散文:立冬札记
风是最先递来冬的消息的。清晨推开窗时,还没看清天色,先被一股清冽撞了个满怀——往日里绕着衣角、带着桂花香的风,不知何时换了性子,不再软乎乎地缠人,而是裹着北方来的凉意,顺着衣领往脖颈里钻,像个调皮的孩子,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你的皮肤,又飞快地跑开,只留下一阵激灵的冷。抬头看天,云也变得薄而淡,像被水洗过的棉絮,慢悠悠地飘在蓝得发透的天上,日历本上“立冬”两个墨色的字,安安静静地躺在格子里,没有鞭炮,没有锣鼓,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把秋天的尾巴轻轻收了起来。
小区里的银杏该是最后一批不肯退场的秋景了。立冬这日的阳光格外慷慨,不似夏日那般灼人,也不像秋日那般萧瑟,而是带着点温温的软意,把满树金黄照得透亮。风一吹,叶子便簌簌地往下落,有的打着旋儿,有的直挺挺地坠下来,铺在地上像层薄薄的金毯,踩上去“沙沙”响,那是秋天最后的絮语。路过的张奶奶提着菜篮,脚步比往常慢了些,蓝布围裙上沾了点白面粉,嘴里念叨着“今日立冬,得把白菜腌上了”,她的菜篮里躺着几颗圆滚滚的白菜,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是要腌成冬天配粥的脆爽咸菜。不远处的便利店,热饮柜前早早排起了小队,穿校服的学生捧着热豆浆,指尖被暖得发红,白气从吸管口冒出来,很快消散在风里,这一点点攥在手里的热,就足以抵御初来的寒意。
家里的厨房,从清晨起就飘着烟火气。母亲早早把去年的粗陶坛子找了出来,用热水仔细洗了,倒扣在阳台上沥干。她蹲在水槽边,把刚买的白菜一棵棵掰开,去掉外层的老叶,清水顺着菜叶的纹路往下流,溅起小小的水花。“立冬腌菜,冬至吃,这是你外婆传下来的规矩。”母亲一边说,一边把洗好的白菜码进坛子里,每铺一层,就撒上一层粗盐,再用干净的石头压好——盐要撒得匀,石头要压得实,这样腌出来的酸菜才会脆、才会鲜。父亲则在阳台的角落里忙活,他把去年的厚棉被从衣柜里翻出来,搭在晾衣绳上,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在被子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用手轻轻拍打棉被,扬起的灰尘在光里跳舞,“晒过的被子,晚上盖着能闻到太阳的味道。”他笑着说,那笑容里,藏着对冬天最朴素的期待。
我蹲在厨房门口,看母亲揉面团。面粉在瓷盆里堆成小山,温水慢慢倒进去,母亲的手在盆里轻轻搅动,白色的粉末渐渐聚成絮状,再用力揉成团。她的手上沾了面粉,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不肯歇一歇,“立冬要吃饺子,补冬,也补福气。”面团在她手里渐渐变得光滑圆润,像个雪白的小枕头,再用擀面杖擀出圆圆的饺皮,中间放上调好的韭菜鸡蛋馅——韭菜是最后一茬秋韭,带着点辛辣的鲜,鸡蛋是乡下亲戚送来的土鸡蛋,炒得金黄喷香。母亲捏饺子的手法格外熟练,指尖一捏,就是一个整齐的褶子,一排排饺子摆在盖帘上,像列队的小元宝,透着股热闹的喜气相。
傍晚时,天暗得比往常快了许多。五点刚过,路灯就早早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路边的枯草被风一吹,轻轻摇晃,倒有了几分安静的温柔。晚归的人裹紧了外套,脚步匆匆,有的手里提着刚买的烤红薯,油纸袋上印着焦黑的印子,甜香在冷空气中散开,勾得人心里发暖。家里的暖气还没开,但客厅的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把屋子照得格外温馨。电视里放着老版的《西游记》,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剧集,桌上摆着刚出锅的饺子,热气袅袅地往上冒,模糊了窗玻璃。父亲倒了杯黄酒,母亲给我夹了个饺子,“快吃,刚出锅的,热乎。”咬一口,韭菜的鲜、鸡蛋的香,混着饺皮的软,热乎气从舌尖一直传到胃里,暖得人心里发甜。
窗外的夜色渐浓,偶尔有晚归的汽车驶过,车灯在窗上留下一道短暂的光痕。我望着窗外,忽然觉得,立冬从来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像农民把收割的粮食囤进粮仓,等着来年春天再播种;像候鸟拍着翅膀飞向南方,等着来年春暖花开再归来;像我们把棉被晒得松软,把酸菜腌进坛子,把饺子煮得滚烫,都是在为冬天积蓄温暖。这冬天,或许有寒风,或许有冰雪,但只要厨房里有烟火,身上有暖衣,身边有家人,那些冷意就都算不得什么。
原来立冬最动人的,从来不是飘落的银杏叶,也不是初来的寒风,而是人们在寒意里守住的那份热乎气——是母亲腌菜时的认真,是父亲晒被时的温柔,是一家人围坐桌前吃饺子的笑语,是手里攥着的热豆浆,是口袋里揣着的烤红薯。这热乎气,比任何暖阳都更能抵过冬的冷,让每个冬天,都成了值得期待的时光。就像此刻,窗外风正凉,屋内暖如常,饺子还冒着热气,日子就这么安安稳稳地,从秋天,走进了冬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