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间的“醉”与“醒”——《醉翁亭记》的旷达哲思与民生情怀
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以21个“也”字串联全篇,似信笔挥洒却暗藏章法,将滁州的山水之美、宴游之乐与民生之安熔于一炉。这篇诞生于欧阳修贬谪滁州时期的佳作,绝非单纯的山水游记,而是一位文人政治家在失意中坚守初心的精神宣言——“醉翁之意不在酒”,醉的是山水,醒的是民心,藏的是“与民同乐”的济世情怀。
一、笔墨之妙:以“也”为韵,绘就山水画卷
《醉翁亭记》的语言如滁州的山水般清新自然,却在平淡中见匠心。开篇以“环滁皆山也”破题,一个“也”字轻描淡写,却瞬间将滁州的地理格局铺开;继而循山寻泉,“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由远及近、由面及点,用“也”字收束每句,如流水般顺畅,似歌谣般朗朗上口,让读者仿佛跟着欧阳修的脚步,一步步走进琅琊山的清幽之中。
更精妙的是,欧阳修对山水的描摹从不堆砌辞藻,而是以极简的笔墨勾勒神韵。写山,只说“蔚然而深秀”,便道出林木的繁茂与山势的幽深;写泉,只提“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便传出泉水的灵动与生机;写亭,则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的设问,既点出亭的由来,又暗含自己与山水的交融——醉翁亭不再是孤立的建筑,而是太守、僧人、山水共同成就的“诗意地标”。
这种笔墨,是“以文为画”的典范:没有浓墨重彩,却让琅琊山的“朝暮之景”“四时之景”跃然纸上。“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短短十字,便写出晨昏交替的光影变化;“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四句排比,春夏秋冬的景致便各有千秋。读者读文如观画,既能感受山水之美,更能体会欧阳修“处处留心皆风景”的旷达心境。
二、“醉”之深意:从“宴酣之乐”到“与民同乐”
文中反复提及“醉”——“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太守醉也”,但“醉”只是表象,“乐”才是内核,而“乐”的层次,恰是欧阳修精神境界的体现。
最表层的是“山水之乐”。欧阳修被贬滁州,却没有沉溺于失意,而是主动走进山水:赏朝暮变化,观四时更迭,听泉声鸟鸣,在自然中消解官场的烦忧。这种“乐”,是文人面对困境时的自我调适,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生动实践。
更深层的是“宴酣之乐”。文中的宴饮并非权贵的奢华聚会,而是“太守宴也。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酒是山泉所酿,菜是山野所产,来者是“滁人游”“宾客从”,没有等级之分,只有宾主尽欢。这种“乐”,是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交融,是欧阳修“与民亲”的体现。
最核心的是“与民同乐”。当写到“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时,“乐”的境界彻底升华。欧阳修的快乐,不再是自己赏山水、享宴饮的个人之乐,而是看到滁州百姓“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的安乐之景。他深知,百姓的安乐,才是太守最大的政绩;百姓的笑容,才是对自己贬谪生涯最好的慰藉。这种“乐民之乐”的情怀,远超一般文人的山水之趣,是政治家“以民为本”的初心流露。
三、醒之坚守:贬谪中的“士大夫精神”
《醉翁亭记》写于庆历新政失败后,欧阳修因支持新政被贬滁州,看似“放浪形骸”的“醉”,背后藏着清醒的坚守——他没有因贬谪而放弃责任,反而在滁州励精图治,让百姓安居乐业,用行动诠释了宋代士大夫“进退皆忧”的精神。
文中的“太守”形象,正是欧阳修自身的写照。他在滁州“修水利、整吏治、兴教育”,让原本偏僻的滁州变得“政通人和,百废具兴”,才有了“滁人游”的安乐场景。他的“醉”,是与民同欢的姿态;他的“醒”,是心系百姓的担当。即便身处江湖之远,仍不忘“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语)的理想,这种“贬谪不失志,失意不失责”的坚守,让《醉翁亭记》超越了一般的游记,成为宋代士大夫精神的缩影。
文末“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的自问自答,看似平淡,实则充满力量。它不是炫耀身份,而是以“庐陵欧阳修”的朴素署名,宣告自己与滁州、与滁州百姓的紧密联结——他不再是朝堂上的“参知政事”,而是滁州百姓的“太守”,是与他们共赏山水、共享安乐的“醉翁”。这种身份的自觉,恰是欧阳修清醒坚守的最好证明。
千年后再读《醉翁亭记》,我们仍能被文中的“醉”所感染,更能被背后的“醒”所打动。它告诉我们:真正的快乐,从不只源于个人的安逸,更来自对他人、对社会的责任;真正的坚守,也从不只在于顺境中的高歌,更在于逆境中的担当。琅琊山的醉翁亭早已成为历史遗迹,但欧阳修“与民同乐”的情怀,却如酿泉的酒香,历经岁月沉淀,愈发醇厚绵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