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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江子:临渊记

今夜,我所在的“赣江以西”微信群里,一个自称是“谷村人”的网友发出消息,说寻找自己的弟弟李瑞水。他说他的弟弟李瑞水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天突然离家出走,至今二十年来,依然下落不明。

这一消息迅速激活了许多人的记忆,毕竟当年那件十八岁高考少年失踪的事情在赣江以西闹得沸沸扬扬。人们纷纷围着谷村人问这问那,迫切想得到这件事的更多信息。谷村人有问必答,关于李瑞水失踪的后续,随着谷村人的讲述,渐渐有了眉目:

谷村人说,这二十年来,他们一家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弟弟的寻找。他们想了很多办法,比如通告李瑞水当年读书的每一位同学和老师,恳请大家一有李瑞水的消息就立马告诉他们;比如通过发传单的方式,持续地把李瑞水的信息广泛发送出门在外的乡党,希望有一天能通过他们捕捉到李瑞水的蛛丝马迹;比如多年来都保留了拜菩萨的习惯,希望无所不能的菩萨能有一天以托梦的方式给他们透露哪怕一点点关于李瑞水的点滴信息。可是最终,他们的愿望都落了空。

他有没有可能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毕竟生命脆弱,世道凶险。当他们已经对他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抱希望,可十年前的一天,他们村一个在广东东莞打工的人在石碣镇的一个夜宵摊上看到了他。

在东莞打工的村里人的确没有看错,他看到的是李瑞水而不是别人,他说出的许多特征,比如高矮、胖瘦、左眼下的一颗泪痣,都与李瑞水的特征毫无二致。东莞打工的村里人开始还不敢确信是他,尝试着用家乡话叫他的名字,结果得到了他的积极回应。他们有过一段短暂的交谈,村里人说十年了家里人到处都在找他,他怎么就不回去看看?他问了家里的一些情况,比如屠户父亲以及母亲的身体,兄弟的婚姻生育,就说处理完一些事他就会回去,其轻描淡写的样子,好像他刚刚才从故乡离开。他们交谈了几句之后,他就迅速回到自己的桌子上,那上面坐着的他的同伙,在夜宵摊的灯光下面目模糊,看不出是恶是善,也几乎不发一言,听不出是本地还是外地人。一会儿之后,趁着村里人上洗手间的工夫,他们就倏忽不见,他们坐过的桌子上,杯盘狼藉,座椅上似乎还留着他们的体温。

同村的年轻人立即给谷村李瑞水的家里打电话,详细告诉了他的所遇,告诉了夜宵摊的具体地址:某某镇,某某街道,某某门牌号。等到做哥哥的连夜坐火车赶到东莞石碣镇,来到同村人昨夜见到弟弟的夜宵摊前,哪里还有弟弟的影子?听着应声赶来的同村人翻来覆去地回忆昨晚的相遇,想起弟弟如此绝情,而全家人因他的失踪忍受的诸多苦楚,做哥哥的再也忍不住,在异乡的街头,痛哭失声。

——微信群里的南昌乡友们纷纷热心地讨论着。李瑞水为什么不回家?他是对故乡心怀人们所不知道的怨恨,多年了这怨恨还没到放下之时,还是因为他一事无成,无颜见家中父兄,或者是他已被迫走上了一条与返乡背道而驰的不归之路,他自认为已经失去了回家的资格?他结婚生子了没?他是否改了姓名与籍贯?与他一起的那一群人,是萍水相逢的同伴,还是绑架他的命运的凶手?

可是,李瑞水不现身,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没有李瑞水的踪影,李瑞水的一家依然没有放弃对李瑞水的寻找。当然,又是十年,他们依旧是落了空。毫无疑问,要找一个费尽心思躲起来的人,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情。

可是现在,他们一家开始加大了对李瑞水的寻找力度,几乎所有的近亲都开始加入到这寻亲的队伍之中。因为李瑞水的屠户父亲快要死了。这个可怜的人,二十年来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几句责骂把儿子逼出了家门。二十年来,他一直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罪人。他认为是老天爷因为他杀生太多给予了他惩罚,为此他从此再也不杀死哪怕一只蚂蚁。这个一贯爱开玩笑的人,二十年来也再也没有说过一句有趣的话。他迅速消瘦了下去,直到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他快要死了。他死前的唯一愿望,就是见到他养大到十八岁的儿子。他想当面请求他的原谅。不然他会死不瞑目。

谷村人说,你们有谁看到我的弟弟李瑞水吗?如果看到了就请帮我转告一声,说我爹快要死了,能不能请他回一趟家!请告诉他只要能见上我爹一面,他想去哪我们谁都不会拦着他。他有啥过不去的,我们全家帮着他!

说完,谷村人发出了几张照片。

照片有些泛黄,照片里的人依然是十七八岁时候的样子。他的头发冗长,遮住了前额。他的表情充满了他这个年龄段惯有的桀骜不驯。他的眼神不可一世,充满不屑,又仿佛心怀怨恨,有如刀片般锋利。

那眼神如此年轻,在无数的少年眼里,我们都看到这样的眼神。

可那眼神又如此古老。我想“永嘉之乱”后南迁的人群,从赣江以西出发的、一千多年前的邓汉黻,和五百多年前的刘时显,都有如此的眼神。

夜深了。围观的人们都心满意足地散去。微信群里一片沉寂。那几张泛黄的照片,在微信的窗口,仿佛大海上飘着的几张命运无着的落叶。

我却没有睡着。我想起五百多年前拖家带口离开家乡的刘时显,以及一千多年前“宦游至粤”的邓汉黻。我想起他们与故乡的关系。他们让我对李瑞水并不绝望。我想不管任何原因,李瑞水背负着怎样不堪的命运与怎样沉重的负罪,他的乡愁永远存在。他永远会在心底给自己的故乡留一个角落。毫无疑问,即使现在有诸多不便,若干年后,他会以属于他的方式,或者以衰老不堪的肉体,或者以历经苦难的灵魂,或者以此生,或者以来世,踏上回乡的路。

而故乡,不管经历多少岁月,总会对他在外久久不归的游子,怀着永恒的守望之心。

江子,作家,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在谶语中练习击球》《青花帝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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