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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江子:临渊记

不管怎样,邓汉黻与刘时显终于告别了那让他们百感交集的故乡,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桃花源。按照常理,摆脱了故乡这一长期压在心头的负资产,从此再也不会有人以血缘的名义对他们进行变本加厉的索取,再也不会有人因对他们知根知底而肆无忌惮地欺凌嘲讽,再也不会有天灾人祸降临在他们身上,各种合理不合理的摊派可以不用交了,各种欠下的恩仇义理都可以一笔勾销。他们与故乡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要做的,应该就是牢牢守护着新的地盘,以一种创世的激情,与周围的山川河流土地生灵建立起和悦美好的关系,全力建造起一个理想的根据地,一个完全有别于赣江以西故乡的家园。在那里,一切都是新的,包括乡邻、语言、习俗、成长、生死、情爱……那属于赣江以西故乡的一切,他们完全可以全部放下不复谈起。

可是,深究他们抵达异乡后的种种轨迹,他们对故乡根本无法做到弃之如敝屣。那让他们爱恨交加的故乡依然在他们的生活中有着极深的烙印。这不能不让人匪夷所思。

邓汉黻来到了锦田安家落户。他一方面努力向当地人学习生产生活技术,努力让自己融入当地生活,另一方面,他又在自己的生活中强行植入关于赣江以西的文化记忆,比如他盖起宗祠,把宗祠当作教化子孙的重要场所,把自己的血缘在江西吉水的信息,编成对联牢牢刻写在宗祠的大门上,让未来的邓氏子孙,一望就知,长记心间;比如他编撰族谱,在族谱中详细记载自己的故乡白石村的地理方位;比如完全移植故乡的年俗,每到春节,必饮添丁酒,凡前一年生下男丁的人家,必须到宗祠宴请族人饮酒,族人则以书写了祝福的话的花灯回报;比如他安排在祠堂摆下刀、剑、戟、弓,教导子孙必习武术,而其武术招式,与当地并不相同,后来人们知道了,那正是赣江以西的吉水世代流传的南拳之术……

我们从邓汉黻苦心孤诣留下的许多印迹可知,他的内心有着多么沉重的、蛮不讲理的乡愁。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香港邓氏家族的回乡之路,其实在邓汉黻时就已经开始铺设。

举家搬迁到湖南宁乡的刘时显同样为保留自己的来路处心积虑。湖南宁乡县《南塘刘氏重修族谱》载曰:“乾隆甲午(1774)孟陬之月,族人修象鼻山祖坟,得志石于喻氏始祖母圹中,始识始祖时显公之名,而登之谱首。”从这段话中可知,为了让后世子孙知道他们的始祖是谁,从哪里来,刘时显这个老农民左思右想,琢磨出在石头上刻字(“刘母喻孺人,生居江西吉水,适时显公为室”,“夫妇随男宝出宰于楚之阳(今湖南益阳),落业宁邑南乡六十七都茅田滩”),埋于妻子的墓中。他希望让死亡封存他们,他知道也只有坚硬的石头与同样坚硬的死亡才可以长久珍存他们,不让他们被时光埋没。他相信,总有一天,这一镌刻了他们信息、证明他们存在的石头,会大白于天下,死将会变成生的路标,那时他们的子孙,就会根据石头上的信息,找到他们的来路,续上他们的根脉。

一方面对故乡悲观失望远走他乡,另一方面又在故乡视力所不及的地方对故乡魂牵梦萦;一方面把回故乡的路完全斩断,另一方面又不断在新的驻地暗中埋设关于故乡的信息通道。这是一种十分矛盾两难的情感。对那样一种与故乡既冷漠又炙热,既绝情又深情,既放逐又吸引的现象,我尝试着命名为“临渊”。

是的,故乡在邓汉黻和刘时显们的眼里,是一座无比危险无法见底的深渊。他们熟知这座深渊的属性,当然知道靠近就可能失足,凝视就可能被吞噬。他们远离故乡,当然是为了解除自己的失足吞噬之患。可这深渊倒映着自己的前世今生,仿佛磁石,又让他们欲罢不能。这些自我放逐的天地之间的孤儿,唯有远远地守望着这深渊,既不让深渊将自己吞噬,又不让自己的灵魂因远离深渊而失重失衡。他们的守望之姿,仿佛星空中银河旁边的光芒微弱的星子,与银河看似彼此孤立,实际上处于相互吸引又永恒对峙的特殊态势之中。

这种守望无比脆弱,隐含着巨大的悲情,即使时光日久,依然让我们唏嘘不已。

这种守望却也十分坚韧,有着与时间对抗的力量,蕴涵了巨大的可能。

西晋“永嘉之乱”和“五胡乱华”,数百万中原汉人纷纷南迁。至今在赣南、闽南、岭南的他们的后裔,依然把自己称作“客家人”,把居住了一千七百多年的迁徙之地当作临时安身之所,把中原当作自己其实永远回不去的故乡,舌尖上依然保留了许多中原古音,就是这种“临渊”之境的最好例证。

从赣江以西出发的邓汉黻和刘时显,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保留着故乡的信息,不屈不挠地通过血脉传递着故乡的体温,也是这种“临渊”状态的生动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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