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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海霞:荒野牧人

 

我母亲是外祖父最小的女儿,比喇嘛舅舅小了整整二十岁。我母亲二十一岁时,与我父亲这个公社的汉人结了婚。

我父亲是公社的兽医,他还善于饲养骆驼。父亲总结了养驼牧业的特点,还把这些写进了自己的工作手册里。譬如:夏天,骆驼能喝凉水,但不能吃热草,早晨草晒热之前就要把它们放出去吃草;骆驼到了秋天要调水,膘情好的时候要调个八至十天,这期间每天让骆驼吃草,不给喝水,还要拉着骆驼长途走路,到了调水的最后一天,让骆驼休息一天,第二天再喝水;立夏,骆驼要绞夏毛,六月份绞完毛的骆驼要休息一天,不让它喝水,可以吃草;到了秋天,骆驼还要绞秋毛,给骆驼绞毛时,爱挣扎的骆驼容易被剪刀剪伤皮肤,必须弄一些蜘蛛网或者烟灰敷在伤口上,帮助伤口尽快愈合;冬天,骆驼接羔的时候,可以挤驼奶喂养羊羔。所有的这些经验,都是牧人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非常实用。骆驼还救过父亲的命。那年夏天,父亲骑骆驼去公社接放了暑假的我和弟弟回家。半途,父亲迷路了。空寂的马鬃山变幻成一团吸取人肉体和灵魂的迷雾。父亲骑着骆驼在山里转呀转,三天后吃光了粮食、喝光了水。第四天,饥渴难耐的父亲只能接骆驼尿喝。第六天,父亲已经没有唾液了,地上的沙葱吃到嘴里,粘在口腔里咽不下去,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灼痛感。那峰骆驼的驼掌也磨烂了,每走一步都在戈壁上留下莲花状的血印子。后来,父亲索性丢开缰绳,晕晕乎乎地扑在驼背上听天由命。那天后半夜,骆驼竟然奇迹般地找到了一户牧人家,父亲终于得救。从此之后,父亲对骆驼感恩不尽,不再役使它们。

我母亲那时是公社国营牧场的牧工,工作依旧是追随着羊群或者驼群奔走,在荒野里讨生活。夏天的时候,马鬃山里下了雨,母亲和我骑着骆驼去山里拔沙葱,这是一年中我们唯一的蔬菜。野生的沙葱辛辣有余,气味偏重,吃多了容易上火。这种天然的绿色食品,外祖父外祖母不爱吃,包括老一辈的牧人都不爱吃,他们认为沙葱只是地里长出来的草,牧人怎么能吃草呢?牧人就应该吃肉。

盛夏时节,戈壁上的骆驼刺、红柳、梭梭会丰茂一些。牧人就把蒙古包和羊圈扎在戈壁上。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以及我们的羊群也像云朵一样,汇集于辽阔的原野。吃了小半年黄草的羊群,开始狼吞虎咽似的觅食青草,咀嚼的声响持续不断。正午时分,酷热难耐,羊群会嗅着水的气息去往水源地,饱饮之后躲在红柳或者梭梭下休憩。午休后,牧人会继续把羊群赶到新的牧场,充分享用夏季的青草。这个时节,牧人每半个月就要追寻新的牧场,搬一次家,尽量让羊群多吃草多抓膘。夏秋之际,正是牛羊肥壮的好时候,牧人会出栏一些牲畜。男人们开始到湖道里打草——大多是芦苇和沙竹糜子——为牲畜准备草料。秋末则是新的繁育季节,母羊在这个时节受孕。冬天,牧人把蒙古包扎在山坳低洼处,或者有红柳林避风的冬营盘,牲畜在这里驻留,度过漫长的冬季;这个季节正是母驼受孕的时候,牧人把种公驼和适龄母驼拢到一起,让其笼罩在交配、生殖和繁衍的浓郁气息里。这个季节的羊群每日晚出早归,尽量避开早晚的严寒;傍晚,牧人给牧归的羊群投放干草,帮助它们熬过全年中天气最糟糕的日子;冬末或早春时节,牧人会重点关照那些怀孕的母羊,给它们修建由羊粪砖块垒砌的棚圈,给它们添加一把玉米或者高粱,作为特殊的补充和犒劳;春节期间的主要任务,就是围绕母羊产子展开,外祖母和母亲把产后的母羊和新生的小羊羔拴进蒙古包里,把新挤的驼奶灌给刚出生的小羊羔。春节过后,伴随着一场场沙尘暴的到来,荒野里的春天开始了,草木萌芽吐翠,羊羔此时看似羸弱,母羊此时看似单薄,它们却蠢蠢欲动,向往山外面的世界,想在辽阔的戈壁上奔跑撒欢。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披星戴月,日复一日地重复劳作,无疑是单调的、枯燥的,但是对于真正的牧人而言,却是丰盈的、充满乐趣的,就像他们的先辈那样,心无旁骛,乐此不疲。

牧人把自己生命的大部分交给牧场和畜群,那些无病呻吟和矫揉造作的所谓风雅,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万籁俱寂,蒙古包里是那么温馨。羊油灯点起来了,火撑子上的铜壶冒着热气,茶香弥漫。劳累了一天的牧人,端坐在羊毛毡上,一边慢悠悠地喝茶,一边静悄悄地舒展筋骨,布满褶皱的脸上有一种自足的表情。作为牧人之子,我非常熟悉这样的场景。记得小时候的我,特别喜欢躺在羊毛毡上听父亲讲古。父亲有时候要说到关于斡难、怯绿连河(今克鲁伦河)这样遥远的话题。父亲说那是我们祖先克烈部最早出发的地方,是土尔扈特人血脉里温柔的家园。父亲说王罕率领的克烈部臣服于成吉思汗后,大部分人曾充任成吉思汗的护卫。土尔扈特方言中的护卫军也称土尔扈特,因此克烈便被称为土尔扈特。

我会长时间静默,完全被父亲讲的家族历史所震慑,这些家族历史像涓涓细流游遍我的身体,让我灵魂出窍。对于一个身上散发着羊羔或者驼羔的气味、尚且不曾走出荒野的少儿来说,倾听这样的家族历史,有恍然隔世的感觉。其实,我并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应该为这样的家族自豪还是惋惜?让一个古老部落的辉煌与悲怆陪伴我一辈子,却是真的。

这些年,我年岁见长,时常远走他乡,算是长了一些见识。我把关于祖先的历史和游牧生活的过往写成文字,并不是留恋那样的旧时代,只是感怀这片地处西北的旷野大地,无私地庇护背负沉重的牧人,能够过上祖辈期待的美好生活。

【作者简介:裴海霞,作家、文物保护工作者,现居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已发表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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