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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君:在遇见方言的途中

在海洋动物中,海豚可以借由独特的发声方式建立自己的种群关系。更为奇妙的是,某一种群的海豚通常听不懂另一种群的海豚发出的哨音,这意味着,海豚使用的是一种可作天然区隔的方言。我小时候就听一些大人说,有些聚居西乡的鸟,不会跨越几重山飞到东乡,其原因很可能是它们听不懂山那边的鸟语。人也如此,在某个区域生息、繁衍,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一个方言区(片),相隔几座山或一条江,口音就有可能发生变化。我读方志的时候,偶尔也会留意温州在某个时间节点人口变迁的状况。现在看来,了解人口变迁,有助于了解方言的演变。永嘉南渡、晋室南迁之际,北人一度南迁;唐宋之际闽人北上,亦曾带来人口增长与种姓繁衍,其中十有六七的姓氏都说是来自福建赤岸。这种说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纪录片中的动物大迁徙,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一群人大包扛小包拎,横渡大江,翻越高山。但一位研究地方史的老先生说,古时,有不少地方叫赤岸,光是福建一省就有好几个。因此,赤岸就是现在的霞浦的说法似乎也存疑。以我推测,赤岸当时只是人口中转站,或者是一个中转站的代名词,以至于后来但凡是从赤岸或那一带转来的,都说自己的祖籍是赤岸。我们常说,人多口杂,这里的口,自然是指口音。温州方言与闽南语虽然大不相同,但有些词汇仍然保留闽南语的特色。比如,地名东漈、西漈的“漈”字,为吴越语系所无,有人考证“漈”字就是地地道道的闽南语。温州话里面有闽南语成份,却不归属闽南语系。从语系来看,温州方言是吴越方言的亚区,而温州城区方言,辐射区域大抵止于龙港、平阳、乐清、瑞安、永嘉一带,随着地理空间的偏移,在口音上都会略有偏差。

一份国际语言学期刊曾把温州方言列为“中国方言理解度最低的语言之一”;美剧《盲点》里面则把温州方言称为“魔鬼的语言”。它有多魔性?大概只有外人听了才会有点感觉。温州话难懂,跟它的读音独特有关。就读音来说,温州方言比普通话多出四个声调,也就是说,它有八个声调。以前我们记英文,时常会耍点小聪明,在英文底下,标注用方音来读的汉字,我们相信八个声调的本地话较之于四个音调的普通话,在对接能力上会更强,就像我们相信四条腿的动物会比两条腿的动物跑得快。反过来说,用罗马字拼音来标注本地方言词汇也能做到无缝对接。英国人苏慧廉当年在温州传道,使用的不是“泰西官话”——英语,也不是“鞑靼的语言”——北方官话,而是他与“魔鬼”打过几番交道之后所习得的“魔鬼的语言”——温州话。他在传道中还发现:用汉字写温州方言难度极大,但改用罗马字给温州话拼音就方便得多了。比如,“新约圣书”用温州话来念就是:Sang Iah Sìng Shï,采用罗马字拼音标注可以说是严丝合缝,尽管三个声母都带“S”,读来确实有点拗口,但一点儿都难不倒这位语言天才,其含“英”(英语)咀“华”(华语)的功夫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温州话里面保留了大量古代读音,用来念古诗,也都押韵。像陶渊明的《连雨独饮》中“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一句末尾这个“然”字,用普通话发音就是“rán”,但温州话中至今还保留着它的古代读音“焉”,而且一旦读成“焉”,跟后面几行诗句的尾字也就押上韵了。我认识一些写旧体诗的老先生,他们不会说普通话,却可以根据温州话创作合辙押韵的诗。我也听过他们用方言吟诵古诗,感觉比普通话更入味。尤其是入声字带出的韵味,岂是普通话中短促的去声所能代替?有人曾把温州词学大家夏承焘先生的吟诵调用乐谱记录下来,结果发现:他的吟诵调的高低升降跟温州方言的变调调形是大致符合的。

跟很多地方的方言一样,温州方言可分文读与白读。文读的词汇多与普通话可以对应,白读就不同了,其保留了一些古语中的单字发音,带有本土特色。比如“长大”二字,在普通话发音中,念作:zhǎng dà。与之对应的文读虽有读音上的偏差,但词义相同,都是指成长、成熟。不过,此二字在温州方言中还有一种白读,非但读音变了,词义也发生了变化,后者指的是人的身体外形既长又大,我在《现代汉语词典》的词条解释里面,没有找到相关的解释。郁达夫的小说《两夜巢》里就有这样一句:“室内忽然出来了一位长大的先生。”郁达夫是浙江富阳人,他在此处所说的“长大”,显然是作形容词用,指身体外形,可见,在温州之外的南方方言里也是有此一说的。

在温州话里还有一种现象:同样一个字,同样一种读音,指的却是不同物事。聊到这个话题,不能不提到温州乐清东乡一位对方言颇有研究的学人,他便是胡适的学生、秘书兼助手胡颂平。胡适晚年的时候,与胡颂平朝夕相处,除了探讨学问,偶尔也谈及乐清一带的方言。胡适以为,乐清话中有不少读法听起来很古,很雅。这些不经意间的谈话后来也被编进《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其中有一段就谈到“汤”。胡适先生说:“有许多字,在边远的地区还保留着原来的意义。我们吃的汤,叫作汤,但这个汤字原来的意义是热的水。孟子说的‘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像汤山,盆汤,都是这个意义。日本的汤字还保留着只是热水的意义。说在菜中的汤,就不光是热水的意义了。”至今,乐清人仍把热水称作“洗面汤”“洗脚汤”。而汤罐这种古老而又实用的器皿,随着镬灶的消失,似乎已被人逐渐淡忘了。有一首乐清童谣这样唱道:“火眼王王(指蚂蚁),夜里(读底)爬起烧汤。无点灯,照月光。无脚盂,破水缸……”这首乐清歌谣,东乡人唱,西乡人也唱,而且他们都晓得,“烧汤”就是烧热水。

我后来读了一些研究温州方言的书,才知道有很多方言土语源自古语。一个很有意思的例子是,温州人至今依旧称蛋为卵。鸡蛋称鸡卵(有时候小孩子也管它叫卵卵),蛋糕称卵糕,蛋羹称卵糊,蛋酒称卵酒。以此类推,逢蛋必称卵(唯“笨蛋”例外)。依温州旧俗:女人出嫁,会有人端上一杯卵茶,而新娘只许饮茶,不许吃卵。饮毕,新娘回以一个红包,就叫卵茶包。在茶中放卵,大概是为了讨个口彩,真要吃起来,味道想必有点怪。还有一种旧俗:婴儿出生,接生婆就将其擦拭干净,用一枚熟鸡蛋在婴儿身上滚一下,口中念道:“卵恁光生卵恁白。”此处的“卵”即是鸡蛋,“卵恁光生”则指婴儿的肌肤跟鸡蛋一般光滑。在民间,若是有人把事情做得很得体、把某物制作得很漂亮,就说是“卵恁溜䪆(念替,软柔之意)”。“卵”是古时的称呼,有多古,我也没去考证。《礼记·王制》里面说:“庶人春荐韭,夏荐麦,秋荐黍,冬荐稻。韭以卵,麦以鱼,黍以豚,稻以雁。”所谓“韭以卵”的“卵”,就是鸡蛋。《礼记》记载,将韭菜鸡蛋作为古代庶人行荐礼时所进献的祭品,由此搭配即可推想,上古时代就有韭菜炒卵这道菜了。台湾诗人唐捐写了两首《古无蛋字歌》。其中一首这样写道:“古书无蛋皆称卵,卵字读如力管反。他虽有力管反贼,我岂无能戳其蛋。”作者又按:清人谢墉有诗题为《喜蛋》,注云:“古无蛋字,亦无此名,经传皆作卵。”台湾方言至今不用“蛋”字,正与温州相同,大概是受闽南语系的影响,保留了一部分古字。吴语中也有把阳具称作“卵”的。比如《浮生六记》中,沈三白说自己小时候观两虫相斗,结果“卵为蚯蚓所哈”,意思是指阳具被蚯蚓所吸。沈三白是苏州人,说的是一口地道的吴语。

温州话里至今还保留一些古雅的称呼。比如,酒窝叫酒丼,筷子叫箸,昨天叫昨暮,明天叫明朝,他叫渠,某人叫阿渠,新娘叫新孺人,新郎叫新郎官。这些称呼我们经常挂嘴边,说顺了嘴,原本觉着是俗语,但翻了翻书,再细细思量,才体味到它的古雅之气。夏承焘先生当年讲课时就举过两例:李白的诗句“君看石芒砀”中的“芒砀”,就是“蛮大”的意思,多指磐石粗重,在温州方言中就有“蛮大”这个词,且保留máng dàng的古音;又,李清照的词“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一句中的“将息”即指保养,这在温州话里仍旧沿用。由此我发现,与“芒砀”“将息”一样虽俗实雅的日常用语倒真是不少。比如“相唤”一词,也颇可一说。周作人解释《冬至九九歌》中的“一九二九,相唤勿出手”一句认为:这“相唤”乃系古语,现在已不通行,见于《清嘉录》,可见本是吴语,但在宁波、绍兴两个地方最近还是用着,直到近四十年遂废弃了。在宁波、绍兴一带已经废弃的一个词,居然还在温州一带使用,确实稀罕。按照周作人的说法:“相唤”就是作揖,小说里面则称“唱喏”,一边弯腰作揖,一边嘴里说些什么。现如今,“相唤”这个词出现在温州人的会话中已带上隐喻的色彩,而它所指的这种行为作为一种古风早已淡出我们的生活。

方言的字音、词汇、语法自成体系,自有一套表述习惯,所以温州话也就有了以下几种让外人感觉不可理喻的特点:

有些温州方言词汇只有读音,没有对应的字。记得张爱玲有一篇谈穿的文章这样写道:“殊不知两种不同的绿其冲突倾轧是非常显著的;两种绿越只是推扳一点点,看了越使人不安。”这里的“推扳”一词,在上海方言里或可觅见,从读音与语义来看,它应该就是温州方言中所谓的“推板”(也有些地方写作“推班”),可解作做事马虎的意思。“推扳”在古代的章回小说里还能找得到,而且很可能老早就归类为吴越方言。这个词跟张爱玲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到的“心里很雾数”的“雾数”一样,只有读音,但在“国语里没有相等的名词”。

在温州话里,词性发生变化是常有的事。比如“后生”这个词,原指年轻人,但有时也可作形容词用。抗战胜利后,胡兰成曾在温州生活过一段时间,故在《今生今世》里借范秀美的口吻用上了一句颇为地道的温州话:“婉芬做新娘子还不及范先生后生”。这里的“后生”,就是年轻的意思。

温州话里还有一些话不方便直言,就以隐语代替。温州人报丧,从来不提“死”字,而是用隐语“老”或“走”字。他们忌讳谈病与药,所用的隐语就有意思了。大人生病多称“身体勿畅快”、小孩生病多称“勿响人”;若是发烧,就说“身体暖”,感冒就说“伤凉癏”。与之相反的是,妊娠反应却可以叫“贺喜病”,这大概是因为前头加了“贺喜”二字,就可以把“病”字带来的晦气给冲掉。有病吃药,但“药”字也在讳言之列。若是买药(中药),就说“抓几帖茶(草茶)吃吃”。记得儿时有一回,我父亲遇到一位老邻居提着一个篮子出门,就问,上街买配(菜)?不是哎,她说,抓几帖茶吃吃。在“茶”之前加一“帖”字,人家就知道他说的是中药。你听听,把吃药说成吃“茶”,是多么风雅的一件事。“茶”吃几帖就好了。老中医总是这么说的。

方言的味道,只有用方言念出来才能有所体味。一个方言词汇能带出一种情感,一种认知,一种地方性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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