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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丁燕:以迁徙之名

迁徙意味着将自己像树一样连根拔起,而根须全裸,毫无保护层。你夸张地敏感着,又悲又欣,而你的悲你的欣只有你自己能懂。当岭南生活开始展现时,西北在我的瞳孔中逐渐隐没消失。这种消失以一个强烈的信号为标记:猪脚饭。记得第一次在南方街道目睹到这三个字时我惊呆了——文化差异来了!我在那一刻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曾生活在一个多民族聚居区,那里对某些词语有着深深的禁忌。

在中国,“珠三角”绝不仅仅是“珠江三角洲”的缩写,它早已超越了地理意义而具有象征意义。从东天山来到珠三角,意味着从穷地方来到富地方。那么,我在这个富地方看到了什么?在热带炽烈的阳光下,我发现榕树硕大如蘑菇云,芭蕉树能将枝叶升至三层楼窗口,鸡蛋花有姜黄色也有紫红色……我还发现了另一些场景——小镇里塞满破烂农民房,菜市场污水横流,大排档人来人往,出租车大货车鱼龙混杂……这些生存场景宛如一幅热带雨林图,让我的头脑变成了一锅粥,但我却不想轻易逃离——不,我要住下来,真正地定居下来。于是,我一面克服着认知失调症,一面瞪大眼睛观察。

南方生活充满了变动,而这种变动在西北是微弱的。从农业大国转身进入工业化,国家的腰肢在扭动之时,也带动了其中那些微小的个体。现在的我,虽然只经历了属于我的一点点小事,然而,一叶知秋。故而,我以我的南方经历为轴心,汲汲营营地拼凑着记忆,试图通过点滴感受,提供出南部中国正在嬗变的一个小切片。

我写下了《从毡房到出租屋》《从眼里取出一座孤城》《东莞定居记》《樟木头笔记》《隐形芳邻》《看得见东江的出租屋》《南方街道》《南方公交车》《南方饭桌》等,用以描述我所观察到的南方细节。这里的“南方”不仅仅指地理位置,更有一种中国人心照不宣的隐秘暗示——在僵硬冰冷的北方正宫之外,还有一个繁花错锦般的南方后花园。

我发现所有我所萃取的记忆核心,都和我的亲历有关——也就是,在我所记录的“南方生活”中,“我”无时无刻都在场(虽然有时我真恨自己,不该来这个鬼地方)。原来“南方”根本不是免费超市,并不对每个人都慷慨大度。当我描述搬家时被暗算的窘境,晚归时找不到租住房屋的焦急,菜市场被人劈头称为“老板娘”的尴尬,整个“南方”都变得不像新闻里那么美好了——在那些被镜头简化的事象表面下所隐藏的,是既相类又有所悖异的真相。真相是:南方也有垃圾,有污水,有可疑的人,有意想不到的事。随着我定居此地而展开的系列故事,彼此勾连,形成了一个具有弹性和韧性的特殊景象。

最初抵达岭南,我简直像飞机失事后被丢进热带丛林,要手无寸铁地应付各种危险和障碍(它们看起来就像榕树那样巨大而难以逾越),而我居然通过钻燧取火的耐心,获得了针尖大的光明。在岭南,我要克服的困难来自两个方面——生活和写作。它们交相更替地折磨着我,让我经常会想到放弃:回到故乡?放弃写作?然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后,我又回到了电脑前。当其时,我以为自己要穿越过经济学、政治学、地理学、历史学、人类学、民俗学等种种障碍才能取得真经,其后的经历让我明白,其实最大的障碍就是自己——只要自己愿意去克服,一切困难都能找到办法(无论生活或写作)。

是我自己启动了这趟受难之旅,我无怨无悔。七年南方生活的结果是——我能闻出草丛里老鼠尸体的味道。那是种很难形容的味道——臭得古怪,像在一片中音里突然冒出个高音,一下子就撞到了鼻尖上。这种对一个地方的感知经验,不仅仅是一种地理经验,更是一种心理经验。感谢老天——它微笑的时刻多于皱眉的时刻。虽然我在丧失任何保障的情况下,饱受失望、悲愤和抑郁的折磨,但却像角斗士般,在血腥的厮杀中又挺立了起来。

身处异乡,总会有消极的一面——你总是置身事外,作为一个观察者向里看,你永远都不可能是一个当地人,不可能从内部了解这个地方的风土人情。那么,我如此兴师动众的迁徙之举,是失败之举吗?痛苦引发思索。我感觉自己的视野大大地拓展了,像从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前走过,来到一家巨幕影院般,我发现自己虽然横跨了五千公里,但还是在中国大陆内部迁徙;虽然我所目睹到的地形地貌有明显差异,但事实上,西北和岭南的历史遭际却大致一致。

最令我欣喜的是,汉语让我在南方找到了归属感。虽然我尚未能熟练掌握粤语,但通过阅读,我慢慢深入到这个地区的深层内里。那一刻,当我站在东莞酒吧街的绍广詹公祠时,我看到了典型的中式建筑,也看到了各种条幅牌匾,更看到了满墙的汉字。我在那一刻想到了另一间屋子——在甘肃甘谷县老家,那被我父母遗弃的我们家的祠堂。我坚信,这两个屋子的模样应大体一致。于是,我那颗游子的心虽然没有找到回家的感觉,但也从此安定了下来。

当我在描述南方生活时,使用了一种和以往有所不同的腔调——阴柔腔调。我更关注内在的、幽微的、被丢弃和被遮蔽的经验,而无意去慷慨批判,亦无意强烈愤懑。这种迂回笔法的选择,和我初来乍到,尚未能积累起足够经验做强势姿态有关,也和我身为女性,更关注细节有关。这种写法反而让我舒畅欣然,因为我发挥了属于我的阴性优势(而这种优势曾被深深打压)。啊,女性的天空虽然低,但却更接地气。在女性的眼里,事件永远不仅仅只是事件,还是环绕着那些事件的气候,包藏在皱褶内部的暗纹,那个人低头的瞬间,那个特殊场合里灯光的颜色。

在新疆,因沙漠粗粝,气候恶劣,使得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都很坚强。啊,从童年至少年,我都被灌输着一种阳刚理念: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哪怕在缺水、大风、暴雪的时刻。故而出现在西北的主导性文字,是描述人和自然抗争,最终在严酷环境中生存下来的文字,而这些文字的书写者绝大多数是男性。很明显,阳刚思维占据了整个西北地区!很明显,这种思维曾深深地影响了我!我的穿着发型、行为举止、性格脾气都更倾向于阳刚。我的观念和感受也被阳刚意识俘获,所以我曾经的文字是别扭的——力图充满阳刚味,但却始终没有达到顶峰。

但在岭南,阳刚和阴柔的位置似乎完全被颠倒了——工厂里女工更受欢迎;深圳白领女因不愿降低生活标准而拒绝结婚;那些港澳台、马来西亚的女作家,在描述女性意识时大张旗鼓。这一切对我都是一场“革命”——我的女性意识在南方获得了觉醒。我第一次发现,女性的本质是阴性,而这种特质根本无可更改;而那些被阴性细胞所观察到的细节,是多少男作家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啊。可是天哪,以前我总是陷入深深的自责与羞愧——自己太琐碎太繁复!太不宏大太不干练!那个时期,我力图让自己的文字像被洗衣机甩干后的衣物,不要有滴滴答答的液体落下。我是到了南方后才明白——思想的水滴并非想有就有,想落就落。

这是多么大的发现——我错了、错了、错了!我为自己不能像男人那样书写而折磨自己的行为,真是大错特错!在西北那个男性意识占据主导的空间里,女性从来都没有站稳过自己,也很少知道捍卫自己。为什么?因为女性不相信自己,因为她们在男人制定的标准线上衡量时果然是一个负数。

当我发现街头巷尾的声音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会议厅、演播室里的声音时,陷入到一种惊喜状态。伴随着惊诧,我在书写中找到了兴奋点,总感觉有滔滔不绝的词语从身体里涌流而出。我终于找到了孜孜以求的腔调——女中音;我终于明白我身为女性永远无法抗拒来自性别的暗示,而我事实上根本无需抗拒,只需顺应便可。于是我放下了思想的包袱,不再觉得自己非要如拓荒者般刚毅,非要写出史诗巨著,而只需忠于自己的内心,书写自己的发现便可。

以前,我总觉得没有素材可写;可现在,却觉得素材满坑满谷。当我进行创作时,外在的形式是一个人正在敲打键盘,双眼紧盯屏幕;但这并不是真相。真相是——在我的脑袋深处还有另一双眼睛,它们透过我面孔上的眼睛发出光芒,将那些情感张力最强的片段留下,而删除常规性的画面。是的,我并不想写男人们希望我写的那些理想和冲突、责任和义务,我要写的是经过我的身体过滤后的那些气味、色彩和曲线,是另一个微观而鲜活的世界,是阴性世界,是完全有别于理念塑造出来的世界,是我的世界。我将不再按照别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而遵循自己内心最真切的感受。如此一来,我居然像自杀者纵身跃入大海,反而窥视到海底奇诡斑斓的景象般,获得了意外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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