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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丁燕:以迁徙之名

也许,本世纪最常见的现象就是移位和错位。那些根本难以用数字来统计的人们构成了一个称谓——移民。无论他们有着怎样不同的动机、背景和目的,无论他们对所抛弃和所奔赴的国家可能发生怎样的影响——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的移动让世界发生了改变。

和那些真正的移民不同,我的迁徙不仅是自主的选择,而且是在同一个国家内的小范围移动。然而没想到,迁徙后的生活比原来的还要艰难。但是,冒险的历程已经开始,已经无法恢复成最初模样,只能咬牙前往。七年间,我不断地返回新疆,有时甚至一年两次,好像岭南的湿气必须要到西北戈壁才能晾干般。重返故乡,和我作为笃定新疆人时完全不同——身份变了,心态也变了。

虽然首先是从西北出发,然而对西北的确认,却是在经过岭南的淘洗后建立的——好像那些在田园里长大的人,成年后入世博取功名,一番沉浮后又重返田园,才能写下“采菊东篱下”。我写下了散文《断裂人》《我曾居住在亚洲中心》《在兰之州》《返乡的道路向西》《最低的洼地:吐哈盆地》《冬天掠过东疆小城》《盆地的挽歌》《最初的哈密,最后的女儿》等。在这个过程中,我更注重从私人经验出发,写出故乡驳杂纷呈的当下现状,更写出它的尴尬与彷徨。

再次整理这些文字,我发现它们并非一把松散的珍珠,而是被一条内在的暗线紧紧勾连——我是谁?我为我的身份如此困惑。我试图以自我经历为切片,通过文化的方式进行考量,揣摩不同空间不同地域里,人们呈现的不同生活。我惊诧地发现了自己的不确定性——置身粤语喧嚣的岭南,我感觉自己像东江上晃荡的水浮莲;返回西北,我又近乡情怯,因匮乏定居者的笃定,模样居然堕落成游客。在木鱼歌(流传在岭南的民歌)和木卡姆(流传在西北的民歌)之间我当然更喜后者,而在可园(岭南著名园林)漫步时,我心心念念的却是浩荡的塔克拉玛干、图尔班通古特沙漠。另一个惊诧的发现居然是——在我的内心,有两个世界同时并存。

我在被沙漠包裹的绿洲中长大,汲取的文化养料是多元的。在岭南的一次小型聚会上,当一个女孩伴随着《阿拉伯之夜》的曲子起舞时,我惊诧地发现那曲子我如此熟稔。原来,我的整个成长时期就浸泡在这种音符中啊。那一刻,我感觉我和整个屋子里所有人都不同——“阿拉伯”是他们的远方,而我就是从远方来的那个人。

事实上这种差异从我一到岭南就出现了:面对漫山遍野的绿,四季不变的绿,我在内心中生造出一个词:“绿灾。”天哪,“绿灾”。对“绿洲”这个词而言,“绿”意味着稀少和珍惜、生命和希望,而这个意义在岭南被彻底消解;另一个生造词是“夏眠”——从三月开始至十月,大半年的苦夏时间人们浑身流汗,脑袋晕沉。对我,这个阶段是无法集中精力写作的噩梦时段。然而这就是命运——你不可鱼与熊掌同时得兼。

这些种种的错位和纠缠,都让我时常陷入后悔——若当初我没离开故乡,是否会比现在更快乐?答案是:若让我有第二次选择,我依旧希望自己成为游子。我知道,如果一直生活在故乡,我在日常生活上可能会少受点苦,但却没有能力看清自己,看清故乡,也就丧失了书写故乡的能力。

我是到了岭南后才发现,原来“新疆”是一个被高度概括的词;原来“新疆”出现在中国内地时,经常会被置换成“远方”;原来大部分表现新疆的作品,都脱离不开民族风情、风俗之类的窠臼——长辫女子在舞蹈,花帽男子打手鼓,穿行沙漠的骆驼,大片大片的胡杨林,喀什恰萨古巷的民居,巴扎(集市)上的卖货人,葡萄架下的麦西莱甫(聚会)……这些画面虽然貌似异彩纷呈,但却传达着一种共同的信息:边疆、异域、辽阔、荒凉、狂放……

我想说的是,也许新疆的风格不仅仅有苏东坡式的浩荡洒脱,它同时还具有李清照式的清冷温婉;当太多的人目睹了新疆“大江东去”的这一面,也就忽视了它“绿肥红瘦”的那一面。新疆是多元的、多义的,而目前大众对它的定义是狭窄的、片面的。在新疆,一样能找到人类共有的激情和感受,虽然这个地区因其独特的艺术气质和气场,总显得那样与众不同。

游客是一个单纯的信息收集者,虽然搜集的资料和旅行手册差不多,但他却不会感情用事,而我经常会陷入纠缠、沮丧和愤懑中。我会深感自己在知识结构上的欠缺,以致在处理现场碎片时,因无法给出确定意义而自责。然而,我又无法让自己真的变成被乐观精神笼罩的游客,因为我期待自己能看到更多,写下更多。

我总是渴望返回新疆——无论是夏季或冬季。一想到穿越五千公里,内心就先怦怦地跳了起来。一路穿行,我终于来到天山脚下。迎接我的,是一片在岭南无法想象的空旷荒野。而我需要的就是这荒野!我需要在前工业化的自然景象中寻找慰藉。在呆板拥挤的城市住久了,我需要从人造环境中逃离,逃进更为广阔的空间,体验更为简单的生活——这种需求简直像病人需要吸氧。

城市生活总让我感觉不真实——人们习惯于超市里摆满各种水果和蔬菜,并认为理应如此。没有人提出疑问:这种充足的供应链有一天是否会断裂?回归自然是个深刻的命题,它不仅彰显着重返淳朴生活的必要性,更暗喻了身处现代社会的人,总感觉自己被遗弃,毫无成就。为了让自己作为人的感觉更加真实,我们需要借助自然的力量来确认自身的存在。

2017年1月,当我在白茫茫的巴里坤雪野看到一匹黑马如芝麻粒大,正用嘴唇掀开冰层找草吃时,骤感一股热流涌遍全身;从柳树泉农场的场部到沙枣泉村的半小时路途中,我一连目睹到路边有三起宰羊事件:那被捆绑的羊只,那三四个壮实的黑大汉,那闪着银光的弯刀。这里的人们镇定自若地进行着杀生,其表情宛如拔草锄苗。而城市居民不仅看不到屠宰场面,就连死麻雀、死老鼠甚至枯干的落叶,都会被迅速地清理掉——也许城市还清理掉了某些生活的真相?

如果你问我:在这个世界上,哪个地方最让我向往?那就是新疆东部的小城哈密。对我,反复地回到新疆,其实就是反复地回到哈密。我惊诧地发现,我的逃亡像回力标——1993年我大学毕业后,从哈密逃至乌鲁木齐,后来逃至深圳、东莞。然而,大城市并没有完全满足我对安全感的需求,于是乎,我又一次次逃回新疆,甚至还生出那个念头:晚年不如定居在哈密?想到此不觉哑然失笑:既然如此,何必当初?难道每个游子都是《一千零一夜》里所描述的那个人——千里迢迢到达远方,发现别人描述埋着珠宝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

我欣喜地发现,这场迁徙行动并非只我一人参加,自始至终,都有另一个身影相随相伴——东天山。这座山为我提供了行动坐标,让我的摆荡有了确定感。这座山——东天山!我在童年时目睹到的景色——不过是东天山脚下的绿洲生活;我在青年时的漫游经历——不过是晃动在天山南北的转场行动;我在中年时的返乡——不过是一次次与东天山的劈面重逢。东天山,我的山!

面对故乡,我变成了一个风景画家——我要站在更高处更远处观察山峰和草原,我要关注到整体布局是否和谐,我要努力彰显出各种物体间的大小比例,于是我变得和生活其中的人完全不同——他们更关注直接需要,所以他们更留意的是整体中的一小部分,而非全局。也许风景画家和景物之间有距离的关系,就是丧失了定居者的身份后,我与故乡所建立起的关系:一种冷静而富有情感的关系。

当我浸淫在怀旧情绪中时,记忆碎片从心海中浮了起来,我和过去的自己手牵手一同行走。这个时候的我拥有了两种影像:一种是我返乡时以旅行者的目光获得的信息,另一种是在我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存储下来的过去景象。两幅画在重叠时,有偏差,有模糊,也有疏漏。我不仅在观看,还在对比和甄别。我不断感受到变化加诸在我身上的挤压,试图用文字进行梳理,于是,我的写作便不仅仅只是叙述,而变成了一场自我救赎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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