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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文珍: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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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看过冰心的《小桔灯》。与此相似的,是水果或者瓜类的内部掏空,放进一个蜡烛。点亮后,植物内部的香氛被热暖催逼出来,袅袅上升。透明的、芬芳的,每一分钟都在流失,每一分钟又不断重生。充满香气的火。可以放在手心里的灯。

此外,最拨动人心的大概是水灯。每年盂兰盆节,亚洲多少地方都在放它。给死去的亲人,也给路过的游魂。亮光如萤火顺水而下,那些生离死别的惆怅也便随之远去。纸船遇风浪本易翻,但这样的节日,往往都是无风的晴天,好像真有鬼神暗中护佑一般。自家亲人即便迷路,看不到水灯情状,水底的鱼儿水草也都替他们一一见证,游弋来去,并不惊动。

天上星,地上灯。说人死,也常说灯灭。

灯本有心。灯芯偶尔会被化了的蜡油汪住烧不起来,要人用针挑出再剪一下才能继续。古人恐怕也是长夜漫漫对灯无聊的时间太多,才会编出《灯草和尚》这样的故事,又荒唐,又艳异,还有一点来自魑魅魍魉世界的邪趣狂喜。

日本的《百鬼夜行图》里,鬼也都擎着灯,蹑手蹑脚地走。样子煞是好看。

去年十二月,在上海看了一个动画片《寻梦环游记》。背景是墨西哥,里面亡灵世界也都由灯光统治。原本古今中外所有的鬼都只怕阳光,不怕灯——灯是黑暗王国最友好的使者,没什么攻击性,只是静静地照亮,不大扰人,又如同人的灵魂有生有灭。但那电影最重要的意思,是说在墨西哥人的眼中,死亡才是生命的最高意义,生与死互为补充才组成了完整的生命。因此,每年的亡灵节,墨西哥人会祭奠亡灵,却绝无悲哀,甚至载歌载舞,通宵达旦,与逝去亲人共同欢度这一年一度的团聚时刻。

也就是说,人死了没什么可怕,只要还有活着的亲人记得自己,便长久在另一个世界活着。而每年亡灵节,只要有亲人记得为自己点一盏灯,便可渡过生死桥与家人团聚。

看完第二天早上,在酒店接到家人的电话,告知我当天凌晨四点,外婆去世了。

外婆是在老家的县城去世的。她和我们在深圳住了整整二十年,后来不幸得了阿兹海默症,也即俗话说的老年痴呆。最末的六七年,正是一个明白渐渐趋于糊涂的完整演变过程,乃至于渐渐不认识女儿,更遑论儿子孙子、女婿外孙。去年春天神智突然短暂清明,就一直闹着要回县城,回老家,叶落归根。半夜起来上厕所,却找不到路回房间(其实就在厕所对面),跑到客厅里大放悲声:我是毛海娥,我要回家。有时又对妈妈说:怎么一屋子人在喊我回老家?其实客厅除她两人外空空荡荡。闻者无不毛骨悚然。

如此大闹数日,妈妈终于只能含泪让照顾她的四姨奶奶陪她回去,自己也一路护送到县城,又给老房添置了无数家当。而外婆几年前,就早早为自己在乡下准备好了寿材。只有在老家才能土葬,原来也是早有预感。

我八月的时候还和妈妈回县城看过她一次,那时候她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身边亲友问她我们是谁,外婆闻言非常紧张,又十分羞涩(她本来脾气不好,得病后却常有少女的娇羞),想了很久以后老实说:不知道。随即又补充:但肯定是我心上的人。好亲。

从沪上连夜赶回湖南奔丧,一路忍不住对着飞机舷窗外的黑暗流泪,二十年朝夕相处的往事纷至沓来。泪眼中看见自己模糊变形的倒影,一直觉得手上擎着一盏灯光微弱的灯。在心底说,外婆,我会一直记得你。我是你心上的人呀。

今年春节,因是新葬,必须回县城扫墓。初五那日,依照本地风俗,需在坟头烧半人高的纸马十数架。还是十二月送葬的同一队孝子孝孙带着纸马上山,一行人浩浩荡荡。我因为在葬礼上已痛哭过多次,这时也没有眼泪,只是一心一意擎着纸马认真走那隆冬阴天泥泞的山路。等到了坟头,众人祭拜如仪,待纸马腾起半天烟火,遂又沉默地鱼贯下山。

我故意拖在最后,想等表弟踏灭坟头的余烬再一起下山。这个表弟,就是那个小时候常犯百日咳,害外婆不断下床给他拿止咳糖浆的表弟。外婆是他的亲年年(我们本地土话把奶奶唤作年年,大概和绍兴一带的嬢嬢意思相当)。等她到了深圳,才一直和我家一起住。按理说后来和我们在一起时间更久,但似乎还是对从小带大的孙子更亲。虽然后来统统都不认得了。

坟头黄土里到处都掺杂着鞭炮碎屑、彩色纸马、白色经幡、塑料童男童女未烧尽的笑脸、惨淡如任何乡下扫墓的尾声。怕引发山火,表弟一边在坟头专心找那些尚有火星的纸马踩踏,一边低声说:年年,你一个人在山上冷清,给你烧点纸,过年也热乎热乎。

他并不知道我在等他。更不知道我听见他的话,当即转过身去泪如雨下。

他也记得她。给外婆点灯的人又多了一个。

外婆一定可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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