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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朱大可:幻术师

全身赤裸的少年萧象,被无法摆脱的饥饿弄得怒火中烧。他决定在十五岁生日这天了结自己的生命,但他必须死在一棵能望得见故乡的树上。

他在树林里蹒跚地行走,肌肤肮脏,身上遍布被荆棘拉开的细小血痕。他沿着溪流向上奋力爬去,脚被锋利的砾石割开了很大的口子,鲜血直流,引发阵阵剧痛。但他依旧咬着牙攀去,仿佛在跟该死的命运赌气。雨季已经过去,月亮升上天穹,山里的秋虫在喜悦地鸣叫,而山溪的水声则有些发闷。

在山巅的平顶上,矗立着一株高大而孤独的榆树,从树下可以远眺远方,依稀辨认出村落、田野、山峦与河流。他饿得饥肠辘辘,头晕眼花,跌坐在杂草丛里,用野草编织起一根绳索,费力地把它搭在最低的树干上,打了一个活结,又费力地搬来几块石头,叠起来后站上去,把绳索套上细弱的脖子。

他看见几条灰色的生物在四周徘徊。它们穿过草丛,在他四周形成包围圈。听说山上有一种叫作狼的凶兽,但他已顾不上这种危险的生物。他喊了一声,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闭上眼睛,一脚蹬开石头。绞索猛然抽紧,狠狠勒住他的咽喉,令他透不过气来。他这是一次美妙的示范,饥饿的群狼为此饱受鼓舞,将他团团围住。额头带有白斑的头狼,再次跃起前肢,准备撕咬他的大腿,这时突然飞来一块小石,击中狼的前爪,它惨叫一声,跌落在草丛里,纹丝不动。剩下的众狼纷纷向后退去,仿佛遇见了可怕的劲敌。

萧象的意识在窒息和剧痛中迅速流逝,但他还能依稀看见,有个中年僧人,身披灰色僧袍,手持黄铜金刚杵,气定神闲地向他大步走来,而他则迅速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萧象再度醒来时,身子已经从树上解下,胯下的伤口也被仔细包扎过了,还敷上气味芬芳的草药。僧人面容祥和,沉声告诉萧象,他的小家伙已经丢了。萧象听罢放声大哭。

僧人说:“这是你的大劫,逃不过的。但过了这劫之后,你就会逐渐转运,爬上人生的高位。”

萧象哽咽着,无法接受这个恶毒的现实:“我只想很快死掉。但我真倒霉,连土地爷爷都不要我。”

僧人笑道:“土地爷爷刚才说了,你的小命现在归我了。我叫你活着,你就得小心活着,不许有任何差池。”

萧象就这样跟僧人过起了山野生活。他找到一个空旷的山洞,以白云做棉絮,芭蕉叶做布料,落叶做床褥,树枝做板材,石块做瓦片,很快就变出一座镶嵌在石洞里的精美大屋。萧象看得呆了,知道遇见了神仙。

僧人法号圆空,精擅观星术、望气术、风水术之类,他见萧象双眼异常明亮,悟性也超乎常人,决定授其幻术,以作日后糊口用。平日除了采集野果和狩猎,剩下的时间都花在传经论道上。

圆空取来枯木一根,它在他手里不断变幻,精巧的木棍、雕饰美妙的锡杖、闪闪发光的金锭、鲜脆欲滴的胡萝卜和红肿的男根……

圆空教他利用一切现存之物,完成幻化,方式是内在的意念、松弛的身姿、藏在袖中的手势加上默念的咒语。他说:“物件是可以随意变幻的。意到了,像也就到了。”

萧象幻化出的第一个物件,是个破了口的三彩陶碗,他灌注意念之后,烂碗化成一个秘色釉瓷碗,里面盛放着香气四溢的白米饭和一大块红烧肉。他被自己的造物惊呆了,张嘴想去吃它,刚一触碰,它便还原成那只烂碗。他再次怔住了,忧喜参半。

圆空笑了:“幻象就是幻象,它不可能成为实体,而且经不起触摸。你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学会固化你的幻象,让它拥有更长久的生命。”

萧象此刻才真正懂得这幻术的深不可测。他长跪不起,以为自己遇见了天人。从此他成为圆空的唯一弟子,在深山里修炼,长达三年之久。

圆空的第一法则是“依象造像”。萧象必须学会仔细观察世间万物,将它们的每个细节都默记于心,只有这样,幻象才能毫无破绽。

萧象的练习从制造小景开始。他前往附近村庄和集市行乞,仔细观看各种细节,返回山里之后,就依样画葫芦地再现一遍。记不住的地方,只好用想象胡乱拼凑,却被师父一眼就看穿,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多次反复之后,萧象终于学会了瞬间全息记忆,能在极短时间里记住对象的所有细节。他制造的幻象趋于完美,就连圆空都找不出他的瑕疵。他就这样在山里跟师父一起修习幻术,缓慢成长,让自己也变成山野幻象的组成部分。

圆空传授的第二法则是“随心造像”。这个阶段的练习,更注重幻术师的自由组合、拼贴和原创。萧象营造了自己的幻象小品:身穿华服,腰间佩戴巨大的阳具,四周美女如云,在都市的豪宅里挥金如土;他甚至穿上不伦不类的官服,傲慢地站立于朝堂,俨然是皇帝身边运筹帷幄的国师。圆空看着那些野心勃勃的混乱幻象,不禁大笑起来:“你这娃儿,野心比命还大。你得小心了,你的小命,托不住太重的欲念。”

在萧象即将技艺圆满的时刻,圆空向萧象说出最重要的第三法则:幻术之所以有效,依据的正是宇宙的法则,因为世间万物皆为幻象,没有例外。他援引《金刚经》的经文告诫他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又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圆空神色凝重地告诫他,破解幻象的最高法,就是默诵金刚经文,它是世间最强大的咒语,可以令一切幻象都烟消云散。

圆空自称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幻影”,在念过咒语并跟他道别之后,就应该消失了,于是他的身子从头颅、身子到脚依次变成蓝紫色,然后逐渐变得透明,最后只剩下一只右手在虚空中摆动,向他道别,还调皮地拧了一下他的鼻子,然后,手从虚空中抽走,最后在山冈上化成一道彩虹。圆空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留下的日常用品,诸如铜杖、袈裟和饭钵,全部变作了砾石和泥土。

萧象对此深感震惊。他不知道圆空究竟是真人,还是仅仅是个可以触摸的幻象。师父遁走后的整整一个月,他都无法从这困惑中摆脱出来。他在内心早已视圆空为父亲。他知道自己从此将回到孤寂状态,起初有些害怕,随后便慢慢适应了,开始苦心练习幻术技法,长达五年之久。二十五岁时,他已经掌握了幻术的基本技法。

他决计为自己的小弟复仇。他奋力爬上山头,寻找曾经伤害他的狼群。他发现了狼粪的踪迹,故意在它们行走的路径上放置麂肉。浑圆的月亮升到天顶时,狼群出现了,领头的仍然是他的死敌——那头白额头狼。它当年被圆空击中后腿,从此落下残疾。此刻,它闻出了某种危险而又熟悉的气味。

但它尚未来得及仔细分辨,萧象已经把悬崖变成了肥沃的草地。鹿群在草地上悠然散步,五彩缤纷的群鸟在上方盘旋。狼群变得亢奋起来,白额头狼起初有些迟疑,怀疑这景象的真实性,但在群狼的怂恿下,它开始领头向鹿群发起攻击,群狼紧随其后,奋力冲向子虚乌有的幻境,然后在嚎叫中先后坠下万丈悬崖。

师父和恶狼都已离他而去,萧象再次涌起无限孤独的感觉。望着山下炊烟四起的村庄,他想去拥抱他的邻人,对他们说,我曾经是你们中的成员。于是他挑着师父留下的被褥,披荆斩棘地向山下走去。他找到群狼毙命的地点,按师父当年的指导,割了白斑头狼的阳具,剥下它富有弹性的毛皮,然后埋葬了它的肉躯,因为其中混杂着他自己的那点血肉。

萧象衣衫褴褛,目光明亮,一头挑着被褥,一头挑着狼皮,大步走进了他久违的故里——蔡庄。人们从田头望着这个陌生人,表情冷漠,眼神里充满戒备。他们没有认出这个长大的青年的风霜容颜。他们不知道,他将彻底改变这座村庄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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