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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陈吉楚:小说梦想家

吉尔构思完整篇小说的框架,倒在床上。居家的日子,若不是写小说,吉尔还真不知道如何消磨无聊的时光。两个小时过去了,楼下的高音喇叭依旧在叫喊。连日来,吉尔感觉到腰酸背痛,头晕,流鼻涕,甚至有些力不从心。新闻里报道了江南新增的一例又一例确诊病例和无症状感染者,他上百度搜索了确诊病例和无症状感染者的区别,排除自己是无症状感染者。但他的症状和感染者的症状太像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中招”了。不过回想起桑田新一轮疫情以来,他除了在出租屋写小说,就是下楼拿外卖、看火烧云,没有接触别的什么人,不可能被感染。

吉尔忽然想起,前两天下楼拿外卖,外卖小哥没戴口罩,保安将他拦在外面,训了他几句。外卖小哥把外卖放在门口,怼了保安几句:“我又不进去,你管我戴不戴口罩。”于是两人在门口互喷口水。他胡思乱想:“不会是就在外卖小哥与保安的口水战中,把口水喷在外卖上了,导致我感染了吧?不至于吧!”

吉尔又想到两年前新冠肺炎疫情刚开始的时候,自己带着女朋友小玉驱车去了湖北一个叫关刀的小镇,每到一处服务区,见到每一个人戴着口罩步履匆忙。他不敢碰厕所里的任何东西,连水龙头也不敢碰,撒完尿就跑。他躲在车里,和小玉说:“这次回你家真是严峻的考验。”他们已经交往两年,那一年春节和小玉都特别请假延长假期,回家见家长。小玉倒是挺乐观:“如果被隔离回不去了更好,假期结束后也不用上班了。”时间证明了疫情的严重性,虽然不是在武汉,但身在湖北,吉尔还是明显感到了害怕。大哥和姐姐不停打电话发微信,问他在湖北的情况,工作单位也要求他报告行程轨迹,同时每天报告身体情况。吉尔坐在火堆旁,不停搓自己的双手。他鼓起勇气和小玉及其父母说:“要不我们回去吧,新闻里说各地都在封城,防控湖北人了,我怕桑田也要封城了,到时候就回不去了。”小玉不愿意和吉尔一起回江南:“我是湖北人,回去怕是半路就被抓去隔离了。你的身份证和车牌都是江南的,没人抓你,我还是待在家里吧。”吃过年夜饭,吉尔就驱车返回江南,刚上了高速,高速口就开始封堵,第二天,江南也宣布封城。去湖北的时候,吉尔开了两天的车;回江南的时候,高速上空无一车,吉尔用了十几个小时,就跑了一千八百公里回到江南。女朋友便讥讽道:“我家又不在武汉,你回去跑那么快,是怕病毒,恨不得离开我们,省得传染给你吧!”

回江南后,吉尔在家隔离了七天,天天睡觉,感到头晕,有一两天还咳嗽、流鼻涕。那时候看新闻里感染人数不断增加,自己又是从湖北回来的,吉尔有些心慌。但他自信一路上都做好了防护,也没去武汉,不至于那么倒霉染上新冠,可能只是感冒了。吃过家中常备的感冒药,两日后,吉尔竟不咳嗽,也不流鼻涕了,只是有些许头晕。他告诉自己不能天天睡觉,是得运动运动了。于是,他每日在家打扫房间,清洗窗玻璃,刷马桶,甚至将家里的布局摆弄了三五次,才发现家里没了小玉是真够脏乱差的。这期间,小区物业和社区居委会,每天不间断打电话询问,甚至上门巡查;公司三令五申,不准吉尔外出,更不允许回单位上班,承诺工资照发。吉尔乐得自在,每日除了打扫卫生,就是看书、写小说,小说处女作就是在那个时候写的。隔离期满,吉尔报告单位,准备上班,却被告知需要继续隔离,因为新闻里出现了隔离七天后无事,后续又确诊的病例。到月初发工资的时候,吉尔还是没有收到到账短信提醒,直到月末才得知,公司扛不住疫情的持续影响,已经经营不下去了,工资以实际上班时间结算。一直拖了一个月,吉尔才领到了半个月的工资。上班的第一天,公司在会上就释放出了裁掉部分员工的信号。“这下好了,我的工作也差不多要丢了。”小玉说她所在的培训机构已经关张两个月,光是房租、工资就压垮了刚刚走出校园的创业老板,培训机构计划裁减培训老师名额。后来,小玉疏通了关系,保住了现有的工作。而写小说的吉尔所在的广告公司,单方面与他解除了劳动合同,他拿着一万多元的补偿金,离开了江南大厦写字楼。

就在被辞退的当天,吉尔收到了杂志社的汇款信息,他很久之前投稿的诗歌发表后获得了五百元的稿费。他把短信拿给小玉看,小玉满不在乎地说:“就这点稿费?你还是重新找份工作吧!或者写长篇小说,小说稿费会高吧,那些写网络小说的不都进入了富豪榜?!”吉尔在此之前从未把写作当成职业,而是出于一种热爱。他尝试着投递过简历,也参加过一两次面试,但是没有一个老板认为一个写诗的人能够胜任一份销售的工作,甚至也不认为写诗的人能够干好办公室文员的活儿,简历里那些写着“写诗”的“特长”,以及注明“在国家级、省级刊物发表数百首诗歌作品,获得大型诗歌比赛奖项”的“成绩”,并未给他找工作加分。他也不认为在一个公司办公室里打杂,给领导写讲话稿,有什么意义。于是,吉尔干脆在家待着,写小说。两年过去了,他的小说并没有正式发表过一篇,小玉从刚开始的鼓励,变成了挤兑:“你说你整天在写小说上花那么多精力,班也不上了,总能有些盼头吧?可现在毛都没有!桑田消费这么高,我一个人的工资都不够我花销!”除了离职的时候获得的补偿金,收到的零星稿费,以及工作以来存下的两万余元,吉尔再拿不出一分钱来维持两个人的同居生活。

自从吉尔见了女方父母,自己的母亲、大哥和姐姐多次问他,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吉尔和小玉暗示过,但小玉总是以“还早呢”“再说吧”为由避开了。想到这些,吉尔就头疼。他用力搅拌着开水里的感冒冲剂,一口喝光,又继续在电脑上写小说。

疫情重又袭来,小玉公司所在的楼层,出现了一例无症状感染者,于是整个公司都被封控了,员工就地隔离回不了家,每天做一次核酸检测。小玉劝吉尔去医院看一下,吉尔坚决不去。“现在外面那么乱,我去了还不得被当成疑似病例看待?何况我核酸是阴性,没事。”吉尔又对小玉说:“以前和你去湖北都没事,我自己吃点感冒药就行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等解封了我去接你,我写我的小说了。”

“小说小说,你就知道写小说,写了也不见得可以发表,诗写得好好的,想不开去写小说,你以为人人都能成为莫言,人人都能获诺贝尔文学奖吗?”小玉挖苦道。

“不是你说诗歌稿费低,让我写小说的吗?”吉尔只能如此回应。

“诗歌稿费是低,但好歹容易发表能拿到稿费。”小玉说,“小说稿费虽高,但你能发表吗?能拿到稿费吗?两年了,是铁杵都磨成针了,你是觉得自己大器晚成吗?”

“我不想和你说这个,我写作不是为了稿费,是出于热爱!”吉尔激动道,“热爱,你懂吗?不是为了钱!”

小玉冷笑道:“不为了钱,那吃什么,穿什么?你不是还要向我爸妈提亲吗?你拿什么提?”

吉尔不想再和小玉理论,挂断了电话。他望了望窗外,大热天,身穿防护服的“大白”对着一个个凑上来的嘴巴采集咽拭子。他起身,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口罩,拆口罩的瞬间,他想起了居家观察、全员核酸的这段日子,大家的生活变化,肯定有人因为出不去抑郁了。被禁足在家的人抑郁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会刷剧看电影,然后发现看的都是垃圾?会看看弗洛伊德的书,发现自己的精神状态符合其中的描述?会找个人倾诉,发现无人可找,没有一个电话打得出去,然后为自己没朋友而更加抑郁?会对着白色的天花板发呆、自言自语?联系到小说里写的空间交换站,他会不会在发呆的时候不自觉地发现了奥秘进而和其他人交换到了没有疫情的地方去?那篇小说应该结合当下疫情再改一改,不过稿都投了,就这样吧……吉尔自己揩了揩鼻涕,将纸巾扔进垃圾桶的时候把它扔到了窗边,他已经懒得去捡了,就和吃剩的挂面懒得处理一样。他现在是要成为一名小说家,当触动他思想的人事物活跃起来的时候,他脑子里蹦出来的是一行行的诗句,这个时候他又掐断了这样的排列,按照人物、故事、情节的小说模式,构思某个人的故事,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码字,写累了就睡觉,醒来又是吃挂面。他快要吃吐了,只能点外卖开开荤,只是疫情期间,外卖送得慢。他在等外卖的时间里,想象外卖小哥是如何接单、赶路、取货、送货,肯定会有送错外卖导致一些故事发生的情况,比如撞见了不该见的场面,发现某个收货人的秘密,恋上了常点外卖的某个女生……他们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以他们的视角写小说,应该是个不错的题材。

小玉给吉尔发了她在封控区领到的一日三餐的照片,当地政府给封控区人员送了粮油、蔬菜、水果、肉蛋、牛奶、八宝粥等物资,同事们让封控区外的亲友送去了电磁炉、炒锅、铲子、汤锅、碗筷等厨具,大家就在公司里做饭。吉尔给她发了点赞的表情,然后在笔记本电脑上继续码字。小玉发微信语音要他把家里的爽肤水、发箍、电动牙刷、面巾纸、毛巾、浴巾、水桶、除臭剂、小电风扇、手机架等物品送到公司大门口。吉尔沉浸在小说创作中,手机静音,两个小时后,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身穿防护服的两名“大白”在保安的带领下上门:“你有症状了怎么不及时报告?做核酸了吗?马上跟我们下楼!”吉尔对突如其来的质问和命令感到莫名其妙。“我就是有点小感冒,这两天都家里,核酸做过三次了,全是阴性。”工作人员令其出示核酸阴性证明,同时要求他下楼,再做一次核酸。吉尔拿起手机,发现小玉的未接电话和数十条微信语音、文字信息——小玉以为吉尔有突发情况,打电话给物业,保安便带着“大白”上门了。吉尔回了一句:“你搞什么?我在写小说!”下楼的时候,小玉劈头盖脸回复道:“我搞什么?你不看你自己在搞什么,我让你带东西给我,你电话、微信半天不回,我以为你有症状,出了什么事,才让保安上门的。”吉尔无语。

做核酸的时候,保安和“大白”单独安排吉尔在一间无人使用的物业办公室进行采样,排队的住户纷纷投出异样的眼光,有人掏出手机拍摄,保安喝止:“不准拍照。”一个“大白”扫描吉尔的健康码登记信息,另一个“大白”消毒手部,掏出棉签,往他喉咙里捅了捅,又在他舌头下擦了擦,以确保采样充分。吉尔当场感到恶心想吐,保安呵斥道:“不准乱吐口水。”他只能含着一口唾液回家,吐在洗手间,然后刷牙漱口。进家门的时候,保安要求吉尔居家隔离,不准走出房门一步,有什么需要拨打物业电话。他给小玉回了微信:“这下可好了,拜你所赐,我也被封控了。”“什么拜我所赐?你自己有症状怪谁!”小玉责怪道,“那我要的东西呢?都怪你不早点回我信息,写什么狗屁小说,你早点回我,出门送过来,不就没事了?现在我脸上干得要命,需要补水。还有,公司两个厕所都堆满了垃圾,臭死了,我要除臭剂,你给我想办法!”

“你看能不能通过外卖买,我一时半会儿出不去,等核酸阴性结果出来,我再和保安沟通下,申请出去买菜再给你送。”

“外卖根本不送,现在全城搞核酸,封控区没人敢送。再说了,我有这些东西,又买一套干吗?!”小玉又补充一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吉尔无奈。这是当下的一个真实写照,是写小说的好素材。他构思着:我和小玉是夫妻,但因为我痴迷于写小说,梦想成为一名小说家,辞了工作,没有收入,家里入不敷出,她认为我没有关心她只顾着写所谓的小说,不务正业,也腻烦了,一天吵几次架。我认为她尖酸刻薄,不理解我不支持我的梦想,只会给我泼冷水。冷战的时候,两人互不理会,夜深的时候,我环抱着她,欲与之云雨却被她拒绝。第二天、第三天她还是不肯,对我破口大骂:“你怎么不去挣钱养家,就会馋我的身子?就这点破本事,你还是个男人吗?”我气得扇了她一巴掌。她哭诉着,说要离婚。我也早已厌倦了没有激情的生活。正当我们打算第二天去办离婚手续,江南疫情袭来,整个城市封控,我们在同一个屋子里过了“14+7”的隔离日子。在这期间,我们刚开始冷战,各吃各的,后来出不去买不到菜,我们开始算计着家里的米、油、蔬菜、冻肉能够吃多久,政府发放物资的时候,我下楼去抢,每天做饭给她吃,陪她打游戏,为了她多睡一会儿凌晨帮她排队占位做核酸……疫情结束,小区解封的时候,我准备带她去民政局,她说不去了,就这样吧。从此,她变得温柔,不再轻易发脾气……吉尔在一个名为“写作计划”的文件夹里记下了这个小说构思,输入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时,他转而又笑了,按照小玉的需求清单,从房间里的各个角落把东西找出来,打包装在大蛇皮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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