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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陈吉楚:小说梦想家

回到出租屋,吉尔坐在电脑前敲了许久的键盘。电视机在播放新闻,江南在2020年初疫情之后一直严防死守,没有出现一例感染者,但奥密克戎经变异后,传播性极强,江南遇袭。吉尔所在的桑田,是个旅游城市,已经开始局部封控,景区、饭店、酒店、商超全部停业,公交车也不出来跑了。他的出租屋所在的城中村施罗村也被管控起来,人员禁止出入、禁止聚集,每两天只允许一户一人出门买一次菜。

疫情期间,吉尔哪里也去不了,整天坐在电脑前写小说。他在电脑文档上敲打个人简介:吉尔,男,江南桑田人,中国“90后”代表诗人,与××、×××、××被誉为“江南‘90后’诗歌四小龙”。曾在《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诗潮》《扬子江诗刊》《中国诗歌》等国家级和省级诗歌刊物以及《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天涯》《特区文学》《飞天》《西部》《中国校园文学》等综合性文学刊物,《南方都市报》《羊城晚报》《海南日报》等报纸发表诗歌数百首,出版诗集《岛岛岛》,曾获珠江国际诗歌节诗歌大赛二等奖(并列第二名)、世界华文诗歌大奖赛优秀奖,入选《现代青年》杂志2014年度十佳诗人。

吉尔把他发表过诗歌的刊物都罗列在简介里,证明自己是一个在正规报刊发表过诗歌作品的诗人,和其他作者在几十行诗歌或千字散文后附加大段远超文章字数的简介一样,以此证明自己实力不凡。然而,他在几分钟后,长按Delete键,光标快速后退,大段的简介被删除干净。他重新敲下了一句:吉尔,男,“90后”,梦想成为一名小说家,现居江南桑田,失业。

吉尔发表过这么多诗歌,出版了诗集,获过诗歌荣誉,却对小说家执念甚深。没有吃过的东西,得不到的帽子,总是在撩拨着他的心。在吉尔看来,诗人和小说家是截然不同的,虽然他们都属于作家行列,只是分类不一。他说:“诗人,可以理解为写诗的人,仅仅如此而已。从前还有说‘诗家’的,现在一听写诗的,人们便会开玩笑说‘湿人’,并略带奸笑地问写了什么‘好湿’,令人甚是尴尬。而小说家,已经冠上了‘家’的头衔,几乎和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理论家、科学家齐平了,甚至画画的人也叫‘画家’,写散文的也和写小说的小说家一样被称为‘散文家’了。诗人,几乎很少会被称呼为作家,比如徐志摩是诗人,海子是诗人,艾略特是诗人,人们不会说徐志摩、海子、艾略特是作家,诚然他们之中也有写过小说、散文甚至戏剧的。曹雪芹是小说家,巴尔扎克是小说家,余华是小说家,人们也可以说曹雪芹、巴尔扎克、余华是作家。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儿绕,更有点儿较劲儿——没错,我就是较真儿!诗人似乎被边缘化了,小说家却是受追捧的角儿。从理论上说,诗歌是更高雅的艺术,小说充其量就是街边故事。但这年头,小说被误捧为真正的文学,文学刊物更是把‘重磅’‘头条’给了小说,似乎有了小说的加持才能算得上是作家。国内外给予作家的各种文学奖项,诸如诺贝尔文学奖、布克文学奖、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小说占据了绝大多数,属于诗人的荣誉却屈指可数。再有,在报纸副刊编辑看来,小说、散文是主稿,诗歌只是填充版面的‘边角料’。再有,给小说发稿费明码标价千字五百元、千字千元,诗歌怎么算稿费呢?一首五十元、一百元,或者二十行、三十行算千字吧,敢情一首诗的稿酬只有一千字小说的十分之一?总之,我吐槽这些,是因为诗人我是做腻了,不想干了,我不相信,诗人就只是写诗的人,成不了‘家’。”

吉尔一口气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在杂志社任编辑部副主任的陈姓诗友,也就是“江南‘90后’诗歌四小龙”之一的陈文。多年前,《江南文学》组织了一期“江南‘90’后诗群”,邀请了著名诗人非非点评,将吉尔、陈文及其他两位同样较早进入诗坛的“90后”诗人称为“江南‘90后’诗歌四小龙”。陈文说:“你是写不出好的诗歌,就找借口转场吧。”吉尔否认,他自认为也是写过一些好诗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诗歌的开拓,已经成为他的瓶颈,也是所有诗人的瓶颈。一个风格流行起来,诗人们就跟着模仿;一个题材的写作如打工诗歌得到了关注,大家就都去写打工诗歌,结果大家打的工都差不多,打工的时候想的都差不多,无非打工人苦,打工人累,打工人漂泊无定,打工人的命运就像生产车间的一个被扭来扭去的螺丝钉。奇怪的是,这类复制、没有作者个人真情实感的诗歌,各大刊物却欣然接受,借以疼痛之名隆重推出,附以名家评论。吉尔对此深恶痛绝,甚至对多年诗友陈文也痛恨起来。他不喜欢陈文的诗,认为陈文从来不读中国古典,吉尔说那是根,陈文说现代诗歌只有国外诗歌才是纯正的来源。陈文拜约翰·阿什贝利、金斯堡、汉克等国外诗人为师,写下了半通不通的所谓“陈氏后现代诗歌”,也发表了不少诗歌(编辑貌似就喜欢别样的表达)。吉尔和他不谈诗歌的时候,是挺好的朋友,发发牢骚、分享分享美食和天气,大家一团和气。而一旦谈起诗歌观念,吉尔和他便要掐架。吉尔不知道诗歌为什么是这样子的,为什么把别人搞得迷糊了,才觉得高级、深奥?吉尔和陈文辩论过,说陈文的诗歌故作深沉、缺乏真诚,是在玩弄文字。陈文很生气,说吉尔写的诗歌,空有情感,但自然得平庸。

“如果我和陈文也进入空间交换站,我们拥有彼此的思想,会怎样?”吉尔想,“我会把他写过的没有感情的诗歌都删光了。他呢?应该也会如此吧。”既然如此相轻,吉尔便和陈文绝交了,他本来想学学古人给陈文写一封绝交信,但最后还是以诗歌的方式给他写了一首诗,其中两句是:

旁观者若能略知一二,并扭转狗屁

我借着嗤笑跨越狗屁,才选择分流

吉尔模仿陈文热衷的后现代,写了一首后现代的绝交诗,然后就开始做起了他的小说家之梦。

“黄昏的时候,一个青年走出封闭的出租屋,进入天边的火烧云的世界。当众人四散,各归所处,他只能孤独地站在天空之下,心中没有一句诗意的表达——他正在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了断。”

十年前,吉尔开始写诗,前述中提及的诗人,还有其他诗人如泰戈尔、荷尔德林、雪莱、叶赛宁、北岛、顾城、西川、多多、欧阳江河等,都是吉尔习诗的老师。诗歌是那么高雅,诗人的称呼一听是那么神圣。写作一首诗,吉尔仅需要在灵感来临后的几分钟内就写完,它短小,好把握,无需像小说那样谋篇布局,耗费心血。就这么写了十年,吉尔成了一名诗人,结识了陈文等一批也被称为“诗人”的诗人。他的心怦怦跳,鼠标选中电脑中的“诗歌”文件夹,右击选择“删除”,一键删除了十年来创作的诗歌,发表的和从未面世的,它们都像是被残忍遗弃的孩子。但要重新开始,就必须得割舍。他要从黄昏的火烧云写起,构建另一个小说世界。

吉尔继续写道:“从这一天开始,他对诗歌完全失去了欲望,他知道,诗歌在他的心中已成为过去,甚至可以说已死。他看到身边的诗人,甚至是诗坛成名的著名诗人,写着写着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他们脱离现实,远离人间,靠着想象写下了一首首堆砌着大词大句,意象密集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诗歌,他们不写自己和他人的痛痒,他们在诗中写但丁、荷尔德林、康德,他们写道‘柿子的神学简史’‘松开影院的昏暗’‘尘世的诗学’‘去上公共厕所’……”吉尔望着闪烁的光标,脑海里有太多的想法,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写什么。一个从火烧云中顿悟的青年,一个被封闭的青年,他是一个诗人,他决然转行写小说,他日夜冥想,他进入了空间交换站,他是作者自己……吉尔打算把自己作为小说的男主人公,一个曾经热爱诗歌的诗人,梦想成为一名小说家,他遇到每一件事、每一个人,看到的场景,都被他幻想成小说情节。他甚至从一部叫做《岛》的小说中,读出了进行空间交换的奥秘……不过他转头一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写诗就不写嘛,写小说就小说嘛,不都是搞文学,搞得那么悲壮,好像马上就要写入文学史似的。弃医从文的大家听说过,弃诗歌写小说的还没有成为传说。太矫情了。”吉尔似乎又恢复了理智。他赶忙把关闭的窗户打开,让夜晚的风吹进来,让自己从幻想中抽离出来。

居家隔离期间,吉尔终于把空间交换站的小说完成了,他自认为这篇《交换》是一篇透着人性的短篇小说。为此他很满意,把小说发给了小玉,小玉说:“被关在公司里,哪儿也去不了,哪有心情看你的小说。”他一腔热情,被小玉浇灭了。他把两年前疫情期间写的另一篇小说翻出来,那是他的小说处女作,写的是疫情期间被封闭的一个男青年,耐不住寂寞,驱车到另一个城市寻找自己的女朋友,却发现自己的女朋友和她的女朋友同居了很久。男青年不理解为什么女朋友和他在一起的同时和另外的同性交往,他更加不理解,两个女人能搞出什么花样来。为了试图理解同性,他下载了某软件,加了一些朋友,没想到一个男生时常给他发一些暴露的照片,更加恐怖的是他发现这个男生和他住在同一个单元,上下楼,有一次挤电梯的时候,他回过头竟然发现那就是发暴露照片给他的男生。吉尔没有暴露过自己的长相,那个男生自然没有认出他,他赶忙往边上挪,电梯开门的时候,他冲了出去,快速开门进门,唯恐有人跟踪知晓他住在哪一个房间……小说写完,吉尔给杂志社投了稿,两个月后收到了退稿函。这让吉尔感到失落,但又感到欣慰——写作投稿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收到退稿函,这说明杂志社尊重作者,用不用稿都会回复作者。而且,吉尔也明白,写同性恋的题材,正规刊物不采用,也无可厚非。吉尔修改了开头的第一章,就不打算再看这个小说,也不打算再修改了。他现在看重的是《交换》这篇小说。他再次读了读,改了改,通过电子邮箱,再次投给了《付出》杂志,这是国内专发小说的传统文学刊物,吉尔相信它。

吉尔随后翻开了床头那本买了很久但从未启封的《废都》——他用了一个通宵的时间,看完了五百多页的删减版《废都》。他从来没有读一本小说这么入迷过,当他看完最后一页,合上书望向窗外的时候,仿佛又看到了黄昏之后的天空出现的火烧云,一团团、一簇簇火烧一样,像极了被打翻了的颜料自行绘成油画的样子,美极了。那是他当时心中的一团火。“各位住户,起床做核酸了,早起人少不用排队。”突然响起的广播将吉尔的幻想打断,他摇了摇头,火烧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破晓后的黎明。吉尔感觉到饥饿,随便吃了点挂面,又继续翻出贾平凹的《秦腔》《浮躁》来读,心想:“这个比我还丑的男人,真是个乡土文学大师,坊间流传的关于他的‘黄段子’把他误读了。”他梦想成为这样的小说家,打算也以自己的故事为蓝本,写下属于另一个自己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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