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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耿立:乡间的雨

散文|耿立:乡间的雨

乡间的雨

文|耿立

雨对乡村说:我来吧!牛的眼窝就激动湿润了半圈。

当春天雨来的时候,乡村是蹙着身子谦卑着感恩,夜里半截子蜡烛好像跳了一下烛花,也俯下身子,太干涸了,一有雨意,那墨水在孩子草纸的本子上开始有了绿字。雨感觉自己来晚了,有点惭愧。

雨是乡村的血,关乎着乡村的生死,多了不行,少了不行,黏稠了不行。雨与土地周旋过久,那得有多少的春秋?吵吵闹闹,分不清他们是否有契约?是否有成年或数月的分手?当然违约的多是雨们。

记得一年春天,一个春夜,父亲坐在院子里一张耙地的槐木的木耙上,无奈地看着满天的星斗抽烟,又是一年春旱,那些时间,母亲和一些农村的老太张罗求雨。她们迈着裹的小脚围着碾盘扫碾盘,围着井台扫井台,然后跪在碾盘和井台前,祈求上苍,要上苍给个活路不要收了这一方人。一冬无雪,一春无雨,瘴疫横行,这村死人,那村病殁,整个乡村都是干燥的,手一碰空气,就哗哗地响。

几个春夜,父亲都是呆坐在槐木木耙上,忽然有一天他说了句:“要下雨了。”当时还是满天的星星,但父亲说:“我摸触到了木耙上的潮气。”我也摸一下木耙,却感觉还是干燥的,没有异样。天旱得太久了,担心父亲的烟头把夜点燃了;父亲忧心忡忡,白天到地头次次,看那些贫血的麦苗,像后娘奶大的孩子,黄巴巴干瘦,是一片的黄锈,锈在大地上,父亲担心口粮,农夫靠天,大自然一使性子,农人就只能承受,咒骂、祈求,自然还是自然;所谓的顺祝它那是一种无奈;父亲白天脸色凝重,看着东南方;夜里脸色浓重,看着西北方,母亲和那些老太太辛苦祈雨的祷词隔空传来:

神啊,盼您今年

让我们的大地下一场透雨

让我们沟满壕平

盼您明天给我们大地长出麦秆

麦秆上长出九十九个穗头

神啊,盼您今天

给我们东南风

别刮西北风

散文|耿立:乡间的雨

就在父亲说要下雨的那天夜里,天空竟然真的一场暌违的暴雨来了,就是从东南来的。

那时的乡村是静的,像不再呼吸,就等着那雨。

一会儿,村子的屋顶和榆树槐树的叶子,被细碎的雨滴打得噼啪作响。

然后音响加大,好像有一条音带,从天上扯下来,它们从天庭到泥土

树叶有树叶的响,瓦片有瓦片的响,有的是噗噗声,有的是叮当声,有的是滑音,有的是拖腔,也有红脸,也有青衣,这雨组成的音响带,在这个夜里搬演。

第二天,父亲和我赶到地里,只一晚上,那些昨天白天还干枯得翻白眼的麦子,如今却是齐齐地踮起了脚,她们的叶片不再匍匐在土,她们在雨水的怂恿下,都把自己的手举起来,每个手心都写着“真解渴”,到处都是醉了雨的麦子到处都是蓬勃,像服了速效救心丸,开始横着身子,霸道地把畦埂都占满了,还有大胆的竟然想走到田中的小路。

这个乡村呢,那些曾经祈雨的母亲嫂子姑姑,那些有儿有女,无儿无女的女人,她们一个村子,一个村子集合串联,她们敲着面盆,敲着铁锅,敲着铲子,敲着斧头,七人一组围着井台,围着池塘,她们拿着扫帚,竹扫帚,苇子扫帚高秆子扫帚,扫地的扫帚,扫面盆扫面案的扫帚,她们扫啊扫。

扫帚在前面扫,铁盆、铲子、斧头在后面敲,以祈雨为结,串起乡村的敬畏。

咈咈咈,咚咚咚,嚓嚓嚓。每一个母性的后面,都是个家族,都是一群的生殖,是这些母性掌管着乡村,是这些母性负责与天庭的沟通。她们的每一根毛发,每一个手指每一个眼皮,还有每一句祷词,都是与雨联络。

直到最后行走在雨幕里。

散文|耿立:乡间的雨

雨给了乡村以生气,以润以滋,为旱做润,雨之大德没有雨水的地方,只能是沙漠和荒芜,虽然雨时有脾气,忽大了或小了,给土地和人们以灾难以悲喜,但什么生物没有利弊?福兮祸兮,总是一半天使一半魔鬼,你如何顺遂她,早做打算,摸透她的脾性,不管怎样人要和雨水和土地纠缠辈子,这是命定的,雨水可以离开你,你却离不开雨水。

如果把农人比成一粒种,一辈一辈的在雨水里滋养萌发,爷也好,父也好,子也好,生在斯地,死在这里。我心中直有个疑问,如果问父亲一辈子经历过多少次雨,就像问父亲一生握过多少的铁锨的木柄,头戴过多少的草帽和斗笠蓑衣。但问他记忆中哪次雨给他留下了悲怆?他可能会把端起的酒盅慢慢放下,痛苦会攒击他的神经,虽然那时我没有记忆,但在我一生里,有那段的年轮,如果把我的记忆的横断剖面,那最初的应该是那年的秋雨。

散文|耿立:乡间的雨

父亲不会失忆,但他会拒绝回忆,那年的秋,秋傻瓜一样的雨落在鲁西南平原整整四十七天,瓮里没米,灶下无柴高龄的大肚子的孕妇母亲待产,我的落生并没有给这个只有两间土屋带来添丁的喜悦,父亲为给做产妇的母亲弄二斤小米温补身子,央求着,委屈着秋雨季节里早已没有了雷声,但他喉咙里像是有轰鸣着重浊地从肺腑爆出,季节目睹了这雷带来的水,父亲的脸颊汹涌的水黏糊糊的,夹杂着枯叶泥土,如黄壤土墙上的屋漏痕,他不愿再在这个世道无尊严地活着,他已经把命给了儿子,一瓶药一根绳一眼井即可让我替他活,他想从生活里逃窜,倒净这苦胆一样黄连一样黏稠的胆液,但生活还没折磨够他,命运怎么能放他走,在雨中生产队新修的机井旁,苦难再次冷漠地拒绝了,他被人在井口拽着大腿救下了,回到家,这个纯种的农民跪在地上,咧开棉裤一样的嘴巴,呜咽着,在自己的两间土屋前毫无尊严悲怆地哭起来,他爬着,像一只动物要给主家谢罪,从雨声的门口爬向里屋,直到产妇的床前,他男儿的膝盖下并没有黄金,他站不起来。

我知道,我的灵魂就一直沤在那年的雨水中和父亲的下跪中。虽然,后来,我喜欢听雨,也许是幼年的雨锻冶了我敏感的神经和听觉。对雨总是从美德的伦理一面看,觉得她给这个世界和人生营造了一种文化肌理和氛围。

雨给人以力,有时又给人以朦胧和隐私,好像为人拉下了一道帘子。

是雨成就了池塘河流,也成就了湖泊江洋,雨水是免费的,这样的好事,使人要学会感恩才行。不是在祈雨的时日,而应该在一定的节气备下香烛醴酒祝词敬礼才好,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上面有卜辞《四方雨》:“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那时我们的祖先对雨也一定是虔敬的,也像我的乡间的母亲们姑姑们嫂子们祈雨时,对着池塘和井口椎心泣血地祷告:

雨从草垛来,雨从池塘来,雨从大路来,雨从东乡来,雨从王庄来。

散文|耿立:乡间的雨

最后那些女人们哭起来,哀求雨神别把这一方的人收走啊,给这一方的人留一条活路啊。

这个时候,你才体会出这个乡村内里的生的艰困与脆弱,其实这才是“乡愁”,这才是乡村的真实神经,真实的现场,在这些祷词里,你才看出那些平时遮蔽不彰,处于土地暗处故乡暗处的声音,这些声音,为这片泥土的嘶喊。

从这,我再不敢把雨看作乡村的打击乐,雨在屋瓦上噗的一声,那蓝色的瓦,就是乡间的被褥,覆盖着父老。我想把这雨,看作这土地的唢呐调,那雨的唢呐的音长,变成了屋檐滴水的滴答,然后是瀑布想填平地上所有的沟壑和深渊。雨在大地上奔跑,挪步。打滑,跌跤,四脚朝天,她们在草垛上想使那些干枯的草再度受孕,变得发青,在牛的身上清洗着硕大的睾丸,而使情欲勃发。确实,雨是有某些的挑逗,把乡间的隐秘弄了出来,古人早就挑明了,把交媾之事说成云雨,云雨是天地的交合,是孕育新的生命,云雨后,就是变化就是生长,只要是下雨三天,即使只一天,那土地和庄稼就是别样的成色。木雨把颜色给了花,把颜色给了草,那些植物遇到雨,就像换了一副骨骼和气色。惹人的是雨中的荷叶,那田田硕硕的叶子,就如女人在雨里,就是女人的裙子,在雨中是凌乱有一种挑逗的味,因为雨中的裙子是反卷是裸放,是一种情欲。特别是在有风的不正经,那更是给羞涩的被打湿的女人的裙子添乱,一个个如梦露在风中的荷,紧紧用双手捂住要翻开的裙子。

我喜欢那些蓑衣穿行在雨中的情景,特别是黑夜,穿着蓑衣,如刺猬,如蝙蝠的外罩。蓑衣对农人来说,是如手足的兄弟,可以披,可以坐卧取暖。用高粱的叶子编织的蓑衣有着庄稼的体温味道,穿上他在雨里制造了一种特别铁的氛围。我想到父亲雨夜归来,如一只鸟,在推开门的时候,翅膀收束了,父亲在地里护秋,当时是秋深时候,外面很冷父亲进屋,从蓑衣下,拿出一个烤地瓜,他说在护秋的庵子窝棚里,几个人为了取暖,开始弄些酒喝,没有菜肴,就烤地瓜,到下半夜换班,父亲就把一个地瓜捎给我,那时的我也想拥有一件蓑衣。如鸟的翅膀的蓑衣,也能在庵子窝棚里烤地瓜,轮到我喝酒,我也会像大人一样,抓着小酒壶晃晃,然后再仰脖把酒倒进喉咙,那才真的是乐不思蜀的架势,是一种笑傲江湖,是一种杯酒释兵权后解甲归田的安逸。那蓑衣,就是权当一副高粱制作的铠甲吧,那是回家的行囊啊。

散文|耿立:乡间的雨

雨对于大地生灵、庄稼草木,有恩赐,有杀罚,主生,也主死。雨,可谓是阴阳两面,海水和火焰,半魔半道。这是天道吗?是天道,但人要顺道而行,不可逆着性子,背离天时,人要学会,该藏的藏,该露的露,天旱,也是一种提醒,让你知敬畏,守天时,天涝了,也是提醒,未雨绸缪;风调雨顺,那是天走了中道,但人不可忘记天的属性,她只是打个盹,把脾气蛰伏下来了。她暴戾专横的基因还没有摘除人啊,要小心行事。

我知道,在雨中,很多的鸟卧在巢里,在等待着何时能把湿透的羽毛晾干。

(选自耿立《暗夜里的灯盏烛光》

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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