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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群《最后一个匈奴》

第一章 上

高高的山峁上,一个小女子吆着牛在踩场。小女子穿了一件红衫子。衫子刚刚在沟底的水里摆过,还没干透,因此在高原八月的阳光下,红得十分亮眼;小风一吹,简直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那时的高原,还没有现在这么古老,这么陈迹四布,这么支离破碎。那时的踩场号子,也没有现在这么圆润和婉转。号子是从嗓门里直通通地伸展出来的,以“呃”作为整个号子的唯一的歌词。

山坡下是一条小河,小河旁是一个普通的陕北高原村落。村子叫吴儿堡。

吴儿堡记载着匈奴人一段可资骄傲的征服史。匈奴的铁骑曾越过长城线南下中原,深入到内地的某一个地方,陷州掠县,掳掠回来一批汉民百姓。俘虏中那些稍有姿色的女性,被挑拣出来,充当了军妓,上乘的,则扩充了贵族阶层的内府,剩下这些粗糙的,便被赶到这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筑起一座类似今天的集中营之类的村落,供其居住,取名就叫“吴儿堡”。

不独独这一处,陕北高原与鄂尔多斯高原接壤地带,这样的吴儿堡有许多座。后世的诗人以诗纪史,曾发出过“匈奴高筑吴儿堡”的叹喟。而这“吴儿”,并非仅仅是指今日的吴越一带的人。匈奴泛指它掳来的汉民百姓为“吴人”。

吴儿堡的第二代、第三代产生了,强劲的高原风吹得细皮嫩肉开始变得粗壮和强健起来,汩汩的山泉膨胀了哺育者的奶头。他们在山坡、山峁上播种下糜谷和荞麦,他们在川道里播种下玉米和麻籽,他们在地头和炕头上播种下爱情。温柔而惆怅的江南名曲《好一朵茉莉花》经高原的熏风洗礼,现在变成了一曲清亮尖利的响遏行云的高原野调,而“坐水船”这种在春节秧歌中举行的活动,有理由相信是他们对江南水乡生活的一种怀念和祭奠。

小女子喊着号子。成熟的庄稼摊在山顶的一块空地上,阳光晒得庄稼发烫。一群牛迈着碎步,缓慢地顺着场转圈子。牛蹄到处,颗粒纷纷从穗子上落下。小女子的一只手拿着鞭子,另一只手提一把笊,防止某一头牛尾巴突然翘起,拉下屎来。

她的号子声充满了一种自怨自叹。天十分高,云彩在地与天相接的远方浮游,地十分阔,静静的高原上不见一个人影。因此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咏叹,而不必担心有人说她失态。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打牛屁股起,她就习惯了这种喊法。喊声从童音一直变成现在这少女的声音。陕北人将这种喊法又叫“喊山”。这喊法除了服务于耩地、踩场、拦羊这些世俗的用途外,其要旨却在于消除内心的寂寞与恐惧,用一声声大呐二喊,向这麻木的无声无息的怪兽一般的高原宣战。

凝固的高原以永恒的耐心缄默不语,似乎在昏睡,而委实是在侵吞,侵吞着任何一种禽或者兽的情感,侵吞着芸芸众生的情感。似乎它在完成一件神圣的工作,要让不幸落入它口中的一切生物都在此麻木,在此失却生命的活跃,从而成为无生物或类无生物。

但是太阳在头顶灼热地照耀着,日复一日地催种催收。按照拜伦勋爵的说法,太阳使少女早熟,太阳猛烈炙烤的地方的女人多情,太阳决不肯放过我们无依无靠的躯壳,它要将它烤炙,烘焙,使之燃烧。拜伦勋爵是对的,在关于女人方面他确实比我们懂得多,因为眼下,正如他所说,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在成熟的五谷那醉人的香味中,在红衫子那炫目的光彩里,小女子突然感到额头发烧,旋即产生了一种眩晕的感觉。

身体中一种神秘的力量出现了,生命中那种开花结果的欲wang抬头了。但是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感到眩晕。她在被阳光晒热,被牛蹄踩软的草堆上稍稍靠了会儿,打了个盹。她做了一个梦,少女的梦总是美好的,秘不可宣的,但是她立即醒了,因为现实比梦境更美丽。

那条牛趁她做梦的一刻,也四蹄站立,合上眼皮,打了个盹。现在,它以吃惊的目光,看着醒来的女主人:面颊绯红,神采飞扬,鞭梢在空中啪啪直响。顺应了主人的愿望,它们的四蹄如花般翻起落下,急促如雨。

同样是那以“呃”作为唯一歌词的号子声,现在除却了沉思、孤独和孤苦无告的成分,而变得欢快和亢奋,宛如一种情绪的宣泄。

号子在高原持久地回荡着。“呃———”,“呃———”,从一个山峁跳跃到另一个山峁,从一个山洼又折回到另一个山洼。

这时候,在陕北高原与鄂尔多斯高原接壤地带,黄尘满天,一支队伍正走在迁徙的途中。戴着甲胄的士兵开路和殿后,妇女、儿童和老人夹在中间。马背上驮着嗷嗷待哺的儿童,大轱辘车上载着老人和孕妇。一群驮牛,驮着帐篷的柳条支架,排成一行;支架从牛背的两边分开,宛如大雁的一对翅膀。一个千户长模样的人,骑着马,提着刀,来来回回地督促着,他的刀的横面,有时会毫不留情地拍在某一个落伍者的脊背上。

这是从陕北北部边缘向远方迁徙的最后一批匈奴。他们庞大的部落将流向何方,他们的大镰将在哪一块土地上收割牧草和五谷,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甚至,今夜,他们将在哪里燃起篝火,支起帐篷,也是一个未知数。

匈奴人就这样在某一个年代里,神秘地从中国北方的原野上消失了。他们去向哪里,踪迹如何,去问中亚细亚栗色的土地,去问外高加索陡峭的群山,去问黑海、里海那荒凉的碱滩和暗蓝色的波涛吧!关于他们迁徙的过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在许多许多年之后,在多瑙河畔,欧洲的腹心地带,出现了一个黄种人的国家,而他们后裔中的一个,怀着一种惆怅而豪迈的心情,吟唱道:我的光荣的祖先,在那遥远的年代里,你们怎样从中亚细亚,迁徙到酷热、干燥的黑海、里海碱滩,最后,寻找到一块水草丰茂的土地,定居和建邦在多瑙河畔?这位行吟诗人叫裴多菲,一个鼎鼎大名的人。

在迁徙者的队伍中,有一位年轻士兵的马蹄慢了下来。他受到了号子声的诱huò。从低处往高处看,他看见了土黄色的高原之巅,招展着的那一领红衫子。

年轻士兵偷偷地出了队列,靠几钵沙蒿、一片芨芨草滩,最后是一道沟梁的掩护,他终于脱离了队伍。

一个时辰以后,少女的号子声戛然而止。在场边,在简陋的茅棚里,在被牛蹄踩得绵软的一团糜谷秆上面,发生了一件男男女女之间迟早要发生的事情。

是强迫,还是自愿,我们无从知道。杨氏家谱也没有对这件事做任何记载。未来的某一天,家族后裔中有个叫杨岸乡的人,刨开祖坟,他看到的也仅仅只是这两个风流罪人的累累白骨,而无法从这白骨中推测出那野合的根由。

然而我想,我们也不必为那年代久远的这桩事情而去问个明白。也许是强迫的,因为当这桩事结束之后,女子披散着头发,提着裤子,疯也似的向山下跑去,去告诉她的妈妈;而青年士兵,他的马是四条腿,所以他赶到了姑娘前边,并且在山路上跪了下来。当然也许是自愿的,正如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一拍即合”,因为,姑娘的号子声中原先有一种无所着落的孤独感和亢奋情绪,现在则充实而满足。可是我们并不排斥第三种可能,这就是半推半就。我们知道,世界上这类事情,以半推半就的形式发生者居多———她在说“不”的同时,却解开了自己的红裤带;女人在这种时候,她的天性中的聪明和狡黠的成分,总令人叹为观止。

场总是要踩完的。在经历了几个尽情欢乐的白日之后,姑娘赶着牛群回到了村子。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青年士兵的坐骑跑了。坐骑被拴在场边的一棵老杜梨树上。坐骑早就为主人莫名其妙的举动感到恼火,长期以来养成的群居习惯,又使它思念朝夕相处的伙伴们,加之,对远方的渴望,对冒险的渴望,对应接不暇的新生活的渴望,终于驱使它在某一天夜里挣脱了缰绳,鼻子嗅地,向迁徙的队伍追去。

见到马,年轻士兵的父母以为儿子遇到了不测,这在当时是常有的事。匈奴部落为失去一位勇敢的士兵而叹息。但是叹息一阵就过去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待他们去做。一个更为年轻的匈奴人,骑上这匹马,弥补了这个空缺。

注视着拴马的那一棵空荡荡的老杜梨树,年轻士兵在这一刻感到了一丝悔意和痛苦。他长久地站在山峁上,注视着那早已不见踪影的部落的队伍。他感到一种牵肠挂肚的痛苦;但是此刻他还没有料到,他将永远离开马背上的民族。

场上的工作完成了。谷草在场边堆成一个小塔;打出的糜谷驮在牛背上,女子回到了村上。青年士兵暂时居住在场边的那间茅棚里,那个他第一次惹祸的地方。不过每天夜里,在黑暗的掩护下,他总要想法潜入村子,他没有办法不这样做。

荒落的陕北山村,能够提供许多可供幽会之处。现在人们收集的陕北民歌,字里行间,不时就蹦出这方面的字眼来,而类似草窑、砬道、墙角、圪崂这些字眼,一旦从那些情人们的口中绵绵唱出,马上便具有了一种缠绵悱恻的味道,如果再配上那代代传唱不息的诸如“黑灯瞎火没月亮,小心踩在狗身上”、“半夜来了黎明走,哥哥像个偷吃狗”的民歌,于是便给这荒落的土地和这荒落的去处,罩上一层撩人的玫瑰色。

吴儿堡一如当初。匈奴人的迁徙并没有给他们以太大的震动,水乡的灵秀之气现在已经为高原的迟钝和耐性所取代。族长依旧以警觉的目光注视着这一支人类族群的生息和繁衍,春耕与秋收。报警的大钟依旧悬挂在村口的老槐树上,随时准备当当敲响。石匠依旧昼夜不息地丁当有声,为未生者凿着石锁,为将死者凿着石碑。

“当当当”的钟声在某一天夜里突然敲响。随后,村头的那棵古槐下被人群、火把、灯笼、农具填满。年轻的匈奴士兵被反剪双手,吊在古槐一支粗壮的横枝上。

年轻人,他太不谨慎了。他的遭遇给后世以鉴戒,所以那些后来的偷情者们,在耳鬓厮磨之际,总要这样劝戒:

鸡叫头绽黑洞洞,

叫哥哥快起身,

操心扬下名。

鸡叫二绽天放亮,

叫哥哥快起床,

当心人丧扬。

鸡叫三绽天大明,

叫哥哥快起身,

操心人捉定。

叫一声妹妹你是听,

你不给哥哥拿主意,

哥哥不起身。

叫一声哥哥你听话,

你的主意自己拿,

叫妹妹做甚嘛?

灯笼和火把扔在了地上,上边又加了些垛在村边的硬柴和庄稼秆,于是火光和浓烟一瞬间罩满了半条川道。

刽子手开始在河边的沙石上磨砍刀,声音沙沙作响,令人胆寒。

留着长胡子的族长,声泪俱下,正在历数匈奴人的罪恶。

年轻的匈奴士兵垂着头,他的苍白的面孔流露出胆怯和羞愧。但是,沙沙的磨刀声唤起了他胸中的某种勇敢精神,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开始直视这一团团火光和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那激动愤怒的人群;任灰烬飘落在眼睫毛上,眼睛也不眨一下。他的嘴角开始挂上一丝傲慢和居高临下的微笑,好像是说:“你们曾经沦落为匈奴人的奴隶,不是吗?”这种微笑和他的年龄如此不相称,也许,迫临的死亡加速了他的成长过程。

匈奴的微笑激怒了所有的人。开始有人将抽牛的鞭子一下一下往匈奴的身上抽。抽鞭子的都是些打牛的好手,因此鞭子落在匈奴身上后,声音虽然不大,力量却很足,鞭花不是爆在空中,而是结结实实落在肉上,于是一鞭子下去,不是拽下一块衣服,便是在皮肉上勒一道深渠。

鞭子没有能令匈奴屈服,这使大家都有一些泄气。人们将目光转向了刽子手,希望他的砍刀快点磨好。

突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年轻匈奴的高傲的微笑还停留在半边脸上,突然凝固了,变成一丝恐怖和羞怯。

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分开人群,走到族长跟前,双膝一屈,跪下来。她的头发上沾满了草屑,红裤带也没有系好,有一截头儿露在了大襟袄的外边。

族长半带蔑视半带愤怒地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女子见族长不理,继而又跪向大家。她声泪俱下,申诉了一千条不要杀死青年士兵的理由,但是都不能令大家原谅。如果她交往的是吴儿堡的一位青年,而不是匈奴人的话,这事本来还有宽宥的余地,不幸的是她恰恰选择了一个匈奴,一个吴儿堡的敌人。于是,女子请求将她和这青年士兵一起处死。她说,既然他们曾一同分享过快乐,那么,他们理应一同遭难。女子的请求得到了同意。尤其是她的那些女伴们,她们注视着被火光照耀的青年士兵那一明一暗的英俊面孔,也许心里在说:“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此刻,在沙沙的磨刀声中,她们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女人才有的残酷的快乐。

女子和青年士兵吊在了一起。

一个好事的青年,在女子吊起来之后,将她推了一把,于是女子的身体荡过去,碰在了匈奴士兵的身上,旋即又分开了。

当他们第二次荡在一起的时候,女子附在青年士兵的耳根说:“我有孕了。怀孕了,明白吗?怀的是你的孩子!”

“是吗?”匈奴士兵听了这话,脸上显出一丝凄楚的微笑。

女子的声音也许大了点,所以被周围的人们听见了。族长年纪大了,但是耳朵并不背,他也听见了女子的声音。为了证实自己的耳朵,他又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能不能声音大一点?”

女子毫不脸红地重复了一遍。

当人们明白女子已经怀孕时,四周静下来。这样,要处死的就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了。

刽子手也停止了磨刀。沙沙的音乐一旦停止,四周的杀气立即减弱了许多。

族长立即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命令刽子手继续磨刀,他说,他生平还从未改变过主意。

就在族长说话的当儿,人群中传来一阵奇异的音乐声。这种奇异的声音由一种据说是麒麟角制成的乐器吹奏出来的,拥有这种乐器的往往是巫婆或者巫师。这种乐器据信现在已经失传,即使没有失传,也已经由于原材料无从寻找,从而转化为羊角、牛角之类的赝品了。

吹这种乐器的是一位巫师兼医师之类的老女人,或者说,是一个接生婆。当然,她同时是一个剪纸艺术家,每有孩子出生,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用剪刀将布帛,将树叶,或者说将当时已经制造出来的纸张,剪成一个“抓髻娃娃”的图案,贴在这家窑洞的墙壁上,炕围上。

在这荒凉的难以生存的地方,对生命的崇拜高于一切,人种灭绝,香火不续被看做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从黄帝部落在这一带游牧时候起,接生婆这种古老的行业便开始确立起它的权威位置,并且一直以一种神秘之力庇护着这一方苍生,发一种原始的狂热和虔诚在进行着催种催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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