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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群《最后一个匈奴》

第三章 上

孩子眼中看见的那一行人,确实是一支迎亲的队伍。轿子里坐着的,自然是新媳妇。前边骑着高头大马,头戴瓜皮帽,胸前斜挎一绺红绸的,是新郎倌。新郎倌骑马在前边引路,后边是花轿,簇拥着花轿的是吹鼓手们,再后边,一群骑着小毛驴和大走骡的婆姨们,有的是新郎家派来的迎新的,有的是新娘家派出的送女客。

这一行人从一个叫袁家村的地方出发,顺着这条赶牲灵的道路,晓行夜宿,赶往一个叫黑家堡的村子。也就是说,袁家村的女子嫁给了黑家堡一户人家,或者说,黑家堡的小子,娶了袁家村的女子。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两个陕北著名的高门大户,千里结亲,从而生发出许多的故事。

新媳妇姓白,在娘家时,她的大名叫白玉娥。正像前边我们以礼赞式的口吻讲述那些黄土地上的风流女子的情形一样,她做女的时候,便是方圆几十里地面的一个人物稍子。小巧的身材,半大的小脚,浑身的皮肤像小蒜骨朵儿一样白皙,夏天,她穿一身白洋布衫子,一双红鞋,往村口一站,惹得远远近近的小伙子,眼睛都直了。“女要俏,一身孝”。小伙子们扯着脖子,站在远处骚情:“你穿红鞋畔上站,把我们年轻人的心扰乱!”女子则抿嘴一笑,仍然用信天游回敬:“我穿红鞋我好看,与你别人毬相干!”

这白姓在陕北是一个著名的家族。在我们的小说以后将要叙述的那些年月里,时势造英雄,从这个家族中,将不断有重要的人物出现,并且伴随着革命的发展,显赫于中国的政治舞台。一九三六年十一月,本世纪中国最重要和最有影响力的人物毛泽东,正是在这白姓人家的炕桌上,由黑白氏十二岁的儿子研墨,写下那首不可一世的抒怀之作《沁园春?雪》的。当然,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这当儿,我们叙述的是小美人白玉娥。“这小女子长得真叫人心疼,将来长大了,不知道要害多少男人哩!”村上人这样说。这话其实不含贬意,更多地是一种赞美。话说随着这女子渐渐长大,出脱得一表人才,四乡里登门求亲的,涌涌不断,几乎要踢塌了门槛,可是,这女子心高气盛,硬是一个也不搭眼。眼看女儿渐渐长大,快要变成老闺女,且不断有闲言碎语传出,爹娘正在发愁。一个骑高头大马的壮汉,从北草地归来,路经袁家村,一眼就看中了这女子。尽管这大汉面黑如漆,脸上且有几颗大白麻子,谁知,四目相对,眉目传情,这女子却看中了这壮汉。后来这壮汉三匹大走骡,驮着聘礼,上门求亲,白家一打问,这壮汉姓黑,这黑家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于是在征求女子意见后,慨然应允。女子的脚一踏进花轿,从此,白玉娥这个名字便消失了,她开始称黑白氏。

陕北高原最后一场民族之间的战争,发生在清同治六年,这就是那场为史学家所忌讳莫深的回汉战争。现今的说法称那场战争是回族百姓不满于清廷封建统治者的压迫,而举行的回民起义,而陕甘一带的百姓,仍然沿袭陈旧的说法,称那场战争为“回回乱”或者“跑回回”。

羌笛鼙鼓起自贺兰山,尔后,大军一路掩杀,顺河套进ru陕北高原。进ru陕北后,大军分成几股,一股顺宁塞川而下,直取肤施城,一股自鱼河堡进ru无定河流域,一股沿着古老的秦直道,兵逼长安。刹那间陕北大地血流成河,横尸遍野,大一点的川道,都成为无人区。大军所到之处,夺州掠县,锐不可当,短短三个月时间,陕北高原大部分县城,包括当时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肤施,同时沦陷。各县旧县志,对这一场战乱,都做了详尽的记载。记史之外,县志中都列着长长的一串烈妇烈女和以身殉职的官员的名单。而时至今日,陕北高原,那些茂密的次生林地带,那些荒凉偏僻的荒沟野岔,常常会发现一个村落的遗址,或者几孔半塌的窑洞和窑洞前面的石砬石碾,相信这些废墟正是战乱的产物。据说,闻名遐迩的南泥湾,战乱前乃是一个繁华的村镇,战乱使这里成为无人区,于是蒿草、狼牙刺、马茹子、黑刺,乃至一兜一兜的背搭杨和榆树,茂盛地生长起来,于是给整整七十年后的三五九旅屯垦南泥湾,准备了条件。

上面谈到同治六年的那场战乱,并不是为了别的,单为了说一说黑大头,也就是胸前挎着红绸带的这个新郎倌。

“回回乱”那阵,黑大头的爷爷,正是这支队伍中一个手执砍刀的凶猛异常的小头目,后来战事罢后,好像大海退潮一样,这一股子决堤的狂澜,慢慢地缩回了海心,重归于朔方。然而,黑大头的爷爷没有跟着溃败的队伍回去,他像一滴走失了的水滴一样,被这厚厚的黄土吸收了。同时留下的还有黑家的一伙兵丁和家眷,他们在延河快要注入黄河的地方,选择了一块宽阔的川面,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将包袱里抢掠来的财宝深深地埋藏起来,要做的第二件事情,是破土动工,修建一个叫黑家堡的村子,要做的第三件事情,是开始耕种这块无人区中荒芜了的土地。随后,一些难民也陆陆续续来到这里,住进了黑家堡,难民们有的租黑家的川地种,有的则把目标对准了荒山,在那里开垦生荒地或者搁荒地。当做完这三件事情以后,下来,黑大头的爷爷,就将自己的族籍改为汉族了,以免招人眼目,以便在这块土地上世世代代安生地生存。

黑大头的爷爷将这一切安顿好了后,还没等享两天清福,就双腿一蹬,死了。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水在伤马骨的同时也伤了骑手的骨头,黑大头的爷爷在戎马生涯中,中了寒气,后来生了一种我们今天称之为类风湿的疾病,他的握过砍刀的手指后来缩成一团,像鸡爪子,而那风湿渐渐侵入心脏,直到有一天不可救药。

黑大头的父亲是个败家子。他又嫖又赌又抽洋烟,因此土地在迅速地减少,地底下埋藏的私财也被他倒腾得剩下不多了。四乡里到处拈花惹草,这样,结下了不少仇家,黑家堡方圆左近,不少人扬言要索他的性命。有一次,他去城里,也是合该有事,他在城里耽搁久了,折身回家时,天已经擦黑。回家要经过一个险要的地方叫老虎崾。他叼着一根烟袋,正走着,迎面过来一个人。那人掏出烟袋,要和他对火。他有点不愿意,但还是将烟袋凑过去了。那人将烟锅点着,狠劲地抽了两口,火燃处,仔细看清了仇家的面孔,于是肩膀轻轻一扛,将他掀下悬崖。黑大头的父亲在掉下悬崖的一刻,才明白这是个苦主儿。只见那苦主儿哈哈大笑:十年等你个闰腊月,谋了很久,这一回算是谋成了。

父亲一死,这一份家当便落在了黑大头手里。这黑家王朝三世,三年五载后,长成了一个五大三粗、腰圆膀宽的壮汉。一张盆盆脸,黑漆一般,一出汗便黑得闪闪发亮。脸上几颗大麻子,一颗点缀在鼻梁凹里,一颗点缀在左脸脸颊上,还有一颗,隐现在脖子上的衣领间。一颗硕大无朋的头颅,通常总剃得精光,光头上蒙一领羊肚手巾。对襟衫子,粗壮的腰间,一条丈二粗布做成的腰带,缠了三匝。脚下,一双百衲鞋,走起路来,踩得地皮震天价响。生人见了,都禁不住喝一声彩,说做个土财主,委屈了这半截黑塔一样的坯子,要是生在乱世,这肯定是个英雄的角色哩。

黑大头别看生得面恶,却为人良善,深通事理。他主事不久,便刹住了正在走向败落的家境。俗话说,船破还有三千六百个钉子哩,因此这黑家,在黑家堡还算首富,在这条川道里,也算得上一户叫得响的人家。父亲那许多恶习,除赌博一项外,其余的,黑大头都不再沾边,一副烟枪,扔到了河里,平日见了挤眉弄眼的女子,也懂得自重,不去招惹是非。黑大头的父亲既死,那众多仇家,叫一声“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对黑家的怨恨自然松动了许多,如今见黑大头生得令人先有三分怯意,又在乡间熬得了好乡俗,于是偃旗息鼓,不再惹这黑家三世了。

父亲的基因当然要有一点遗传。赌博、嫖女人、抽洋烟三宗事情,黑大头三中取一,迷上赌博。记得谁说过,人的一生,迷恋上了一件事情,便往往会栽在这件事手里。这话不假,黑大头将来的落草为寇,并且血淋淋的人头挂在丹州城上,究其根由,都不能不说缘由“赌博”二字而起。这些当然是后话了。后话放在后面说。

越穷的地方赌博之风越盛,这大约是个规律。乞丐的想象力最丰富,他可以想象世界上的一切财富都为自己所拥有。赌博汉也是这样,赌博刺激了人们贫乏的想象,而且这想象极有可能在一瞬间变成真实。所以穷汉爱赌,赌得昏天黑地,赌得卖了房子,卖了地,卖了老婆,卖了还未成年的女子,到了这种田地,还要继续赌,直到有一天,债台高筑,走投无路,于是解下布腰带,找一个歪脖树,去做吊死鬼了事。赌博场上的昏天黑地,财产的忽聚忽散,命运的大喜大悲,不独刺激穷人,对富人也是一个刺激。富人不像穷人赢得起输不起,他们不管怎么说,身后虽不是金山银山,但是总有家底垫着,所以他们的跃跃欲试多是寻求消遣和刺激,他们也是人,空旷寂寞的高原环境同样使他们寂寞难挨,人闲生余事,驴闲啃槽帮,所以一经人勾引,偶尔涉足赌博场上,经历一番后,往往接下来就是狂热地迷恋此道了;而且他们毕竟还有一些财力做后盾,因此赌注下得畅快,出稍出得畅快,召集场子也容易一些,顺耳的话也听得多一些,加之事情也有一些奇怪,有钱的人越能赢钱,没钱的人,即便狗尿到头上依旧背运,即便回去摸老婆两下裤裆依旧改变不了倒霉的手气,于是一点点甜头的刺激,就使那些富人更加乐此不疲了。当然,也有见了赌博场绕道走的人,这些人往往是那些家境中等的殷实人家,就是说不穷也不富,在他们那里,每一个铜板都是在手里攥得冒出汗来,方才撒手,家里吃过用过,一年下来,刚好两相抵消,因此没有余钱拿出来赌博,对于房子、田地和老婆,也心疼得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心尖尖,绝不拿来与人去争个高低,担那不知深浅的风险。所以通常,赌博只在穷人和富人圈子里盛行,于他们,是敬而远之的。

陕北民间的赌博,形式各异,五花八门,不过通常通行的是两种,一种叫“梦和”,一种叫“押明宝”。这“梦和”细说起来,和现今通行的麻将差不多,也是条饼万,条饼万之外,也有一些闲牌,不过那闲牌不叫东西南北风,白板加红中。闲牌只有三种,一种叫“老钱”,一种叫“紫花”,一种叫“独留”。这牌也不像麻将那样用胶木或硬塑做成,而是纸的,用麻纸一张一张胶起,裁成一寸宽三寸长大小,上面再用石印工艺印上各种符号,就可以使用了。所以这种赌博形式又叫“抹纸牌”。陕北民歌《光棍抹牌》,说的大约就是这种形式的赌博吧,那里面有“吃七万来打八万,为什么打下去二万官?”还有“吃七棍来打八棍,倒不如老娘的一条棍”的话,七万八万二万,令我们想起麻将牌,七棍八棍也是如此,那“老娘的一条棍”,大约是说,赌博汉的老婆,手提一条棍,来打自己的丈夫,搅乱场合吧。那“梦和”通常由三人来耍,另外一人,站在一旁,手握一张纸牌,准备揭“梦”。“梦和”的叫法,大约就是由此而来。赌的方法,一条一万九饼算一和,二条二万八饼算一和,三条三万七饼算一和,依此类推,下来又分“大驾”、“卤头”等等,很复杂,远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

另一种赌博方法叫押明宝,耍赌的人两个以上,以至多到无数,都可以耍。有个“宝芯”,外边的叫“宝壳”。耍赌的时候,用一只手握着宝盒,在扣宝盒的一刹那,用握宝盒的这只手的小拇指或无名指将宝芯迅速地转动起来,然后捂严。等估摸着宝芯停止转动了,就可以去猜。宝芯是个像“丙”字,又像人形的方状颗粒,一面是红的,一面是黑的。这制造宝芯的方法,仍然是因陋就简,截一节上等的枣木,磨成小拇指蛋大小的颗粒,然后在木头上勒上壕壕,再在壕壕里糊上黑布或红布,于是便做成了一个魔力无边的宝芯。赌的时候,押在红的一方为大赢,押在黑的一方为大输,押在红的边角上或黑的边角上,为小赢或小输。赌资不限,由双方议定,或一头黄牛,或两亩川地,或两块现大洋,或者几个麻麻钱几个铜元,或像前面所说,押在上边的是老婆孩子,这要视赌博者的实力和当时的心思、情势而定。赌时,随着宝盒往上一举,好像一声命令,所有的参与者和围观者的头都一齐向上扬起,眼神中充满了狂热和期待、恐惧和惶惑,随着宝盒往下一落,款款地放在铺着小毡的地上,所有的人又同时将头低下,四周空气顿时静得鸦雀无声,单等宝盒揭开,决定命运的那一刻的到来。宝盒揭开,总有赢家,总有输家,有笑得发了疯的,有哭得号天呼地的,于是满场一阵骚动。

黑大头是赌博场上的常客,这两种赌博形式,他都可以称之为其间的高手。黑家堡一带,押明宝的人群中,常常可以看见他魁梧的影子;好像他不在场,场合就少了热闹。那种文绉绉的“梦和”,尽管不合他的脾胃,但是寒冬腊月,三个人聚在一起,再找一个“坐梦”的,腰里摸出一把纸牌,便也凑合着过一阵赌瘾。两种赌博形式之外,摸花花、掀棋棋、顶棍、掷骰子、推牌九,等等,他也都无有不会,无有不精,人来世上走一遭,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而对于黑大头来说,似乎他此生此世,就是为“赌博”二字,走这一遭的。

赌博的各种花样,上面挑出两种,就近详谈,一则这两种在陕北乡间,通俗可见,是比较主要的赌博形式,二则黑大头将来的两场事变,其间契机,正是因了这一是“梦和”一是“押明宝”的两场赌博,所以这个交代,不算浪费笔墨。

赌博场上好久不见了黑大头的踪影,人们正感到纳闷,不承想,黑大头去了趟北草地,从北草地回来不久,又吹吹打打,一路张扬,从上头领回来一个俊俏的小媳妇。村上人见了,都说这女子真美,美得叫人不敢正眼看她,这哪里是我们的邻居,这分明是从民歌中走出来的人儿么。随后有人说,这女子是黑大头在走西口路上拐骗来的那种暧mei小店中的店家女,这女子原来是个打牙牌的①。又有人说,是黑大头在北草地,耍了一场大赌,这女子,是赢回来的。黑大头听了,哈哈一笑,他说:“事情有大有小,赌博是一件小事,前输后赢,前赢后输,逢场作戏,图个热闹红火而已,这婚姻却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黑白氏,是我明媒正娶,好人家的闺女,诸位,知道无定河边那有名的白家么?”众人听了,都说有福之人不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黑大头平日淡于此事,想不到一旦掐花,就掐那花的顶子,于是回家后对着自己的粗俗婆姨,骂上几句,瞧这儿也不顺眼,那儿也不耐看,骂过以后,时间一久,见惯不惯,渐渐地,觉得黑白氏也无非如此,自己的婆姨也是那么回事,黑天油灯一吹,搂在怀里,一样的东西,而且轻车熟路,于是这黑白氏带来的惊动,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黑大头注视着婆姨骚狐子一样的小俏脸儿,看不够,爱不够,亲不够,于是整天厮守着婆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前面说了,美丽的副产品是多情,这黑白氏也到了瓜熟蒂落的年龄,加之平日接受了那些酸曲的调养,听惯了小伙子们的风言浪语的挑dòu,一遇上黑大头这样的强壮男人,一时间千媚百娇,水性柔情,缠绵不已,直喜得黑大头连声夸赞,婆姨“好手段”。这“好手段”是一句私房里说的话,陕北话中,这话用给女人,就单指那一类事了。这话成为一句专有名词,最初,也许还是女人们创造出来的,陕北民歌中,“你不知道姐姐的好手段”一句,也许是它最初的出处。

两个人干柴烈火,大约有半年。半年以后,黑大头就慢慢淡了,他又怀念起那些赌博场上的朋友们了。朋友们难得地见黑大头一面,见了,也就用各种各样的话激他,奚落他,说他瘦了,身子空了,说自从黑白氏过门,他的魂儿便被勾去了,说他从此以后,便被牢牢地拴在老婆的红裤带上了。

话说得多了,终于说得黑大头心动。于是他不顾黑白氏的阻拦,又下赌场。最初,他告诫自己,要有节制,娶媳妇的汉子了,不可不顾这个家,可是一入赌场,三两个场合下来,就脑昏了,或是输红了眼,或是赢红了眼,于是一抹心思,全抛到赌场上去。

家里留下个黑白氏,夜夜对着孤灯流泪,搂着枕头睡觉,口里埋怨道:“好你个黑大头,爱时搂在怀里,恨时掀到崖里,我要到娘家去,告你个不务正业。”有时,适逢黑大头在家,听了这话,笑一笑,算是赔个不是,要么,亲热上一回,算是安慰黑白氏,过后,照旧上镇下集,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一回回地赶场合,把个黑白氏仍旧冷落在家里。

黑家的土地,大部分租给了佃户,自己家里,只留下一小部分。家里雇了两个长工,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屋里打杂。这两个长工,其名不详,我们权且叫他们张三李四吧,谁叫这两个人名突然溜到了叙述者的笔下。屋里过于冷落,有时候,黑白氏按捺不住,说些双关语,或者使出女人家的伎俩,向这两个后生频频使些眼色,并且借哼小曲的机会哼出“不图银钱图红火”的意思。然而这张三李四,都是些本分人,遵守着给人揽工时要惜自己力气的遗训,不是东家吩咐的事情,懒得去做。加之人穷志短,生性懦弱,纵有这个意思,也惧于黑大头那一副黑青脸,不敢造次。更何况家里还有妻小,出来揽活时,妻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不要去眼热人家婆姨,时时记着自己的热炕头才对。所以黑白氏眼色也使了,小曲也唱了,但是眼色白使,小曲白唱,这张三李四好像两截木头,一对呆子,白日爬起来干活,晚上脱裤子睡觉,听任黑白氏打情骂俏,全不理这个碴儿。气得黑白氏又羞又恼,大眼瞪小眼,没个良法。天长日久,黑白氏想转了,觉得这事只怪自己男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怨人家张三李四鸟事,加之见这两个长工人不但本分,做活也勤勉,将心比心,觉得揽工汉也委实可怜,于是便不再纠缠,依旧对着孤灯流泪,夜夜搂自己的枕头去了。

黑大头赌兴正浓,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只图自个痛快。后来名声也越传越远,四近八乡,都知道黑家堡出了个赌头,甚至有远道的客人,慕名而来,来到黑家堡,不为见个高低,但为切磋赌艺。大凡世间大小事情,干到精深处,便成为一种艺术。此时此刻的黑大头,就是这种感觉,而远处的赌头们趋之若鹜纷至沓来,也令他脸上生辉,觉得自己的存在风光了这一处地面。

大凡坠入此道,沉湎于其间,不出三年五载,一副家当便会输个净光。俗话说,“久在江边站,哪有不湿鞋”,今年不输,明年输,这一阵子不输,过一阵子输,总有一天,会背时倒运的,到时候手气不逮,喝口凉水也塞牙缝,一场输了,不甘示弱,又赌一场,直到丧失理智,越捞越深,终于到了某一天倾家荡产的地步。

然而却也忒怪,黑大头耍赌,三年五载下来,细细推算,竟是个收支平衡的局面。其实,平心而论,他是赢的机会多,输的机会少。黑大头手大,一旦赢了,觉得这是个凭空叼来的钱,不花白不花,于是邀来一群赌友,由他出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热闹上一回。遇上输了,乌青着脸儿,自认晦气,往地上吐两口唾沫,抬脚一走了事。大家见黑大头赢多输少,最初有点狐疑,疑心他在赌具上做了手脚。黑大头有了察觉,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半碗烧酒下肚,拍拍胸膛,叫道:“大丈夫做事,赢得起输得起,赢得光光堂堂,输得体体面面,那种小人做事,向来没有我黑大头的份儿!”众人听了,不再疑惑。后来日子久了,见黑大头果然是手气特好,赌艺高超,并无半点作弊的征状,加之黑大头的仗义疏财,请吃请喝,即便令那些输家,也不得不把倒霉的原因号在自己头上,而绝不跟黑大头有半点为难。

赌博这项伟大的事业在进行着,吃喝拉撒睡之外,这成了黑大头生活的最主要的内容。黑白氏自夜夜抱她的枕头,张三李四自东山日头背到西山,揽他们的长活,黑大头自走东串西,赶他的场合。各行其是,各不相碍。生活在进行着,一切都相安无事,可是事情要来,却一齐来。不久后发生了几桩事情,第一桩是好事,第二桩也是好事,至于第三桩,却是一场天大的祸灾了,从而害得黑大头有国难奔有家难投,只得啸聚后九天,落草为寇,成为陕北地面,一个尽人皆知的山大王。

冬天来临,一场大雪封盖了陕北高原的山山峁峁,四野一片银装素裹。雪落在地上,坐住了,这便闲坏了一年中死抠在土地上的农人们,于是草窑里,热炕头,赌博由平日有闲工夫的几个人的事,现在成了一伙人的事。此刻的黑大头,如鱼得水,踩着一双百衲鞋,走东串西,夜夜不着家。一天夜里,场合散了,大约是后半夜光景吧,黑大头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回到黑家堡,正待敲门,却见门道里,蜷曲着一条大汉。黑大头吓了一跳,以为这是歹人。黑大头生来胆大,于是上前,踢了那人两脚。那人醒了,黑大头细细盘问,听出是关中口音,原来,这个后生是个踌躇满腹的青年军官,他孤身一人,背了干粮,穿越陕北高原,体察民情,考察社会,磨砺斗志,不承想,到了陕北,水土不服,加之衣着单薄,抗御不了漫天大雪刺骨寒气,于是得了伤寒。这天夜里,走到黑家堡,进了这个高门大户,未及叫门,就晕倒过去。惺惺惜惺惺,黑大头平日,也以一方豪杰自居,这时听了关中后生的话,明白这后生日后一定不是个久居人下之人,于是说道:“秦琼卖马杨志卖刀,韩信吃嗟来之食,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没有个三长两短,谁出门也不能把自己的窑背在背上。这样吧,老弟若不嫌弃,便在在下的寒舍里,将息几日,等能行动了,或回关中,或去北草地,到时你自便吧。”后生听了,叫声“惭愧”,只得应承下来。于是黑大头伸出两个巴掌,开始使劲拍打门环。门环响过一阵后,张三李四,披上衣服,争着前来开门。门开处,黑大头指着地上这条大汉,对两个伙计说:将这位客人抬到你们窑里,好生照看,这是我的朋友,不可慢待于他。张三李四听了,赶快上前,一人搀起大汉的一只胳膊,抬进暖窑,那大汉好生沉重,两个伙计只得暗暗用力,生怕掌柜的看出他们力气不足,来年不再雇他们了。那黑白氏,听见响动,也穿上一件狐皮坎肩,整修一番,出了窑门。黑大头见了,吩咐婆姨赶快烧汤做饭。黑白氏天生爱热闹红火,听了命令,也就喜颠颠地做饭去了。自此,那青年后生便在黑大头家,住了半月有余,赌瘾极重的黑大头,竟耐着性子,陪了这后生半月。那黑白氏,平日最敬重那有男子气概的人,对这后生,也是小心服侍,礼节周到。至于张三李四,前村请郎中,后村请巫神,也是忙活得不停点儿。黑大头与那青年后生长谈,谈得投机,于是吩咐拦羊娃,捉住自己羊群中的一只黑羊蝎子,开肠破肚,熬进锅,尽心款待。十五天头上,那青年后生的病好了,两人竟有恋恋不舍之意。就连黑白氏,亦觉得难分难舍,不过她到底是大家闺秀,有黑大头在场,留恋之意,不表现在脸上。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那后生见自己能动身行走了,于是露出走的意思,说前面路程正远,不敢耽搁,他还想去北草地,走上一趟。黑大头见了,也就不再强留,于是临行之日,薄酒饯行,行前,脱下自己的二毛子皮袄,给那后生披上。后生出了院门,上了官道,突然转过身子,跪倒在地,说:“鄙人姓杨,叫虎城,关中东府蒲城人氏。来日方长,日后,也许我会找个回报你的机会的。”说完,站起身子,车转身,顶着漫天大雪,款款而去。留下黑大头,在门道上,惆怅了很久,直到黑白氏像个猫儿样,钻进他的怀里,他才省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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