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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

 
第十一回 冷面王夜宿江夏镇 热肠郎仗义铲不平
 
  办完筹款大事第二天,胤禛便悄没声离开了桐城。照胤祥的意思,还该绕道走一趟安庆府,在省里打个花胡哨儿应酬一下,但胤禛却道:“省里人杂,小人口古,什么是非生不出来?如今北京官场里谣言四起,说皇上放出口风要废太子,时辰咱们也耽搁不起。留下年羹尧在这儿交兑银子,早早回去是正经——我也实在耐不得这里的热了。”于是一众人等收拾行李,由胤禛胤祥带了高福儿、坎儿狗儿装作举人进京便装小道,其余仪仗随从官兵走大路,明分夜合晓行晚宿,戴铎则两头联络。
  看看这日行至江夏镇地面,高福儿高兴起来,向胤禛道:“四爷,今晚能投个好宿头了。咱们一路走的,尽避开了官道,这个江夏镇小人幼年跑单帮来过,最是热闹的。不但三十六行俱全,连戏园子也有,今晚好好疏散疏散。”胤禛骑在骡子上乏得浑身酸疼,摇头道:“我从不看戏,也不想树大招风地进戏园子,只想清清净净睡个好觉”。高福儿听了没敢言声,胤祥却有兴头,笑道:“四可也真是的,没见狗儿坎儿都眼巴巴瞧你,天天三更起,摸黑住,避热走路,我也闷得受不得了。”
  “那好!”胤禛似乎心事重重,勉强笑道,“真要有戏,你们去看就是。索性告诉戴铎他们,在前头一站等咱们。八十号人跟着,阿哥去看戏,难免传出去,阿玛知道了不欢喜。”话音一落,狗儿坎儿高兴得一蹿老高。
  一路说笑走着,眼见金乌西坠倦鸟归林,前面横亘着一座大镇。胤禛缓缓下了骡子,把缰绳丢给狗儿,说道:“老十三,下马走走吧,两条腿酸困麻木,走两步好。”胤祥滚鞍跳下马来,笑道:“四哥只顾了管政务,弓马都荒了,像我在古北口练兵,三天不下马,困了就在上头打了盹儿也罢了”说着,胤禛却转脸问道:“高福儿,你不说这地方热闹么?怎么看上去死气沉沉的?”
  众人看时,庄子已在近前,夕阳已经沉落,正是造晚饭的时辰,可煞作怪的,这么大一片城镇,只寥寥几处炊烟,镇口麦场树下,摆龙门阵吃晚饭的人一概全无,只西边一片金红的晚霞余辉中,成片的乌鸦忽起忽落翩翩翔舞。胤禛心里一森,说道:“见这光景,我就想起黑风黄水店,别是又遭上了吧?”“没有的事。”狗儿忽眨着眼道,“这里又没遭灾,太平时节人烟稠密地方儿,哪来那么多黑店?”
  “我去问问。”高福儿心里也自诧异,见几个庄丁模样的人从麦场那边过来,便走上前去,径自问道:“爷们,吃过饭啦?借问一句,这里可是江夏?”几个庄丁都站住了脚,看看高福儿,又打量他身后胤禛等人,为头的点点头道:“过去是江夏镇。我们刘爷买了过来做庄院,如今是刘宅。附近二百里谁不知道?你们敢怕是外地的吧?”
  胤禛不禁一怔,胤祥也吃了一惊,好乖乖,这个镇子比得上一个中等县城,买下来得多少钱?但搭眼一看便知他们不是说谎,一条正街已拆掉一小半,脚手架扎着正在盖造正宅门楼,靠东一大片民宅已经毁掉,一排排高房大屋黑沉沉的,很像是新建的库房,沿门楼前不远一处都立有木杆,上边吊着“气死风”灯,这群庄丁有的拿着火折子,有的带着棍棒,看样子就是来点灯巡逻的。胤祥不禁赞道:“好大势派!
  劳烦你们通禀庄主,我们是赶北闱的孝廉,失了道,这会子天已黑了,就借宝庄贵地歇宿一夜,明早就上路。”
  “你们听他说的”那打头的笑谓众人:“叫我们通禀庄主,告诉你,我们这些人都是外院守庄的,离着刘爷的二管家还隔着多少层呢!依着我说趁早别费这个事,往北十里铺,有干店。一路都是官道,夜凉正好走路,到那儿不误夜饭。”旁边一个庄丁道:“王头儿,眼见是几个白面书生,庄北空着多少房子,不拘哪儿留他们胡乱住一夜,也算阴骘。”王头儿道:“你不懂事。北京任大爷的二舅爷来了,还带着一群苏州姑娘,天这么热,来来往往有个不方便,主子那个脾气,咱们吃罪得起?就连他们也要吃亏,我那不是好心?”
  他们这边说着话,坎儿不言声混进人群里,悄悄往一个庄丁手里塞了个包儿,那人用手一捏,是铜子儿,便上前笑道:“罢呦!王头儿,才叫人家收了几天地,就这么忠心保国?依着我说,谁背着房子走路呢?庄西北张家老坟院有两间房,引他们住进去,大门一关,他们就在庄外,就有什么事,与我们鸡巴相干?”王头儿背着手正沉吟,狗儿也绕过去塞了一包钱,便改了口,说道:“那就这么办。老王头,你带他们过庄,我们在镇西土地庙等你。”
  “行啊”一个老汉答应一声,吭吭干咳着点了手中灯笼,招呼胤禛道:“那位老爷,你们跟我来。”
  天已经黑定了,老王头带着他们一行五人和芦芦,过了寨河,穿街钻胡同迤逦往镇子西北行去。胤禛看着黑黝黝阒无人声的大街小巷,心下不胜感慨:国库里银子不满四千万,下头豪绅却富可敌国,一边是坎儿狗儿死得灭门绝户,盐商们却善财难舍:这就是盛世——里头的隐忧让人不寒而栗。说着,问道:“老人家,你家庄主叫什么名字?”
  “刘八女。”老王头答道:“前头七个都是姐姐,怕养不活,取这么个贱名。唉……有福之人呐!”说罢又咳。胤禛又问:“方才说的‘外三院’是什么意思?”老王头苦笑道:“这镇上原来住的人,无房可卖,无地可种,八女爷收留了三个院子,白天当人家佃户,夜里守庄子,都是外三院的,八女爷自己身边的奴才也分了三院,叫‘里三院’。都是奴才,分着三六九等啊!八女爷手面大得吓人,别说你们几个举人,省里的巡抚还拉手说笑话儿呢!今晚来的这个舅爷,听说就是北京城九王爷门下任大爷的亲戚,任大爷又是八女爷的儿女亲家,这里的知府老爷都来陪客了呢!”
  胤禛不由悚然醒悟:原来这个刘八女和九弟还有这么深瓜葛!回头看看胤祥,灯影里不知什么脸色,只将脚下石头一踢,芦芦猛地向前一扑,旋即又失望地回到狗儿身边。走了足有一顿饭光景,终于来到镇西北角一所大院落前。看样子从前是个会馆,前头搭着戏台子,楹联上写的联语是什么“三分鼎”、“一部书”,暗中瞧不清楚,显然是山陕行商聚集会议,供奉关夫子的庙宇,唯其是神道,刘八女没敢惊动,一
  切维持了原样。这里的气氛比前镇大不一样,门前人来人往,滴水檐下一溜玻璃瓜灯,照得雪亮,院内还不时传来一两声箫笛,远处还有人抬着大桶大桶的洗澡水往院里送。
  “别说话!”老王头又交代一声!跟着我穿过这院,后头就是张家老坟。”众人会意,鱼贯跟了进去。到东北角门上,老王头抖抖索索取钥匙开门,摆摆手,胤禛便头一个出来,接着高福儿狗儿坎儿也出到门外。老王头道:“你们看,那边两间房,原来看坟人住的,里头有草垫,还算干净。你们人多,也不怕有鬼。”
  野外的风吹来,将胤禛袍角撩起老高,他突然感到一阵凉爽,因笑道:“我带着一个鬼不缠,还有个缠死鬼,还怕什么鬼?老人家,你回步吧”话犹未及,便听角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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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的一声,几个人急回头看时,却是胤祥被东屋一个人兜头浇了一盆洗澡水,一个女孩子声气骂道:“姓胡的,天下哪有你这样不要脸的?一个女人洗澡,你左一趟右一趟在门口转悠!没见过女人,回去叫你妈解怀!”
  几个人都是一怔,却听胤祥笑道:“是我。我看门上这副楹联,还骂么?”那女的大约是很尴尬,半晌才嗫嚅道:“……我不知道,我还以为又是……怎么办呐?要不我赔你几个钱?”
  胤祥道:“我不稀罕钱。你长得这么水灵,也舍不得打你。怎么办呢?要不跟了我做老婆吧?”接着便听那女子“咣”地关了门,在里头啐道:“你也不是个正经人”胤禛听得不耐烦,便道:“祥弟,只管啰嗦,快来吧,明儿还要赶道儿呢!”
  胤祥落汤鸡似的进屋,老王头已经点着一支蜡烛,见他进来,狗儿坎儿都捂着嘴笑。胤祥笑着一瞪眼,说道:“笑什么,吃呱呱鸡屁股眼了么?这叫香汤沐浴,你们还没这份艳福呢”老王头说道:“你们先安置,我去看厨房里有剩饭没??给你们垫垫心。”胤禛忙道:“生受你了,白忙活这半晌。我们带的有点心,胡乱吃些就歇了。”胤祥已经换好衣服,见这老人心眼厚道,从马褡里掏出几个金瓜子递过去,笑道:“拿着。别瞪眼,我们不是江洋大盗!你这样好心该当好报——怕什么?有人问,就说是北京四贝勒府的人赏的。你也不用弄东西来,你自己是个下人,白讨人家的黑脸!”
  “谢爷的赏……谢爷的赏……”老王头两手捧着灿然曜目的金瓜子,惊异得不知说什么好,结结巴巴道:“爷们要不用饭,也就罢了。要饿,今晚筵着客,吃的东西不难。说句那个话,就吃穷了八女爷?还不是拉到他家地里?”说罢千恩万谢地去了。
  胤禛有个习性,每晚睡前总要坐禅,略用几口点心,便靠墙趺坐默然入定。狗儿坎儿孩提之间,既不能睡,抓耳搔腮的没一刻安静,因见胤祥在草垫上枕肘而卧,望着屋梁出神,狗儿便问:“十三爷,您还在想方才那个婆娘?”“你人小心大,懂得的倒不少”胤祥一笑,转脸说道:“我是在想,那个姓刘的有多少地,我们吃东西就必定拉到他地里?”高福儿赔笑道:“别听老王头放屁,他是没说的了,哄爷的!”
  胤祥和狗儿坎儿在一边猜谜说笑,逗得胤禛也忍俊不禁,睁开眼笑道:“我这里打坐,你们只一味胡搅!”
  “四哥别怨我们!”胤祥也笑道:“到底你不是神仙,没这份定心。”胤禛正要答话,忽然南边院里“咔喳”一声,很像是木柴劈裂的声音传过来,在这静夜里显得异样刺耳,连坎
  儿狗儿高福儿都吓得一愣,弹簧般跳起身来。接着便听一个粗重的嗓门大喊大叫:“阿兰小贱人,你是他娘的什么东西,就敢作贱我老胡?一个下三等的婊子,王八粉头装你妈,装什么正经,指望给你立个贞节牌坊么?”
  胤祥这才知道,方才泼了自己洗澡水的女郎叫阿兰,这个老胡吃醉了酒,要寻她的霉头。接着听见阿兰抽抽泣泣对答:“谁是婊子?谁是王八粉头?买我的时候没说过,卖嘴不卖身的么?”话音未落老胡又是一声大吼:“买来就是我的人!
  你是什么嫦娥西施?就选到九爷跟前,也轮不到你挨毬——你这么正经,怎么和那个小白脸儿调情?爷方才急着去赴宴,没顾着调理你,躲了初一躲得过十五?把这个淫贱材儿拖出来”接着便听几个人闯进去,把哭哭啼啼的阿兰拖出去,咣哩咣啷也不知是怎样动作。
  胤祥气得脸色雪白,一跃而起便去马褡子里摸腰刀,一探手却不在里头,劈手摘下墙上挂着的马鞭子,一声不吭调头就走,胤禛听老胡骂得忒是犯荤,连胤祥也扫了进去,不禁皱起眉头、眼看弟弟要去惹祸,沉着嗓子喝道:“老十三!和这种混虫计较什么?小了你的身份!回去告诉你九哥,难道治不了这混帐东西?”胤祥恶狠狠盯了角门一眼,站住了脚,脸色又青又灰,盘着鞭子来回踱步:这个四哥是他的主心骨,他不能违他的命。但院那边的事却没有完,哭骂声中响起了皮鞭,夹着阿兰的惨号。直抽了十几鞭才住手,便听那个老胡的声气格格奸笑道:“卖嘴不卖身?好哇!反正这会子睡不着,捡着好听的给爷唱一个!”
  一时没了声气,院那边像是调弦,良久,箫筝渐起,飘过一阵带着呜咽的歌声:
  流萤飞渡,草湿林暗游青磷……望流水高山,家乡路远,高堂萱草春消息,却为关河锁禁。徘徊迟回,芳心还惊,杜宇一声血染尽”“不好不好”老胡大声道:“换个高兴的”接着阿兰一顿,唱:
  聊将春色作生涯,宿眠园林几树花”老胡又叫住了,“给我唱——云房十试吕洞宾!”
  “云房十试吕洞宾”是白牡丹调情,盗取洞宾仙根的故事,出了名儿的风月戏,最是淫亵不堪。胤禛听老胡如此作践人,心中不禁大怒,咬着牙思量片刻,说道:“祥弟,这太不像话,代你九哥教训教训他!”
  “是了!”胤祥答应一声,将实地纱袍脱掉了,提起鞭子就走。胤禛便命:“高福儿把行李备好,一会儿咱们走路。你们两个陪着我到角门口接应一下。”说罢三人带了芦芦出了房门,只见胤祥赤了膊站在脚门口,相了相那门,一脚猛揣将去,那门本就不甚结实,“咔”地一声爆响,已是戛然崩倒,胤祥大叫一声:“王八蛋,忒煞是欺侮人!”便扑了进去。院子四角都挂着灯笼,很亮。胤祥乍从暗处进来,觉得亮得刺眼。定了神看时,那个叫老胡的是个黑胖子,脱得赤条条地半倚在当院石板上,胸前黑毛如乱草蓬生,喝得醉醺醺的,正叫两个婆子按着不肯唱歌的阿兰往地上碰头。乍见胤祥提着鞭子虎势雄雄闯进来,雪练也似一身肉块块绽起,满院的人都吓怔了,老胡“唿”地坐起身子,问那婆子:“这是哪里的野杂种?是你们庄里的人么?”
  “奸贼!”胤祥自幼受哥哥和太监的气,都从“杂种”二字上起,最听不得这话,哪里还等他们从容问答?叫骂着一个箭步窜上去,劈脸就是一鞭!老胡“妈呀”一声惨叫,一个滚翻身起来,捂着鲜血淋漓的左颊,杀猪价大叫:“来人哪!强盗打劫了!门上的小厮们死绝了么?”胤祥哪里管顾,只手中皮鞭抡得风响,赶着老胡猛抽,一院子丫头老婆并买来的乐户女子齐哭乱叫呼爹喊娘。满院子闹得沸反盈天,外头守门的长随们早惊动了。一阵吆喝,十几个人提着棍棒跑进来,也不分说围着胤祥就打。
  但胤祥身为皇子,秉承祖训自幼不弃弓马,教习师傅俱是大内侍卫,天下一等好手,他又爱武,身手在阿哥里数一数二。这些豪奴欺侮百姓是把式,野鸡手段哪里放在胤祥眼里?打得兴起,纵跳横跃,一只普普通通的马鞭矫若游龙,恍恍惚惚飘飘闪闪,鞭着处无不皮开肉绽。胤禛右角门口看得目眩神迷,坎儿狗儿咬指惊叹。半晌,狗儿才回过神来,说道:“四爷,放芦芦吧?”“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放狗。”胤禛冷冷说道:“十三爷对付得了他们!”
  但外边拥进来的家丁越来越多了。胤祥十分机警,抽冷子一把擒过老胡揽在怀里,两眼睁得浑圆,大喝一声:“都他娘住手”这一声犹如炸雷般的怒吼惊得众人身上一颤,竟都停了手,只围了个半圆逼着胤祥。胤祥将腰中黄带子一撩,冷笑道:“你们说爷是贼?看看这个!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北京城十三贝子爱新觉罗·胤祥!今日代九哥收拾这个奴才!”
  众人不禁呆若木鸡,提棍的拿刀的掣鞭的都一动不动,活似泥塑神胎。正不可开交处,胤祥格格笑道:“老胡,打了半日,还没请教你大名儿呢,你叫什么?”
  “胡世祥!”老胡是从黑山庄上才调进北京,没见过胤祥,哪里肯信这愣小子是十三阿哥?仰着头答应一声,翻着怪眼问:“怎么样?”话音刚落便被胤祥“呸”地啐了个满脸花:“你也配这个名字!这是答主子话的规矩?”说着转脸问:“你们谁是姓任的舅子?这个阿兰我买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递腔。任伯安的舅子早已赶来,混在人堆里,他倒是在京远远照过胤祥一面,只今夜的事太凑巧,而且他也喝得醉眼迷离,恍恍惚惚觉得像又觉得不可思议,只约制众人等着瞧,却不敢回话。那胡世祥却不知起倒,大声道:“不卖!你也不是十三爷!”
  “不卖?”胤祥哼了一声,用马鞭子指定阿兰:“这个女孩子爷买定了!你们好好儿给我护送到北京,掉一根汗毛,我叫你立旗杆——回去我和九哥说话”说罢猛地一搡,胡世祥直滚出丈许来远。
  胡世祥一骨碌翻身起来,指着胤祥大叫道:“你们都是死人!凭几尺黄布就信他是阿哥?拿下”但众人这时已暗地得了话,还哪敢轻举妄动,胡世祥跳脚还要骂,不防被缩在一旁的阿兰抱住了腿,猛地就是一口。胡世祥疼得搂着腿打了个磨旋儿,“咕咚”一声歪倒在地下。
  胤祥将皮鞭掖在腰里,拍了拍手上的灰,冷笑一声竟自去了,一边走一边说道:“作死么?不看九哥的脸,你这会子早见阎王爷了!”
  当夜一行五人便离了江夏。行至第三日正午,在五里坡歇马,一打听,刚刚到了刘八女的地界边。高福儿等人摇头乍舌惊讶不已,胤禛胤祥见刘家如此豪富,也自心下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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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回 讨没趣溜须碰硬壁 恶作剧拍马踏筵席
 
  朝阳门码头是运河北端之终点,明末战乱失修,原是久已湮没淤塞,不成模样了的。雨水充足时漕船官舰尚可直泊进来,一般年份,埠头就设在通州,也算到了北京。康熙十六年之后国力渐次充裕,其间经治河能吏靳辅、陈潢、于成龙几度曲画精心修葺,不但旧貌尽复,而且河道拓宽数十丈,水深丈余,便又兴隆起来。夹岸铺店堂肆栉比鳞次,危楼翘翅飞檐插天,仿佛北京城外一座独立的小城,煞是繁花热闹。
  八贝勒胤禩的府邸就在码头北岸。接到胤禛即将回京的邸报,他心里很犯踌躇。按照国礼,不奉旨他不能去迎接;按兄弟名分,哥哥远道回来,在门口下舟,断无不见之理。在康熙众多的儿子里头,胤禩只管着正红正蓝镶白三旗,坐纛儿皇子,最是清闲不过。但他为人精明练达,宽仁和蔼,无论兄弟还是外官有了烦恼难为的事,都乐意寻他诉苦情求帮衬。能帮的事,不分亲疏远近,不管要钱求官或夺情免参,胤禩从不袖手旁观看人落水不救。因此这“八贤王”尽自足不出户,恪守祖训不干政务,六部的事没有一件能瞒过他的,也没有一件事驳过他的面子。思索良久,胤禩决定换了便装去迎接胤禛。九阿哥胤禟昨日来府,已经学说了江夏的事,十
  阿哥胤誐欠着库银,正和施世纶怄气,内务府早已透出风来,万岁对太子胤礽愈来愈不满。胤禛胤祥是胤礽的左右臂,这些事一回京立刻就知道了,自己不出面见见,兄弟间越发生分难堪。朝臣们已在暗中滚传,废了太子八爷当政,虽说是无稽之谈,但兄弟之间猜忌起来,什么闲话出不来?
  和清客们下了一会子棋,待到天将黑定,外边的人飞奔进来禀道:“八爷,四爷十三爷的官舰到了”“忙什么”胤禩含笑道,“等他们接过我再去。”说着便起身,换了一件月白府绸袍,也不穿褂戴帽,腰间束了一条檀香马尾卧龙带,脚下踏一双黑冲呢千层底鞋,只带了两个小奴飘飘逸逸信步踱着出了大门。
  码头上接钦差仪式刚过。看样子胤禛胤祥也是才下船,正和几个礼部的人执手寒暄。此刻芦棚里歌止乐歇,十二盏黄纱宫灯下一群翎顶辉煌的官员众星捧月地将胤禛胤祥簇拥在中间凑趣儿说话,见是胤禩来了,忙都闪开一个胡同。
  “四哥,十三弟,一路风尘辛苦!”胤禩几步紧走,到胤禛面前打了个千儿,起身紧握着胤禛冰凉的手笑吟吟道:“看上去气色还好。在京日日见面,也不觉得什么,你们一去八九个月,这心里就空落落的,总是手足关情啊”说罢转脸道:“十三弟英风犹昔,见这略加历练,看上去像是老到了些儿。”“叫八哥惦记着了!”胤祥笑嘻嘻道,“我们在外头也着实想着你呢,眼见八月十五了,你给我预备了什么好果子吃?”
  胤禛只微笑着听,因道:“咱们走吧,芦棚那边还有许多人跪着呢!”胤祥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叫他们多跪一时还巴不得呢!升官发财不靠下跪请安,指什么呢?”“十三弟幼时不是这样的,如今忒伶俐了!”胤禩一笑,“只这张嘴太不饶人。”
  三人一头说笑踱过芦棚这边。在岸边接驾的都是郎官以上的官员,这边棚里都是科道司官,足有上百的人,见他们过来,一齐叩下头去。礼部四译馆司官姚典和刘燮两个人领衔请安道:“四爷十三爷吉安”他们都是胤禩府走动的人,起身时向胤禩注目会意而已。
  “罢了,生受你们了!”胤禛脸上闪过一丝微笑,略一抬手道:“大家都起来。天已这么晚了,有的还住在西直门外,就此散了,改日再会吧。”礼部侍郎宋文运随侍右侧,忙道:“四爷,大老远地回来了,这会子也未必用过晚饭。奴才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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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了点水酒,略用点再去。”
  胤禛瞥眼看了看,果见棚下齐整摆着二十风桌席面,干鲜果品水陆珍馐一桌桌小山似的攒起老高,不禁皱了眉头,站住脚说道:“早就有旨意,钦差出巡,外地还不许张罗呢!我和十三弟在船上已经用过了。这会子身上乏得生疼,只想早点歇下。村竹,你是办老了事的,知道我的脾性,怎么还弄这个?我在外头从不吃地主官一席之请,回到辇下,更用不着了。再者,今晚迎接仪仗也太侈,我是有点承受不起。”
  众人热炭团儿般赶来,满以为即便不能讨亲热,至少也不至于落个没趣。挨这几句冷炮,不禁面面相觑,人人心头不是滋味,脸上干笑心里直骂娘:妈的,咱算硬拿热脸来蹭冷屁股了!宋文运心里窝着苍蝇,赔笑道:“四爷,您甭疑心,这用的不是宫中的钱,是下官们巴结的。您不用,下官们脸上怎么下得来呢?”胤祥肚里早饿得咕咕直叫,听胤禛说“已经用过”,又好气又好笑,却不好说什么。
  “多少用一点吧。”胤禩见众人一个个沉着脸不言声,爽朗地一笑说道:“下不为例。现已做好了,不吃也是暴殄天物。算在兄弟身上,是我请您的,本来我府备的也有,就叫他们罢了。”说着,便随了胤禛进来。
  众人此时方略松一口气,鱼贯而入安席。不一时觥筹交错,豁拳行令之声渐起,才热闹起来。胤禛却是一腔心事:按理皇子出巡归京,迎候宫灯不过八盏,龙旗也只九面。如今外头就摆了十二宫灯十二龙旗,而且动用了畅音阁的御乐,唱皇子出巡回驾凯歌,无一处不用太子排场,这是谁的主意?若是奉旨,就该说明,若不奉旨,那就是摆了圈子给自己跳!看看席面,也是仿膳规格,胤禛越发起疑,只是沉吟。胤祥却不管不顾,不论劳素一捞食之,一头大嚼着笑道:“这一席没有十五两银子,断然办不来。八哥有钱请客,我可要大快朵颐了!”
  “席面是他们办的,老十三要承承他们的情。”胤禩何等机警,一听便知这个老十三不怀好意,要把“请客”名声往自己头上扣,因一仰身子道:“我要吝着不出钱,你们二位拂袖而去,太扫大家的情分了。”又劝胤禛:“四哥怎么不动筷子?如今的事不能太认真。上年我去奉天,巴海张玉祥他们请我也是这席面。我没说他们两句,他们倒说:“这膳谱还是万岁爷东巡时赏的呢!要是不叫吃,赏我们做什么!刊你说说,可不是清楚不了糊涂了么!俊卑我这人就喜欢清楚。”胤禛拿定主意绝不进食,笑道:“我不是不敢吃这个饭。一来确实不饿,二来我在想,这么一餐要三四百两银子,天下这么大地方,这么多官,得多少?我们真的富得这样了么?就这笔应酬钱省下,也很能办些事了……”
  众人一边吃,一边听他教训,一个个气得无可奈何。一会儿这个说:“这鸡怎么做的?淡极”那个说:“哎哟,刺着了!”姚典竟无端“啪”地自打一个耳光,刘燮便问:“怎么了?”姚典一笑说道:“这蚊子叮人”宋文运干笑着只是劝??“四爷,菜凉了,请……”
  “我真的是吃不下。”胤禛心里雪亮,只管说道:“过骆马湖时韩春和请我,一只烤猪就是一百多两银子。我跟他讲‘你看看我这两个伴读童子,一个叫狗儿一个叫坎儿,父母都叫饿死了。我买一个使唤丫头,身价只五两银子,这都是民间膏血。”胤祥啃着一只鸡腿,想法儿要咬下里边的一团筋,笑道:“四哥,省得了省得了,您也用一点吧!”
  胤禛突然脸色一变,站起身来竟自去了。胤祥打个饱呃,红光满面起身道:“吃饱了吃饱了!你们只管慢慢吃。”也就跟出来。胤禩见宋文运等一大群人面红耳赤尴尬万分,忙起身抚慰道:“四爷就这脾气,瞧着我的脸,别往心里去!”道了失陪也跟了出去。
  他们兄弟一走,这边官员们立时开锁猴儿一般放肆起来。
  刘典用筷子将菜盂敲得山响,大声道:“请请!村竹公,吃嘛!发什么呆?”
  “村竹这回拍到马蹄子上了!”刘燮一边笑着给宋文运斟酒,说道,“脸都叫踢白了!怕怎地?不过认个晦气罢了,别说咱们,阿哥爷们还弄得鸡飞狗跳呢!”
  一个参将举着杯子笑道:“什么晦气,吃个鸡巴打个呃儿,
  一股子毬气”众人一阵哄笑,这个说:“公公背儿熄过河,吃力不讨好儿!”那个说:“编派的倒好!什么沟儿坎儿?世上有过不去的沟坎儿J慨不全把欠债官员名单子都开给皇上了,头一个就是曹寅,第二个是魏子煦,都是擎天保驾出生入死的勋贵!等着睢,看是谁过不去沟儿坎儿。”胤祥因小解还没走,回来时见狗儿和坎儿都在棚外等着自己,便道:“你们怎么还没走?”
  “你听听”狗儿咬着牙道:“这些个驴日的嘴里爵的什么蛆!”
  胤祥侧耳听听,里头果真七嘴八舌,不凉不酸指桑骂槐,隐约还有人说什么“龙生凤养有九种,老鼠代代会打洞”,却极像含沙射影骂自己,不禁气得脸色雪白,一边带着两个孩子往外走,口中说道:“我非整治他们不可!”坎儿一眼看见河岸边拴着二十几匹马,都是棚里官员们骑来的,都在吃酒,并无人看管,眨巴眨巴眼,向胤祥耳边嘀咕了几句。
  “好法子”胤祥眼中陡地一亮,笑道,“真有你的≈还不做去,出了事都是十三爷的”坎儿点点头,从腰里取出一个鞭炮,无声一笑,走到一匹马跟前,便将鞭炮牢牢系在马尾上。狗儿早已会意,忙着上前解缰绳,打着火笑道:“十三爷,有点不雅相,爆竹一响,咱们得撒丫子跑呐”说着便牵过来,胤祥见他点着了捻子,照马屁股上狠命就是一脚,笑道:“给你主子凑凑兴,叫他们再骂!”
  那马被踢一脚,向前跑了几步,刚刚站住脚,尾巴后的爆竹“噼里啪啦”地响起来。这畜生惊得一跳老高,长嘶一声便向棚子冲去,顿时里边老鳖反潭价,人叫声,桌翻声,马嘶声,杯儿盏儿唏哩哗啦,也不知是怎样闹腾。胤祥得意地一笑,说声“走!”三个人便直奔八贝勒府来寻胤禛。
  待到八贝勒府门前,三个人放慢了脚步,府门口的长随都认得胤祥,便径自进去直趋胤禩的书房怡性斋。却见胤禛的三个儿子弘时弘昼弘历都毕恭毕敬地侍候在斋门口,因大的不过八岁,小的才五岁,都在孩提之间,身后还簇拥着一大群太监丫头老婆子。长子弘时便忙抢前一步,双膝跪了道:“十三叔回来了?方才阿爹还问你来着。”弘昼弘历磕了头,便扑进胤祥怀里,扭股糖似的撒娇儿。胤禛在里边已经听见,便踱出来道:“放开你十三叔。高福儿带着你三个世子爷回去,告诉福晋,我是钦差,明儿见过皇上才好回家,也给邬先生文觉性音他们带个话。”胤祥一把抱起弘昼弘历,左右一亲放下了,笑道:“四哥也真是的,父为子纲做得到家,就把孩子调教得避猫鼠似的。虽说君子抱孙不抱子,没了这份天伦之乐,还有什么味儿呢?”又回头道:“狗儿坎儿,你们也跟着三个爷回去,把我从无锡买的泥人儿、折扇香袋儿、竹编蝈蝈笼都给他们。”又逗了一阵子才进书房和胤禩胤禛吃茶说话。
  “四哥!”一切安顿停当,胤禩亲自摆好点心,方摇着湘妃竹扇坐下,诚挚地说道,“兄弟有一言相劝。不说憋得慌,说了呢,又有点怕您;不知该怎么说?”胤禛漆黑的瞳仁盯了胤禩多时,扑哧一笑道:“我就那么厉害?你说就是了。”胤禩莞尔一笑,道:“四哥天生煞气,严威逼人,群小虽怒而不敢不敬,这原是难得。只古人说过桡桡者易折,强不胜弱,柔则能久。总要刚柔相济才是万全之道。桐城募捐的事我听了
  心里极痛快,但北京城这么大,什么小人没有?也就难免……”他看了胤禛一眼,没再往下说。胤禛笑道:“哦?都说些什么?只管讲嘛!”
  胤禩微一俯身,说道:“我这里有一份揭帖,写得极阴损,是刑部接过来,我叫扣住了不往里头递的。”说着从案头书下捡出一张黄纸递给胤禛。胤禛接过看时,上头写着:
  告状人盐商柳下跖,为势吞血产事:极恶伯夷叔齐兄弟二人,倚父祖二兄声势,发掘许由坟冢,又通连皖省嬖臣柳祺陈研康,纵恶奴年某敲诈民财,竭泽而渔,穷凶极恶,逼献首阳山薇田三百亩,有契无交。崇侯虎见讵。泣思武王至尊,尚容叩马而谏,区区蝼蚁遭逢尧舜之世,岂无仗马之鸣?激切上告。
  胤禛看了只是一笑,递给胤祥,说道:“文笔不坏,不知是多少银子买的——你看看。”因又问道:“还有什么话?”
  “别的没什么。”胤禩沉吟道:“再如方才的事,四哥做的不差,只我觉得稍过了点。到底大家好意,兴兴头头来接风,太难堪了些。”胤祥暗地偷笑,装个闷葫芦,心里道:“后来的难堪你还没见哩!”
  胤禛拈了两颗松子仁儿在手中搓着,半晌才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园呐!又想马儿好,又想马儿不吃草,天下哪有如此美事?”他略一顿,转了话题,“皇阿玛身子骨如何?”
  “还算结实。”胤禩舒了一口气,说道,“今年一夏,他老人家没离开畅春园。但精神看去有时济不来了,爱忘事儿。漕运总督吏部荐的丰升运,他已经照允,召见吏部的人又说:‘怎么新河督封志仁还不进京引见!刊弄得吏部的人干瞪眼不敢回话,还是张廷玉提醒说是大阿哥的门人丰升运,才想起来。”说罢抿嘴儿一笑。胤祥敞着怀扇风儿,端茶一口接一口解渴,笑道:“丰升运这条老狗,到底钻营出来了!四哥没见过这人,大下巴,铲子似的这么翘着——”他翘起下巴,一翕一翕地好像嚼什么东西,“就这德性!”逗得胤禛胤禩都是一笑。
  胤禩因道:“叫你们回来,还是为清理积欠。施世纶已经上任,这人风骨硬挺,皇上也看得重。如今该还的帐已经还上,咱们兄弟里头只有老十,一时没有还清,外任里头还有一二十个,像曹寅穆子煦一干子,有的是还不起,有的是跟着皇上几次出兵放马的将军。这些功劳情分摆着,很难下手。
  上次见老施,急的了不得,等着你们二位回来呢”说着,立起身来,迈着方步踱着,言下似乎不胜感慨!老十是个二五眼性子,其实还好说。曹寅穆子煦他们都是万岁爷的老侍卫,打从康熙元年至今,生生死死风风雨雨都和皇上一块滚过来,明面上是他们借的库银,其实都是主子花了的,几百万银子,砸锅卖铁敲骨熬油也还不起啊!”
  “我看不要紧。”胤禛揣摸着胤禩的用意,像是为这些人说情,呷了一口茶说道:“还不起帐的我们心里有数,皇上也知道。逼急了,皇上自有章程保他们。至于老十,素日最听八弟的话,你劝劝他,不要为几个钱伤了体面,我虽穷,也可帮他几个。前人撒土,迷后人眼,我不能不顾公义,也不能不顾私情。”胤禩没想到刚刚试探着求情便被堵得严严实实,不禁一怔,随即哑然失笑:“四哥你这心田,叫人不能不服。老九老十还有老十四不过管着皇庄,和我过从密些。其实他们是敬你,又有点畏你。连我见了你,就有一肚子笑话儿,也都憋回去了。”
  胤祥却似乎没有听出两个哥哥斗心思,用手指弹着杯子笑道:“一见面就谈公务,也不累得慌!八哥,我可是有求于你啰!”
  “什么事?”胤禩转脸笑道。
  “我臭揍了九哥一个奴才,要请八哥在九哥跟前斡旋几句。”胤祥收起了笑容,“听说那几个戏子是九哥叫奴才们给你买的,我瞧着不错,八哥是个大方人,送了我如何?”
  胤禩一听便知是任伯安禀过的那档子事,故意怔了好一会,说道:“你说的都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府里没有奴才出去,也没有买戏子呀!”又转脸对胤禛道:“我最不爱看戏。四哥你知道的,前年老十弄了几个人硬要送过来,我倒是收下了。一问,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千里迢迢卖到北京。可怜见的,我一下子都打发她们回去了——敢怕有人冒我的名在外头做这事?倒要查一查”胤禛这才把江夏镇胤祥大打出手的事说了,又道:“我本来不想管。听他们鬼哭狼嚎实在不成体统,是我叫十三弟去管教这个奴才的。”
  “好一出英雄救美人,何其妙哉”胤禩哈哈大笑,“不过,人,确实不是我的。既然这事十三弟关心,又连着我的名声,我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时间打得富余一点,容我去办,要是老九的人,十三弟尽可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胤禛一笑起身,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亥时了,我们得去驿馆,话没有说完的时候,留着日后谈吧——明儿还得见皇上呢!”胤禩也不相留,直将他们送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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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回 畏阋墙胤祥争出头 敲木钟御苑学驴鸣
 
  两个人回到驿馆,胤禛才叫了饭菜胡乱吃了几口,胤禛漱着口,见胤祥半歪在安乐椅上,好像换了一个人,呆呆地望着房梁出神,因笑道:“从不见你这样安生的,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八哥这个人。”胤祥抚着额头深深吁了一口气,“说他伪君子,有时真像好人。说他好人,九哥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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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他想说十四阿哥胤禵,但胤禵是胤禛的一母同胞,便改口道:“……还有一大群,像揆叙、阿灵阿、王鸿绪,什么鄂伦岱一干子乌鳖杂鱼混帐王八,都整日围着他转。”“是么?”胤禛一笑,“据我看,他还是有德有容的。别说你我,加上太子,十个不抵他一个。不过好人做的滥了,身边不免鱼龙混杂——你甭替他担心,这人心里清亮得很呢!”
  胤祥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我替他担什么心?我担心的是你!他在那边收拢人心,你在这边一味得罪人。太子爷要真的承你的情也罢了,偏偏这个二爷,身上四两责任也不肯担,将来可怎么好?”胤禛不禁一怔,只点了点头,一声不吱低头吃茶。胤祥又道:“那年纳尔苏王爷进京,送太子的礼薄了点,太子想整治他,拿住他擅用明黄镇纸的错处,却叫你监刑,在宗人府抽人家的鞭子。他在毓庆宫吃醉了酒,调戏皇上跟前的贵人,弄砸了锅,没法子就灌人家丹顶鹤。死了人又担待不起,又叫你去跟德娘娘说,在皇上跟前疏通。我们在安徽募捐,弄得村村起火树树冒烟,京里这么多闲话,也并不见太子爷出头替我们讨个公道……”
  “嘘——”胤禛见胤祥越说越来劲,忙打了个手式,“防着隔墙有耳”说着出外看看,但见月沉云影,树影如壁,空无一人,回转身道:“你胡说些什么?”胤祥不无伤感地摇摇头,说道:“不是我趁酒胡说,跟这样的主子真真叫人寒心!像今晚这事,摆那么大排场,算怎么个意思?是谁在里头弄鬼?四哥你机警,没上当。要真叫都察院那干子臭御史上个密折参一本,二哥肯出来替我们折辩么?——我已经看透了你的心思,户部这差使你是要接的。拼着得罪这么多人罢筵。可这份忠心,指望着能换来个什么?”
  胤禛表面平静,心里翻腾得厉害。他今晚此举,其实是做给皇帝和太子看的。也叫百官知道他水火不避成败不计,决心把户部清债的事料理清白。原想这个粗疏爽气的十三弟未必能领略这番深意,倒不料他比自己见得还要深一层!
  “你为什么不说话?”胤祥突然光火了,“我说的不地道么?”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胤禛喟然叹道:“我已经骑在老虎背上,哪有那么容易下来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太子越发不得意了,也难怪他,叫他监国,又毫无权柄;他批奏折,皇上跟前还有个上书房——他自己又不争气。有人就是瞧准了这一条,处处堵路,叫人寸步难行。你最知道的,我哪有什么‘党’?办差多了黑锅背得多,谁免得了?如今他是太子,
  办差的难免要请示他,要不维持他,人又说我看他吃不香,要倒戈投老八或老大,什么名声儿?所以只能死马当着活马医,一条道儿走到黑!十三弟,你方才咽住了,连老十四也和众人一个心思。你今晚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索性说了:我预备着做孤臣,高墙圈禁。如今的事凶险万分,你得保住——有一日你能替我剖白了我的心,就不枉了知心兄弟一场……”他侃侃而言,说到此便觉眼圈一红。但这感情的火花也只一闪,迅即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地端茶呷了一口。
  胤祥霍地立起身来,躁急地来回踱着步子。好一阵,他站住了脚,倏然回身说道:“这真是肺腑之言。不过据我看,必须调个个儿,或许是另一局面!”
  “唔?”
  “这事我想过许久了。”胤祥说道:“我比不了你们,自幼孤苦。有个娘,也不知什么缘故生不见人死无封号。为这不明白的事受了九哥十哥多少气,就是有点身份的太监也敢糟蹋我。”他的眼睛突然涌满了泪,“小时候兄弟们在毓庆宫读书。一样的不会背书,别人告个病就没事。我要告病,就得关空房子败火,哭得死去活来也没人理。大阿哥太子捣乱闹事,谙达单单罚我代跪。皇上送来克什(赏赐),又说什么‘孔融四岁让梨’,我分的最少。一块儿跟着侍卫们打布库,也拿我做练把式,摔得吐血还要听哥哥们嘲笑。”说到此泪水已是夺眶而出,十四弟和我同年生,你们一个娘,我也不说什么。你拿我和他一比就知道了。人都说我和他一样性格儿,只他大方我小气,四哥,我大方得起来么?宗人府每年给我分的银子比不上别人一半,说我没有亲戚,没有赏钱,太监们都不愿跟我”胤祥泪光满面,咽了一口唾沫,两眼直瞪盯着外边漆黑的夜,喃喃自语道:“记得那年六月六么?太子爷背不过书,大毒日头底下,罚我代跪在毓庆宫前石头阶上,我又恨又气又无可奈何,一下子背过气去,听说他们还笑我‘真不中用!”醒来时已经在你怀里,我只说了句‘要有一棵树就好了,记得你还哭了,这些年才想清楚,宫里永远不许种树,你就是我的遮荫大树!不是你,我难活到今日!”
  胤禛被他的话深深震撼了,一把拉住胤祥的手,长叹一声道:“说这些往事做什么,叫人听得心里刀剜似的!你母亲的事……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是个顶好的人,土谢图蒙古大汗的公主宝日龙梅,身份比哪个娘娘都贵重。她后来的事恐怕只有万岁知道,但肯定没罪,有罪就要有诏旨……如今你长成了,如今谁敢欺侮你?”“我是叫他们欺负大了,打成了铁人,他们抠我鼻子,我就敢挖他们眼!”胤祥说道,“今晚我说这些不为倒我的苦情,我是想你现在留一手还来得及,你就为我想,也得保住你自己。所以户部这差事,我在前头干,你退后一步有接应——操他娘,反正我是个破罐子,多摔一下,仍旧是破罐子,有什么毬相干?”胤祥的话情挚意真,雷轰电掣般,句句掷地有声。胤禛的脸愈加苍白,紧紧握了握他的手道:“好兄弟,有难同当!”
  第二日上午,康熙在澹宁居接见了胤禛胤祥二人。这位老皇帝显得很忧郁,问了他们安徽办差的情形,足有移时没有说话,只是背着手慢慢踱着,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坐了,说道:“你们想在外头治河,这个想头原是不错的。但如今没有银子,什么都是空话。急国家之难,从盐商身上弄那么一点,放之安徽一省则可,甘陕以下,河南江苏山西,这办法未必都行得通。今年治了,明年又决,能不能再用这法子?不行啊……听你们的意思,觉得是太子叫你们回来,其实是朕反复斟酌定了的,与他们告状无关。”说着,转过脸来盯着跪在下头的胤禛胤祥,语重心长地说道:“积弊甚多,得一件一件去做。如今圣道昌明,要找几个硕儒讲经布学,要多少有多少。要说办实事,不务虚言,谈何容易呢?朕寄厚望于你兄弟。”
  “皇阿玛圣训极明。”胤禛略直了直身子,从容说道:“儿臣在下头见的,和皇上说的一样,吏治一事实在触目惊心。再者就是地土兼并,有钱人读书人仗着免锐,拼命买地,小户人家也乐于贱价售出当他们的佃户,规避国税。全然没有田土的,又须交纳丁税。上边贪风炽烈下边生民无业,久而生变,就不堪言了。儿臣想留安徽,也是想实地考察一下,寻出一条开源节流,整饬吏治的门径,为阿玛分忧。”说着便将江夏刘八女豪富情形说了,却避开了九阿哥胤禟和八哥胤禩的瓜葛。
  康熙听得极专注,一句话没插,只目光炯炯盯着案上镇纸,许久才道:“朕知道。地土兼并是没法子的事。汉唐至今,只要不革命,谁都对此束手无策。朕原想丈量全国地土,按土纳税,可以缓冲一下,但吏治不清,送上来的数目都是假的。事情都要官去做,吏治,才是一篇真文章啊”胤祥听了眼一亮,今天皇帝接见的气氛,和昨晚自己想的实在离得太远了,不由暗笑自己庸人自扰,遂抗声说道:“万岁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大奋龙威,下诏切责六部有司,逐项清理?”
  “哦?少壮气概,闻鸡起舞,雄心不小嘛!”康熙眼波微微一闪,“年轻人,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孟子曰治大国如烹小鲜,一个不小心事情就办坏了。只有好心不成,王安石就是个例!你们先把国库弄充实,接着就从吏部下手,任贤臣摒小人,吏治好了,清理地土,兼并就慢了,捐赋就收得多收得公道,冤狱也少了……清理亏空,欠债还钱的事都办不下来,别的还谈什么?”胤禛伏在地下一个字一个字咀嚼着康熙的话,他心头却另是一番滋味:来往书信那么多,竟全然不提康熙这些意思,是压根不知道,还是……正胡思乱想间,康熙笑问道:“胤禛昨晚听说你罢筵不食拂袖而去?”
  胤禛没想到康熙信息如此灵通,吓了一跳忙道:“这是有的,儿子处事不谨,请阿玛责罚”胤祥生怕康熙再问起火头冲筵的事,头上立时浸出汗来,只两手抠着砖缝儿不吱声,却听康熙又道:“你们大概不知道,你们走了,不知谁使促狭,爆竹赶马把一干子官员冲得哭爹叫娘人仰马翻吧?”胤禛偷偷睨了胤祥一眼,忙叩头道:“此事儿臣不知道。但事由儿子而起,儿难辞其咎,求皇上一并治罪!”
  “朕治你什么罪?”康熙纵声大笑,说道,“罢得好,也冲得妙!朕早有旨意,钦差回京不许六部设筵,而且百官也不许与皇阿哥私相结交!皇阿哥里,也真要有几个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给这班文恬武戏的龌龊官儿们点颜色瞧瞧”胤禛见康熙高兴,跪前一步道:“儿子原对户部清理看得很轻,经皇上一番开导,茅塞顿开。昨儿听胤禩说,施世纶到部雷厉风行,已经恢复到儿子们奉差安徽前局面。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今儿已是领了旨意,明儿儿子就到部视事,太子爷和四哥只坐纛儿督责就是了!”康熙笑道:“这些细务你们去太子那里参酌着办吧。过了九月节,朕去承德,能于走前办利落了这差使,过年朕就没有挂心的国事了——你们跪安吧,一会儿朕还要见刑部的人,商议今年秋决的大事。”
  两个人退出澹宁居,已过巳牌时分。是时天已近秋,园中小径已渐有落叶,养心殿副总管太监刑年正督着几十个太监,带了长竿扫帚,有的粘知了,有的扫路,见他们兄弟联袂而来,忙都侧身垂手让道。二人也不理会,径自过去,恰见副都总管太监李德全过来,向胤禛打个千儿道:“二位爷,奴才请安了!”
  “唔!”胤禛漫声一应,见李德全欲言又止,便问道:“有什么事?”李德全赔笑道:“也没什么大事。方才府上高福儿来了,他进不来园子,叫奴才回禀四爷,说是府上有个叫狗儿的,在四牌楼和人阁气,叫顺天府拿了。”胤祥笑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巴巴地跑到园子里去,叫高福儿去把人要回来不就得了?”李德全笑道:“论说也是的。只今个儿邪门,范大人不知吃了什么药,竟不肯放。高福儿说得请爷一个片子,他再去走一遭。”
  胤禛听着,脸上变了颜色,顺天府尹范时捷一向于自己身上大面儿还过得去,为什么竟公然给自己难堪?莫非为昨夜罢筵的事?但好像他昨天没来呀?……他呆着脸沉思半晌,说道:“这个狗儿坎儿,一对儿猢狲,没有一天不给我找事儿!”
  胤祥却不以为然,笑道:“我正想说,把这两个猢狲借到户部使呢!我却喜欢他们天真烂漫混沌未凿!老李,告诉高福儿回府,竟是你派个人传话给范时捷,说我要见他!上回输了我的东道儿,要他还!”说罢,二人径去了。
  太子胤礽办事的韵松轩并不远,沿着超手游廊折过一带假山池塘,一片老松林中矗着一座金翠交辉的玉楹大殿就是。
  两个人远远便听里头有人说话。进来一看,太子胤礽、太子师傅王掞、毓庆宫长史朱天保、陈嘉猷,还有施世纶正一处坐地说话。见他们进来,除了胤礽,众人都站起身来。胤禛见王掞也要倒身大拜,紧跨一步忙双手扶住,说道:“您老人家何必!您是赐紫禁城骑马的,见了皇上尚且不行大礼,我怎么当得起?请坐,大家都请坐。”又觑着王掞清癯削瘦的面庞道:“着实惦记着您了,气色倒还好,只头发全白了!”说罢,便扯了胤祥给太子请安。
  太子胤礽眉眼极似年轻时的康熙,长瓜子脸上两点浓眉分得很开,面如冠玉,目似点漆,穿件天青宁绸长袍,腰间连带子也没系。他显得很随和,不待胤禛胤祥说话便扶起二人:“回来得好,看你们身子骨儿结实,我也放心了。——我们正议户部的事呢!你们在户部搅了一阵,老施再搅一阵,如今又是满城风雨。你们来迟一步,没见方才户部老尚书梁清标,坐在这里排场了我们一顿。什么人老了,不中用了,总求主子念我当年平三藩时,死里逃生从广东逃回北京报信儿的情分,网开一面,留条活路……”他说着,神色也有点黯然:“要说俸禄,一品大员一年一百八十两,不借钱也真难过日子,可要不清理,胡乱下去也不得了。把人弄得鸡飞狗跳,也不成个体统,就像我们大清连几个臣子都舍不得养活似的。
  千难万难,好歹你们回来,我也有个帮手了。”王掞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良久才问道:“四爷,你们刚从万岁爷那来,主上有什么旨意?”胤禛方缓缓将方才见康熙的情形捡着与户部有关的说了。
  众人起身静听了才又坐下,胤礽笑道:“十三弟,有你坐镇户部,我最放心。皇上料理万全万当。其实我这边没多少事,大事有万岁爷,小事有上书房张廷玉、佟马他们。我的心思,天宝、嘉猷也跟了去历练历练。老四你看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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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嘛。”胤禛欠身淡淡说道。
  陈嘉猷朱天宝二人都是胤禛荐到毓庆宫的。少年新进,遇事极少顾忌。胤礽叫他们来用意十分明白,一是图个耳根清净;二是差事办好了能争功劳;三是差事办砸了,责任都是胤禛的。胤祥揣到他的真意,不由一阵寒心,却也不敢说一句题外的话。正想着,施世纶说道:“今儿上午接了南京巡抚衙门的咨文,曹寅病危,不能进京,穆子煦也报了病,只广东总督武丹这几日就到,海关总督魏东亭也是个大欠债主,在滇南中了瘴气,恐怕也来不了。事情难得很,方才我们正在议这事,不知如何着手才好。”
  “先从阿哥头上着手!”胤祥方才受到皇帝嘉勉,兀自兴头得神采焕发,因朗声说道:“先头啃不动十哥这块骨头。如今万岁决心如此笃定,我看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咱们兄弟们无债一身轻,清起别人没有后顾之忧。”他满以为此法绝妙,众人必定刮目相看,不料话间落后却是一片难堪的岑寂。人人垂头吃茶,竟是毫无影响。胤祥正愕然间,胤礽笑道:“怎么都不言声儿?莫不成为我借的那四十五万?那原是实在腾挪不开,才叫何柱儿暂借回来的。买人家一处园林,定银就是五万,不得不如此。我已派人去奉天,年底银子就解到,还帐。怎么样啊,拼命十三郎?”
  胤祥被憋得嘘了一口气,万没想到再次借债的始作俑者竟是太子!无怪乎连施世纶这样的铁腕能吏都束手无策。胤禛心里起初也是一团乱麻,但他很快就明白,这会子只能照太子的意旨办,因道:“就是这样,我们勉力去做。”说罢便起身来,众人也都纷纷起身告辞。胤祥嫌与胤禛同行太扎眼,只看了胤禛一眼,说道:“王师傅,你答应我的字呢?趁着这纸笔写了吧!”说着,涎脸儿拖着王掞写字。
  胤禛刚刚走到园门口,一眼便瞧见顺天府尹范时捷穿着孔雀补服,戴着蓝宝石顶子进来,因袍子做得大了些,他又是个罗圈腿,一摆一摆蹭着过来,十分可笑,胤禛便站住脚。
  范时捷早已看见,忙上来请安,“四爷,从安徽回来了?”
  “嗯。”胤禛点了点头,问道:“范时捷,我府里一个书童,叫你的人拿了,他犯了什么事?”范时捷耸了耸小胡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四爷,府上奴才狗儿在四牌楼因欺负一个买鸡蛋的,引起口角,是理藩院的姜芝和礼部的姚典撞见了,扭送顺天府的。这事惊动到理藩院,不审就放,恐怕不好。”说罢便瞅胤禛。
  胤禛听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也不知狗儿犯的什么事,一时竟寻不出话来,只呆着脸不言语。他的这副脸,有时王公们见了也打寒颤,偏这范时捷就不在乎,见胤禛无话,便叩安告辞。恰胤祥用大帽子扇着凉风风火火出来,一见范时捷便笑道:“日你妈!你还没死呀?”
  “哟!十三爷”范时捷听这一声骂,仿佛浑身都通泰了,一头请安,说道:“十三爷您康泰着哩,奴才怎么舍得伸腿儿?”
  一句对话弄得庄重严肃的胤禛也是一笑,便道:“老范和我公事公办,正打擂台呢!”
  胤祥笑骂道:“你这头野驴,连四爷的帐都不买,你他妈吃了什么药?”“不是不放。”范时捷是个越骂越舒服的人,笑得两眼都挤成一条缝,说道,“方才回了四爷,审审就放,审审就放……”胤祥便知案子不大,骂道:“四爷说了话,你还审个牛?不就是和人拌嘴儿么??”“不是怕姚典他们不依嘛!范时捷两手一摊,说道,“要是单单儿拌嘴,我抓什么人?这个狗儿恶作剧,把人摆治得忒不像话了——今儿四牌楼有个小孩说买鸡蛋,叫卖鸡蛋的挟着箩盖儿,一五一十地数着往上摞。摞了五百多鸡蛋,累累叠叠小山似的。那卖蛋的撅着屁股双手扶着,骑马蹲裆一动不敢动。那个小鬼头说声取钱去,就溜了。这个狗儿趁着卖蛋的不能动,就上来踢了人家一脚,又搔人家胳肘,痒痒得把一大堆蛋都倒在街上。两个人打起来,又横不愣子窜出一条瘦狗,咬得卖蛋的手指头直流血……”
  他没有说完,胤禛便知必是坎儿狗儿合作的勾当。这事虽不大,但皇子家奴于光天化日之下欺侮平民,张扬出去名声极坏。正想着,胤祥笑道:“这不过是孩子气戏耍,当的什么真?姚典是你干爹?姜芝是你妈?亏你做到首府,还是个京兆尹!再说这混帐话,把蛋黄子给你踢出来”说着,上前一把拧住范时捷耳朵,笑问:“你放不放?你放不放?宛平县里管朝廷,这么大官连这点事都做不来?”
  “十三爷!哎哟哟哟哟……”范时捷疼得嘘着嘴笑道,“你放我就放,你放手……一会儿不定还要见皇上,耳朵肿了不雅相。”
  “学个驴叫!”
  “哎呀十三爷!这是什么地方儿?看叫人……”
  “学!”
  那范时捷被揪了耳朵,翻眼看看忍俊不禁的胤禛,真的哈着气儿,嘶着嗓子来了个驴上坡,还夹着打了两个响屁,胤祥这才笑着放开手,惹得守在园门口的太监亲兵没一个不哈哈大笑。胤禛没想到世间还有这种人,不禁也笑得打跌,胤祥却道:“四哥,咱们走——老范,晚间把你这身狗皮扒了,带着狗儿到我家。日你妈的好口福,正有一坛子赊店老曲,才从地里刨出来”说罢竟和胤禛一同出园子来。一路上胤禛都忍不住笑,胤祥却道:“这不稀奇,一物降一物,老范就吃这个,和他摆正经面孔,他也和你正经,反倒说不成事——听说他就要离任,要去湖广做布政使了。”
  “谁接任顺天府?”
  “隆科多。”
  胤禛脸上立时没了笑容。隆科多是佟国维的族侄,佟氏一门贵盛,佟国维的哥哥佟国纲就是太子的外叔祖索额图坑陷死的。皇帝去热河前调换顺天府尹,换上太子的宿仇族人,有什么深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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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回 明庭训胤禛戒子弟 献良策小酌试才人
 
  胤禛胤祥兄弟边谈边走,到西华门口方勒住马头。胤祥看了看胤禛,不无依恋地说道:“原想请四哥到我府里坐坐,七八个月没登家门,今儿只好罢了。”胤禛笑道:“罢罢!我不敢沾惹你那尊府!上回在那里停了一袋烟工夫,只说了句三爷府里孟光祖去云南采办东西,第二日三哥见面,口中有的没的就解说这事情。这些杀才哪里是你的奴才?不知都是谁安的眼线坐探,监看着你哩!”胤祥笑着拱手作别,说道:“谁也没法比四哥家法!我这小阿哥,也比不得大哥三哥,一出宫就开府建牙,鱼龙混杂,谁荐的人都有。道乏了。”说罢打马去了。
  胤禛在马上一纵一送迤逦往定安门而来,想着国步维艰差事难办,兄弟阋墙勾心斗角种种烦难,正没个头绪理会,忽觉颊上一凉,接着胳膊上又是一点水珠,抬头看时,不知几时阴了天,疏疏落落的雨点已洒落下来。左右亲兵戈什哈因没带雨具,正要张罗胤禛避雨,远远的见戴铎打马飞奔而来,手里拿着油衣,喘吁吁道:“叫奴才好找,还以为爷去十三贝子府了呢!碰了十三爷才知道爷走这条道儿。”
  “府里没事吧?”胤禛一边披油衣,问道:“世子们都在家?”
  戴铎忙笑道:“奴才没见大少爷。二少爷、四少爷在怡性斋书房陪着邬先生、性音和文觉和尚说话呢!大千岁和三爷方才来过,等不到爷回来,说要走呢,走了没有,奴才也不晓得。”
  说话间雨已大了,打得周围树叶子一片声刷刷响,胤禛因大哥胤禔三哥胤祉在府,也不敢怠慢,忙催马趱行。
  胤禛的四贝勒府原是前明内官监房旧址,又称“粘竿处”,其实是紫禁城一处离宫。赐给胤禛后,只将黄瓦换了绿瓦,规制仍是十分壮观,五进院子但是内务府督造司贡的金砖铺地,平如镜,硬似铁。康熙赏给胤禛时,他原不敢受,后来见胤禔胤祉和胤禩的宅邸比这还要雄伟,才半推半就地搬了进来。胤禛冒雨赶到府门口,早见高福儿率着府里几十名有头脸的长随家仆守侍在下马石前,一个个淋得水鸡儿似的,没人敢动一动。高福儿带众人在雨地里接胤禛下马,一边请安,口中说道:“大千岁和三爷都在东书房。方才大少爷和二少爷都说要出来迎接爷,福晋说她不好陪阿哥,就叫两个少爷去了。”
  “你去禀一声大千岁三爷,说我回来了。”胤禛下马,由人搀扶着一边走一边说!我换身干衣服就过去——告诉邬先生一声,见过二位爷我就过去。”
  “回爷的话!”高福儿道:“三爷说久仰邬先生大名,要见,请示福晋,福晋说叫大少爷二少爷陪着见了。”
  胤禛不由止步一怔:他们怎么知道邬思道在自己府里:棵长耳朵!因又问道:“你四少爷呢?”
  “四少爷回书房读书去了。”
  “嗯。”胤禛不再说话,款步进了万福堂。福晋纳拉氏正
  坐在炕上开纸牌,侧旁侍立着妾侍钮祜禄氏、年羹尧的妹妹年氏并一大群丫头奶妈老婆子等候迎接胤禛。见胤禛穿着油衣温淋淋进来,纳拉氏一偏身下来,念佛道:“我的爷!就淋得这样儿!快取衣裳来换——把给我热的那碗参汤端来先叫爷用!”众人已是黑鸦鸦跪了一片。
  胤禛心里有事,一边命众人起身,换着衣裳笑道:“比起安徽,这里是天堂了,你不用蛇蛇蝎蝎的,哪里就淋病了呢?”
  因见年氏挺着个大肚子站在一边,又道:“你有身子的人了,从现在起到满月,连我跟前也不用立规矩……你哥哥年羹尧恐怕过年才能回来,他身子甚好,你不用结记。”胤禛的第三胎儿子就是因钮祜禄氏带孕侍候自己流产早夭的,听见这话,钮祜禄氏不觉眼圈一红。纳拉氏正要说话,却见弘时弘昼兄弟踏着鹿皮靴子进来,请安道:“二位伯伯和邬思道在那边聊天说文,儿子们过来迎接父亲。”因见父亲没发话,竟都不敢起身。
  “我人在外头,心在北京。”胤禛冷冷说道:“听说你二人斗蛐蛐还赢了你五叔的老二?这可真有能耐了”说罢便喝参汤,屋里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胤禛因又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打从顺治爷到你们,是第四代了,不晓得警惕么?弘历如今是唐诗都背得几百首了,你们比他大,背了多少?你们自己看看,穿着绫罗就往泥水里淌,还有这靴子,是踩水玩儿的?你们没有读过朱子治家格言?”
  胤禛发作了一通,喝完参汤,脸上已是回过颜色,扫视众人一眼,说道:“你两个回书房,今儿把《劝学篇》给我背出来,再写一篇《君子不自弃》明天晚间我看”说罢便起身去了。
  “好,冷面王子回来了!”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和邬思道正在怡性斋品茗说话,闪眼瞧见胤禛进院,两个人都站起身来。胤禔调侃地说道:“这回桐城走一番,收银一百万,得胜还朝了,又要在户部杀回马枪,我辈兄长作壁上观,看吾弟大展雄才”胤禛向二人一一打千儿请了安,微笑着向架着拐杖站在椅旁的邬思道点头致意,说道:“大哥不要取笑。皇上派的差事,不能不尽力敷衍。当家人恶水缸,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来来,请坐,今儿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弄几碟子小菜,我们边酌边谈——邬先生,你还不知我这三哥,二十弟兄里头是文状元,大哥呢,算得一个武状元,今日聚会实实难得”门外从人听见这话,早已飞奔出去,不一时便拿过几碟子凉菜和一瓶玉壶春酒。胤禛便让着手道:“坐,坐!听说三哥和邬先生会文,我兴致好得很呢!”
  胤禔笑道:“四哥这位邬先生真是可人!我还没见过老三的敌手,今儿是开了眼了”胤祉也笑道:“果然名下无虚,那年左玉兴赵泰明真的是屈了你。不过你说天下无绝对,我却不信——去年游西山,有个姓车的孝廉和姓乔的秀才坐一乘轿上山,陈省斋先生出联:车乔二书生,同乘一轿登山——请问,你对得上么?”
  “那年去陕州我也见了一件事。”邬思道坐在下首,微微一笑道:“一个姓马的和一个姓卢的商客骑一头毛驴过河。所以三爷说的联语可以对上:马卢二商客,共引一驴涉水。”几个人听了,觉得确实对得切,不禁哄然叫妙。却听胤祉又道:“那么‘烟锁池塘柳’呢?这是千古鳏对!”
  邬思道一笑道:“这算什么鳏对?既估池塘上有烟,一定是镇湖楼走了水,我就对上个‘烧坍镇湖楼’,想来也是不错的。”众人正品味时胤禔在旁大声道:“此木是柴——山山出!”
  “由水变油,日日冒!”
  众人不禁鼓掌大笑,胤禛也来了兴头,举杯一饮说道:“我不长于此,上回年羹尧说了一个,只两个字,竟无人能对。
  三哥和思道先生都是行家,请教:色难——色难对什么好?”
  “这个么——容易。”邬思道举杯饮了一小口,便不再言语。胤禔见胤祉兀自低头搜索柘肠,便道:“既说容易,怎么不对出来呢?”邬思道见胤祉也盯着自己,一笑说道:“我已经对过了,就是‘容易’二字,难道对得不切么?”
  众人又复大笑,胤祉见他如此敏捷,心里很想难倒他,指着墙上一幅画儿道:“这是仇十洲的《函谷关》,请口占一律,做得好,我就服了你!”邬思道略一思忖,应口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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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雄镇固金汤,眈眈视六王。
  地吞百越尽,祚翦二周长。
  雉堞存余烈,丸泥少异方。
  青牛背上客,长笑过咸阳!
  吟声未落,胤禔指着壁上的《钟馗图》急急说道:“就这幅图,不许你想。口占一破题,不许带天地君亲师,不许引圣人话。说,快点!”
  “夫进士,鬼也;鬼也,进士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妙”胤禛不禁击案喝彩,胤禔胤祉也搓着手连连赞赏:
  “怪道老四不和外人说笑,家里放着如此解颐破颜客!”胤禛一回头,见高福儿带着坎儿和狗儿也在外头廊下笑,知道是狗儿的事毕,进来回话的,便道:“你们懂什么?叽叽嘎嘎成什么体统?”
  高福儿忙赔笑道:“我们来了一会子了。听爷们对得有趣,就忘了神。狗儿也出了几个字,叫坎儿对呢”胤禛便问狗儿:“你出的什么?”
  “烟暖房。”
  这一说众人也是一愣,连邬思道一时也寻思不来对什么好,却见坎儿一脸睡相,揉着鼻子道:“屁暖床!”
  众人立时哄堂大笑,胤祉笑得前合后仰,胤禔笑岔了气,扶着椅背直揉肚子,邬思道抚着胸口只是咳嗽,饶是胤禛素日冷面冷心,扑地一口酒全喷在地下。
  “今晚好快活”胤禔笑了一阵,伸欠了一下说道:“天到戌时了罢?老三,千里搭长棚,筵无不散,咱们也该去了。”
  胤祉握了握邬思道的手,起身道:“真该荐你应考,可惜了身有残疾,闲时到我府走走。我那里不少鸿儒,大家谈笑耍子。”
  胤禛脸上立时没了笑容,却见邬思道架起拐杖,微笑道:“承三爷厚爱。不过家兄身子欠安,四爷赏了盘缠,后日就回南去。残疾之人不堪驱使,徒供取笑而已,若再有机会来京,一定去三爷府上奉承。”胤禛听他这话推辞得十分得体,生怕再纠缠别的事,便问:“两位哥哥还有别的事么?”
  “来看看你,没什么大事。”胤禔说道:“我的门人肖满成从云南叫你那位丑人怪给提到北京了,昨晚还去我那哭了一鼻子,想求个情儿把他那帐宽限一年半载——你可得赏我这
  个脸啰?”胤禛看了看胤祉,心知他必也是说这类事,因笑道:“走着瞧吧,看太子什么章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胤祉一听便知这个铁门栓不好拉,便也不再提,淡然一笑。胤禔也笑道:“知道你就这个话!我们也瞧着太子呢,你只管放心!”
  人都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胤禛和邬思道二人。外头的雨淅淅沥沥仍在不住地下,打得芭蕉叶子砰啕作响,良久,胤禛方粗重地透了一口气,说道:“今晚凑巧儿,给我接风,我也给你接了风。不知你在这里住的惯不?”
  “还好。”邬思道叹息一声,方才会文一阵欢笑已仿佛是隔世一般,沉吟道:“我的情形料来四爷已经都知道了。如今四爷的情形我也略知一二。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四爷如此待我?四爷只要看瘸子还有点用场,水里火里听您吩咐,从今而后,我和戴铎一样。”
  “你和戴铎不一样。”胤禛目光幽幽盯着烛火:“我以师礼待你”邬思道吃惊地看了胤禛一眼,随即垂下了眼睑,说道:“我断不敢当。倒不因我是布衣。我知道顾八代老先生是四爷的启蒙师傅,顾八代先生和家严是同年,小子何人,竟敢僭越?四爷,若要我安生处于此地,‘师’之一字碍难承当。”胤禛默然良久,说道:“既如此,我以朋友待你。先生国土无双,我虽不是孟尝君,应有礼仪是不敢废的。国家目下情势,江河日下,徒具鼎盛之名隐忧也甚可怖,我挑的这担子太重了,有些力不从心,不能不借助先生智慧。”
  邬思道呷着茶水,脸上慢慢泛起红晕,瞳仁在灯烛下闪着晶莹的光,倏然间又黯淡下来,说道:“我本有济世之志,造化不济,落拓到这地步,这是命也、运也、时也、数也。原已灰心丧气,并不愿作三爷说的什么清客蔑片相公。这次来京为的就是和凤姑完婚,携她回南,在生意场做个陶朱公,不料又遭此变故!来府数月,信息灵通,今已知四爷的为难,决非户部吏部这些差事,用一句圣人的话,吾恐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胤禛浑身一颤,手中的茶水差占泼洒出来,盯视邬思道许久,问道:“难道先生听说什么了?”
  “这不用打听。”邬思道的语气结了冰一样冷酸、“京师如果是善地,四爷和十三爷又何必撂开户部差事,避祸安徽?果真是为了治河么?又为何宁肯在安徽自筹银两,不肯向户部伸手?”
  “你是说……?”
  “太子位置不稳。”邬思道道,“君臣相疑,父子相疑,兄弟相疑,不是国家之福。”胤禛惊讶地望着邬思道,有些发楞。
  邬思道这些话,断断续续和胤祥也谈论过,但从来没有如此透彻,这样有条理,一下子就把根由摆得清清白白。移时,胤禛才道:“现在京师确有流言,说皇上要废太子,我回来见了皇上,也见了太子,和我在安徽听的想的不一样,恐怕是有些小人从中作祟,离间皇帝太子也未可知。”邬思道一笑,说道:“太子之危,危若朝露!其根由很远了。康熙三十六年皇上西征青海,太子留守北京处置后方军国重务。皇上偶感风寒,就万里迢迢把他叫到军前,那个时候已是对太子很不放心了!前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康熙四十二年纠集耿索图一干太子党,要趁皇上南巡扶太子登极,置皇上于太上皇地位。东窗事发后,索额图被圈禁高墙,虽说保下了太子,这种父子惨变,难道皇上毫无芥蒂?四爷,太子这靠山如果硬挺,他又为什么今日置一处庄园,明日起一座宅院?万里江山有朝一日都是他的,还要营造私窠?”
  胤禛咀嚼着邬思道的话,叹道:“他就是这么个人,几次和我说过,人生苦短,得及时行乐。摊上了这样的太子,也是没法子的事。”
  “哦,四爷这么看?”邬思道突然纵声大笑,“您看错了!
  辛弃疾所谓‘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专指的士大夫。太子这也算一策,用的韬晦之计,和光同尘,向皇上表明自家没有野心罢了”这一提醒,对胤禛真有醍醐灌顶功效,浑身一个寒战,牙齿迸着笑道:“父子相疑到这种地步儿,也真叫寒心!他这法子,也算用心良苦,却只难为了我们办差的人,又要清吏治,还得顾全他的体面……”说着,只是摇头。邬思道道:“若遇上寻常皇帝,太子这策略用得。偏当今皇帝是五百年一出之圣君,上策反变了下策。皇上春秋已高,勤躯已倦,把政事都付给太子,满以为他拿得起放得下,但四爷想想看,丈量全国地土,不了了之;更新赋税制度,不了了之;整修河道漕运,弄得一塌糊涂;清理户部亏空,他是头号欠户;科场舞弊,他无力整肃——皇阿哥们就是瞧准了他的失败,才敢在他太岁头上动土——他‘和光同尘’,人们抓住把柄告刁状,皇上更不爱重,他越发害怕,更加‘和光同尘’。如此循环,得了不得了?本来就不信任,这不是雪上加霜?听说今岁皇上驾幸热河,一改往常规矩,要他跟在身边,毓庆宫侍卫三月一换,这都是什么征候?”
  胤禛听得心头突突乱跳,忽地又想起隆科多出任顺天府
  尹的事。又想到自己和胤祥素日在众人眼里是太子的左右臂,禁不住拭了一把额头冷汗。许久,方叹道:“今夜胜读十年书。不过,事情毕竟没有发作,总要设法挽回。我和太子情则手足,义则君臣,这个当口万不能落井下石,这条道要走到黑!”
  “这条道要走。”邬思道点点头道:“但不一定走到黑,是要走着瞧。尽了人事,还要看天命。如果太子能洗心革面,改弦更张,或者能回天心,就这样下去,三年之内如无废太子之事,四爷抉了我眸子去”胤禛激动得站起身来,在地下快步踱着,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叹道:“没想到我辛苦办差,落到漩涡当中。如今户部清理国库,他就欠着一屁股债——四十五万!说是年底交,还不定怎么样呢!万岁爷掐着日子,一定要十月前完差,现如今磨盘就夹着我的手!”
  邬思道怔了一下,问道:“四爷能不能劝劝太子,不要说得这么直,只拿万岁爷的话压一压,请太子顾全大局早日清债。”“你不知我这二哥!”胤禛嘘着冷气道,“看上去温存柔弱,其实粘胶腻牙,正经话说得重,他受不了,旁敲侧击,他装模糊儿,有时候气死人不偿命。”邬思道迟疑了一下,将茶杯轻轻放下,突兀说道:“四十五万……不是个小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先代垫上!”
  “啊?”胤禛失惊道:“我从哪给他弄这么大一笔钱,我一年一万八千两俸禄,庄子也在阿哥里边最少……和老八他们商量,岂不是与虎谋皮?”
  邬思道架起拐杖,至门口望着外头的蒙蒙细雨,良久才道:“这笔银子我出得起!”胤禛一下子惊呆了,略带口吃地说道:“早已知道你是江南世家,竟如此豪富么?”
  “不是。”邬思道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我家小康而已,剥皮抽筋也拿不出两万。倒是这次进京,得了一注意外之财……”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托在手上,说道:“四爷,请看!”
  胤禛凑了一步,却见邬思道掌上托着一个榛子大小的物事,碧幽幽亮晶晶,在灯下闪着五彩莹光,正是一枚宝石,因道:“这是一枚祖母绿,顶多值五万银子……”
  “十枚就是五十万。”邬思道笑道:“何况还不一定只有十枚。据我推断,当有十八枚,连同其余珠宝,其价当在三百万以上,区区四十五万何足挂齿,将来如有别的用场,四爷也是宽宽绰绰的……”胤禛听了心下暗自骇然,问道:“哪里得如此巨款?我这人可是非梧酮不栖,非廉泉不饮”邬思道踅回椅中坐了,说道:“天下无主之财多得不计其数,我既许身于主,自当代主分忧。”
  胤禛没有答话,只用询问的目光盯着邬思道。邬思道悠然说道:“这套富贵在大慧寺,已经沉沦百年,四爷不取,早晚有一日便宜了那群秃驴们。这件事现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还有我们也知!”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胤禛和邬思道都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只见一位老僧穿着土黄布衲、皓眉白须飘然步入,后头跟的头陀却是性音。这两个和尚一文一武,老者文觉,专门陪侍胤禛接待天下游方高僧,与北京诸禅林主持交往,是胤禛的寄名替身和尚。性音则住在府北粘竿处,训练家丁护卫及子弟武术。见他们进来,胤禛笑道:“邬先生刚骂过秃驴,就来了两个和尚!隔着这么远,性音都听见了?”文觉和尚一揖而坐,性音笑道:“我有传音之法,那边书斋离这儿不足一箭之地,我听得清楚。”
  “我的癖性喜欢搜奇寻异。”邬思道略一致意,安祥地说道:“在大慧寺数日,读遍了寺内碑碣。因这座寺院原是前明太监李永贞所造,我就留了心。记得《啸风杂记》里记载,李永贞、李朝领建魏撹生祠,塑魏忠贤像‘冕旒,执笏,俨如帝王……像以沉香木为之,眼耳口鼻手足宛转一如生人。腹中肺腑皆以金珠宝玉为之,衣服奇丽”他侃侃背诵畅若流水,众人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却听邬思道口气一转,说道:“后来转到神库,见两个没有埋掉的木雕神像,颇似记载中说的情形,只年代久远,泥涂烟染,已经不成模样。从神座后看,正是天启五年所造,我就断定,此必是魏忠贤像无疑,挖出它们的眼睛,恰是四枚祖母绿,埋在大慧寺三枚,一枚随身带着,就是四爷方才见到的了。”三个人不由都把眼睛盯向邬思道案前,那颗宝石熠熠闪烁,实实在在放在那里!性音兀自讷讷而言:“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这不啻是一座金库,四爷为天下计,取不伤廉。”邬思道的眼闪着光,声音却仍很平静:“魏忠贤号称九千岁,据理而推,当有九座雕像,埋没这许多年被我发觉,正是天授于四爷!神库下一定还埋着七座。这件事办起来一点也不难,由十三爷出面住庙静修,带上性音、狗儿或坎儿,神不知鬼不觉就取回来了!”文觉不禁赞道:“先生真是奇人!不过那七座也许已经没了。我也有点不可思议,造像的人当日怎么不取了去?庙里那么多和尚,一百多年也没认得”“荆山之玉??灵蛇之珠,并非人人能识啊!”邬思道叹道,“木像通身都用糯米粉浆糊了,大约就是当时造像或守祠的人干的,不过魏党失势,朝廷搜捕极严,知情人或没来及取用就遭了毒手。”
  这些话很像是梦话,却都分析得丝丝入扣汤水不漏,一时间书房里沉寂得荒庙一般。许久,性音揎臂攘眉,兴高采烈地说道:“四爷,就照邬先生的主意。三天之内,我们把宝物全起出来!”
  胤禛望着邬思道,他已经说不出什么。但觉五内俱沸,酸热之气翻腾。良久,才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变得有点喑哑:“先生,我无话可说,如此待我,我何以为报?”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邬思道沉静地答道,“贝勒以国士待我,我岂能以守财奴报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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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回 清库银贝勒晋王位 观贵相王子延妖人
 
  随着胤祥进驻户部,清理亏空银两重新开始,京师官场的空气再度紧张起来。胤祥因人手不够,亲自点名从口外驻军调了四十名伍哨长,都是自己练兵时使出来的,略通文墨帐目的未入流军校,分口组织了四个分帐房。又从秋围贡生中选出田文镜李绂一干人,让施世纶纠集户部原班吏目组成核查总帐房,自带了狗儿坎儿坐在签押房掌总儿。除了每日寅、辰、巳三个时辰巡视各帐房,还要不时会议汇总,召见欠债官员,催促发文,草拟奏议折片。从早到晚,偌大户部,但闻算盘子儿打得下猛雨似的,催得一干欠债官员魂飞魄丧。
  眼见八月十五临近,帐目也收了十之七八,听说广东总督武丹也已赶来。此人是个欠帐大户,但他和魏东亭、曹寅、穆子煦同属一类,都是熙朝元勋,从康熙初年从驾当侍卫,迭次擎天保驾,几番出兵放马,生里死里和皇帝一块儿滚过来。
  论身份虽不过一品大员,论情分却无论谁也比不了。康熙待人优遇,阿哥不及外戚,外戚不及大臣,愈是亲人愈是不留情面,惟这几个人眷宠优渥不拘形迹,剑履朝圣紫禁城骑马,不同于一般官员,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上次清逋中途停止,明面儿上说是下头十几个州府官员上吊抗债,压根儿说心里话,就是因为武丹曹寅等人欠的债数目大,而且都是为康熙皇帝历次南巡举债接驾使了。清他们,钱是皇帝花了;不清他们,一班顶债的武官又都抱定了主意,惟他们马首是瞻。如今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魏东亭穆子煦称病,皇帝已经照准不必来京,武丹曹寅来了,若是还不上,这件事还是要泡汤。情知如此,胤祥不免心里犯嘀咕,叫过施世纶交代了两句,只说回府去,便打轿畅春园来寻胤禛。刚到园口双闸边,却见年羹尧从里边摆着步子出来,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上套着锦鸡补子,头上顶戴也换了起花珊瑚,看去十分鲜亮。胤祥不禁笑道:“嗬!升官了?几时回京来的?”
  “回十三爷话!”年羹尧打千儿行礼,笑道:“我回来三天了,刚见着万岁爷。万岁爷说桐城的差使办得好,给太子爷和四爷露了脸。因四川提督出缺,就补了上来。这一回出京,再见十三爷可就没那么便当了。”胤祥回顾狗儿坎儿笑道:“瞧见了没有?这就是你们榜样!好生跟着四爷,凭你们这份伶俐,将来也能弄个红顶子戴戴!戴铎前日陛辞,去福建漳州,放了道台,我还教训高福儿,不要只在端茶送水的差使上做功夫。要出头当人上人,得能为主子分忧,主子是龙,你就是云,主子是虎,你要刮得起风”狗儿坎儿听得似懂非懂,一个虎铃着眼看着气宇轩昂的年羹尧,坎儿眯着眼笑道:“出头有什么好?出头了不成王——”他忽然想到这是说年羹尧,生生把个“八”字扣在肚里。
  年羹尧见他如此不恭,目光微睨了一下坎儿,笑道:“十三爷,您来的不巧,太子爷和王师傅正在澹宁居和武丹老军门陪着万岁说话。四爷辰时就回府去了。若见太子呢,您得等一会儿,要见四爷,恰好我也要去辞行;咱们一块儿去吧?”
  胤祥想到太子每次见面有气无力不死不活的样子,摇了摇头道:“走,一块儿去定安门四贝勒府。”年羹尧凑近了胤祥,四下看看,压低了嗓门说道:“十三爷还不知道吧?方才我听何住儿透信,大千岁进封直亲王,三爷封了诚郡王,四爷是雍郡王,五爷是恒郡王,七爷是淳郡王,八爷是廉郡王。连十三爷也高升了,如今是贝勒爷了!”
  “是么?”胤祥一脚跨着轿杠,目光霍地一闪,说道,“可惜六哥早早去了,没赶上。九爷和十爷呢?”“奴才也问何柱儿来着,他说不知道。”年羹尧道,“大约没有封吧——这事内廷已经在拟旨,还要几天才颁布呢!真得恭喜十三爷了,十一爷十二爷也都没有升号呢!”胤祥转着眼想了想,说了句:“我可没有那么痴,身外之物,何喜之有?”说罢便升轿起杠。
  胤禛在万福堂听了胤祥的回报和年羹尧的道贺,似乎有些无动于衷。进封王位原是喜事,但刚好截止到八阿哥胤禩,这里头不能说没有文章。这件事邬思道早已分析到了,如果皇上一意专信太子,就会把兄弟们的王位留到自己死后,由太子登极时亲封。现在分封,是皇帝自己收拢阿哥人心,削夺太子权柄,权衡利弊,还不如都不晋王位的好。心下掂掇着沉默了许久,胤禛方说道:“亮工升任四川提督,这才是件可喜的事。狗儿坎儿,你们进来。”
  “四爷,奴才们侍候着呢”狗儿坎儿在廊下逗鹦鹉玩儿m忙进来笑道:“主子有什么差使?”胤禛看着他们,透了一口气道:“你们两个极伶俐,这一条很招我喜爱。但你们一日一日大了,应该懂事了,不能总是孩子气恶作剧。我这奴才里头最有出息的就是年羹尧,好读书,能带兵,很给我露脸,你们得学着点。不能遇事总让主子给你们揩屁股。”
  胤祥想起自己方才的话,不禁一笑,正要说话,狗儿笑道:“是,我们跟主子,不能胡来。上回那个卖鸡蛋的要不打那个要饭老头儿,我们也不会捉弄他。”
  “我不是说这件事。”胤禛哼了一声!你们居然把八爷的照壁墙给卖了,可是有的?”
  胤祥年羹尧皆一愣。胤祥虽说带他们在部,却没有十分拘管,每天都放他们出去戏耍一两个时辰,不想又做出事来。
  胤祥说道:“两个小狗崽子,怎么这事我不知道?”“这是五天前的事了。”狗儿看一眼坎儿,说道:“我和坎儿去宣武门玩,那里有个钱财主正盖房子,工地上缺砖。老狗日的诔吝得要命,嫌采办买的砖太贵,要扣工钱赔补。坎儿和我看看泥水匠吃的和狗食一样,心里气急,就过去说:“八爷府前的照壁要换新的,旧砖便宜,您买来多合算!”“姓钱的还不信,瞪着眼问我们是哪里的,我们说……我们说我们是八爷的伴当……他就跟着我们去了朝阳门。量墙,卖照壁……”
  胤祥一边听一边思量,笑道:“八爷府前门禁何等森严,人家就允你们拿皮尺去量墙么?”坎儿道:“这是预先做好的套儿,我们先去八爷府,跟门政说好了,我们是三爷府的,三爷看着八爷这墙式样好,想量着照造一面,他们凭什么不依?钱家老爷就远远看着我们量墙。后来八爷刚好出门,我们又亲自上去禀说,八爷笑着点点头就上轿走了,由不得老龟孙不信。当时下了二十两定银,讲好第二日拆墙,他就走了。”胤祥笑得打跌,问道:“第二日他真的去拆八哥的照壁了?”坎儿摇头道:“第二日您吩咐我们去步军统领衙门,没得闲儿看热闹儿,也不知他去了没有。”
  “他要不去,我怎么知道?”胤禛皱眉叹道:“三哥当笑话儿给我说,我一猜就是你们,别人没这个心胆!……这是京师,是御辇之下,王法文明,怎么能这样儿?”他阴沉着脸站起身来,说道:“记得收留你们时的话么?这种事到此为止!跟在我府,得照我的墨绳走路;跟着十三爷,事事得听十三爷吩咐。收收你们的野性子——去吧!”
  狗儿坎儿吐了一下舌头对望一眼,诺诺连声退了出去。胤禛这才说道:“昨天我已经见了武丹,私下里问了问,他和魏东亭、曹寅、穆子煦共欠银子折到近四百万两。银子,确是万岁爷几次南巡接驾花的。我告诉他,接驾迎驾国家有制度,理应动用官家的钱,如今为这事欠了私债,很为老将军担忧。
  武丹倒没什么,只说一定还钱,就连其余三个人他们书信来往,也没有一个顶债不还的。但他们的家底我知道,砸锅买铁也难以清偿的。所以我猜肯定是万岁爷要从体己钱里拿出来替他们还的。”年羹尧笑道:“既然如此,何苦叫十三爷和老施他们作难?早点清了帐不就结了?”
  “万岁爷也是一本苦帐。”胤祥八字眉舒展着,朗声笑道,“修畅春园、避暑山庄,内市也花得河干海落的了。如今不逼到山穷水尽,他老人家也善财难舍。再者,其余欠债的都巴巴儿看着,他也不愿落个有亲有疏的名声儿。我现在其实是在逼老爷子还帐啊!”
  胤禛上下打量一眼胤祥,说道:“这话透彻,其实是从大内万岁私库里讨钱”他的目光像结了冰,凝视着窗外,谁??猜想不到这个神秘的脑瓜里想的是什么。良久,胤禛方一字一顿地说道:“万岁肯定私下对武丹他们有承诺。所以,清债的事只要再苦顶一阵,一切都会冰消瓦解。我们尽的是臣子之道。为臣,当为国家着想,要把国库的钱一分不拉都收回来;为子,当为父亲着想,也不能把大内掏着精穷,叫皇上颁赏群臣也捉襟见肘……”
  年羹尧张大了嘴,一时有些弄不明白,一向以为,皇帝是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的。胤祥喃喃说道:“那………,我怎么办呐?”胤禛一哂,说道:“太子也摆不明这个理,他去澹宁居几次,想摸阿玛的实底儿,万岁爷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我和邬先生计较,八月十五前要拼命挤一挤这群丘八,除了武、魏这几个人,别的人并不真穷,真的挤得差不多了,过了八月十五皇上也许就要说话了。”
  “成!”胤祥找胤禛,就为讨这主意,将椅子扶手一拍起身来,正要拔脚走路,胤禛却叫住了:“忙什么?债务的事一旦看透,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羹尧,你把见万岁的情形说说,叫十三爷也一处听听。”
  年羹尧似乎有点意外,愣了一下,说道:“万岁爷没有说多少话,当时只有武丹在,万岁问了我当年在飞扬古军中当游击时,去陕西调粮,杀掉陕西总督葛礼的情形。我备细说了请天子剑斩葛礼的事,老人家听得很仔细,有时还看着武丹点点头……后来万岁又说桐城的差事办得好,替国家分忧,不枉了你主子栽培。又说,武老军门为国家出了一辈子力,名份上是君臣,其实他从不把这些人当奴才使,准备调武丹回
  京任直隶总督,如今晋封奴才做了提督,一尺阔的溪水,可以一跃而过,得好好学武丹忠心办事……”
  “后来呢?”胤禛看看听得心不在焉的胤祥,问道。
  “后来太子爷来了,万岁就叫奴才出来了。”年羹尧道,“恰出来碰上范时捷,要去八爷府辞行,说八爷请了个老道士叫张德明,最会看相,约奴才也去,奴才没答应,又遇上十三爷,就和爷一道儿来了。”
  胤禛想起范时捷,不禁莞尔一笑,但这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说道:“你明日就上路了,我吩咐你几句话,你要记牢。”年羹尧忙起身垂手侍立,说道:“请主子训示。”“你还坐着听,虽说你是我门下奴才,我们还是亲戚嘛。”胤禛一下子变得异常随和可亲,满面笑容摆了摆手,说道:“你这个提督是朝廷的,去了之后要切实办差,带好兵,给朝廷争脸,也就给你的四爷挣了体面,这是最要紧的。二是不要和朝里阿哥随便来往,朝廷屡次下旨不许阿哥结交外臣,要有什么人找你,说什么话,你得如实禀告奏闻,要叫我知道。三是不奉旨或我的话,不必一趟一趟回北京,北京是是非之地,又值多事之秋,你的身份扎眼,回来多了一点好处也没有,府里你妹子有福晋、钮祜禄氏,还有我照应,你尽可放心,把家眷也带到任上,实心做事。你好,我们自然也好,有我,你自然好,荣辱损益全是一回事——我的这些话你可明白?”
  “扎”年羹尧原本斜签着身子坐着,唿”地起身答应道:“奴才明白!四爷的话从来只吩咐一遍,奴才牢记在心!”
  “去吧。”胤禛满意地点头一笑!去见见福晋,辞别你妹子。到任后给我个平安禀帖就成。”
  胤祥待年羹尧出去,也站起身来,伸欠了一下笑道:“我当万岁有什么要紧旨意呢!要没别的事,我回部去了,十几个硬头钉子在那边等着我去拔呢!”胤禛叹道:“好兄弟,方才年羹尧说的,没有一件与我兄弟无关。兄弟英雄豪气,只是太粗心啊!夜间扪心想一想,你就都明白了……”
  年羹尧的消息一点也不假。朝阳门外八贝勒府西花厅,聚了一大群人,正等着名震京华的异能之士张德明。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是早已到了,王鸿绪、阿灵阿、揆叙一干人或坐或立,忐忑不安地等着去请张德明的任伯安。明面上说,他们都是来府恭贺胤禩荣进王爵的,但东道主八阿哥胤禩却一直没露面,只家下长随们穿梭般来来往往,将一盘盘细巧宫点摆放得齐整,配着荔枝、龙眼、苹果、葡萄诸时鲜水果,看去煞是鲜亮。众人却都无心品尝,有的吃茶,有的品橄榄,满屋里水烟呼噜噜响成一片,弄得烟腾雾罩。
  “九爷!”王鸿绪就坐在胤禟身边,等得有点发急,燃着火媒子问道:“再有一会儿该掌灯了,怎么不见来?敢怕是这牛鼻子没有真才实学,不敢来了吧?”胤禟未及说话,旁边胤誐咧着大嘴笑道:“我素来就不信这些个。上回跟着八哥去潭柘寺,也碰见个装神弄鬼的,一男一女搂着亲嘴儿。四圈围着人山人海,说这对淫贱材儿在佛山不正经,佛祖见怪了,叫他们当众粘到一处出丑。我他妈的提了一条蜈蚣放在他们鼻子上,吓得他们‘妈’地一声就分开了……”说罢哈哈大笑。
  胤禟架着二郎腿,端着杯子看茶叶泛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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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此类事有真有假。我原本也不信,上回大阿哥说,连三哥都请他
  相过面,这就蹊跷——三爷是何等样的道学,岂能轻易相信这些个?瞧罢咧,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王鸿绪儒生出身,翰林清秘,只是好奇才来看看,心里对胤禩此举却大不以为然,冷笑一声说道:“我今儿就要看看这牛鼻子的能耐!招摇撞骗,连六部里的士大夫都给蒙了,又在阿哥里头闹腾!
  在这里玩把戏,我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坐在斜对过的乾清宫侍卫鄂伦岱满脸横肉,油光满面,正和阿灵阿说话,听见王鸿绪说,转脸笑道:“别以为读了几句子曰诗云,就能参透天下事了!马仁道跟我说,他认识张德明那会还是个举人,张德明断他能考到二甲七名。初榜下来,却是第三名,正想着姓张的断的不准,临到殿试,考官见他的诗错抬一格,一下子降到第十七名,恰好取在二甲第七!你说相得准不准?”
  正七嘴八舌议论间,帘子一响,任伯安急步进来,说道:“来了,怎么不见八爷呢?”胤禟一弹袍角,笑道:“少时八爷就来。张先生既来了,就请进来吧。”众人一齐张眼往外看,果然见几个长随导引,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沿着石子甬道闲步进来,众人便不说话。王鸿绪冷眼看那张德明,约有六十岁上下,鹤发童颜,步履健捷,穿着件八卦鹤氅,头戴雷阳巾,手里摇着一把羽毛扇,倒也似仙风道骨,只似笑非笑,漠然站在门口审视屋内众人。王鸿绪因冷冷问道:“仙长不在山中修道,来这衣锦繁华丛中何事?”
  张德明略一躬身,淡淡说道:“为布道而来。”王鸿绪喷地一笑,说道:“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道人既通术数,不知有何神通?”张德明默默注视王鸿绪良久,说道:“居士,你方才说得好,要看看贫道的能耐,何以能在京师招摇撞骗,连六部的士大夫都蒙哄了去!贫道自幼生有异秉,长投明师,修五千言道德真经,通漆园庄周幽径,若无实学,也只好是吃不了兜着走了”说罢仰天大笑,众人无不悚然相顾瞠目结舌。
  “老道还真他娘有点门道!”胤誐见他这个下马威噤得王鸿绪脸色煞白,哈哈一笑起身拍拍张德明肩头道:“你先瞧瞧,咱们福分如何?”张德明转眼看了看胤誐,略一沉吟,说道:“你是十爷?燕颔猿睛、帚眉方口,原本是个将才,可惜这对贴脑耳另主福禄,两下一冲,没了杀气,带不得兵。十爷龙子凤孙,功名事业却无大成就,倒落了个寿字,九十四岁善终,原是个长寿阿哥。”胤誐不禁鼓掌大笑:“好好!我有钱有势,最怕短命,及时行乐一世也叫快活,你算搔着痒处了!”
  说罢推着张德明:“去去,给他们都看看!”
  张德明略一点头,至阿灵阿身边,端详道:“君山根气正,土星明亮,位可至台阁,不用疑心。今明两年之内,恐防疾病,切须留意。”阿灵阿哂道:“这都是奉迎话,何足为奇!说有病,早寻郎中,不就结了?”张德明一边向前踱,口中答道:“规避疾病,转为囹圄之灾,反而得不偿失。”说道,已至鄂伦岱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侍卫,说道:“君不贪女色,胸无机械,令人可佩,才智有限,要凭附他人,方可有成。所谓‘青绳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致千里!”一边说,又回身笑谓王鸿绪:“君女相身,祖德隆厚,除了阿哥,在座的位至卿相,仅君一人。只恐晚岁小过谪遣,君王虽欲起复,然命数已尽,奈何奈何!”
  “我呢?”胤禟一直在旁边听,见张德明侃侃而言,因将辫子甩向脑后,仰脸问:“我问凶不问吉,请讲。”张德明一笑,说道:“九爷君子心胸,原该如此。按九爷戊唇月口,凤目蚕眉,耳轮如珠,原是极贵之相。惜乎鹰鼻权腮,略有破相,明堂气隐,心多杀机。恐防五十四岁有一小厄。譬如溪水,一尺之阔,举步可越,过得去,寿至八十,过不去,恐有不忍言之事。”说罢,略一沉吟,又道:“请九爷伸出左手,贫道再看。”
  胤禟默默伸出手来,张德明略一看便道:“此乃玉井纹,佐理朝纲不必问了。此纹名曰‘天印’,却中道截断,不知府中可有杀婢之事?若有,即是此事妨了阴功。这与相面原是一理——我已知九爷何以不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了。”胤禟脸上肌肉猛地一抽:他确有杀婢的事,倒也不为奸情。前年夏两个丫头在厨房拌嘴,搅得他午睡不成,起来就命都捆了,放在马厩旁晒太阳,看守的人躲了纳凉,丫头就中暑死了。这事一向也没理会,张德明一语道破,胤禟不由一阵懊悔,叹息一声道:“这是命数……”
  正说得热闹,外边一群人,一色青衣小帽,长随打扮,都是一声不吱,鱼贯而入,一溜齐儿排在大书橱前。鄂伦岱一眼看见胤禩也是这般装束混在里头,不禁一愣。揆叙起身道:“这里边有一位是八爷,其余都是府里使唤人,请仙长观相!”
  众人立时把目光一齐扫向张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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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回 怀叵测乱言天子气 泄私意胤誐辱大臣
 
  张德明泰然自若,安详地注视众人一眼,突然仰天大笑:“贵人之气云蒸霞蔚,岂与常人等量齐观?凡夫俗子目为五色所迷,所以难以分辨。此一点小伎俩,大约难不住我”因将羽扇一一指点:“头一个身有吝骨,第二个蛇目无义,第三个华盖封顶,第四个媚骨外露……”他一个一个简短地下着断语,直到第十一,才道:“此真八爷也!白气贯顶充塞一室,罡风飒然,直透明堂!别说站在这群龌龊小人中间,就是藏进紫禁城,混在金枝玉叶之中,我也一眼认出来了”胤禩被他说破,自失地一笑,摆手挥退了众人,把帽子随手一丢,脱去外头青衣,内里穿的却是件滚边绣金湖绉天青袍,潇洒地将手一让,说道:“简慢你了,请坐,看茶!”
  “老道士真玄了”揆叙笑道:“什么是气?我怎么就看不见呢?”“气者,按儒家之说即是器宇。”张德明摇着羽扇款款说道,“然而道家视之,气乃人精神所在,闻之无声,视之有形,却也有浊清之别。王莽时朝廷星士,在长安观气,见南阳一带,煌煌赤气沛然冲霄,是为天子之气,派羽林军数千至南阳控龙脉。但此人数术不精,竟放走了刘秀,倒挖断了王莽自己的王气,所以一代而终。茫茫天数,难以全知啊!”
  胤禟爽然自失,说道:“这是载于后汉书的。只不知我的是什么气!俊卑九爷十爷是紫气,王大人揆大人阿大人乃是青气,八爷和鄂军门却都是白气。”因指着任伯安和外头的长随们道:“如此类人,则杂沓不堪,似灰似烟,说不到气上。”
  鄂伦岱愕然说道:“我居然和八爷一样?”张德明冷笑一声,说道:“岂有一样之理?你不过是将军,带着西方煞气罢了。八爷白气如虹似霓,缕缕纷纷,聚合不定,乃是王气!”
  胤禩想到内廷传出自己封王的消息,心中一动,翕动一下嘴唇,却没有说什么。胤誐摇头咂舌,嘘着气笑道:“不知太子爷、四哥十三弟是什么气。敢怕是晦气!不然我们怎么每日受他的鸟气?”一句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王鸿绪多少也知道一点五行生克之理,听张德明这番话,心中已是暗服,禁不住击节赞道:“美哉先生论道,如饮佳酿!”
  “借你这句话我来拆字。”张德明乘兴说道,“‘美’字八划,可拆为‘羊大’。‘羊’,‘祥’也,是最吉之字。又可拆为‘八王大’三字,今日给八爷看相,可谓巧不胜言。”任伯安听得出神,冲口问道:“那么‘佳’呢?”“‘佳’为一人执圭之象,也是八划。”张德明应口答道:“仍旧应照着八爷。八爷命相确乎是贵不可言!”
  胤禩笑着笑着,突然眼波一闪,说道:“说过头了吧?”张德明漫然说道:“不过头。其实我还有话,八爷你如今只是贝勒,若仅如此,一人执圭,宰相亦可,摄政亦可,八王为大,仅对兄弟而言,说不到别的上头。”他口锋一转,辞气突然异常犀利:“倘若王爵加身,白气护顶,则翻为极贵之兆,天命悠悠,人力不可更移!”
  “你放屁!”胤禩突地勃然变色,“砰”地一声重重击案,“我不过看你浪有虚名,清谈取乐而已,你辄敢如此放肆狂吠,陷我于不臣不义,置我于难测险地!来人,把这个没天理的妖道捆起来,送顺天府!”
  胤禩人称八贤王八佛爷,出了名的面和心慈,好贤轻财。多少犯了弥天大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但有缘分见他,必定有一番慈悲安置,从来是温良恭让和蔼可亲,谁见过他如此雷霆震怒?一时都吓懵了,惊呆了,一个个脸色苍白面面相觑,厅中静得针落地都听得见。张德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旋即仰天大笑,眼见两个长随大步过来要动手,将手中羽扇一指,说道:“咄咄!不要恶作剧!”那两个人竟着了魔法似的,张牙舞爪摆着架子被定在当地!
  “好妖道”胤禩霍地起身,咬牙狞笑道,“取狗血来,请出万岁赐我的倭刀”“慢”张德明也站起身,闲适地踱了两步,格格一笑,说道:“合则留,不合则去。八爷何必学那些无知市井屠沽之流?我定他两个,并非法术,却是吾师亲传三昧神气功,狗血有什么用场?贫道虽去,也想请问八爷,怎见得我的话就是陷您于不臣不义?”胤禩怒不可遏,见长随递上倭刀,劈手夺过抽出来,晃一晃,冷森森寒气逼人,挺在手中直趋张德明,恶狠狠道:“那就请你试刀!看是你的气功硬,还是我的宝刀硬!”
  张德明也不躲闪,朗声笑道:“自然是爷的刀硬。不过,贫道与八爷俗缘太深,你这一刀下来,恐怕两俱有损——我这就给你凭据。”说道,从怀中取出一把裁纸小刀,略一掂量,向羽扇柄轻轻一搪,连刀带扇扔在地下,抬头笑道:“八爷,你袖中也有一把檀香木扇,请出来一观。”胤禩阴森森一笑,从袖中取出扇子看时,不禁骇然,原来木扇居然也从中一折为二,刀痕宛然尚在!胤禩的脸白得窗户纸一样,失神地丢了倭刀,座中众人也都吓得面无人色。
  “我不怕这一套”胤禟却沉得着气,阴沉沉说道:“邪不侵正,你这点子本事,比得上白莲教主徐鸿儒?你今日话意,说什么王上加白,难道不是挑唆八爷图谋不轨?当今圣明在上,太子贤德,臣事以忠,君安其位,你怎敢以天命之说惑乱人心?讲!不然……我用皇封朱标的夹棍夹了你,丢进油锅里炸焦了你!”
  张德明身怀异术,其实即今所谓“特异功能”,因有恃无恐,并无惧怕之色,一哂说道:“既有如此忠心,又何必叫山人来府献丑?天命无常,帝道无亲,惟德是辅:“这不是儒家圣人的道理?王上加白固然是‘皇’,但八爷如今尚未封王。你若不封王,至多不过五年摄政好做。就如前年薨了的康亲王,极平常的一件事,又何必大惊小怪自作多情?”胤誐从惊怔中清醒过来,呵呵大笑起身道:“八哥,你也成胶柱鼓瑟的了。这都是说说玩玩的事,谁认真来着?太子爷那么圣明,又怎么会丢了嫡位?要真的丢了,别的阿哥捡起来也不算犯王法呀!”
  “唉……”胤禩喟然长叹一声,“张道长,此种事岂可儿戏?说实在的,你讲的这些,有些很有道理,但我是既不敢想也不敢听。你有真才实学,万不敢总在阿哥堆里转悠,早晚有一日糟蹋可惜了儿的。明儿我去礼部说说,白云观尚无主持道长,你到那里清修吧!”
  张德明向地下拾起两截羽扇,信手一搓,已是复原,道貌岸然地合掌一揖,说道:“昔日邹阳狱中报书淮南王,‘明月之璧,夜光之珠暗以投人,则莫不按剑相眄’。我与八爷交浅言深,如此措置是情理中事。我所言是据易理而推,验与不验,日后来证。在座诸公人人怀荆山之玉,含灵蛇之珠,都是绝顶聪明的命世之士,且请拭目以待——无量寿佛!”
  七月节过后,连着几场透雨,秋风渐起,金谷登场。胤祥和施世纶一干人越发没明没夜地苦干,交七月底,国库还银已四千余万。太子胤礽眼见成效大著,也来了精神,不隔两日就到户部一趟,伙同胤禛一起召集会议,督促清逋,务要在十月之前漂漂亮亮把差事办下来。康熙原来对太子一肚皮的气,见他督责如此认真,心下也自慢慢平和了。时近中秋。年年这时有两件大事要办,一是督催各省收纳粮赋丁银;二是勾决人犯。秋决处刑!应上天肃杀之气”,事关国典,在园子里办就显着欠庄重。康熙虽懒怠动,也还照老规矩,命驾返回大内养心殿,拜了明殿又祭天坛,召集礼部司官与上书房会议秋狩承德的事,白天接见官员,晚上手不停管披阅刑狱奏牍,还不时召见胤礽咨询外任官员任免事宜,就忙得不亦乐乎,直到八月上旬末,才算将暑热期间积压的文案料理清楚。
  这时几位新王爷晋封诏书已下。廉郡王胤禩除了接见各旗旗主,分派旗人年例银子,接收各个皇庄交纳贡品,又兼管筹备宫中过节的差事。虽说八月十五年年都过,但今年是康熙圣诞五十五岁。为叫老爷子欢喜,胤禩合同内务府和礼部请旨,令大餔天下,凡五十五岁以上老人皆有月饼、加饭酒赏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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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宫人分派得停当,扎兔儿爷、制桂花糖、一笼笼蒸出栲栳大的馒头、寿桃。六宫里两千余名太监宫女,喜气盈盈张灯结彩,忙得一团乱麻似的。胤禩一手操持旗务,一手操持宫务,满心要把差事办得滴水不漏。因见日子紧了,事情多得没头绪,合府上下一齐动,依旧觉得人手不够使,便叫过管家,吩咐道:“请九爷十爷去,瞧他们做什么呢?”话未说完,便见胤禟一脚踏进来,因又笑道:“偏是我闲,你们就一日三趟地来,要帮忙时,一个影儿也不见!”
  “你也甭叫老十,他也不会来。”胤禟显得有点颓唐,一屁股坐了,闷头喝着茶叹道:“说到忙,岂止是你?你日日进宫,那起子穷官儿见不着,就涌到我那儿撞木钟。想想也寒心,嫡亲骨肉兄弟,老四那里竟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他们哪里知道我们的难——还不敢说老四老十三个破字儿!”
  “你是怎么答话的?”
  “我说叫他们自己去见十三爷!”
  “兄弟你错了。”胤禩叹息道,“这些都是无告的可怜人,够不上和四哥他们说话,好容易见着你,怎么好寒他们的心?再者,你这么说,在外人跟前显着我们兄弟生分,也不好。”
  胤禟冷笑道:“本来就生分,乔模乔样地装什么幌子?你大约不知道,我刚才去老十那里,他正忙着盘家产,把细软物件都搬到大栅栏、琉璃厂,要发卖还帐呢”胤禩吃了一惊,铁青着脸道:“胡闹!”
  “我看闹一下也好。”胤禟怔怔看着窗外,说道:“叫他们尝尝六亲不认的苦头!——我心里只是诧异:太子爷欠的债是怎么还上的?我叫人去户部查,真的是还了,疑心他动了内币,内币也不短缺!”
  这正是胤禩也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甚至为此派自己的奶公齐雅布去东北,秘密调查太子是否有挖人参的事,都无结果。据胤禩看,太子帐目不清,压根户部的差使就办不成。
  这胤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想终久还是不解之谜。思量着,突然想到,胤誐变卖家产,做得太过分,难保康熙知道,要疑心自己是主谋,因立起身来,扇子一挥道:“老十太不成话。走,一块瞧瞧去!”
  胤誐“卖家还债”铺排的声势极大。这个二百五阿哥存心出胤禛的丑,捡了京师最繁华的所在,在前门外大廊庙一带沿街搭起席棚,蜿蜒差不多半里长,家私摆的琳琅满目,什么金漆坐柜、蝉翼纱帐、金自鸣钟、玛瑙鼻烟壶、倭刀、鸟铳、豹尾枪、东珠、象黄、琥珀朝珠、玄狐袍、各类成窑、钧窑、定窑瓷器、金玉如意、紫檀屏风、铜镜台、宣德炉、漱口盂、茶几、琴案、书架,凡百家中器具并破鞋烂袜子一应俱全,都标了价贴着红签,有的还搭着明黄袱子,显见的是皇帝赏赐的物件。小到几两几串,多到三万五万,价格也不一等。胤禩胤禟赶到时,大廊庙前累千累万挨挨压压都是人。
  人们在五光十色的货棚前东拥西攒,却都为开眼瞧热闹,并没一个敢问津的,只围着傻看卖呆,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默默出神,有的讥讽挖苦,有的掩口偷笑,什么样儿的全有。胤禩胤禟挤得一头热汗,正没做理会处,忽然听人们吆喝:“十爷把施大人的轿拦住了,走,瞧哇!”
  于是人流滚动一齐向西,越发挤得落花流水。胤禩胤禟趁着劲儿往前钻,果然见一乘绿呢大轿停在当街,施世纶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长跪在地,胤誐手里拿着把破芭蕉扇,穿一身灰粗布截衫,正破口大骂:“姓施的,你还算个读书人?是哪个狗娘养的考官取中了你这么个怪物,我再不济,是黄带子阿哥,龙子凤孙!当我的面你就敢动手拿我的人!”
  “回十爷的话!”施世纶揖手说道,他的声音多少有点嘶哑!下官并不知这奴才是十爷府的。十爷既这么说,下官还要谏十爷几句,这豪奴蔑视朝廷大臣,拦轿喝骂,是十爷家教不严哟?”胤誐一脸坏笑,破扇子拍着腿左右顾盼道:“这么着倒是我的不是了?我倒有心请罪,你当得起我一拜么?你一个二品京官,大摇大摆从我面前过,连轿也不下,这是施琅庭训给你的规矩?”胤禩这才瞧见,胤誐身边还围着一大群官员,从部郎到司曹都有,都有憎恶的目光盯着正在受窘辱的施世纶,并无一人解劝,正思量该怎么办,却见施世纶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下官是近视,没有瞧见十爷……”
  胤誐此刻解恨到十二分,得意地扇了一下破蕉扇,哼地冷笑一声道:“你敢情近视?你是没上眼皮,只看天不看地!近墨者黑,近屎者臭,扑了高枝儿就来欺负人”旁边站的刘燮、党逢恩等人个个趁愿,绷着脸儿暗笑;金玉泽已升了兵部员外郎,在旁凑趣儿”劝”道:“十爷,您别恼了,他不过小人得意,气着您身子倒金贵了。”
  “我为国家清理亏空,又不曾中饱私囊,金玉泽,我怎么‘小人’?”施世纶气得浑身乱颤,身子一挺,口气变得异常强硬:“就是十爷的话,我也不敢苟同,也不懂——谁是墨?谁是屎?谁是高枝儿?请十爷明示”胤誐被他顶得一愣,顿时咆哮如雷:“你只认钱不认人,就是小人!卑污!铜臭不堪!”一挥手命府中长随:“替爷啐他!”
  胤禩见十贝勒府几个人捋袖挽臂地上前,知道一口啐出去,立时要惹出倾动朝野的大事,忙大喝一声“慢”便拉了胤禟挤了出去。围在胤誐四周的太监、长随和六部司郎官员足有大几十号人,见是胤禩来了,都是一怔,黑鸦鸦跪了,一片声请安。街市上的人越发瞧得兴头,围拥着挤得水泄不通。
  胤禩黑沉着脸瞪了胤誐一眼,哼了一声,几步走至施世纶身边,柔声说道:“方竹兄……屈了你了……”
  ……施世纶身上一颤,热泪顿时走珠儿般滚落下来。
  “十爷脾性刀子嘴豆腐心,出了名的躁性。”胤禩紧蹙眉头,娓姊劝道,“今儿这事瞧我薄面,且撂开手。你是朝廷柱石之臣,量须放大些儿。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头我禀知太子,叫他登门负荆请罪”见施世纶兀自僵跪不语、泪光满面,胤禟在旁跺脚媾怨:“昨晚叫你少灌点黄汤,你就是不听!为你这不争气毛病儿,阿玛都恨得牙痒痒的——今儿这可倒好,连老施都作践!”
  胤誐满以为这两个哥子定要帮自己说话,不料都异口同声责怪自己,不觉怔了,其余官员人等也各各无趣。正发呆,胤禩已回身命众人:“快掺老施上轿!老九,你亲自送方竹先生回南横街——你们愣什么?”胤誐仆人们见廉郡王动了气,又见主人无话,只好答应着上来,做好做歹扶着一声不言语的施世纶上轿,由胤禟骑马护送,一径去了。胤禩俨然主子般厉声指挥:“把棚子拆了,东西往回搬”胤誐气得一跺脚,也不打招呼,扭头便走了。
  第二日便是中秋节。头夜康熙睡得很好,一大早起来,先拜了天穹殿、钟粹宫、饮安殿,又至斗坛拈香,进了早膳,又至乾清宫接受百官朝贺。这都是官样文章,却一样也省不下来,他耐着性子坐在须弥座上,听臣子们一篇又一篇的“万寿无疆赋”,什么“海晏河清,圣治被化万方”,又是“黄童白叟,共享盛世承平之福”,足足闹了两个半时辰,下来时,已是申末时牌。进了晚膳,康熙稍事休憩,便见胤禩进来禀道:“阿玛,都预备齐了。何时启驾,儿臣先去御花园知会。”
  康熙正要答话,却见养心殿总管太监李德全,带着邢年等七十多个太监宫女进来请安。
  “万岁爷!”李德全笑嘻嘻道:“奴才方才去后头看了,今年十五真个别致!到底八爷调停得周全,再没个挑剔的。老天爷也凑趣儿,晴得一丝云彩也没,老月儿圆的溜儿的,大月饼似的,已经慢慢起来,真叫人越看越爱!”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康熙因问胤禩:“阿哥们都来了么?”胤禩忙躬身赔笑道:“儿子是从家里径直进来的。方才太子那儿的何柱儿说,到得差不多了,巴巴儿等着主子爷呢!昨儿见大哥三哥,他们叫儿子请旨,恩准年长阿哥把皇孙也带进来沐恩光宠,也取个团圆吉利,不知万岁…?。”
  康熙略一沉思,说道,“一百多个皇孙,大的十七八岁,小的才几个月,还有乳母、谙达、丫头、老婆子一大堆,少算也有四五百人,朕受不得这吵闹。”
  胤禩一听“吵闹”二字,陡地想起昨日大廊庙的事,胤誐这个二杆子,别今晚再闹事吧?不由心中一阵慌乱,忙道:“阿玛要没别的吩咐,儿臣得到后头看看,不定太子已经去了御花园,儿臣还是随班候驾的好。”康熙微笑点头道:“你很知礼,去吧。看看侍卫里武丹来了没有,要没来,叫进来一同赏月。”胤禩连声答应着匆匆辞了出去。
  御花园门口已是火树银花,因园内赏月,不宜张灯,胤禩独出心裁。在园前汉白玉阶下用一万盏玻璃灯盘成二龙戏珠图案,沿墙琉璃黄瓦下每隔一尺吊一盏小巧玲珑的宫灯,红黄蓝紫青五色迷乱,既壮观又不呆板。胤禩赶到园门口,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正和直隶总督武丹说话,胤禩远远便笑道:“武老叔,方才万岁爷还说,叫传旨请您呢!”说着便凑近前,拉起武丹的手道:“您今年有一个花甲了吧,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叫人瞧着眼红呀!”武丹呵呵笑道:“奴才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匹夫一个,有什么叫人眼红的?”当下寒暄一阵,胤禩便问:“兄弟们都到齐了没有?”
  “差不离了。”胤禔笑眯眯看着胤禩,说道:“我没仔细看。方才乱哄哄的。这才理出头绪来。”胤禩听着仍旧不得要领,一边说话一边向里张望,胤祉笑道:“你要忙,只管先进去,我们不想站规矩,出来躲着和武老叔叔说话儿——还有,你得防着老十这个铁头猢狲惹是生非。我进宫前,他打发人去我府借阿哥衣服,我没理他,这可不是疯了?昨儿闹大廊庙,今儿闹到里头来,这八月十五就算过不成了!”
  胤禩心下越发着忙,向三人略一点头抬脚便进了园子。果见男昭女穆已经排好班次:西边贵妃钮祜禄氏为首、挨次惠妃纳兰氏、荣妃马佳氏、德妃乌雅氏、宜妃郭络罗氏、成妃戴佳氏、定妃万琉哈氏、密妃王氏、勤妃陈氏、襄妃高氏,还有十几个尚未诞育皇子的,如陈氏、色赫图氏、石氏、陈氏等人,还有个新选的郑春华,只是个嫔——胤禩却知她和太子胤礽甚有暧昧——和一群答应、常在低等嫔御站了一处,一色青缎旗袍,高梳“把子头”,脚踩“花盆底”,俱都垂手侍立。东边以太子胤礽为首,挨身便是胤禛、胤禛、胤祚、胤禟、胤禌、胤禩、胤祥、胤禵、胤禑、胤禄、胤礼、胤祄、胤禩、胤祎,大的三十五六,长髯垂胸,小的尚在总角,粉妆玉琢。四百多个有头脸有体面的太监宫女也都按房分立东西:女的人人花枝招展,男的人人神采奕奕,都是规规矩矩站着,只二十一个未嫁的和硕公主是娇客,显得随便些,叽叽格格说笑个不停。
  看了一周遭,没有见胤誐的影儿,胤禩深悔昨日没有多和他聊聊,但此时急也无益,只好看情形处置——也许胤誐称病不来,或来了也未必就敢闹事……心里七上八下正胡思乱想间,却见胤禔胤祉快步进来归了班次。接着便听李德全高唱一声:“康熙老佛爷圣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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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回 放厥词浪子受鞭责 明是非慈父行家法
 
  这些阿哥里头,只有十四阿哥胤禵心里清楚,今晚十阿哥是存心大闹一场。他刚从木兰围场奉旨回来,就去访了九阿哥胤禟,京华已是风云历历在心,却毫不动声色静等着这出好戏。胤禵胤祥是同年人,一样的任侠豪爽,一样的习兵好武,连个头模样也颇相似,却和胤禛是一母同胞,都是德妃乌雅氏所出。但清代皇子制度,阿哥无论嫡庶,悬孤堕地,保姆就抱出去,交给乳母,各自八个保姆,八个乳母,还有所谓针线上人、浆洗上人、灯火上人、锅灶上人,一到绝乳,又添八名读过书的太监,谓之“谙达”,教语言、教行步、教礼节,举手投足左右顾盼均按规矩来。雅步从容仪态万方,并不受之父母,各兄弟间也只揖让而已。所以无论父子、母子、兄弟,骨肉亲情天伦之乐都是说不上的。胤禛生时恰因孝诚皇后产子而殇,例外地抱进了钟粹宫,聊慰皇后膝下荒凉。为这档子事,招惹了其余阿哥妒火中烧,在胤禵那里耳濡目染日积月累,不知撩拨了多少风凉话。因此胤禵自幼和胤禩一干人打得火热,自己的胞兄胤禛倒不相干的了。
  此刻,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坦然自若的胤禛和嘻笑顾盼的胤祥,一边随着迎驾、叩头,心里不住暗笑,猛听众人喊“万岁!”便跟着叩头,山呼:“万万岁!”
  “罢了吧。”康熙笑容可掬,双手虚抬了一下,说道:“今儿是家筵,大家痛乐儿,不必拘礼。往年这时分是赐筵群臣,他们享了君恩,却不得与家人团圆,今年变了一下,白天赐宴,晚间各自回去,各得其乐,胤禩想得周全。”说罢便更衣,换了天鹅绒纱台冠,酱色江绸夹袍外又套了件石青缂丝棉金龙褂,腰间束一条金带头线纽带,足登青缎凉里皂靴徐步走向御亭前的拜月台。
  此刻风清气爽,碧澄澄的天上月轮皎洁,柔和地洒落着水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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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的光。拜月台上香烟缭绕,案上供着炉、镜、鼎、钹、赤虎料珠、琉璃碗、金龙油灯,旁边罗列着金轮、银轮、瓷轮、银马、银象、银鱼、银螺、银将军、银男、银女、银盏、银罐、银伞等法物。康熙向银盆中盥了手,神情变得异常庄重,默然长揖到地,仰面静静看着昊天海月,喃喃祈祷:“总理河山臣爱新觉罗·玄烨熏沐谨奏上天:夫人生在世,事功易,成功难;成功易,终功难,善于始者必慎于终。此乃玄烨心中事:完人自古无之,臣愿克减寿算求一完人,惟上天默察庇祐”因为离得很近,胤禛听得清清楚楚,想起父亲一生呕心沥血一刀一枪开创基业,夙夜不倦孜孜求治,已成亘古一代令主,居然情愿减寿以求全名,不禁痴了。正沉思间,康熙转身笑道:“拜月已了,大家随意入席赏月。七岁以下皇子可随母亲同座——照料好了,不要进得太多,谨防伤着脾胃。”
  筵宴是早已预备好了,共是三十桌。错错落落散处在假山旁,水榭亭侧,一桌一桌珍馐佳肴垛得老高。康熙的一桌就摆在月坛下,中间一个五福盘,摆着鸭丝燕窝如意、鸭子熏白菜、五香烧狗肉攒盘、丹桂汤、羊肚片,四周一色珐琅碟子点心,什么桂花糖馅月饼、象眼小馍头、饽饽、面桃、西瓜、哈密瓜、葡萄、苹果、荔枝……也不及细述。康熙因笑着对胤礽道:“难为你这次清理亏空,差使办得好,不像往常瞻前顾后地疲软,朕心里很受用。你是太子,和朕同座说话儿吧。”因见鄂伦岱进来,又道:“吩咐御膳房,照这里的样子在园门口摆四桌,你们陪着武丹也乐一乐——抬一桌席面到毓庆宫,赏太子妃子石氏和太子世子们用”说罢举箸,众人方拿捏着进膳。满园清亮的月光下但闻杯盘微微作响,却一声笑语不闻。康熙心知是因自己一人在场之故,因又笑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和臣子们一处吃酒呢!哪个有笑话?逗得朕乐了有赏!”
  “儿子当得承奏。”胤礽率先躬身站起,但他素来温文尔雅,并不长于此,思量许久才道:“前儿听人家说了一个,却是本朝实事。去年罢官的济宁道徐球壬在任时,有个姓王的杀了姓尹的。人犯拿到,徐球壬指着姓王的拍案大骂:“夫妻一道载在三纲。人家好好夫妻,凭什么你就敢拆散了,叫人家婆姨守寡?现在我把尹妻判给你,叫你婆娘也尝尝守寡的滋味!’说着瞟了一眼嫔御队里的郑春华,郑春华忙别过脸和陈氏说话。
  康熙愣了一阵回过神来,不禁大笑道:“这人是明珠荐的,不料还有这份才具!绝妙判语,这个笑话好——把朕写的湘妃竹扇拿一把赏太子”下一席坐的胤禔却是明珠的外甥。明珠秉政二十余年,权倾朝野,因与太子作对,早已罢官,见太子说这笑话,心中不禁大怒:人都死了,兀自不肯放过!把盏起身笑道:“人说鸡有五德,我府里喂着一只波斯猫,也有五德:见鼠不捕,仁也!鼠夺盘中之鱼,能分而食之,义也;宴筵宾客盛馔一设,闻风即来,礼也;好吃的东西藏得再密,都能偷到,智也;每入冬天寒,必先占熏笼取暖,信也……”言犹未毕,众人已是哄堂大笑。
  “儿臣也凑一个。”胤禟在第四桌,早已听出二人互相攻讦,便有心揶揄,因起身笑道:“苏东坡的儿子生性最蠢,那年因下大雪,东坡最伶俐的一个小孙子因顽皮不肯读书,苏东坡便命他跪在雪地里背《劝学篇》。儿子瞧见,就也跪了。
  东坡问:‘你为什么跪?”那傻小子说:‘你冻我的儿,我也冻你的儿!’话音刚落,已笑倒了众人,几桌嫔妃们手帕子掩了口格儿格儿笑得前仰后合,康熙笑得抚着胸口道:“老九素日沉默寡言,难为他说得好,赏他一令宋纸!”
  胤禩不禁抿嘴一笑,正搜索腹笥也要说一个,却见胤誐大咧咧迈着步子进园来,心头不禁猛地一沉,忙要招呼时,康熙已经瞧见,笑问:“你哪里钻沙去了?懒散成性,不成体统!罚你说个笑话儿!”
  “是!”胤誐率性鲁直,不藏心机,颇受康熙喜爱,一向就骄纵,一边凑到第三桌,口中笑道:“不过说的不雅。前年我奉老佛爷圣旨山西赈粮,去永济看了看普救寺。那里却有一桩风俗不好,拉屎揩屁股不用纸,都用的秫秆做根棍儿,美其名曰‘厕筹’——”说到这里众人早已怔了,却听胤誐又道:“——儿子想,别人也就罢了,当日张生崔莺莺西厢之会,那崔莺莺倾国倾城之貌,羞花闭月之容,用这玩艺儿揩屁股,那揩得干净么?……”
  众人起先还怔怔地听,至此已无不攒眉摇头,撇嘴龇牙。
  康熙皱眉笑道:“煞风景!你还叫大家吃东西么?罚你一杯!”
  胤誐“啯”地一口饮了满满一杯,嬉皮笑脸道:“是……果然是不好!又有一个——一起子水盗,打劫了商船,不料扒开货仓,全是些香烛。这东西没地方存,卖着又恨贱,扔了又可惜。于是大家商量:“咱们做没本钱生意,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全指望老天保佑。不如烧他娘的,也算功德,于是一把火焰腾腾燃起,顿时香透九重。玉帝闻着,问:‘谁做这么大的功德!刊命天丁查看,天丁回说:“没见别的,几个可怜人在那儿哭,一伙子老强盗在那里向火哩!’谁都听出来了,这压根不是笑话。康熙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慢慢放了酒杯,所有借过银子的阿哥心头都是一动,把目光瞥向这阵子飞扬跋扈,撵得百官鸡飞狗跳的胤祥。胤祥咽了一口唾沫,也起身笑道:“儿子也说一个船上的事——去年过芜湖,芜湖道雷庸去见儿子,我问他:‘贵道坐船来的?船在哪里?”他说:‘船在河里。”儿子又好气又好笑,就说:‘真草包’不料他又答说:‘回十四爷,草包在船里。”胤誐背地诨号“十草包”,人人皆知,所以这笑话说出来,没有一个人敢笑,只康熙笑得“喷”地一口酒吐出来,一眼瞥见胤誐气得脸色雪白,又止住了笑,只神色不动打量着这兄弟二人。此刻御花园中五六百人都已屏气息声,大家预感到今晚要出事,停了杯箸,惶恐不安地望着斗鸡似的胤誐胤祥。
  胤礽情知这两个弟弟要捅马蜂窝,慌乱地看一眼康熙,想起身去劝又不敢,只死命地给胤禛递眼色,暗示他去劝胤祥,无奈胤禛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事态发展,一点也不觉察。
  “老十三呐”胤誐到底憋不住,叩着杯子笑道:“方才你讲的这个草包故事,除了万岁爷,咱们都没笑,该罚你三杯”胤祥笑嘻嘻执壶,在众目睽睽中踱至胤誐身边,说道:“万岁爷笑了,就是我尽了孝心,别的人哪怕哭呢,与我什么相干?十哥既然说到这里,我也想起十哥的香火船。不知此事出于何朝何代?何人的船被劫,这劫船匪盗拿住了没有?”
  “你问这个?”胤誐冷笑道,本来是个古记儿,无朝代可稽,无年月可考,大约谁有这个强盗心,不免就狐疑起来。我倒晓得谁叫打劫了——万岁爷方才还问,为什么来迟了,我没敢回。生怕大节下的,扫了天家体面。不瞒你这当家兄弟,我家遭劫,四壁如洗,你嫂子你侄儿都是可怜人,在那里哭。我出去借一身干净衣裳进来,还要强笑着听别人骂桑树,兄弟你看我难不难?”
  胤祥恍然说道:“哦——怪不得十哥来迟,原来借裤子去了!”胤誐见康熙听得专注,越发放肆,因嚷道:“兄弟好伶俐,真个响鼓不用重槌。你一定要我说透,我就说:你和施世纶那个丑八怪,就是强盗!我昨儿已经作践了老施,想必得罪你也不浅——怕怎的,头掉了也就这么大个疤”他用手比了个圆圈,一笑又道:“我比得不雅驯,很像个王八淫贱材儿,实在对不住,咱是个粗人。”
  康熙这才晓得事情原委,清理亏空居然弄到皇子卖当的地步!他心思飞快的转动着:老十何至于此?莫不是和老八他们下头商议好了,今晚借机发难,要瞧胤礽胤禛的好儿?瞥眼看胤禩时,胤禩却是急得脸都黄了,只是皱眉叹气,又觉得不像……正恼太子一言不发,第二桌上胤禛大声发话:“十三弟,你过来这边坐了!他一个二五眼,你和他计较什么?”
  “你是三五眼”胤誐勃然大怒,冲胤禛吼道:“捉蚂蚁熬油,臭虫皮上刮漆,只要钱不怕寒碜!你不信到我家去看看,他们是在哭不是!”话音未落,胤禛一口顶了回来:“谁晓得是哭还是嚎?即便真哭,前人有话说的好: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胤祥接口便道:“就是四哥这话——有声有泪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有声无泪谓之嚎,谁知你们……”
  胤祥十分解气,得意洋洋地还没解说完,“啪”地一声,脸颊上早着了胤誐一记清脆的耳光:“你是哪路神仙?淫贱材儿下作种子!就懂得跟着太子爷四哥后头拍马屁溜勾子舔屁股……”他唾沫四溅正说首,胤祥一个漏风巴掌回敬来,打得金花四冒,兄弟二人顿时在席前扭成一团。
  “打起来了!”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顿时御花园乱得一团麻似的。武丹鄂伦岱等侍卫在外边听见,一拥而入进来护驾,见是这种情景,不禁都愣了,要上前拉时,康熙又说发话,只好讪讪地站在一边。太子抽身过去,扎煞着手喝止,但他素无刚气,此时谁肯听他的?胤禔假惺惺摆着大哥派头虚吆喝;胤祉弹衣挥扇,劝了这个说那个;胤禛胤祚素来老实,抖着嘴唇惊惶四顾不知所措;胤禩此刻倒定住了神,挥扇品茗沉吟不语;胤禟胤禵帮着胤誐又推又搡。其余皇子有的帮打太平拳凑份子,有的脸色苍白瞠目结舌,有的夹七夹八说些莫名其妙的风凉话:“看打着了!”
  “何必呢!”
  “胡搅!”
  “唉……乱来!”
  胤祈胤禩胤祎等人年在劝冲,早被乳母们护到一边,吓得咧着嘴大哭大叫……一时间,御苑中人如热锅蚂蚁,声似鼎沸之水,嘈杂纷乱不堪。
  “都住手”康熙突然咆哮一声:“让两个小畜生打,好好打,往死里打!”
  他终于憋不住了,儿子多了,人各秉性不一,康熙原也知道他们间有不合气的,原想不过为有的受信用,有的没差使互相不服。不料竟是事关国策,旗鼓鲜明冰炭不能同炉!康熙这一赫然震怒,皇子们无人不怕,一个个脸上青红不定,诺诺连声后退。胤誐胤祥满身灰土爬起来,脸上都是乌一块紫一块。胤誐啐了一口别转了脸,胤祥举目一望,觉得除了胤禛都是外人,扭曲着面孔抽搐几下“呜”地嚎啕大哭,伏地诉道:“儿子失礼,凭着阿玛发落。只求万岁今儿当着众人还儿子一个公道……说明儿子的亲娘到底是不是淫……贱材儿……”
  康熙怔了一下说道:“你起来!你母亲阿秀是土谢图汗的公主,身份贵重。只因命犯华盖多灾多病,朕特旨允许舍身出家,不要听小人们放屁——朕这就赐你母亲名号:晋封章佳氏为敬敏皇贵妃!——胤誐,朕先不问你荒废学业终日浮荡。你借银的事,僇辱廷臣的事朕这会了都懒得问,只你今夜举止如此无耻放肆,是为什么,你活够了么?”
  “不是儿子活够了!”胤禩在下头已与胤禵胤禟计议,揣透了康熙的脾性:越硬挺越赏识。因一口顶了回来:“是人家要逼死儿子!您老知道,从他们清理亏空,死了二十三个朝廷命官,儿子不想当这第二十四个!原旨说清理以四哥为主,老十三凭什么弓开的溜圆儿射人?屎壳郎钻纱帽,硬充黑老包——万岁您别瞪我,就是死也得把话说完——像这么着窝里炮,拿着亲兄弟一个一个地宰,弄得宗室贵戚家家如坐针毡,哪一朝有过?三哥的银子是万岁垫出来的,其余的兄弟谁家不是精穷,有什么好心情陪阿玛说笑话取乐儿?”说到这里,不知哪句话触动情肠,两串泪珠扑簌簌顺颊淌下。
  康熙原知道因胤礽胤禛撑着劲,十三阿哥在户部办实事,必少不了得罪人,想不到竟得到皇子典卖家当。不由心里一沉。正思量间,胤禛起身淡然说道:“老十,你觉得胤祥不留余地,你留余地么?施世纶一碗水清到底的官,你当着千人万人就那么羞辱他!你还叫我们办事不叫了?”因将胤誐昨日里大廊庙那档子事备细说了:“施世纶昨晚见我大哭一场,又赶着过节,怕主子知道了难受生气,没有奏闻——这样的忠良,我们做阿哥的凭什么要作践他?”
  “老十是糊涂。”胤禩斟酌半日,觉得不能不帮着胤誐顶一顶这个硬头钉儿,因道:“不过事出有因,施世纶也有不是处,明知胤誐在大廊庙,偏就火上浇油,筛着大锣从那里过。好歹也该回避一下的。”胤禛笑道:“老十府里奴才要不拦轿骂街,施世纶就敢放肆拿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胤禟冷笑道:“施世纶说到底是汉人,要没人放纵他,就敢那么张牙舞爪?”
  胤祥气得脸色雪白,大声顶回来:“施世纶天下第一清官!这是万岁的话!清理亏空是万岁的旨意,收来的钱归了国库!笑话——这事论的什么满人汉人?九哥,你去山东赈灾,手下的官都是满人?”一时间阿哥们七嘴八舌各执一词,红着脸唇枪舌剑,又是一翻热闹情景。
  “都住口!”康熙断喝一声。权衡再三,他很快就清醒过来:此刻自己只要稍有同情胤誐的表示,消息传得比风都快,不出三日便举朝皆知,胤礽胤禛和胤祥的差使就更难办,便踱至胤誐身边,狠狠盯了一眼,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通理!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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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竟比作‘强盗打劫’!朕知道你们不服气老四老十三办的差使多,你们回去扪心自问,是朕不给你们差使,还是你们不要?康熙四十四年朕就说过叫老大、老八老九去管户部,你们都‘有病’?身子骨儿金贵嘛!好差使,眼面光的差使你们抢了,苦差就推给他们,他们办得认真了,你们又眼红,以为朕不知道?”
  一句话说得胤禛胤祥几乎堕泪,这些话其实连他们自己也不曾想得这么透彻体贴。其余阿哥们想想也真是的,便都低垂了头不吱声。康熙又道:“太子和胤禛胤祥实心任事不避怨嫌,正是国家祥瑞,为什么你们就放他们不过?胤誐,你素日骄慢目中无人不学无术,朕怜你粗放,没有理会。索性今日连朕也不放眼里,大闹御花园,肆无忌惮至于此极——这犹可恕,只施世纶为朝廷柱石之臣,你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肆意侮辱,没有听说过士可杀不可辱?来!”
  “奴才在!”
  李德全脸色焦黄,心头狂跳,忙进前一步说道:“万岁……”
  “带胤誐去宗人府。”康熙咬着牙道:“着慎刑司责他十脊杖,囚禁三日!”
  李德全忙答应一声,哆嗦着腿至胤誐面前打了个千儿,颤声道:“十爷……请……”“我还没谢恩呢”胤誐铁青着脸说道,过来双膝着地,恶狠狠盯了胤祥一眼,叩头说道:“儿子受杖去了”说罢起身扬长而去,把康熙气得站着干发愣,半晌,叫过武丹道:“本想今晚吃一会子酒,叫你进来月下舞剑的,扫兴了。穆子煦不是进京来了么?明儿叫他递牌子,你们进来陪陪朕……”他长叹一声,摆摆手道:“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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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回 议巡狩起心废国储 拒谏诤太子抖威风
 
  第二日一大早,武丹便约同穆子煦由西华门递牌子进大内觐见康熙。二人联袂由隆宗门进天街,穿永巷不远,早见李德全已候在垂花门口,还有两个八品文官跪石门口候见。李德全见他们来,忙迎上来,说道:“我在这专候着你们二位呢!万岁爷一夜没好睡,方才几位上书房大臣都进去请安了,听说魏东亭军门殁了,万岁更不高兴。二位军门多劝着主子些儿。”
  两个人顿时愣住了,吃惊得张大了口。魏东亭是康熙皇帝乳母的儿子,自幼就和皇帝一处读书玩耍,号称熙朝第一侍卫,自康熙元年就侍从在侧,与武丹、穆子煦、曹寅、狼瞫几十年风风雨雨,保护康熙经过多少惊涛骇浪急流险滩,说一声死,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去了?乍听噩耗,真难相信这是真的,两个人不禁茫然对望一眼,心里空落落的,耳朵里嗡嗡直叫。但此时此地不能哭,也不能多谈,只好跟着李德全往里走,只是脚步像一下子灌满了铅似的沉重。
  两个人恍恍惚惚进了养心殿东暖阁,果然见张廷玉、佟国维和马齐都跪在黄垫子上,康熙脸色苍白,歪在大迎枕上喝着参汤,正和毓庆宫总管太监何柱儿说话:“你早已从这里调去毓庆宫了,不要一趟一趟总回养心殿来。侍候好太子是你的本分!”
  “奴才知过了。”何柱儿赔笑道:“不过这回奴才是奉差来的。太子爷卯时就进来了,因主子刚睡着,没敢惊动,叫奴才侍候着等主子醒了再去叫他呢”康熙轻咳一声,一抬眼见武丹穆子煦进来,摆手示意他们免礼,一边说道:“何柱儿回去吧,叫他不必请安了,孝顺不在这上头。”说着,从案上取过一份折子递给何柱儿,又道:“这个折子朕已经看过,处决的名单似乎多了些,叫他再审一遍,可矜的,可悯的,可疑的,但有一线之明,该停勾就停勾,脑袋掉了长不出来,要慎之又慎”眼见何柱儿去了,康熙方转过脸,默默盯视着??子煦,许久才道:“你毕竟来了。朕上次给你的朱批,说了不必来京,你们欠的那点子债朕心里有数,过两年朕南巡时还指望着你们陪驾,没有个好身子骨儿怎么成?东亭的事情知道了?”
  穆子煦忙伏地叩头,不知怎地,止不住热泪只是往外淌,哽咽道:“老奴才赶着来京,倒不全为还债,这两年身子越发不济,一闭上眼满心都回想往年的事,越想越怕,生怕不能再见主子一眼就去了……上年去南京见了魏东亭,他躺在床上只是流泪,满心盼主子早点南巡,赏的金鸡纳霜都舍不得吃,谁知到底……”他啜泣着,说到这里已是语不成声。康熙先是静静地听,脸上皱纹刀刻似的一动不动,见穆子煦说得凄惶,哪里还忍得住,仰天长叹一声已是泪如雨下。
  “万岁保重”马齐眼见武丹也要开哭,忙跪前一步奏道??“一会儿太子还要回事,还要引见外臣,仔细着龙体。魏东亭年届耳顺,已是长寿,生荣死哀,似不必过分悲伤——穆大人,你也不必伤心了,我们费了多少唇舌才劝住了万岁,再一哭,伤了龙体可怎么好?”张廷玉佟国维也含泪奏劝,三个人方慢慢止住了,张廷玉见是缝儿,忙道:“李绂和田文镜户部荐上来,因户部帐自己清,引见外放,主子这会儿见他们不见?”
  康熙略一沉吟,拭泪点头缓缓说道:“叫进来吧。你们几个也不要跪着,起来坐到那边木杌子上。”说话间,已见田文镜在前,李绂紧随进了天井院内。
  这两个人在户部办差两月有余,心计又好办事又勤,很得胤祥欢心,因为帐房的事已毕,只有几十个封疆大吏尚未清还,恰遇吏部遴选,胤祥知他们得罪人多,京官做不牢,便荐了田文镜莱阳县丞,李绂是进士,出任潮州同知,部文一下即刻引见。两个人面上平静,因是头一次独觐天颜,心里紧张极了,都是双手紧攥,捏得满把的汗。导引太监将他们带到丹墀下便退了下去,李绂小声说道:“田兄,你先报履历,我接着说,不要错了规矩。”田文镜心头突突乱跳,心里运着气点了点头,甩着马蹄袖登上丹墀,激动得声音发颤,大声道:“臣,田文镜,康熙四十六年恩科拔贡——”不料还未报完,李绂脱口接了上去“——山东诸城人!”
  田文镜便回头看李绂,两个人竟愣在了殿门口。殿内气氛原本沉闷悲怆,这两个人乱报履历,倒弄得康熙破颜一笑,道:“不要紧,进来吧。”两个人这才摆脱了尴尬,进来叩头礼拜。佟国维便道:“你们都是读书人,怎么如此浮躁?”康熙微笑道:“他们本来心里就捏成了一团,还架住你再训斥?”
  便温语垂询二人出身阀阅学历识量。李绂田文镜方平静下来一一细奏。
  “你们的情形施世纶奏过!”康熙说道:“在户部办事很认真,这原是好的。但户部差使讲的是锱铢较量,国家亏空库银已久,不能不这样,这叫矫枉过正。出去做外官,守牧一方,作养人才,抚缓百姓,不能全用户部分斤掰两这一套,讲究的是公忠勤能四个字,你们明白?”
  “扎,臣明白!”
  “只怕未必真明白。”康熙款款说道:“比如姜宸英,老名士了,又是状元,你们核出他一两多银子,也都追比,这个存心就有点过苛——你们不要怕,朕是开导你们,不是责怪。要帐并没有要错,但要有余地,要给别人留体面,你们年轻,宦途正远,要留心习学。”
  “是……”
  这是例行引见,通常只是见面磕头辞行,康熙这样叮嘱两个小吏,算是很优待的了,几个上书房大臣揣摸着这话,都觉得皇帝是说给众人听的。却又模棱含糊难明其意。大抵觉得胤祥等人在户部差使办得苛刻了些。待到田李二人辞出,康熙却又叫过李德全,说道:“你去户部传旨给胤祥施世纶,朕已经处置了胤誐,给他们出了气,不可再恼!要好生切实办差,不可因循迟疑,务于十月初完差,轻松跟朕去热河狩猎。”
  几个人听了又是一怔,刚刚“明白”一点,又堕入了五里雾中。李德全答应着要退下,康熙又叫住了,说道:“你去内库。施世纶眼近视,把荷兰国贡的水晶镜片拿两副给他,由他自己配副合适的。”李德全忙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佟国维微笑道:“我跟了主子这些年,也没得这个彩头儿。老施真有福气。”
  “就这样。”康熙站起身来,说道:“三个上书房臣子跪安办事去吧。武丹和穆子煦随朕散散步,太子要进来,叫他到勤懋殿去见朕。”张廷玉便知康熙要与武丹穆子煦密谈,忙和佟国维马齐一同退了出来。
  勤懋殿地处皇城西北隅,重华宫东侧,工字形殿宇连堂结舍,十分僻静幽深。康熙带着武丹穆子煦散了一会子步,心情畅快了许多,便在垂花门前站住了脚,注目看着满汉合璧的匾额,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子煦,当年你从侍卫调离京师,朕也是在这殿里见的你吧?”
  “是。”穆子煦忙答道:“那时候这里破败得很,满院都是蒿草,可没有如今这么挺括齐整。”康熙嗯了一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当时地震坏了太和殿都没有钱修……”一边说一边抬步往里走,里头太监忙都躬身避道。武丹是头一回到这里,穆子煦却知道,这里按天罡数安排着三十六名哑巴太监,是康熙密见群臣的枢要重地,心不下禁凛然,不言声随后跟进正殿。康熙坐了虬根盘龙藤椅,接过太监递过的茶呷了一口,又道:“有件事,朕早就想细问一下,又怕穆子煦和魏东亭疑惧。今日带武丹同来,他来做个见证,其实朕早就知道,只是为你们周全,怕你们恐惶,才没问。”
  武丹的脸一下子变得异常苍白,他已经知道康熙要问什么了。穆子煦赔笑道:“我跟主子四五十年了,魏东亭、武丹和我都是马贼出身,一步步调理到如今位极人臣功成名就,实实在在的恩重如山,情深似海,死一万次也报答不了。奴才扪心自问,决没有欺隐主子的事。主子有话只管问。”
  “你们知恩忠君,朕十分清楚。”康熙一笑说道:“……不过说毫无隐欺,也只怕未必。朕想知道,康熙二十三年你出任江南布政使,破朱三太子炮轰行宫之案,擒住假朱三太了杨起隆之后,太子和胤禛从北京连夜赏你们物件。朕想知道,赏的什么,为什么赏,传赏的人还有什么话?”
  仿佛一下子抽干了穆子煦的血,他的脸变得香灰一样又青又暗,惊恐得睁大了眼,翕动着嘴唇,一时竟回不出话来!
  当年他奉密旨去金陵,在莫愁湖与魏东亭合手,一举抓获伪朱三太子杨起隆,捣毁东正教徒在南京毗卢院的巢穴,并发现两江总督葛礼与这谋逆巨案瓜葛甚深,正要穷追底蕴,查出事主,太子胤礽和四阿哥胤禛却从北京六百里加紧送来了赏赐,联想到葛礼与前上书房大臣索额图的渊源,又想到索额图是太子的私党,魏穆二人惊骇之下,商议此案决不可深究,因而连夜释放葛礼,归还总督衙门全部封存文书,只将杨起隆一人审结正法了事。这两个结义兄弟立誓,此事上不告天地父母,下不告妻子儿女,让它埋在心里,烂在肚里,带到棺材里——整整二十四年中,只要一想起来,就是一阵心悸,其实二人身体,实坏于此事——幸而案过之后,多年平静无事,原以为已经过去,谁料今日康熙皇帝居然亲口问及!
  难道心上这愈合多年的伤痕又要破裂?难道是杨起隆那张可怕的嘴在地下又张口说话?难道……他微睨一眼武丹,像被电击了一下,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这事与武丹无干。你不要疑心,不要怕。”康熙忧郁地说道,“事关天家骨肉,皇帝太子,即便是朕,设身处地也只能和你们一样。朕要处置,寻个什么事杀不了你?你起来——听朕说,这事本来朕也预备睁一眼闭一眼的。但如今朕老了,对后世的事想得多一点。过去这事只是父子君臣的事。如今就关系着天下后世,不能不问清楚,看这个太子根基如何,想想他配不配当这个太子。”
  穆子煦慌乱地爬起身来,好半日才回过神来,颤声说道:“这件事主子不点醒,奴才至死不敢言传,其实赐的物件并不贵重,一个如意,一只卧龙袋,来人一句话也没有,赏了东西当夜就回去了。因为实在蹊跷得很了,魏某和奴才才越发恐惧,糊涂结案了事。如今回思,奴才们这就是欺君之罪,求老主子重重惩办,奴才心里或可稍安……”说着,眼中泪水已夺眶而出。武丹起先愣住了,怔怔听完,沉思着说道:“皇上,这事奴才也是头一回听见,乍闻之下也吓了一跳。但这会子想着,太子那年才十二岁,四爷才七岁……都还是孩子。必是索额图怂恿着办的,太子不懂事,当时也没有如今这么多规矩,阿哥不准结交外臣。主子明察!”
  “朕就是想知道太子当时陷的有多深,并不要追究。”康熙起身橐橐踱了几步,目中波光闪烁着说道:“不过你们也别忘了,你们跟朕时,朕也只十二岁,诛除权奸鳌拜,就是朕十二岁的决策……”武丹想了想,笑道:“人和人不能比,奴才十二岁时,就知道偷着杀人家的狗吃。万岁爷这么英睿圣明,我看太子那么良善厚道,难比万岁机谋深远。何况当初鳌拜霸道专横,万岁也是给逼出来的,这和太子爷处境也不一样……”康熙回过头来,仔细审量武丹,忽然一笑,过来拍拍武丹肩头,说道:“朕一直以为你只会杀人取乐,挖心尝鲜,真历练出来了!你这话算不得奉承。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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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知,朕在位时间长,这皇位腾不出来,有人比太子还急。人逼急了能长见识;人受怂恿久了,也容易生出异样的心思。你看御花园里那株老柏,生出来时何尝是那样,园工们一日三弯,叫它什么样就什么样!”
  穆子煦和武丹对望一眼,康熙疑太子疑到这个份儿上,处在他们的地位也实在不敢胡乱插言。正沉默间,一个哑巴太监进来打了个手势,康熙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就此说说罢了,易经有云,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你们要仔细——太子来了,叫进来吧。”
  胤礽进来了,他刚去了一趟东寿堂后的偏宫和郑春华幽会了一阵子,柔情蜜意地正得趣,何柱儿跑去禀说了康熙的旨意,这一来就是没事,也必须来一趟了,胤礽意兴阑珊地进了勤懋殿,见武丹和穆子煦也正,怔了一下,打千儿道:“儿臣给阿玛请安了!”
  “你来了也好!”康熙一笑,指着绣龙瓷礅命胤礽坐了,说道:“朕想问问,户部的差使到底办得如何了,胤祥的总帐房已经撤了,不知如今清出了多少银子?”胤礽听是问这事,松了一口气,欠身说道:“估约清出四千来万。”“不要估约!”
  康熙说道,“到底是多少?”胤礽胆怯地看了一眼康熙,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三千九百万吧。这事揽总儿的是胤禛,原来库存八百七十万,如今是四千八百万。是胤祥给胤禛回事儿时儿子听到的。”
  康熙听了没言声,起身支颐沉思了一阵,说道:“四千八百万,这是个不小的数儿了,你们办差难,朕心里清清楚楚。
  不过有些事情,你该早点回朕,比如胤誐卖家产,弄得风雨满城,又大闹八月十五,朕连节也过得不受用。皇阿哥是宗室里最亲贵的,太失体面了也不好。”胤礽忙起身赔笑道:“前阵子儿臣只忙着谳狱的事,没想到就到这地步儿,这是儿臣的疏忽。”康熙点头道:“你有你的难处。这不是要帐的过失,显见是胤誐借题发挥,故意跟你打擂台。可说道底,他是你的亲兄弟,要能未雨绸缪,先和他见面谈谈,何至于到这地步儿?”
  “是,阿玛教训的是。”胤礽忙道,“昨儿的事都怪儿臣……”“不都怪你。”康熙打断了他的话,又道:“也有胤祥的份儿,追比得太苛了。不怕招怨是好的,但也不能学小家子放贷讨债,应该有个变通之法嘛。一死就是几十个朝廷命官,叫后世人怎么评你这个太子?比如魏东亭欠债,你跟朕几次南巡,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花的?怎么朕亲笔朱谕给魏东亭,叫他缓缴欠银,南京通政司衙门还是一日三催?要不是这么逼着,魏东亭就死得这么早?”胤礽想了想,这件事他是有责任的,忙道:“这事情儿臣知道。当时儿臣还写信给南京藩司,他们回信说,密折他们见了,但密折朱谕不同于明发诏旨或廷寄,过后必须缴还皇上,他那里空口无凭,没法跟四爷十三爷交待——既这么说,皇上下一封诏书,就免了魏东亭、武丹、穆子煦、曹寅他们的债,不就结了?”
  康熙冷笑一声,说道:“你何其省事!单这几个人欠债,朕早就免了,还用你来说?多少人眼巴巴存着这份侥幸心,等的就是这份诏书!夫天下社稷,乃公器也,你做了几十年太子,不懂这个道理么?”胤礽抬起头来看了看康熙:既不下明诏,又要变通,不能叫人有侥幸心,又不许逼得太苛……他当真不明白康熙的“圣意”,但只好口中答应道:“儿臣勉力去做。”
  “好吧!”康熙说道:“就是这。你知道么,曹寅也病疟疾。叫大内药房去人送金鸡纳霜,直送江宁织造司。胤祥那边朕已经告诉他,代武丹和穆子煦告假了。朕许久没有出宫散散心,有这两个老货陪着朕,就算你们尽着孝心罢了。”
  胤礽糊里糊涂辞出来,心里直犯嘀咕:清理户部的差使,自从胤禛代他清帐之后,原是有些兴头的,没想到康熙面儿上几次夸奖,心里竟有这许多的不然!魏东亭死了,穆武两个人还不知向皇上密陈了些什么,要再死了曹寅可怎么好,回到毓庆宫,已是辰末时辰,却见师傅王掞、长史朱天保陈嘉猷正在翻阅各地递进来的奏折,他满腹心事地颓然坐下,吩咐道:“端碗参汤来!”王掞三个人早已站起身来,见胤礽气色不好,朱天保刚要问,胤礽便道:“我的奶兄凌普从承德来了,进来过没有?知会太监们,凌普安置下来,就叫他进来见我。”
  “他们住南横街东夹道的宅子了,方才进来请安,太子爷不在。”陈嘉猷是个腼腆人,柔声细气说道,又问:“太子爷见他有事?”
  胤礽接过参汤喝了一口,嫌苦,把碗放在案上,透了一口气说道:“他是我的家奴,虽说在外头办差使,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他、还有托合齐他们,还该进来侍候。”王掞听了,在旁说道:“凌普如今在承德已经做到都统,还有托合齐、齐世武、英斌,进京是见皇上述职的,他们虽是家奴,也是朝廷大员。您是太子,不同别的爷,就便要见,也得有个规矩体统,太子跟前还少了侍候的人了?必要听他们进来当值,才算尽了主仆情分了?”王掞严刚方正,崖岸高峻,康熙就是看中他这一点,特简他来做太子太傅,循遵师重道的礼,其实带着管教的味道,胤礽于百官之中,最不耐烦也最怕的就是这位从来不苟言笑的清癯长者。听他出来谏止,心里不是滋味,却不敢发作,只一笑说道:“师傅,凌普是我乳兄,托合齐他们,还有兵部尚书耿索图,都是多年的老人儿,常进来见见怕什么?”
  “不是这一说。”王掞脸上毫无表情!上次巩善进京,太子请他们几个来宫中聚饮,外头人就啧有烦言,说太子亲近私人。御史们虽说没敢动本,但就有闲话,就于太子不利。”
  胤礽冷笑道:“师傅,听那起子小人犯舌头做什么?我心中至公无私,堂皇正大地见见自己的奴才都不许么?”朱天保等他话音一落便顶了回来:“太子是皇储,揽天下才,弘天下用才是正理。他们在外做官的奴才,把差使办好,不过落个‘该当’,些微一点毛病,别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他们没事一趟趟进宫走动,好么?上回万岁还说,‘这耿索图是怎么回事?兵部放不下他么?总见太子做什么!刊这瓜田李下之嫌,不可不留意!”陈嘉猷也跟着说道:“还是不见的好。”
  胤礽没来由随便说一句,便抬得几个人异口同声反对,又好气又好笑,因道:“罢罢!不叫他们进来还不成么?”说着便要起身,“我去一趟四贝勒府。”朱天保忙道:“太子,这是方才上书房送过来的急件。阿拉布坦在准噶尔出兵喀尔喀蒙古,车臣台吉抵挡不住,西宁将军请调兵防护,还有粮秣军饷出项,一大堆军务,请过目。”胤礽满不情愿地坐下一件一件看,却是有点意马心猿神不守舍,脑子里一会儿是郑春华,一会儿是康熙,还是穆子熙、武丹,忽又想到叫太医院的贺孟俯配药,可不能叫眼前这几个人知道了……朱天保道:“太子,您今个儿似乎有什么心事,看上去有些烦躁不安?”胤礽“啪”地将案卷向案上一甩,冷笑道:“我倒有心事,只没人安尉也是枉然!真不知老十三在户部是怎样折腾,胤禛一味只由着他的性子胡来”说罢,将康熙方才接见的话说了,完了叹道:“清理这差使得见好就收,万万不敢再出人命。今日闹得欢,不防头日后拉清单么?我最怕皇上变心,如今果不其然!”
  “皇上说的变通,未必就是变心。”王掞沉思着道:“如今帐收回了九成,又到节骨眼上,太子你得立定主意,你一软,不但四爷十三爷里外不是人,好容易开创的局面就完了。”陈嘉猷皱着眉头道:“皇上疼怜体恤老臣,他要抚慰人,不发作自己儿子发作谁?太子千万不要疑到别的上头。”朱天保十六岁中进士,十八岁选在东宫,一心一意要辅佐胤礽为一代令主,自己自然也就成一片名臣,所以说话坦诚耿直,毫无避讳:“太子爷,不能听风就是雨。您为国之储君,于臣下也则君,于皇上也则臣。皇上天禀聪明,圣心高远,越是这样,您越要拿出器宇。我们光明正大,即便是皇上,说的是,凛遵照办,或有不是,该犯颜直谏也当仁莫让。这么疑前虑后可怎么得了?”
  胤礽腾地红了脸。他不便当面驳王掞,见这两个小臣也如此放肆,心中不禁光火,霍地立起身来:“我怎么疑前虑后了?又怎么不‘光明正大’了?连见见我的家奴,你们先就有一车的闲话,你们倒不疑前虑后?朱天保你狂什么?我的大世子比你还大一岁呢!”说罢气咻咻拂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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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回  庸太子中流辍桨舵 邬思道智鉴识皇心
 
  胤礽一出宫便乘轿直趋雍王府,想着诸多不如意事,他坐在轿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外间传言废黜太子,他是早有耳闻了,没想到自己身边的近臣也轻信这些谣言,动辄就危言耸听。康熙四十二年索额图谋逆,是背着他干的,这件事经大理寺、刑部和理藩院审结,由张廷玉亲自鞠谳,早已是定论。所以事完之后,康熙在乾清宫单独召见,胤礽造膝叩诉密陈之后,父子抱头大哭,指天为誓永不相负。可笑外头人不知情,就此便出生无限的心事,每逢他主持出事,总就不如昔日那样一呼万应。他心里恨恨地想着这些兄弟:老大是奸相明珠的外甥,轻狂浮躁;老三只晓得结交文人,吟风弄月是好手;老四呢?只知埋头事务,胸无大志;老五老实得话都说不利落;老六除了下棋玩鸟,任事不理;老七早死;老八——只有这个老八堪称劲敌,和老九老十老十四勾连上下,似乎野心勃勃,但他从来没有单独办差,何来统御全局之才?
  其余那些小弟弟,不是乌眉灶眼就是乳臭未干……废了自己,谁能承担这太子重任?一路胡思乱想,已过北定安门到了雍郡王府。胤礽刚下轿,便见西边又来一乘金顶绿呢大轿在门前落下,闪眼看时,却是三阿哥胤祉呵着腰出来,因笑道:“原来是老三啊!我想着约了老四一同去松鹤山房,看看你又买了什么珍版书,不想你也来了。”
  “是太子爷”胤祉一怔,忙上前请安,笑道:“我还想约老四进去请安呢!都想到一处了。”胤祉今年三十一岁,秀拔挺立如临风玉树,十分潇洒恬静,说话娓娓而言,显得从容稳重,二人正说笑,高福儿早迎了出来,磕头请安笑道:“门上说有客,哪成想是太子爷和三王爷!我这就进去禀四爷来迎!”
  胤祉含笑摆摆手,“我是常客,用不着这一套。我来给太子带路——你主子在东院书房!俊卑在万福堂。”高福儿忙赔笑道,“十三爷也在,两位爷正下棋呢!”说着便忙招呼长随们接待二人扈从人等到仪门内东厢吃茶。
  胤礽还是头一次到雍王府,随胤祉身后踏着卵石甬道迤逦进来,见里边正房雕甍插天,飞檐突兀十分壮观,室内却并不侈华,中央大炕下图书琳琅,琴剑瓶炉枕簟屏帷,处处井井有条纤尘不染,胤礽心下暗自掂掇,人说老四最讲边幅,果然收拾得齐整,因见胤禛胤祥正专心致志地对弈,便示意胤祉不要说话,只站在一旁观战。这盘棋已经弈至中盘,胤祥是阿哥里出名的棋王,胤禛却是一手屎棋,让三子的棋已经落了下风,胤禛一手抓着棋子沉吟,笑道:“老十三,看来你是一步也不肯让我了……”胤祥也笑道:“该让的事就让,不该让的让了,就是瞧不起人。”说着,一抬头看见胤礽胤祉,不禁吃了一惊:“呀,太子爷和三哥几时来了?”胤禛便也站起身来,乱了局见礼安座,又嗔着高福儿不进来禀说。
  “关起门来是兄弟,大规矩不错就是了。”胤礽摆手说道,“忠不忠不在这上头。老八老九平日见我十二分恭敬,后头就挑三窝四地叫老十这个炮仗出来闹,真叫气死人不偿命。”胤祥冷笑道:“你们大约不知道,还有个大千岁,在席上拉偏架,见我占上风就拉我,见他来打就推着我挨揍!晚上又跑我府当好人,骂‘老九老十真不是东西!缃竦氖禄褂惺裁刺炖恚?什么兄弟情分?老施原本要上折子弹劾十哥的,是我拦住了,他们明是冲我,其实做的太子爷的文章,看看再说,忙怎的?”
  胤礽不禁一呆,笑问:“我的文章?真可笑——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胤祥亲自捧了两杯茶奉给胤礽胤祉,说道:“你还看不出来?外辱施世纶,内闹御花园,一个连环套儿!太子,已经有谣言,说你说过‘古今哪有当四十年皇太子的!刊还有说你那年军中请安,见万岁病得七死八活,憋不住掩口偷笑!你听听,不是要往死地里治你么?”胤礽听了,呆着脸沉思良久,方冷笑道:“这是对天可表的。我只问自己的心!要是听这些闲话就往心里去,我不吓死也得气死!必缝泶蛄烁隼洳A?色变得有点苍白:“人心如此险恶,真正可畏!”胤祥却掉头一哂,说道,“别理这些直娘贼!我打冲炮儿还不怕,你们怕个什么?”
  “怕也无济于事;不怕要有对策。”胤禛望着窗格子,眸子晶莹生光,说道:“其实人们恨我还在太子和胤祥之上,恨不能食肉寝皮了!我们这边不避怨嫌做事,有人就引风吹火,借机植党市恩,红着眼等着差事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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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窝蜂儿上来咬死我们。所以只有办好差使,叫他们咬无可咬,才是唯一出路。”
  胤祥拊掌笑道:“着!就是这话!这几个顶着不肯出血的丘八总爷,提督将军,明儿就和他们打擂台。不怕欠债的精穷,就怕讨债的英雄!我就不信,胳膊拧得过大腿!嘿——!”他“啪”地一拍脖子,打死一只花脚蚊子。胤礽想起康熙盯着自己寒凛凛的目光,担忧地皱紧了眉头,说道:“老十三,你不能莽撞!再逼死人是了不得的!看看人心吧!上回老十折辱世纶,几十个部院官在旁,竟没一个出来劝劝。真要叫我做个独夫么?”
  胤祥一听便火了,想想他毕竟是太子,忍着气笑道:“我们整治的是民贼,怎么会成独夫?要是这就算独夫,我看就认了也无妨。”尽管胤祥压着火,和颜悦色地说话,胤礽还是觉得这浑小子对自己太无礼,冷冷说道:“你认我不认。这是什么好名声?千夫所指,无疾而死”不料话音刚落,胤祥抚掌笑道:“阿弥陀佛!如此善终,吾之愿也!”
  “你?”胤礽觉得今儿不顺心的事太多了,见胤祥处处顶茬儿兀自满不在乎,旁若无人地喋喋不休,不由拉长了脸,嘴唇哆嗦了半日,立起身来道:“你这是和我说话?仗了谁的腰子,这么胆大妄为?”胤祥原本是无心说笑,见太子变了脸,先是一怔,接着也起身来,盯着太子的脸,“嘻”地一笑,说道:“是我的不是了,原想说笑,何至于就触了您的虎威?既如此,往后我小心侍候就是——也好早晚的了,今儿老八摆酒,要请我去,告辞了”说着抱拳一拱,又给愣在当地的太子打个千儿,起身胎脚便走。胤禛急得一拍桌子,厉声喝道:“站住!”
  一时屋里变得一片死寂,连侍候在廊下的高福儿狗儿坎儿都愣住了。良久,胤礽丧气地长叹一声,颓然落座,双手捂了脸道:“去吧……你由着他去吧……办事可真难啊……”
  胤祉蹙额说道:“老十三,你今儿是太无礼。就是我们和老八老十,也没跟主子这模样儿!”
  “我拿什么和八爷比?”胤祥呼呼直喘粗气!你以为我容易么?才去户部时,光那些堂官爷,老胥吏,差点没把我摆治死!连前头算上,在户部二年里头,谁睡过一个囫囵觉,谁又不是人”他说着,泪水在眼圈中打着转转,又生生地憋了回去。“我图的什么?还不是给你争脸?一到节骨眼上你就叫我吃松劲丸、消力散,我受得了受不了?”
  这话说得动了真情,胤礽不禁垂下了头,搓着眉心只是叹气。胤禛拽着胤祥回来,劝道:“太子也是好意,想把事办周全嘛!你就恼?”胤祉也道:“太子的话有道理,凡事得讲中庸,是不能做得过头了。不过太子也不必犯愁,清理的事万岁几回说,都很赏识。如今因为薨了魏东亭爵将,万岁一时烦恼说句不然。话说回来,老十三也要见好就收,就坡儿打滚,好生收场也不错。”
  他的这番劝说,太子是有道理,万岁也不错,胤祥也做得对,四面净八面光,胤禛听得一笑,正要说话,胤祥气呼呼说道:“我不会就坡打滚儿,那是驴!反正这事不能罢手!”
  胤禛说道:“我越寻思,将军不能下马!这一次再垮下来,万重新振作了!”
  “此事非同小可。”胤礽看了一眼胤祥,心情十分矛盾,“你辛苦为朝廷为我,我岂有不知之理?但万岁说的也不可不虑:我们煌煌天朝,又在鼎盛之时,不能像市侩逼高利贷似的,把下头弄得过分狼狈。老十三你消消气,就明白我的心了。这样吧,明儿你把人召集起来,先甭说什么,我去见见万岁,看有什么旨意。我们按旨办事,他们就有天大怨气,也怪不到咱们头上。要有恩旨宽免,我们也不必做什么恶人。”
  胤祉听了不禁连声称善,胤祥胤禛却默不言声。四个人又略说了几句,胤祉方陪着胤礽回府不提。
  屋子里只留下了胤禛胤祥两个人,都紧皱着眉头想心事。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愁云漠漠压得很低,给天井院笼罩了一片灰暗阴沉的色调,只有檐下铁马,不甘寂寞地在风中叮当作响。不知过了多久,胤禛粗重地透了一口气,说道:“你太躁性了,太子劝你谨慎,也不是坏事嘛!”
  “他谨慎个屁!他那叫小性儿!妇人之仁兔子之胆!”胤祥啐了一口!,别看他整日挨着皇上,揣摩皇上的意思,生怕惹皇上丁点不欢喜,照我看,皇上最不高兴的就是他这点子德性”胤禛不安地坐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却听屏风后有人悠悠地说道:“善哉斯言!所谓天下事,人间情,俯而就者易,仰而歧则难。太子并不笨,却参不透这三乘妙义,令人良可叹息”接着便听拐杖笃笃,邬思道闪身从容而出,在胤禛身边立定,嘴角带着冷峻的笑意,眼睛放着绿幽幽的光,说道:“我在后边听了多时。原以为十三爷侠肝义胆而已,此一见识,令人刮目相看。这真是四爷之福!”
  胤禛目光霍地一跳,垂下眼睑呷一口茶,一笑说道:“我正要驳他这不经之谈呢!先生倒夸他”邬思道从容坐下,两只细长苍白的手指交错握着,略一点头,说道:“十三爷的话无可驳诘。太子爷确是如此,他琐碎窥探皇上意旨,从只言片语中揣摩圣意,处处附就皇上,生怕出半点差错,恰是他自己已觉地位不稳,只是不敢或不愿承认而已。我曾说过他危若朝露,就是因为皇上要的乃是太子,不是要奴才!皇上自己雄才大略,怎么会瞧得上这样庸懦无能之人?这就叫仰而求之难,譬如踮起脚尖取东西,何如弯腰捡起来的容易?太子若能以天下为己任,不避怨嫌,左携四爷十三爷,右领施世纶一干能吏,好生整顿,刷新吏治,万岁怎么还会对他左右前后地不放心?这就是俯而拾则易。但难中有易,易中有难,人生世上为物欲所障,如入具茨之山,七圣皆迷,想看得清爽,做得利落,谈何容易”说罢不禁哑然失笑。他侃侃而言,胤祥听得入了神,眼见胤禛盘膝稳坐,搓着念珠嘿然不语,陡地涌上一个念头:要是四哥当太子,那该……正想着,胤禛倾身问道:“依着先生,该怎么办?”
  “不要迟疑。四爷身有挺筋十三条,支撑这局面,一定要把这些民脂民膏全叫他们吐出来!”邬思道脸上泛着青白的光,“什么叫独夫!残民以逞才叫独夫!四爷十三爷夙夜勤劳王事,整治的就是民贼,谈何独夫?我也有句口号:这样的千夫所指,千目所视,乃是圣贤灵光!”
  胤祥听得两眼放光,鼓掌说道:“先生斯言洞穿七札!令人目中浮翳为之一开!”胤禛突兀问道:“若太子见怪呢?设或皇上真有宽免恩旨呢!俊卑像太子这样的有何可畏?”邬思道的声音干涩得像吞了一段木炭!至于皇上,若有恩旨,怎么会代武穆两个将军告假?只管竭泽而渔,一网打尽,万岁要抚慰人心,或者略有责备,四爷,即便如此,种这么一粒瓜籽在皇上心里,您就得大于失!”
  “太子总要登基的呀”胤禛的目光鬼火一样闪烁不定,又黯淡下来,“这善后……何其难也!”
  邬思道沉思着,字斟句酌地说道:“你这样做对他一点坏处也没有,他怎么会忌恨?他离了你二位寸步难行,又怎么敢得罪你们?果真有那一天,他还要靠你们对付八爷呢!”
  “就这么干了,这话真愈听愈妙!”胤祥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狗儿,坎儿,走,跟我回户部去!”
  胤礽满腹心思离开雍王府,去胤祉府里捡看了一阵子书,怏怏回到宫中时,王掞等人早已退值。一个人兀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听着外头秋风穿檐的呼号呜咽声音,越想越觉万绪纷来无以自解,因叫宫女泡了酽酽的普洱茶,斜倚在春凳上只是出神。一时何柱儿抱着一叠文案进来,忙站住脚道:“太子爷,您回来了?”
  “嗯。”
  “奴才刚从上书房回来。”
  “嗯。”
  “太医院的贺孟俯来过。太子爷要的药已经配好。遵太子谕,加了一味雪莲。”
  “丸剂散剂?”
  “丸剂。”
  何住儿一头说,向金漆大柜中取出一个小包儿捧给胤礽。
  胤礽打开看时,是一色豌豆大的粒子,蜜蜡炼制,嗅一嗅,异香扑鼻,便揣进怀里。这是他从胤祉书房《永乐大典》里抄的古方,滋阴壮阳祛老还少的宝贝,据说是黄帝御女服食的丹方。但这种东西,一旦叫皇上发现,就是件了不得的事。
  就是王掞知道,也不知生出多少麻烦。防着太监们做手脚,他一向都随身携带。一边揣药,一边问道:“上书房散了么?这些折子他们拟过节略没有?”
  “奴才回来时还没散。”何住儿笑道:“他们忙着给魏东亭拟谥号,还有皇上批下来魏东亭的遗折,请太子爷过目。”
  胤礽身子一颤,腾地坐直了身子,取过上边那份文卷展读。果见节略上第一条便赫然写着:二等公爵、粤闽滇浙四省海关总督魏东亭于八月十四日亥时薨。附遗折——急急翻了几下,果然有魏东亭的亲笔遗折。细看时,前面说的病情,又是怎样承蒙厚恩,皇上不远千里屡赐良药、钦定处方,优渥之情、眷念之恩罔极难报。看着看着,几行字迹闯入目中:
  ……奴才以待罪之身,拊心俯仰,此躯行作掩陵之土,而逋欠国债十未归一。如此辜恩,正不知地狱何门而入!夜台徘徊,昏目望阙,泪血已干,心痛无声。惟愿生生世世相从皇上于左右,或可报恩遇于万一。结草衔环之心,惟主上谅之……这几行字上因康熙掐了指甲印,看去十分醒目,旁边斑斑点点,不知是康熙还是魏东亭的泪渍,纸角上加着朱批,着即由魏东亭之子魏天祐袭一等伯爵,仍领海关事,逐年赔补亏空银两。”还有一方小印,钤着康熙的别号“体元主人”。
  胤礽喘了一口粗气,心下略觉安生,觉得似乎已经明白了康熙的“圣意”,回到寝宫也不召妃子,和衣倒下,目光炯炯地望着殿顶的藻井,只是睡不沉。一时梦见从未见过面的母亲赫舍里氏,淡淡看他一眼又飘然而去,一时又见明珠、索额图进来,请了安又突然不见;一时是胤禛闪烁的目光,又见胤祥笑嘻嘻地扮鬼脸儿;陡地又想到,如若当日索额图真的调兵拥立自己为帝,如今又是什么光景?……胡思乱想噩梦颠倒,直到四更天胤礽方朦胧睡去。
  不料这一睡却睡过了头。直到辰初时牌胤礽方乍然而醒,埋怨着何柱儿没有叫起,忙忙用青盐擦了牙,胡乱用了两块点心,连轿也不用,便匆匆赶往养心殿。看来夜里是下了一场透雨,天上兀自霰雾般飘洒着、淅淅沥沥地零落着,紫禁城漫地而铺的临清砖上一汪汪浅浅的积水上起着连阴泡儿。胤礽穿着油衣,脚下蹬一双保定木履,后头几十个苏拉太监紧紧跟从,踅过永巷口,便见养心殿侍卫德楞泰和太监邢年过来,胤礽忙问道:“皇上这会子在养心殿么?”
  “不在。”邢年赔笑请了安,答道:“今儿一大早,皇上起来就叫穆军门武军门递牌子进来,同着张廷玉、马齐、佟国维三位中堂一道,换了便衣出去了。临走时说太子要来请安,告诉一声就是。爷请自便吧!必返i不禁怔住了。想想回头就走,不防一脚趾在青苔上,踉跄一步竟歪倒在水洼里,弄得淋淋漓漓浑身都是泥水。德楞泰一步抢上,急忙扶起胤礽,关切地问道:“太子,你,没有摔疼?脸色不好,身子有病?”他是蒙古人,汉话说得不好,听得周围的人想笑又不敢。
  胤礽的脸色又青又黄,十分难看,勉强笑道:“不要紧。
  我要去户部,不回毓庆宫了,叫他们备轿——邢年,就在养心殿给我找身干衣服。”说着脱掉外头的袍子递给邢年,“烘干了送回养心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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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回 背水一战英雄讨债 功亏一篑釜底抽薪
 
  胤祥早已到了户部,一边派人去毓庆宫请胤礽,一边叫被召见的官员由礼部的人陪着。他夜来也没好睡,但他自幼习武,打熬得好筋骨,并不在乎这一夜两夜不睡。他四脚拉开,仰在安乐椅上,抚着剃得发青的脑门儿,听着户部大堂不时传来的哄笑声,他心里有点犯嘀咕:他知道这干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灯,都是跟着康熙三次西征的帐下亲随,几次出兵放马,保着康熙从绝境中杀出来,积功保荐,在外带兵,平素见了康熙也常撒赖,怎么会把自己这个“小十三”放在眼里?正出神间,却见狗儿一头闯进来,嘻嘻哈哈请了安,说道:“爷,去毓庆宫的人回来了,太子爷起来轿也没坐就出去了,陈嘉猷朱天保他们正生闷气,说不知道太子爷哪去了——咱们还等不等了?”
  “再等一会儿。”胤祥掏出怀表看了看!再过一刻他不来,就是有要紧事,我们干我们的。坎儿他们在大堂上,你先过去吧。”
  狗儿嘣嘣达达到户部大堂,只见坎儿靠在门框上,里头三十多个封疆大吏,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大帽子掼在茶几上,袖子捋得老高托着下巴歪着听人说笑。姚典坐在公座下,指手划脚地说得唾沫四溅:“想发财不一定要靠打仗。门道有的是!上回见着揆叙,他就说了个法门!”
  刘燮就坐在姚典身边,笑得眯缝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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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额油亮亮的,酒坛子似的放着光,调侃道:“怪不得揆叙那么阔,敢情有窍门儿。说说看!”
  “老揆说——”姚典喝了一口茶,“要发财先治外贼再治内贼。外贼有五——眼耳鼻舌身——眼,这个东西贱,爱看美女,要金屋藏娇,就把银子糟蹋了,难道娶个无盐女,就不能过夜?再说耳朵,这玩艺儿爱听曲子音乐,就得花钱买戏子,其实烦了,上山听秧歌乱弹也满将就;就说鼻子吧,天生的喜欢香味,买香笼宝鼎,花钱不花钱?其实人啊,你躺在马圈里,也就没这想头了。还有舌头,偏生的喜欢好味道,我见人家穷人吃观音土,那真一文不花!至于身子,更是费钱的料,夏天要细葛,冬天要棉袍,你穿得再好,不过便宜了别人,叫别人看看罢了,其实遵黄帝古训,弄点子树叶穿穿,编个草圈子戴戴,看能省下多少?”
  他信口雌黄,听得众人无不咧嘴儿笑,湖广提督“啪”地一拍大腿,皱眉说道:“胜读十年书!早听这几句话,我何至于借银子?”
  “还有内贼!”姚典一本正经说道:“仁义礼智信,五贼不除,发财势如登天。仁是首恶,心里存这个念头不得了,帮亲戚,助穷困,多少钱才够使?义,也万不可沾边:见义忘利,钱从哪里来?子曰礼尚往来,别人送你还,几时发财?比得上来而不往?还有那个智,也要不得,你聪明,求你办事的就多,只顾了办事,必定误了挣钱!信这个东西最可恶,一诺千金,得,一千两没了……所以呀,五个内贼也是非除不可!”众人听了不禁哄然叫妙,金陵副将马国成诨号“马大炮”,笑得前仰后合,捶着腿道:“妙极,不过我们读书太少,恐怕只有四爷十三爷将就着能除这内外十贼。”刘燮笑道:“说得好!只是啰嗦了些儿。提纲挈领说:不爱脸,不要名,不顾廉耻,不怕笑骂,到赵公元帅跟前许罗天大愿:终生不行一善,财源滚滚而来!”
  狗儿听着众人肆口辱骂胤禛,心中不禁大怒,正琢磨着,坎儿笑道:“你们没有说全了,还有一条,吃东西要慢!”众人正听得兴头,谁也不防这孩子有心骂人,一个瘦高个子参将歪着头道:“怎么个吃法儿?”
  “去年过黄河滩,我买了一个驴肾!”坎儿认真地说道,“就着一个烧饼,坐在车后头,足足吃了半天,连午饭都省了!”
  狗儿笑问:“你是怎么吃的?”坎儿迷糊着眼道:“驴肾那么长,我走走咬点(姚典),再走走再咬点……”
  众人没有回过神来,狗儿也有了,笑道:“要这么说,我还有个省钱办法:不管吃的喝的,慢着点往外撒。我一泡尿就撒了四十里!”
  “你是怎么撒的?”坎儿转脸问道。狗儿笑道:“我也坐在车后头,我捏捏流些(刘燮),再捏捏再流些……”
  一语未终,已是惹得众人哄堂大笑。马大炮手舞足蹈,杯中的茶水都溅出来:“咬点?流些!哈哈哈哈……姚大人和刘大人家中必定金山银海!借兄弟几万中不?嗬嗬嗬……”姚典和刘燮两个人在这起子狂笑的将军中尴尬得满脸通红,想想这两个小鬼头都是胤禛的人,又不好发作,只拧着脸干笑。
  正要说话,一眼瞧见胤禛和胤祥一前一后进来,顿时大堂上一下子沉寂下来。
  “各位久候了!”胤祥笑着扫视众人一眼,自嘲地说道:“刚还有说有笑的,怎么就不吭声了?看来我就是个丧门神了。”说罢手一让,又道:“四爷,您请坐那边。中间那里给太子爷留着,他要来就坐那里。”
  胤禛点点头,泰然自若地坐了,众人方回过神来,纷纷起身请安,在这位冷面冷心的王爷面前,即便马大炮、贵州将军罗文这些骄悍的老军务,也变得循规蹈矩,不敢放肆了。
  “昨儿老施宴请大家,已经把话说得差不离儿了。”胤祥橐橐地踱着步子,把一条大辫子甩在脑后,语气沉甸甸地,“大道理不去讲它。小道理叫‘无债一身轻’。欠帐总要归还,迟还不如早还……我心里镜子似的,这个差使不讨好儿,我也知道,如今我是个人憎狗嫌的阿哥。但诸君不妨设身处地想想,我是皇阿哥,自己有产业、有花园、有书房,我就不懂得闲了没事,找几个篾片相公聊天儿下棋、吟风弄月、斗鸡走狗?自家美了,人家也不嫌弃!但皇上偏偏选我办差,这就叫‘虽欲长伴梅花而不可得焉’!”他干咳一声,看看凝坐不语的胤禛,又道:“从大小道理到我的苦衷,压根儿说,库银不同私债。赈灾要用,积粮要用,平抑米价要用,百官棒禄要用,朝廷差使要用——你们都是老军务,打仗更要用!国家万一有事,给你们欠条当饷,你们说成不成?所以请大家来计议,你们自报什么时间还清,眼下能还多少,把底子澄一澄。真的还不起呢,四爷说了,也不能逼大家脱裤子卖当。
  你写个折子放这,一体奏明圣上。圣上免了你的,是你的造化,圣上说不减免,自有老人家的章程——你们说如何?”
  这么侃侃款款一席话,众人听得面面相觑。这些人打定主意,听胤祥大发雷霆,把事情弄僵,然后闹到康熙那里,来个鱼死网破。如今听他心平气和,慢条斯理讲得井井有条,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胤禛欣赏地看一眼胤祥,心中暗想:人受挤兑能耐大,果然进益了!”
  愣了少时,贵州将军罗文干咳一声开腔了。他虽长的五大三粗,却是心思玲珑,这群人全拿他当主心骨。
  “十三爷!”罗文笑道:“大理小理我们都明白,只你还是不晓得我们这些人,顶着封疆大吏的名头儿,起居八座,其实外强中干。那些不要脸赃官,借了银子卖实缺,逼死他们也是千该万该;外任官有老百姓刮,怎么也弄不穷他们;没差使的穷京官借债不多,冰敬炭敬填上也就差不多了。就苦了我们带兵的,除了饷银,一文外路银子也没。吃空额,喝兵血,我们坏不下这个良心。唉……孩生父母养,扒光衣服有什么将相乞丐?我们自己也是穿号褂子出来的,忍心从当兵的嘴里掏食儿替自己还债——我们难呐!”
  胤禛听他说得诚挚,心里一阵发凉:这罗文虽是想顶债,话说的近情,因道:“罗文这话尚在情理。但据我想,何至于就穷到这地步?诸君,不要以为还债吃亏,接着就要清理吏治。有些人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四爷明签”罗文身后坐的叫陶三畏,却是广东提督。嗫嚅了一下,苦笑道:“玉泉山水最好,远水不解近渴。俸银够花,谁肯掰屁股招风借钱?我们识字儿少,写奏章、下文书往来行文,得请不少师爷、书办,都得从俸银里出。带兵的都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哪个不爱兵如命,敢扣人家的饷?积欠这么多年,一下子还清,真难为我们。四爷十三爷宽限我们一年半载,容我们周旋一下,就是体恤下情了!”
  话音刚落,马国成便反唇相讥过来:“周旋?怎么周旋?找谁周旋?脱了裤子毬一根,也没得卖的!十三爷,马大炮不会说假话,原先跟图军门周军门打察哈尔,弄了些钱,早他娘抖落净了。您要不信,只管抄我的家,值钱家伙全充公,我要皱皱眉头,我娘做我没点灯”罗文偏过脸嗔道:“老马??这里不是你的军帐。斯文些儿!这成什么体统?”马国成是西征时康熙中营红衣大炮营管带,为人凶狠,打仗是个愣种,颇受康熙钟爱,因此骄纵得十分蛮横,听罗文说话,把翘起的二郎腿放下,瞪着眼道:“当着万岁爷我也是这话——我要有个好靠山,替我还钱,也知道体面。好嘛!人家那边刮地皮还钱,有的托门子找贝勒爷们势还,只倒霉了我们!”
  胤祥听得眼中出火,沉思着看着胤禛,一笑说道:“说了这么长辰光,口渴了吧?——给大人们上茶”说着,看了眼坎儿狗儿。两人点头会意去了,不一时,一个提壶,一个抱碗,挨个儿给众人敬茶。将军们已经撩得起了叫苦的兴头,一边吃茶,一边七嘴八舌继续哭穷:“十三爷,您撂句话,只要叫喝兵血,帐立地就还!”
  “用不着喝兵血,报几个假盗案,一样还债!”
  “如今真难为死人,老婆娃子都养不起,说出来丢朝廷的人!”
  “娘希屁!还是打仗好,太平时使不着咱们这些匹夫!”
  “就是!打仗时肉山酒海,何其痛快!如今太平了,格老子倒吃豆腐青菜!”
  刘典便乘机打太平拳,笑道:“别说这些寒碜话,你吃豆腐青菜?”
  “有豆腐青菜就不错了,你到我家看看!”
  “……还不起啊!”
  “宽限宽限吧……”
  “不瞒十三爷,我早饭还是趁到人家去吃的……”
  一时间户部大堂嗡嗡嘤嘤沸水锅似的,也亏了这干子军爷,活像一群叫化子,打莲花落儿般一套套往外搬。户部堂口站的戈什哈们几时见过这个,背着脸只是偷笑。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众人都觉得五脏翻腾,胸口憋闷,肚里阴阳不和龙虎相斗。刘典头一个捂了肚子,说道:“怎么这么恶心?”一语未终“哇”地呕吐出来,喷得满世界都是。其余的人有的早憋得脸乌青,更哪堪闻着这酒屁溲恶味儿?
  “哇!”
  “哇——”
  “哇——”
  一时间大厅里开闸放水般呕泻狼藉,说不尽腌臜龌龊恶臭不堪,把个户部华堂翻做呕吐道场。胤禛先是一怔,旋即便明白这是胤祥和狗儿坎儿做局,心下不禁一惊,皱紧了眉头思量如何收场。
  “对诸位不住。”胤祥似笑不笑地仰着脸道:“不是我存心刻薄,是诸位装穷惹翻了神灵!哪一位吐的青菜豆腐,我愿作保,请万岁全免了他的欠逋”说着向胤禛挤挤眼,竟真的挨次去查看。
  正不知如何理会,胤礽带着一大群侍卫、太监进了户部大院。一进院,胤礽老远就闻见大堂上臭气扑鼻而来,又见户部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情知出了事。忙三步两步趋入大堂,众官员早离席一齐跪了下去。胤礽掩着鼻子瞪了胤祥一眼,问道:“你这是什么名堂?”
  “我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胤祥冷笑道:“他们说喝西北风,又是青菜豆腐,太子爷请查验!”
  胤礽阴沉着脸站在当厅,没有理会胤祥的话,只冷冰冰扫了胤禛一眼,胤禛只略一欠身,摆了一下袍子,若无其事地盯着门口。胤礽越发来气,原地兜了两个圈子,径直向大堂公案居中而坐,压着火笑谓胤祥:“十三弟做事孟浪了!今儿这些将军都是万岁爷亲手调教了几十年的人,何至于不通情理?借债的事还该从容商议的。”胤禛见他不问情由先打胤祥五十板,觉得事已至此,不能不帮着顶一下这个太子,因欠身一笑,说道:“十三弟是鲁莽了些,但各位军门也太不赏脸。十三弟急不择路,您得鉴谅着些儿。”胤祥仿佛不胜燥热,拽了拽大襟,下着气说道:“太子爷,你刚来。我好话说了一车,各位大人一毛不拔,几乎没把户部大堂吵翻了!我原本是个愣头青儿,这事做过了头,差事办完,我逐人登门谢罪。只这点愚忠,可以上表天日,我要有半点作践别人的心,雷劈了我!”
  “你已经作践了,还说没这心?”胤礽冷笑一声说道:“你知不知道,我的师傅熊赐履也去世了!我就为这事去礼部一趟,迟来几步,你在这边就闹得人仰马翻!”
  熊赐履是顺治年间进士,自康熙八年入阁为相,与明珠、索额图并为上书房大臣,是熙朝仅存孑遗的两朝元勋。胤禛听得心里一凉,太子要把这也归咎于清理亏空?因在旁皱眉说道:“据我所知,熊赐履并不亏欠国债。就是魏东亭,病了十几年的人,去世也是常情。太子,这些事与清债无关的,不要错怪了老十三。”
  “我是奉旨清理,太子!”胤祥满指望胤礽坐镇户部,支持自己渡过这最后一关,没想到他如此昏庸懦弱,因抗声说道:“如今无论屎盆子尿盆子,只要是盆子就往我头上按!要是这样,太子奏明皇上,撤了我,另请高明”胤礽气得脸雪白,哼了一声说道:“你们原来是和我说话?我还指望着你这点子愚忠呢!这差使我有什么不敢接的?只怕是凭你这点身分担戴不起!”
  胤禛想想,这样越闹越难收拾,咽了一口唾沫,说道:“皇上屡次讲过,清理亏空债务是第一要务。老十三做得过头,回头我陪着他揖门道歉,今日还是先议清债,请太子息息雷霆之怒。”胤祥这时也醒过神来,强压怒火低声说道:“我少不更事,惹出的麻烦回头再料理。还是依着四哥,先办正经事……”
  “你站过一边!”胤礽专横地断喝一声,“下去再和你理论!”
  下头的官员原以为今日这事都是太子策划,不过出来佯装好人收拾局面,这会子品出味道,三个阿哥并不是一回事。
  太湖水师提督头一个磕下头去,哽咽道:“也不怨朝廷,也不怪十三爷,谁叫奴才们忍不了穷,发贱要借库银?”说着,呜呜咽咽放了声儿。罗文跟着便道:“太子圣明,臣等并没敢说抗债不还,只求宽展期限,臣等苟延残喘得终天年,不也是保全朝廷体面?”此时众人已个个哭得咽气打哽儿,有的说:“可怜我们这些人,从死人堆里爬山来,靠山没靠山,门路没门路,落个这等下场。”有的丢鼻涕扯粘涎:“逼债死打仗死,反正都是死!不是听说阿拉布坦要造反么?打发我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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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命真不济!打仗拼命,不打仗逼命,太平了,用不着了!”
  “连魏军门都逼死了,我们算什么?”
  马国成与众不同,前跪一步,“嗤”地一声撕开袍子,露出黑红黑红古铜似的胸膛,大叫道:“阿哥爷们,你们都读过书,俗话儿说‘士可杀而不可日’!凭什么日我们?”众人愣了一下,才想到他把“辱”理会成了“日”,都低下了头,抠砖缝儿忍笑。马国成越发来神儿,说道:“我姓马的万岁也知道,从不抹咸水儿,请验我身上这七十二刀伤!当年在科布多被围,我护着主子冲出来,落下这一身伤,万岁见了都掉泪,一道伤赐酒一杯!今儿欠了七万银子,还要在心窝里再来一刀?十三爷,你是个好汉,你来,老奴才若皱一皱眉头,是婊子养的!”
  胤礽被他们哭叫得六神无主,深悔昨日没跟胤禛胤祥把话交待瓷实,叹了一口气,下座来替马国成掩了衣襟,说道:“起来,“起来!你们这是怎么了?朝廷几时说过不养活你们了?你们这些老行伍心最诚直,我最知道的,何必这样呢?”
  他缓了一口气,又道:“给我一个面子,不要计较十三爷了,他有他的难处,头一回独自支撑这么大局面,想把事情办好,只是年轻好胜,急功近利了些儿,你们得体谅。”说着目视罗文。罗文便道:“太子爷只管放心。我们都是些粗人,心里有什么,倒出来就畅快了。怨恨十三爷是没有的事,我们怎么会和爷们过不去?”
  “这样!”胤礽见众人息了火,心中略觉宽慰,暗自拿定了主意,说道:“债还是要还的。但要变通处置,时限可以放宽些儿。你们都是朝廷柱石,与国家休戚与共,要为皇上、社稷着想——在任赔补,五年为期,如何?”
  他这一说,众人无不心花怒放,别说五年,就是一年,谁料得定这个四爷十三爷还管事不管?只要不撤差,任上几个大案腾挪下来,区区几万银子何足挂齿?胤禛心里不禁叫苦,连连嗟讶,胤祥早气得一跺脚出了大堂。
  胤祥赌气回到签押房,要召集清帐的人说话,却一个也不见,因见狗儿站在门口,便问道:“人都死到哪里了?”
  “爷是气糊涂了。”狗儿笑道,“都在书房里候着呢!”胤祥不言声,起身便到后书房,果见书房里里外外站着三十多个人,施世纶和侍郎尤明堂也在里头,都是垂头丧气相对默坐。胤祥一踏进门便狞笑道:“都知道了?别他娘这副熊样子,丧家犬似的!有些事,眼下混帐,后头谁料得定?老施老尤,接差那会子万岁就给你们打了保票,老十三再给你们打一层:真要发落你们乌里雅苏台,十三爷背干粮送你们过沙漠!”
  “我和老尤早就想到这一步了。”施世纶平静地望着窗外,小眼睛熠熠闪着光,说道:“倒是四爷和你得保重些。我这人摘顶子,剥官服已是常事了。”尤明堂叹道:“没想到树倒得这么快!瞧吧,二年之内,不回成老样子,挖了我的眼!只可叹下头调这几十个人,落荒而逃,回去哪里讨生活?”
  “你说的他们?”胤祥指着众人,冷冷一笑说道:“你两个是大员,这里干不成调哪里。文职里像李绂、田文镜他们,早已安排了出路。这些兄弟都是我的兵,我岂肯叫他们吃亏?”
  胤祥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匣子,打开了,里头是厚厚一叠札子,上头盖着兵部的关防,“扑”地吹去上头的浮尘,自失地一笑,说道:“可谓有备而无患!这是去年从兵部弄来的六品武官任书。都是京畿驻防,说不上肥缺,也算上等差份……”
  众人不禁惊愕地张大了嘴,愣愣地听胤祥一一唱名,痴痴地接过委任札子,却一色都是千总,分补西山、玉泉、丰台、通州等处,有的是汉军绿营,有的是善扑营,有的是锐健营——这些差使在塞外驻军眼里,已经是巴不到的美差了!
  胤祥一一分派了,看着狗儿坎儿笑道:“十三爷顾不到你们,你们是四爷的人,还回四爷府——我已经跟直隶总督衙门、步军统领衙门和善扑营老赵那里打过招呼。缺,都给你们空着,一去就补。只一条,别逢人吹嘘是我给的。咱们差使办砸了,没这份体面”说罢仰着脸,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抬脚就走。
  狗儿在后追了一步,问道:“明儿我们还来应卯么?”胤祥手一扬,头也不回地大声说道:“想来就来,不想来就算。户部还有屁的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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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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