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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

 
第二十八回 孤霜皇姊深宫染恙 芥蒂兄弟御园交心
 
  允禩允禵两兄弟在书房又密密计议了小半个时辰,耳听自鸣钟正打一点,已是未初时牌。允禩起身笑道:“就是这样吧,我还要去给‘雍正爷’缴旨。你明个进去给他辞行,后日他就要到河南去了。”允禵也起身来,伸欠着大声道:“引娣,给爷侍候袍褂!我和廉王爷一道儿走!”允禩忙道:“急什么?我先去回话,看皇上还有什么旨意,你明个儿进去不迟。再说,一道走也太扎眼。”
  “不一道儿走,我就不是‘八爷’党的了?”允禵由引娣摆弄着穿戴,嬉笑道,“你今儿不来,我也要去。十七老格格病了,我得见见请安儿。轿走轿路,马走马路,有什么妨碍?”
  一头说,一头出来,一脚跐着台阶大声道:“钱蕴斗,叫蔡家的备轿,引娣陪着我进宫!”
  于是兄弟二人前后两乘大轿,却不顺允禩来路,径自神武门绕道西华门,允禩递牌子请见,允禵自带着引娣穿隆宗门过天街,迤逦沿东永巷向北至斋戒宫偏殿来看十七皇姑,迎头见允祥带大起子太监踅日精门进大内,允禵远远便站住脚,只装提鞋别转了脸,直到允祥的人全都过去,“鞋”才提起来。
  十七皇姑满面潮红,一长一短喘吁吁地半躺在大迎枕上,闭着眼,不时发出“咳咳”的声音,却一口痰也吐不出来。她双手紧紧抓着胸前衣襟,憋得不时翻身,痛苦地抽搐着,时而一阵痉挛仿佛才清醒一点。允禵带着引娣进来,见一大群宫女捧着巾帻嗽盂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十七皇姑风箱似的喘息呻吟和隔壁纱屉子后头几个太医商计汤头的窃窃私语。一个贴身宫女见允禵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当地,便向十七皇姑耳畔小声说道:“老格格,十四爷给你请安来了。
  您只管闭眼歇着,别动。“
  “是允禵,”十七皇姑吭了两声,慢慢翻转身来,忽然睁开了眼睛,吃力地招手道,“过……过来……”
  看着平素明爽简捷的老皇姑一下子病到这份儿上,允禵鼻子一酸,泪水已模糊了眼睛,急走几步一个千儿打下去,哽咽着嗓子道:“弟允禵……给十七姐请安了!才几日功夫,您就病到这份儿上,叫人瞧着……”说着便拭泪。十七皇姑盯着允禵,身子剧烈抽动一下,咳了两声,竟吐出两口痰来,胸中顿时畅快了许多,却依旧是那副火暴暴的脾性,含笑说道:“佛祖还没收我,你就给我哭丧来了?还不把眼泪给我收了!
  你往前些儿,我有话跟你说。“允禵起身,至榻前躬身道:”皇姑的病我瞧着不相干的。你有话只管说,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
  “我的病自己心里有数,不成了。”十七皇姑闪动了一下眼睛,只这一刹那间,允禵觉得这十七姐当年一定是一位明艳夺目的绝色佳人。正怔间,十七皇姑又喘息一声,叹道:“算来咱们爱新觉罗家的格格,打太祖爷起,活过五十岁的只有两个。我是个寿数最长的,已经六十三岁了,知足了。趁着这口气,我劝你几句,你可肯听?”
  “嗯,十四弟听着呢!”
  “我是个女人,”十七皇姑干咳一声,声音变得有些涩滞,“本不该管你们宫外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只有一句古话‘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难道你不懂?过去的事早过去了,不要总那么绞不断撕不烂的,不但后世人瞧着笑话,就叫那些汉人看看,你们算怎么回事?罢了吧罢了吧,别跟皇上过不去,他有他的难处,说到就里是你四哥,他不是坏人……”允禵没想到她们话头点得这么透,不禁惊得身上一颤,忙道:“十七姐,您安心静养,没有的事!我跟皇上一母同胞,有甚么过不去?再说君臣分际,也不敢有什么过不去的。”“算了吧。”
  十七皇姑拍拍允禵后脑勺,抚着他那条又粗又长油光水滑的辫子,似笑不笑地说道,“女人头发长,你们男人辫子短么?姐姐跟你说,我起小看你们长大,哪个猢狲上哪棵树,姐姐都晓得!就这些侄子里头,我最疼的是你和老十三,打小跟着姐姐在御花园里摘石榴、偷梨!眼瞧着你们生分,姐姐心里不好过,可一句也不敢说!如今……如今生死大限到了,说不得的也说得了。真话对你讲,天下这么大,能扳着肩头跟你四哥说几句硬气体己话的,除了我没有第二个!我去了,你们再闹,谁能像姐姐那样给你们讨情儿?”说着,豆大的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允禵望着这位奄奄一息的十七姐,心里一阵凄楚,不觉也落下泪来,温声说道:“姐姐您放心,别想东想西的了,您寿数长着呢!我……听您的就是了。”还要往下说,听见院外一阵脚步声渐渐近来,回头看时不禁怔住了,自己专门躲着雍正走,偏偏雍正也来了。偏殿里外几十号宫女太监见皇帝进来,“唿”地跪了下去。
  允禵兀自泪眼迷离,怅望了雍正一眼,就榻边跪了下去,说道:“罪臣允禵叩见皇上。”
  “自己兄弟嘛,起来吧!”雍正说着,凑近了十七皇姑,见十七皇姑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一欠身便坐了榻边,轻声道:“十七姐……这会儿身上可略觉好些?”十七皇姑在枕上点点头,“除了老大老二,都来见过了,我心里安宁不少。唉…
  …姐姐没几天好活的了,就是前头先帝爷,待我也不同别的和硕公主,有时我捣着他额头数落他,他也只是笑。姐姐想了,论起国法,我这身份儿,一文不值,可姐姐总是想自己是个女人,是个老寡妇,平素在你们跟前,也没怎么想着你是一国之君,你怪姐姐不怪?“雍正含泪笑道:”自古皇帝没天伦之乐,天下外人瞧着似乎我要什么有什么,要怎样就怎样,其实那都是戏里头看的。就是有话也不得畅快说。你都知道了,哈庆生死了,您的儿子平平安安,进封阿恩哈喇番,可当初也只能那样对姐姐和母后讲,我难不难?说到寂寞孤独,四邻不靠,六亲难认,皇帝也是头一份。也就是姐姐,咱们娘们还能拉拉家常,说说体己,所以你病,我心里这份急,不亚于老佛爷欠安——偏生这些日子七事八事,忙得发昏,竟不能天天过来瞧你——这起子太医、下人,有侍候不到的没有?“
  十七皇姑猛烈地咳嗽一阵,又吐出一口痰,一手抚着心口,喘息一阵子,转脸对众人说道:“你们都退出去!——以我的身份地步儿,下人们怎么敢怠慢?——这一条你皇上放心。你这弟弟我晓得,面儿上冷,心里头经纬分明。先头苏嘛喇姑,还有孔四贞在,她们常说起你,我那时候虽说小,也都听在心里。你精明强干,善恶分明,做事不拖泥带水,为人修边幅,阿哥里头哪个也比不了你,先帝爷晚年精力不济,这朝局其实是靠你和老十三支撑的,天地良心都在这,姐姐不说假话,先帝爷选你来掌这天下,眼力不差。”说着看了看侧身垂目不语的允禵,接着说道:“但姐姐也确实有句心里话,你太清了,晓得么?”
  “十七姐!”
  “你听我说,”十七皇姑咳嗽一声,“你用膳花的银子不及先帝十停里一停,也没听说哪个嫔妃你最宠爱,酒也不大吃,整日除了做事还是做事,论起勤政,先帝年轻时也不及你,这原是极好。人有一善,你记在心里还好;人有一过,你也不肯放过,这就有不足处。做皇帝一言九鼎,不能没威望,要叫下头办事人又怕又敬又爱又离不开,这一条,你不及先帝!”
  雍正心里泛上一股热浪,但觉又甜又苦又带着酸涩。他望着病骨支离的十七皇姑,很想一古脑儿把心思倾诉一下,但帝王的尊严和骄傲止住了他,心里只是叹息:你哪里知道,树欲静风不止!别人不安于臣位,我怎么敢安于君位不加警惕?心里想着,辞气温和地说道:“姐姐,你说的朕都晓得了。水至清则无鱼,能包容的,朕尽力包容就是了。你且静养,等你病好,咱们好好拉拉家常!”
  “姐姐是好不了了。”十七皇姑闭上了眼,喃喃说道,“我心里安慰的,老天爷有眼,哈元生犯了军法,我的小侄不必嫁给那个兔子……咱们皇族的姑奶奶,都命苦哇……都见了,都见了,只有老大、老二,唉……”她咂了咂嘴,不再说话了。
  “老大”是康熙的大儿子允禔,康熙四十七年在承德因用魇昧妖法整治太子“老二”,事发被囚。“老二”便是原太子允礽,康熙五十一年被废黜禁,囚在离此不远的咸安宫——国法体制所限,十七皇姑再想,雍正也无法答应。思量着,雍正含笑道:“允禔是个衣冠禽兽,十七姐见他何益?二哥嘛……昨日咸安宫叫内务府传过话,他如今也病着。这样,我和十四弟一道儿代你去看望他,等你病好了,让理藩院再议一下他的事,瞧罢了,但有一线之明,我再不会难为二哥的。”因见十七皇姑无话,雍正便朝允禵示意。允禵会意出殿,转脸对引娣说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陪皇上走走,回来一道走。”
  雍正正走,听允禵说话,回头看时,正与引娣四目相对,引娣忙向雍正蹲身施礼。不料雍正乍见引娣,犹如夜半突然碰到鬼魅,吓得连退两步,踉跄了一下才站定,又揉了揉眼仔细打量,一时木立如痴,雷击了似的僵立在地!允禵从没有见过雍正这样惊慌失措的面孔,也不禁愕然。引娣见皇上这样盯着自己,倒觉不好意思的,顿时臊红了脸,只垂头不语。半晌允禵才道:“皇上,您这是怎的了?脸白得没点血色?”
  “唔?唔……”雍正憬悟过来,又看了引娣一眼,把目光移开,款步走开,慢慢地,已是恢复了平静,一边走,说道:“没什么,今时朕常犯头晕病儿,一时就好了——这个丫头是你房里的?”
  允禵稍后半步跟雍正漫步踱着,出宫径往咸宁宫,口中回说:“是我的丫头。”
  “买来的?”
  “不是。她是山西诺敏案中人,当人证送北京的。我见她无家可归,收留了她。”
  “她……是山西人?”
  “山西代州的,”允禵心里陡起惊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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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怕雍正提出要引娣,因款款进辞,“当日圣祖宾天,皇上召我回京,在娘子关我与她有一面之缘,她也割舍不得我……”当下就将山神庙营救引娣的情形一长一短说了,末了又道:“皇上晓得,我施恩并不望报,就取她这份真情,索性就给她开了脸。怎么,皇上……您?”
  雍正默默地听着,回头看了看尾随的一大群太监侍卫,良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气,说道:“没什么,你不要多心。朕看她很像前头过世了的……郑宫人,所以吃了一吓。”说罢低垂着头背着手只是沉吟。允禵见他一脸的心事,仿佛不胜凄楚,不知什么缘故,又不好多问,只得一笑劝道:“世上相貌相近的多着呢!尹继善和杨名时,见过多少面,有时我还叫错名字——皇上,这里就是咸安宫了,二哥就……囚在这里头。”
  “哦!”
  雍正站住了脚,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咸安宫门口。这是座落在紫禁城东北角的一座荒凉的偏宫,高高的宫墙上,黄琉璃盖瓦缝间篷生着茸茸的竹节草,宫墙上的红颜色剥落得东一块西一块,沿墙根半人高的青蒿也无人清理,冷清荒漠得活似废弃了多少年的一座古庙,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守在垂花门前,见皇帝和十四阿哥迤逦过来,慌得一齐下阶跪下,扯着干瘪涩滞的公鸭嗓叩头道:“奴才们给万岁爷请安了!”雍正没言声,只抬头看看蓝底镶黄满汉合壁的“咸安宫”匾额,也是多年没有装修,漆片脱落得字迹都模糊不清了。他皱了皱眉头,吩咐道:“把门打开。”
  “扎!”几个太监齐声答道。
  锁闭得紧紧的宫门“吱呀”一声呻吟,慢慢地被推开了。
  这扇门自康熙五十一年到如今,整整十二个年头,冬送柴炭,夏送冰水,平日传递菜蔬米面,千篇一律只开一条缝,从来没有这样哗然洞开的。里头几个白头老公和陪伴允礽的废黜嫔妃,不知出了什么事,惊惶地面面相觑。废太子允礽正在书房临帖,隔玻璃窗一眼瞧见皇帝和十四阿哥厮跟着进来,顿时惊得面色雪白,手中的笔都掉在地下,颤着腿艰难地跨出书房,就门口双膝跪下,颤声说道:“罪……
  罪臣允礽……恭叩万岁金安!“他伏下身去叩头,一时间双手竟支撑不起身子!
  “二哥,”雍正忙上前双手扶起允礽,拉着手走进书房。他觉得允礽浑身都在颤抖,手凉得冰水里泡过似的,不禁泛起一阵阴森森的冷意,口中却道:“你坐,坐下说话。”
  允禵也在惊讶错愕地打量允礽,见大热天允礽还穿着丝绵灰府绸袍子,半新不旧的起明检鞋子里露着厚厚的白布袜子,脸色又青又灰,死人一样难看,不禁心中也是一声叹息。
  他和允礽是几十年的死对头,允礽太子位置一废再废,允禵不知在其中绞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手脚。但眼见一个当了四十年皇太子的“天之骄子”变得跼蹐不安,张惶顾盼,像一个受惊的孩子似的,神经质地摆动着枯瘦的身躯,羞缩地望着雍正,允禵也不禁万分感慨。又瞟了一眼泰然自若的雍正,心想:“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有今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允禵,”雍正的话打断了允禵的思路,“今儿行家礼。你代朕给二哥请个安吧。”允禵忙应一声,正要打千儿,慌得允礽忙双手扶住,结结巴巴语不成声地说道:“这断断……使不得!皇上,您……别折死罪臣……”“往日的话不用再提了。”
  雍正怅惆地望着门外,慢吞吞斟酌着字句说道,“虽说你囚在这里,朕着实惦记着。王法是王法,人情是人情,你还是朕的二哥嘛。”
  允礽在杌子上僵硬地深深一躬,说道:“皇上,论起我的罪过,早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了,如今已是枯木死灰一般.承蒙皇上雨露之恩,得以苟活荣养,于颜已足。只求佛天保佑皇上龙体康泰,就是天下百姓之福,也是罪臣之福。”
  “早想进来看看你的,”雍正见他这样,也觉心酸,忙敛了心神,从容说道,“事关国家体制,朕也身不由己。朕常叫人送东西进来,又吩咐不许说是朕送的,为的不愿让你给朕行君臣礼,谢朕的‘恩’。朕这点子苦心,二哥还要体谅。”允礽目光与雍正一碰,立刻躲闪开来,眼前这个皇帝当年在自己手下办了十几年差事,日日行君臣礼,如今在记忆中已渺如烟云,想人间世事颠倒迷离,电光火石如同梦幻,一边沉思,说道:“这是皇上如天圣德,我是罪余之臣,但有一日之生,即皇上雨露之赐。这些年来潜心佛学,颇有心得。晓得皇上为大罗汉金身普救众生而来。左右闲暇无事,罪臣恭抄了《楞严经》、《法华经》、《金刚经》三部,愿献为皇上寿。”
  说罢起身,抖抖索索从柜顶上取下几大本厚厚一叠经本。
  允禵见允礽迟钝僵板得像个吊线木偶,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忙上前帮着捧过来放在案上。雍正打开看时,一色的钟王蝇头小楷,从头到尾没一笔苟且随意的,有些惊世名句,旁边还有刺血圈点的斑痕,抄经他见得多了,不是虔诚到了十二分,断然不会齐整到这个份上。允礽见雍正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遂指着柜子道:“这几大柜都是我抄的佛经典籍,不过都不及这几本,往后我更用心点,再给皇上抄几部呈送,为皇上纳福。”
  “二哥今年五十二岁了吧?”雍正突然觉得一阵鼻酸,“囚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总不是个常法儿,朕想给你挪动挪动。
  你原在通州置的那座花园子,偿还给你。这宫里太阴沉,你也难以活泛身子。
  放你出去呢,朕也有这个心,只是怕违了先帝圣意,有骇物听。还是给你亲王名义,只不要与人来往,你就算体了朕的苦心了。“
  “不不不不……噢,罪臣不敢承这个福泽……”允礽如逢蛇蝎,双手摇着道,“就……就是这样,臣很安心,什么都不缺,什么也不要,这样就最好!”
  雍正站起身来,说道:“二哥,你安生养息读书,随后朕就有旨意给你。要什么东西用,叫内务府报到朕那里,总不叫你落空的。唉……允禵,咱们走吧……”
  说着,拽着灌了铅似的步履出来,允礽送出书房,和几个太监一齐跪下,高声道:“恭送万岁爷!”
  “万岁爷?哈哈哈!哈哈哈哈……”
  隔院突然传来鬼嚎似的大叫声,似乎一个疯子在院中一边跑一边大叫,“皇上!你在哪里?你过来,叫我瞧瞧你什么模样?你是一国之君,我是一院之王。君主君王……本来就是一个词儿一回事嘛,啊?啊……哈哈哈哈……”一边叫着,一边去远了,耳边兀自传来森人的狂叫:“过来呀,过来呀!
  你能过来,我出不去呀!嗬嗬呜——“
  允禵知道,那边就是上驷院,是康熙皇帝养马的厩院,大阿哥允禔在里头呆了十五个年头了。猛然间思悟到:自己也将去遵化守灵,为什么皇上偏偏叫自己独个儿跟着到这个鬼地方,见这些人,知道这些事呢?他打心底起了个寒颤,偷眼看了看雍正。雍正却毫不动情,徐步向前走着,招手叫过上驷院门口的大监问道:“允禔病了多久了?”那太监忙叩头道:“一年半了。”
  “大呼小叫的,成什么体统?”雍正厉声道,“去!先关空房子给他败败火,叫个太医进来瞧瞧,该吃什么药,不要委屈了他。”
  说罢拔脚便走,允禵忙跟了过来。二人从御花园东北角门进园,因见刘铁成、德楞泰几个侍卫带一群布库少年在练功夫,雍正便命身后太监都退出园子,招手叫过刘铁成、德楞泰说道:“老德,你去叫上书房臣子还有廉亲王允禩到养心殿等着见朕。顺便告诉张五哥,后天他和你随朕出京。今下晌和明日各自回府料理一下,不必进来侍候了。铁成你就这里守着,朕和十四弟说几句话,你随朕过去。”
  “是,奴才省得。”
  草树花卉茂密葱笼的御花园中只剩下了雍正允禵兄弟二人,偌大的御花园中盛开着艳丽的西番莲,在阳光的照射下宝石一样晶莹光彩,浓绿得似乎要流淌下来的蔷薇和玫瑰丛中,点缀着血红的花朵,蝴蝶花中的纺织娘无休止地嘤嘤歌吟,除此之外阒无人声。
  “皇上,今日在此就算别过了。”允禵看着怔怔出神的雍正说道,“后日皇上也要动身南下,我要不要送了皇上再走?”
  雍正没有说话,点了点头算是听见。
  “皇上,您有没有要吩咐的话?”
  雍正脸上毫无表情,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御苑中的景致,良久,说道:“记得五年前给母后祝寿那天吗?”允禵摇了摇头,说道,“记不得了,这几年在山西带兵,事情杂得很。”
  “有些事不能忘,也不应该忘的。”大约因阳光刺目,雍正眯缝着眼,看不出他眼中隐藏着什么神气。口气却平淡得一泓秋池似的:“今日见了二哥,也听到大哥说话,朕心里很有感触。那次也是我们两个,不过那次是在城外的荒郊野坟前,这次却是在天家御园中。这次是春景已去,那次是秋景已老。那荒坟、野草、寒风和眼前光景真是天壤之别。”
  允禵想起来了,那是康熙五十六年,德妃(即雍正和允禵生母)寿诞,兄弟二人在膝前拜寿承欢。德妃尽了母亲一切慈爱心,委婉劝说一对成了政敌的冤家兄弟。当时雍正和允禵放马出城,在苍凉昏暗的野坟前驻马谈心,却因各自心胸政见分歧太大而分道扬镳。今日一个胜利者在即将惩罚失败者时,二人却在御花园重温旧话!
  “朕削你的王爵,又派你遵化守陵。”不知过了多久,雍正方咬着细碎的白牙,盯了一眼允禵,“你有什么想头,这里就我们二人,不妨直说。”
  允禵低着头跟着雍正在茸茸的“规矩草”上踱着,思量移时,终觉与其与这个心细如发挑剔刻薄的皇帝哥子兜圈子,不如直说。因道:“这是理所当然,势在必行。打平凉归来,我就预备着了。如今这样处置,我很知恩,——真的,我很知恩。”
  “咹?”雍正突然转脸,眼中闪烁着似惊讶似狐疑的光,却也并不生气,似笑非笑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允禵也盯视着雍正,脸上毫无怯色,四目相对移时,允禵将目光转向天上的白云,说道:“皇上一登极,御笔亲书《朋党论》,既然您叫直言,我就直说,我在皇上心里,是‘八爷党’党羽嘛!”
  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允禵,见他打住了不再言语,便道:“说下去,朕说过,今日言者无罪。”
  允禵淡然一笑,说道:“其实也没多的话,逐鹿多年,皇上捷足先登,但八哥势力犹存,您不放心,自然要一个个地清理。所以剥我的兵权,调我回京。所以叫九哥去年羹尧处,十哥去张家口。你要解散这个‘党’,我自然就得去守陵。守陵前皇上也没忘了带我看看幽居宫里两个哥哥景况,那是不言而喻的。我在遵化不老实,就得预备着变成二哥那样的痴子,或者大哥那样的疯子。这不能说不是慈悲心,所以我说,我真的觉得‘皇恩浩荡’——因为‘臣罪当诛’嘛!”
  “痛快!”雍正点头笑道。他的这种笑容带着孩子气的天真率直,只微微下吊的嘴角,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峻和傲岸:“这里头许多话,正是朕想嘱咐你的,你既知道了,也就不必多说,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小半,《朋党论》,并不针对八爷,是冲着汉人科甲习气来的,同年、师生恩连情结,一人有事八方呼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朕要刷新吏治就谈不上!
  “至于你,自认‘八爷党’,朕看倒也不尽然。就是允禩,只要安份,也还是朕的兄弟。但谁要阻挡朕当个好皇帝,兄弟也罢,父子也罢,君臣也罢,朕就难以顾及私情。朕受命于天,自要对得起皇天后土,列祖列宗!
  “剥你的王爵,叫你守陵读书,并不为什么‘八爷党’。就算老九老十和你都在北京,朕就拿不掉你们?就杀不掉你们么?”所以不要胡思乱想,去遵化,好生读书。既然在遵化,就在‘遵化’二字上下功夫。就这点子意思,你猜朕的慈悲心,也还算地道。“
  雍正长篇大论侃侃而言,剜筋剔骨剖析道理,允禵听着里头绵里藏针肉里包骨,虽有假的,但倒是真的居多。想着,叹道:“您不必说了。我明日就上道。必定闭门思过好生读书,不辜负皇上一片苦心。”
  “就这样,”雍正也不再多说,阴郁地盯着园门口,说道:“人不负天地,天地必不负人。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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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二十九回 范时捷造膝弹悍将 刘墨林游戏弈围棋
 
  眼见允禵踽踽辞出去,雍正又出了一阵子神,觉得两腿有点酸困,便命刘铁成随驾,坐了明黄软轿径回养心殿。在垂花门前下轿时,却见范时捷、孙嘉淦、刘墨林在门前跪迎。
  还有一个官员穿着四团龙褂、仙鹤补子,珊瑚顶子后还拖着一枝双眼孔雀花等,雍正却不认得,由着他们磕头行礼,也不言声,一摆手便进了养心殿。允禩、张廷玉、隆科多、马齐四个人早已候在丹陛下,忙迎了上来。
  “方才和老十四一道儿去看了看十七格格。”雍正进养心殿东暖阁坐下,觉得有些闷热,要了冰水分了众人,自呷了两口,说道,“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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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儿还到咸安宫看了二阿哥允礽,听见大哥也病着。允禩,内务府是该你管,这些事还该奏朕一声的。”
  允禩见他一屁股坐下便寻自己的事,心里的火一窜一窜。
  但他坐定了主意“守时待变”,决不因小失大,因躬身一礼,小心翼翼说道:“这是臣弟的疏漏。内务府档上这些都记着的,臣以为他们已经进呈御览,就没有另行奏明。皇上既这么说,臣弟以后留心就是。”
  “这事不大,关乎朕的名声。”雍正不咸不淡地笑道,“大阿哥不去说他,是自作孽,给他个天年就对得住他了。二哥呢?到底是当过太子的人,与朕曾有君臣之缘,不可屈待了,叫后世人议论朕不知照应。说说看,他的事怎么料理?”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怎么料理?”问得这样不着边际,怎么回答好?马齐当年在康熙皇帝废黜太子时是力荐八阿哥允禩继任太子的,听雍正话意,颇有同情二阿哥的心思,自觉不能不有所表示,因欠身道:“皇上圣虑极是,仁者一念必上通于天!二阿哥当年为群小所围,自干天怒,失望于先帝,但幽囚已过十几年,若皇观其果然洗心革面,自当施雨露之恩,使其沐浴圣化之中。循前朝古例,可废为庶人。若加恩赐一爵位,也在情理之中。”张廷玉听着心中暗自惦掇:马齐一番牢狱之灾,果然长进不少,话说得密不透风,又显得替皇帝着想,又体验到昔日旧情,玲珑得无可挑剔,因立刻附和:“马齐说的是。究竟如何施恩,请皇上圣裁,臣等依古例参赞。”
  “朕总归难弃手足情份啊!”雍正蹙额太息一声,“给他个亲王,在通州划一块藩地荣养,你们觉得如何?”说着便看允禩.允禩一时还弄不明白,忽拉巴的想起允礽的事——这皇帝打的什么算盘?不及细想,说道:“这是天理。依臣弟看,就叫‘理’亲王,如何?”隆科多也道:“奴才也觉得这个名字好。能时时提醒二爷不忘皇上帝德深恩。”
  张廷玉拧着眉头只是沉思,待众人七嘴八舌说完,方徐徐说道:“廉亲王想的这名字不差。不过据奴才思量,二爷毕竟是犯过的人,不然,先帝不会废掉他。犯过而后补,谓之曰‘密’,这一条必须昭示出来,才能顺理成章不致使天下臣民有所误会。所以,竟是‘理密亲王’为佳!”
  “好!”雍正不禁击节称赏,“衡臣就照这意思拟个诏书明发天下。”说罢,转过脸问张廷玉:“方才进来,见范时捷他们几个在垂花门外,那个戴双眼孔雀翎的是谁,朕怎么没见过?”
  张廷玉忙道:“那是孔毓徇,广东总督——”话未说完,雍正已想起来:“朕知道了,前日朱批夺情起复的,朕说呢,怪不得穿着四团龙褂,原来是圣人家人——叫他们都进来吧!”李德全答应了一声忙退了出去。雍正又道:“朕就要下河南,说不定绕道山东回京。十天半月怕回不来。一是想看看河工,二是体察一下吏情民情。五月端阳过后,大约年羹尧回京前,朕就赶回来为他庆功。”说着因见孔毓徇等四个人鱼贯而入,看着他们行罢礼,只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宝贝勒代朕去劳军,京里自然是弘时坐纛儿,弘时那边,朕自然还要叮嘱几句。京里八弟和十三弟,你们照旧办自己的差,瞧着弘时有不是处,要拿出皇叔的身份管教。朕只带廷玉去,马齐留在上书房主持六部杂务。小事你们自己作主,大事快快递到朕行在,自然也就妥贴了。”众人听了快躬身称是。允禩说道:“整顿旗务的差使太繁。臣弟还要筹办迎接大军凯旋的事。九弟自然要随年羹尧回来的,如今十弟在张家口左右无事,可否命他回京帮办?”
  “再说吧。”雍正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他转脸问孔毓徇:“你是从广东回来的?”孔毓徇和范时捷、刘墨林、孙嘉淦几个人正呆呆地听,不防突然问到自己,忙磕头答道:“臣是从广东回来。家母仙逝后,臣即就地丁忧守制,接万岁旨意,即扶柩北上,将家母灵柩安置曲阜。皇上,臣自幼而孤,家母夜夜纺织直到五更,供臣习学才致有今日。万岁以孝治天下,夺情之旨臣实不愿奉诏,又不敢不奉诏,特晋谒皇上,念臣母子至情,实在不忍背亲忘恩怡然务外,求皇上默察臣心,待守制期满,臣自当勉尽臣道,为皇上尽力办差。皇上……您何取此不孝之子?”说着,已是潸然泪下。
  “忠孝本为一体,讲的只是个‘心’字。”雍正神色黯然,“朕的母亲不也…
  …唉,不必说了。你在职守制也一样嘛!当然,朕也要成全你的孝心——马齐!“
  “臣在!”
  “告诉礼部,去曲阜吊祭毓徇母亲,追封一品诰命,谥号‘诚节’,立坊表彰!毓徇,心满意足否?”
  孔毓徇激动得浑身颤抖,伏地连连顿首,已是泣不成声:“臣勉从圣命……以忠为孝,报皇上高厚无极之恩!”众人见他如此孝心,皇帝又如此厚恩加礼,也都不觉悚然动容。雍正却已平静下来,用碗盖拨了拨茶上浮沫却又放下,皱眉说道:“广东离京太远,所谓‘天高皇帝远’,吏治昏乱天下第一。就如新会一门九命,这样的大案拖了一年有余,自朕即位至今下过三次朱批,居然就拿不到正凶!
  据你看,到底是什么缘故?“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广东新会恶霸凌普,为争一块风水宝地,夜半举火烧杀胡家一门九口,凌家不知化了多少银子,上下买通县府道直至臬司衙门,连撤了两任按察使,至今仍说“无证据”而不能缉拿凌普。这是震惊雍正朝野的一件大案,上书房才所以拟票将现任广东总督苏木提撤差,由孔毓徇夺情复任,听见雍正询问,都睁大了眼盯着孔毓徇。
  “万岁,”孔毓徇顿首答道,“臣是守制丁忧的人,闭门不出,也听到了不少话。但这案子不是凭‘风闻’就敢冒奏的,臣向万岁借一个人观审,三月之内如不结案,请取臣的首级!”
  “谁?”
  孔毓徇将手一指,说道:“他!”
  人们目光都转向孙嘉淦。孙嘉淦并不认得孔毓徇,他是为广西藩司铸钱局不肯照“铜四铅六”铸雍正钱,专门来上本参劾广西布政使曲森的,见孔毓徇如此信任自己,冬瓜脸立时涨得血红。因将自己晋见皇帝本意说了,又道:“既然孔兄信得过,皇上只要恩准,我就去!”
  “朕也信得你。”雍正目中喜悦的火花一闪,说道,“既如此,朕给你个名义,钦差两广巡风使,审结这案,也不必急于回京,福建云贵川也都看看,回来细细奏朕.”
  “扎!”
  雍正立起身来,看了看范时捷,说道:“刘墨林是朕叫进来的,你递牌子请见,有什么事呀?”范时捷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说道:“臣有造膝密陈的事。”雍正扫视一眼众人,笑道:“这里都是朕的心腹大臣,有什么你说就是。”范时捷也看了看众人,说道:“万岁今个乏了,臣请先告退,宁可改日再递牌子请见。”
  他的话虽然说的淡,却是斩钉截铁,人人听着心里不是滋味。雍正铁青了脸,看着满不在乎的范时捷,突然想起那年在畅春园范时捷学驴叫和允祥嬉闹的事,又不禁破颜一笑,说道:“既然如此,廷玉你们散去吧。墨林留下和朕说话儿。
  范时捷,刘墨林不碍你的事吧?“范时捷磕头道:”刘墨林不碍。“说得众人各各无趣,只得请安告退,心里没有一个不腻味这个范时捷的。
  “摆一盘棋!”雍正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朕和刘墨林下棋,你有事只管说。”
  于是邢年高无庸抱了云子儿围棋盒子,布了棋盘,刘墨林执了黑子,小心翼翼应对雍正。刘墨林是出了名的“黑国手”,号称棋王的允祥也不是他的对手。雍正尽自最爱下围棋,却是一手屎棋。雍正见他架势,便知他又要下和棋,便道:“刘墨林,下棋是玩儿嘛,为讨朕的欢喜,每次都下和棋,你也不嫌费心!只管放胆攻,赢了朕,朕有赏!”一边着子儿,又对范时捷道:“你不是要造膝密陈?有什么说的?”
  “臣要告年羹尧?”
  刘墨林是已奉圣旨,跟随四贝勒弘历前征西宁劳军的,听见这话也吓得一哆嗦。看雍正时,却是面无表情,盯着棋盘一边想着应对着子儿,口中说道:“年羹尧是有功社稷的人,你应差不力,不肯听年羹尧节度,有参本参劾你,已登在邸报上。朕处分的旨意还没下,你倒先来告状?”
  “臣知道年羹尧有功。”范时捷面无惧色,从容说道,“臣告的是他的‘过’。况且臣先奉命调任,年某立功是后来的事。
  若论私交,臣是年羹尧举荐升任甘肃巡抚的,但臣以为年羹尧功再大,他不是皇上,臣不能忠于年羹尧,只能忠于皇上。
  皇上要觉得这个巡抚是年羹尧给的,事事都得听年羹尧的,臣宁可不要这个红顶子!“
  “唔?”雍正食指中指夹着一枚白子正要落盘,略一顿,说道:“你说实的,要尽是这话,朕就当是你离间君臣的谗言!”
  雍正这些话刀子似的尖刻,刘墨林头上已经浸出汗来,范时捷却并不在乎,叩头说道:“是!年羹尧既不是皇子,也不是宗室,他的帅旗凭什么用明黄色?”雍正笑着指指棋盘一角,说道:“墨林,这个角朕要点方——旗上用明黄,是御赐的,你大惊小怪干什么!”
  范时捷抗声道:“他束的明黄带子,也是御赐的?他吃饭,叫进‘膳’;他赏人东西,叫‘赐’,这是人臣应该做的?”
  雍正停下了手中的棋,厉声问道:“你是有密折专奏权的,这些事为什么不告诉朕?你早做什么去了?”“回皇上话!”范时捷扬着脸道,“臣早就奏了,黄匣子都由年羹尧军邮直递。
  这在巡抚衙门签押房里都存了档的,有记录在案,不信您下旨查查!“雍正随手下了一子,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些事允祥曾含含糊糊说过,也曾专门派人到兰州查过档,但并没有查到密折寄档存根票和记录,他的心突然变得有些烦躁,恶狠狠说道:”朕查过了!你的话十九不可信!朕知道你那点子心思,年羹尧受朕宠信,你妒忌,他立了功,你又想他必定功高震主,所以趁热灶窝儿要和他生分,为自己将来留地步儿——因为你毕竟是他荐的,羽毛丰满翅膀硬,怕落过攀附权臣的名儿,可是不是的?“
  “不是的!”范时捷硬碰硬地顶了回来,“岳钟麒离松潘近在咫尺,我在兰州远在千里之外,为什么要调我的兵驻守松潘?这不是调度无方,也不是年羹尧不懂军事,他是怕岳钟麒争功!万岁,这是明摆的事,臣死也不明白,您为什么袒护年某的短处?”
  雍正心里越发烦躁,看看刘墨林又要和自己下和棋,气得将手中棋子“啪”地扔进棋盒,勃然作色道:“再下一盘,下和棋,朕杀了你——范时捷,你是和朕说话?你这叫守臣道?年羹尧在西边大捷,举朝共庆、薄海同欢,你要向隅而泣,讨朕的不高兴?——仗打赢了,这件事就是说,年羹尧是对的,你不高兴,足证你是小人!”“臣是君子,不是小人!”
  范时捷立即顶了回来,“难道打了胜仗就可以欺君?年羹尧的奴才到朕衙门,就叫臣开中门迎接,臣就不能如他的意。”雍正气得手直哆嗦,说道:“你不听年羹尧的,就是不听朕的!”
  “臣听万岁的,不听年羹尧的!”
  “那你的巡抚就当不成!”
  “臣就不是那块料,也不想当什么巡抚。”
  雍正勃然大怒,霍地立起身来,朝外喊道:“张五哥!”张五哥早就听见范时捷与雍正一递一句拌嘴斗口,捏着两手冷汗进来。雍正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手颤头摇,指着范时捷口吃地说道:“把这个杀才发,发发——”刘墨林也惊得站起身来,忙又跪下,生恐将范时捷发往刑部,正要开口劝说,雍正已改了口,“发往怡亲王府,叫允祥管教这畜牲!”一群太监宫女原来吓得人人手脚发软,听见处置如此之轻,都觉意外,不禁面面相觑。
  “沽名钓誉,小心眼儿!”雍正余怒未息,重新坐下,对刘墨林道:“朕就见不得假惺惺。带一点假,朕就容不得,——这盘棋你赢不下朕,君无戏言,朕必诛你!”
  刘墨林看看棋盘,要赢雍正只消抢占几个大官子就成,不费吹灰之力。但雍正这样喜怒无常,谁晓得输了棋又会怎样,一边打着主意沉着落子,一盘棋下来通算,偏偏又是和棋!
  “扠出去!”
  雍正拍案大怒,满盘棋子飞起老高:“尽是假的,虚糊弄!
  真没有意思!“几个太监立时过来,架起刘墨林便走。刘墨林挣扎着,一手举着,大叫道:”万岁,我赢了你一子!这个黑子攥在我手里!“
  “皇上怎么了,生这么大气?”众人正没做理会处,外头传来允祥的声气,接着便见允祥乐呵呵进来。因见几个太监架着举着一枚黑子的刘墨林发愣,雍正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神色,笑怒道:“放开这狗才!”因将方才的事说了,叹道:“朕在藩邸荣华富贵不减如今,多少还有几个朋友,能聊聊天,说几句体己话。如今你看看这些人,有的成心要气死朕,有的怀着异样的心思,面儿上奉承,背后不知做些什么勾当,说是垂拱九重,其实是坐在针毡上装神弄鬼,说吉利假话,看吉利假戏,连下棋也是假赢,思量起来真没意思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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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23

  允祥听了半日,才明白雍正是心里寂寞,发了无名火,因笑着劝慰道:“皇上嘛,就是称孤道寡的人。先帝爷在时,也说过这些话。他老人家会宽慰自己,会自己寻乐子。今儿东巡,明儿上五台山,后日又登泰山观日出,再不然就下江南,观了景致也不误了政务。先是拜了伍次友为师,后来又请方苞为友,不给官作,只叫伴君——皇上秉性严肃,无昼无夜除了做事还是做事,怎么会不寂寞?这怪不得别人,只怨皇上您不会享福。”雍正自失地一笑,摆手命太监:“放开刘墨林吧!
  莫不成真为一盘棋就宰了你,朕连殷纣王也不如了——再这么拍马,你就不要进来侍候了!“
  刘墨林忙叩头道:“臣不过见皇上不欢喜,讨过吉利,晓得皇上断不为这小事就弄掉吃饭家伙的。”一句话说得雍正也笑了。允祥因道:“方才原也要进议事的,恰碰上十四弟。他明个儿就上道,我们谈了一会子。问我能带家眷不能,王府护卫要不要一同去,我说这些事要请旨。进来在永巷口又碰上范时捷……”
  雍正心里像针刺了一下,猛地想起——这才意识到今儿性气不好,全为见到这个女子,思量着打断了允祥的话,说道:“你是审过诺敏一案的,田文镜从山西带来的那个人证叫什么名字?”
  “人证?”允祥不禁愕然,他怎么也想不到雍正会一下子离题万里说起这个,一边沉吟,说道:“人证从布政使、按察使,还有藩司库吏大几十号人吧,万岁问的是哪个?”
  “那个女的呢?”
  “是代州人,万岁——”
  “叫什么名字?”
  “乔引娣……”
  雍正一仰身靠在椅背上,似乎问话又似乎喃喃自语:“姓乔?噢……那是个汉人了。”允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道:“是个汉人,如今在十四弟府。万岁怎么问起这个来了?”雍正收住了神,说道:“没什么,随便问问,你告诉允禵,不用带护卫,家人都可随他去——且说范时捷,他都说了些什么?”
  允祥看了看垂手侍立的刘墨林,说道:“这话刘墨林不可外传,范时捷说年羹尧这人不可不防。”
  “这话方才范时捷在这里已经说过了。刘墨林不是个笨人,不会拿自己脑袋开玩笑。”雍正冷冷说道,“大将军有八面威风,年羹尧节制陕甘山川青五省大军,专阃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专断杀伐,自然要招闲话。人无完人,朕只取他的大节大功。不然,外头办事的封疆大吏都变成谨小慎微的好好先生,有什么屁用?刘墨林,你去见见宝亲王,传朕的旨意,朕明日送你们出午门,七十岁以下老亲王贝勒,六部九卿文部官员二品以上,送你们潞河驿设酒辞京。朕随后还有手诏,你们带给年羹尧!”刘墨林听一句答应一声,却步退出殿外,径自传旨去了。
  殿中只剩下了雍正和允祥。雍正心绪似乎有些纷乱,脱掉青缎凉里皂靴,趿了一双千层底布鞋踱着步子。允祥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雍正,半晌,才道:“万岁,您好象有心事?”
  “是啊,……”雍正抚着有些发烫的脑门,仿佛不胜慨叹,“面儿上朝局无事天下太平。不知怎的,朕总觉心里不踏实。
  似乎朕离开北京,心里就落空似的。三贝勒弘时,他坐得住这个纛儿么?“允祥低头想了想,说:”不妨事的,隆科多掌着禁城防务,政务是八哥和我帮着处置,有料理不开的,方先生就住在畅春园,我们也可去请教。再说,皇上去河南,离这里不远,八百里加紧文书隔日就一个来回。“雍正瞟了允祥一眼,移时才叹道:”老十三,朕什么也不想多说,只交待你一句,丰台大营你替朕掌好。“
  允祥仔细品味着雍正的话,半晌才低头答道:“是!毕力塔是我使了几十年的人,大营上下将弁,一多半是皇上当年亲自简拔的。万岁,您放心!”“朕不能放心。”雍正的眼睁又灰又暗,仿佛要穿透宫墙似的望着远方,“——叫马齐移居畅春园,有事你和方苞马齐商量——你知不知道,隆科多曾经到皇史宬取走了朕三个儿子的玉牒?再说,正当太后薨逝,他到军机处取调兵勘合做甚么?对了,军事已了,军机处调兵勘合要立刻封掉——一会儿退出去你就办这事!”
  允祥头嗡地一声,蓦地出了一身冷汗:皇上玉牒是最机密档案,说起来没甚要紧,但上头记载着各人出身准确的年月日时生辰八字。隆科多取这个东西——除了魇镇害人——有什么用场?联想到太后崩逝朝廷种种布防,想想雍正的话,也真令人发噤,沉思着喃喃道:“隆科多?隆科多……是宣明遗诏的人呐……难道……?”
  “朕只是防人,并不打算害人。你不要胡猜乱疑。”雍正的目光逼视着允祥,烁然生光:“你须明白,逼勒官员归还亏空;改动制钱铜铅比例;清理冤案;还有朕的几个宠信大臣,李卫在丈量土地,取消人头税,田文镜还准备在河南叫官绅一体纳粮——朕一揽子开罪了天下所有的官员,得罪了所有豪富地主。内里外里隐患重重,早就盼年羹尧打个大败仗,他们好召集八旗铁帽子王会议逼宫!所以年羹尧就是十恶不赦的混帐王八,咱们也得先买他的帐!——方先生,了不起!”
  允祥一笑,说道:“臣弟也不晓得皇上这么多套套——怪不得人家有的说——”
  他突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张大了口,竟一时接不下去。
  雍正逼视着他,见他满脸通红,便道:“想说假话你就退出去!”
  允祥只好嘘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道:“说您是打富济贫的……强盗皇帝——不过不单是说您,接着还有一句‘允祥是为虎作伥’。”
  “说得好!朕就是这样的心思,这样的行径,朕是天地间第一铁铮铮的汉子!
  不过说朕是‘虎’,未免也忒小瞧了朕。
  朕受命于天,乃真龙天子,所以你是为‘龙’作伥!“雍正牙关咬得紧紧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轻蔑的微笑,徐徐踱了几步,忽然仰首长叹一声,又道:”朕何尝不知道维持好这些兄弟,君臣父子兄弟雍雍穆穆揖让谦和些儿,朕自己的日子就好过些儿?但你须明白,孟子讲‘民为贵’,其实是提醒君主,不要把百姓惹翻了!如今这积弊堆如山积,说到根子,是官吏不遵王教,不干老百姓什么事。
  不压一压这些贪墨的污吏,不整治一下鱼肉乡里的豪绅——这些个封豕长蛇,城狐社鼠在下头‘替朝廷’激民变,民变起来,朝廷又无力镇压敉平——防民之变,甚于防川呐……“他的心情似乎处于极度的矛盾状态,唏嘘一声又道:”想想看吧!
  秦始皇一统六合,横扫天下,何等英雄?陈胜吴广两个高粱花子振臂一呼,就搅得局面稀烂!“
  允祥听着,揣摩着这番话意,字字句句透骨痛髓,竟不自禁打了个激凌,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半晌才笑道:“皇上给我画的这幅画儿叫人看了不寒而栗。不过据臣弟看来,吏治虽昏,也还不是文恬武嬉,我朝无苛政,深仁厚泽,不会是奉承套话,与秦二世时大不相同。何至于到那一步儿呢!”
  “这些朕岂不知?”雍正冷冰冰说道,“最怕的是代代皇帝都像你这么想!所以你说的是有理的混帐话!不讲这些了,台湾垦荒做得好,今年没有从福建藩库提粮食,那个知府叫黄立本;还有杨名时,贵州今年自给自足,还多少有点富余。明儿叫上书房拟旨,奖升两级,廷寄出去!”
  “扎!”
  “你给朕看好家!”
  “扎!”
  “立刻到粘竿处,点四十名有本事的侍卫护卫,随朕出行!”
  “扎!”
  “告诉他们立刻准备行装,”雍正微笑道,“这只有你一人知道,回头告诉方先生就是,朕,今夜就离京了!”
  允祥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盯着雍正,说道:“皇上,不是定的后日么?再说,大驾仪仗也来不及预备呀!”
  “坐在銮驾里除了谀笑,还能看见什么?”雍正哼了一声,“朕微服走。大驾是空的,先去五台,再去泰山,然后去河南,朕坐大驾回京——听见了?”
  “扎——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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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三十回 魑魅魍魉戏法汴京 心意不投逐走金陵
 
  田文镜在开封任职不足三个月,骤然越过道、臬、藩三级,径直超迁河南巡抚,惹得通省同僚一齐眼红,因新任开封知府尹未到职,暂且由原任同知马家化摄府事,原任巡抚家眷也未离开巡抚衙门,田文镜一来觉得有点忸怩,不好意思升堂视事,接受不久之前还高居于自己以上的下属的参礼,二来开封城北就放着一条年年决溃的黄河,眼看菜花汛将到,又从密折批语辞气里瞧出来,雍正似乎想亲自来视察河防——无论当巡抚还是当知府,当前河防都是第一要务,出了事都要受处分,而且就开封城而言,只要决溃,必定先受其殃,康熙二十六年黄水破堤南灌,城外水深三丈,城内也有丈余。无官无民都在城上露宿待援。连淹带饿冻,还有传疫死了七八千人,朝旨一下,巡抚发军前效力,知府赐自尽。所以田文镜尽管一肚子报效雍正知遇之恩的心,要改革旧赋制度,要清冤狱,要刷新吏治,成天下第一名巡抚,眼前却只能死心塌地先使悬河不致崩溃。他从浙江绍兴聘了四名师爷,两个管刑名,两个管钱粮,每人每年三百两的修束,外加一个邬思道,专管为自己起草奏章条陈,却是每年五千两的花花白银。别说那四个师爷心里别扭,就是田文镜,几时想起心里便是一阵光火。但邬思道是李卫所荐,先荐诺敏,诺敏倒了又荐到自己这儿,可见此人与李卫关系非同寻常,李卫自己就是雍正跟前说一不二的人物,和怡亲王更是过从得密,因而他早就想寻事开销掉这个每天醇酒妇人任事不管的瘸子,却迟迟不敢下手。偏生邬思道上的奏章条陈,每次都照准,还时有嘉勉言语——也实在无可挑剔。眼见五月将近,上头驿报水情,甘陕雨水大,去年落雪多,今年菜花汛来势不祥,田文镜下令取出开封府全部库银资河工用仍不敷数,便用巡抚关防,咨会通政使衙门,拨银一百万征用民工。藩司衙门回文极为客气,门也堵得极严:上咨禀知田大人文镜:宪命悉领,唯户部于三月二十九日奉廉亲王允禩、怡亲王允祥并上书房敕命,河南藩库现所存银三百十九万两,一百万着随时递送年羹尧处军用,五十万两解送山东赈灾(来年由户部补实),一百三十万两传送李卫处购买漕粮(已发),以补京师直隶用粮不足——仅此粗计,藩库可动用银两仅三十九万两,谨遵宪命全部拨往河工。年羹尧奉旨回军过境犒军所需,仰盼大人指示方略。
  这就是说,只能给三十九万两银子,而且还要田文镜自己设法应付年羹尧过境应酬!田文镜接到这张咨文,气得两手哆嗦脸色苍白,但藩司与巡抚名虽统属,实则只有半级之差,坐镇河南的藩司的通政使,又是首席王大臣允禩的门人车铭,论根基资望,都比田文镜硬气得多,也根本瞧不起自己这个刚刚越级爬上来的新巡抚。思量许久,田文镜只好回府衙西花厅(正厅签押房已让给马家化处置政务),叫来四个师爷商量办法。
  “今年桃花汛已经决溃一处,兰考淹得一塌糊涂,”田文镜盯着两个钱粮师爷说道,“前任巡抚为这已经吃了挂落,菜花汛水量更大,所以我心里很急。我自己功名倒是小事一桩,万岁爷也要亲临检视河防,圣驾安全出了事,就把我剁成泥,也难向天下后世交待。请你几个老先生,计议一下,有什么好法子,只管说。”
  他本来就又黑又瘦,这些日子看河防,调度河工,和各衙门吏员整日磨嘴皮子打擂台,越发显得干瘪枯黄,熬得发黑的眼圈下皮松弛着,仿佛疲倦得一推倒就再也起不来,斜靠在椅背上一口接一口喝着浓酽的普耳茶。两个钱粮师爷,一个叫吴凤阁,一个叫张云程,都在五十岁上下,都端着水烟袋呼噜噜吸个没完。满脸皱纹一动不动。许久,张云程才道:“东翁,河道汪观察昨个儿和我们议了半日,要是这三十九万能拨过来,从广武到省城河堤用草包加固,是够使的了,下游无论如何不能确保。但皇上要来,自然要到开封,您把情形向皇上奏明,这里头的难处人人皆知,不定圣上还能从户部批过一点银子。河南这地方年年都有决溃,东翁您接的就这个烂摊子,皇上断不会为下游决溃怪罪您的。”吴凤阁穿着黑缎套扣马褂,戴着一副水晶墨镜翘足而坐,显得从容不迫,喷了一口浓烟笑道:“云程兄,皇上将东翁一下子简拔到这个地位,你知道有多少人妒火中烧?无论上游下游,只要有一处决溃,市政使、按察使还有下游的府道就会一窝蜂地上章弹劾。所以拼了命,今年这个菜花汛也要叫它平安过去!这没有一百五十万银子,无论如何都办不来的!”
  “说说归说说,哪里得这一百五十万呢?”坐在一边的刑名师爷毕镇远一哂说道,“西边年大将军战事已毕,所谓‘军用’不过是个借口,要难为田中丞而已。
  就是大将军过境劳军,我看也未必能用多少银子。三千军马有五万两足够使的了。就是买漕粮,也不是什么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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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24

黄水泛滥,买漕粮用来赈灾好呢?还是堵住这条悬河,压根就不泛滥的好?所以我看,要把藩司的回文严词驳回去,驳得他们无话可说,这样,就便他们不肯,河堤开了口子,追究起来,他们就得担责任——田中丞毕竟是新任巡抚,难道前头河道失修,责任要叫田大人承担?“坐在他身边的刑名师爷姚捷冷笑一声道:”你说得何其容易!你仔细看看那份回文,人家压根就没说我藩库里不给钱!你驳这个咨文,驳的不是藩司衙门,驳的是廉亲王、怡亲王!
  别说这两位王爷,就是上书房那群相爷,我们得罪得起么?“
  田文镜一边听一边想,觉得人人一套道理,都说得无可非议,思量了一阵,问姚捷:“依着你看,该怎么办?”姚捷是四个师爷里头最年轻的一个,只有三十多岁,十分修边幅,听东翁问他,挽首略一思忖,扯了扯天青实地纱褂,“哗”地打开摺扇,轻摇着,从齿缝里崩出一个字:“借!”田文镜不禁精神一振,身子一倾问道:“向谁借?”
  “中丞,打藩司的主意是不成的,”姚捷将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向后一甩,掏出手帕子揩了揩剃得光溜溜的嘴唇,侃侃说道,“皇上正在清理亏空,借库银犯了圣忌,断断使不得。
  告诉东翁,臬司衙门就是有钱,也不是府中的,昨个我去臬司和几个师爷聊起这件事,说起中丞大人的烦难,张球他们当时就笑了,几个人当时一凑,立时就是五十万!“说着,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叠子银票递给田文镜,”您瞧!您要亲自去见见臬司胡大人,金口一开,再弄个五七十万算得了什么!“
  田文镜吃了一惊,接过银票看看,有三万一张的,也有五万一张的,最少的也是三千两的见票即付的龙头票子,还附了一张条子,上写:黄水一漫,民不聊生。
  球生于斯,养于斯,身家性命系于斯,敢惜此身外之物为守财奴殁于黄水?愿破产为国,为中丞大人分忧,敬献此金,恳请哂纳充为河工之用!张球谨上!
  田文镜又是感奋又是激动,拿着银票的手微微颤抖,竟起身向姚捷躬身一礼,说道:“真真难为你!河南有张球这样秉忠秉公仗义疏财的明哲之士,实为豫省的体面!我要请邬先生好好写一份折子,保奏这些急公好义之士,请圣上表彰!”说罢起身道:“我这就去拜望胡期恒,就便接见这群官员师爷!”
  “怎么样!”眼见田文镜坐了八人大轿开中门出去,四个师爷回到花厅,姚捷得意地摇着扇子,眯缝着眼笑道:“山重水复疑无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张云程道:“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办事这么有板眼!”毕镇远笑道:“我说呢,这几日不见你的影儿,原来替主分忧去了!”张云程冷笑道:“邬先生每年五千两,你总该长长工钱,或者给你三千?”
  一直坐着没言声的吴凤阁推推眼镜,格格一笑说道:“姚老弟,你只掏了右靴页子里的银票。左靴页子里的也都取出来吧。平分!”
  “什么?”姚捷一怔,“吴老先生说的什么话,晚生不明白!”
  毕镇远惊诧地望望吴凤阁,没言声,张云程便问姚捷:“你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吴凤阁站起身来慢慢踱着,槟榔荷包在腰间一晃一晃,冷笑道:“咱们绍兴师爷,分钱粮刑名两派,各自都有不传之秘。
  我呢?一个叔叔是刑名师爷,没有儿子,一身兼挑了两门子学问——那臬司衙门,管的是拿贼捕盗,谳狱断刑,不发黑心财,哪来的银子赞助河工?张球这人我也略知一二,归德府张、曹两家都是挂千顷牌的有钱主儿,为争一块牛眼风水地,打官司都打得两家都家破人亡,不是张球的主审?——哼!别说十万,你这会子告诉他,田大人要具本参他,叫他拿五十万,他也乐颠颠地双手捧过来!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
  张云程和毕镇远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佩服地盯了吴凤阁一眼,又齐把目光扫向姚捷。姚捷略显尴尬地干笑一声,果真从左边靴页子里又抽出一张大银票,说道:“真人面前作不得假,我原也不想昧掉这钱。这是五万,我拿一万四,剩余的三位平分,可成?这钱他们挣得容易,不拿白不拿,拿了白拿,白拿谁不拿?不过有言在先,钱粮河工上头有好处,你们也不能被窝里放屁独吞!”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笑了。毕镇远笑道:“你们可小心,这钱上头沾的有血!”张云程道:“先家父在胡州黄道台跟前当师爷,一年也有一万三四千进项。我想跟了田大人这么个巡抚,少说也得一万吧?谁知道三百就是三百!娘希匹那个瘸子有什么能耐,一年五千!奏折、条陈,这些个官样文章,我孙子也写得!”
  “在中丞那儿不能提这话!”吴凤阁板起脸道,“咱们三百就‘三百’,早晚他们自己就要翻脸!听说他和中丞有言在先,当了巡抚每年八千就是八千!咱们也眉开眼笑地认了。田中丞这会子一心报效皇上,不是个捞钱手儿。我们得顺着这个思路去侍候他,早晚他下了水不能自拔,才能发狠弄钱呢!”
  正说着,见邬思道架着双拐,两个小厮随后跟着,风摆杨柳价进了二门,便住了口,跨步进来一躬笑道:“静仁兄!满面红光,你好精神!今个儿又哪里吃酒去了?”邬思道支起双拐拱手还礼,笑道:“今个儿浴佛节。我是个儒生,原不信这些个,家下两个婆姨却硬要去相国寺,陪着走了一遭瞧瞧热闹。
  他们回包府家下洗铜佛,我坐了小轿上黄河大堤看了看,又碰到一位旧朋友,在酒店里吃了一会酒,这才赶回来——东翁呢?今个你们不是议事儿么?“邬思道说着便目视众人。他原残疾羸弱,但这些日子常出外郊游,大约心情也好,又吃了酒,脸色黝黑中透着绯红,双眸炯炯,看去神采照人。
  几个人对这位年金高出自己二十倍的“首席师爷”没有一个服气的,听着他的话越发不受用:我们这“三百两”在这里和主官苦苦会议商计治河,你这“八千两”却带着美人香草又是郊游又是吃酒!心里尽自想,各人已暗得好处,抱定了不挑是非也不合作的宗旨,都笑着与邬思道寒暄。毕镇远因笑道:“我们议了一阵子河工,田大人打轿去臬司衙门,拜望胡期恒去了。”
  “唔。”邬思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等中丞。”一头说,进来便坐了竹凉椅上,索了邸报,摇着扇子吃茶看邸报,不再言语。他和众人不合群,众人也拿他当外人,见他大咧咧坐着不言语,早一个一个托辞出来,另寻地方“均分”那五万两银子不提。
  大约过了午时,听见衙门口三声炮响,田文镜头戴蓝色明琉璃顶子,孔雀补服里头套着九蟒五爪袍子,一头热汗进了花厅。邬思道在凉椅上已昏昏欲睡,见他进来,忙坐直了身子问道:“河工银子有下落了么?”田文镜冷冷地嗯了一声,脱下袍褂,取过邬思道身边的邸报,看了看,松弛地仰了一下身子,舒了一口气道:“哦……算日子,皇上御驾今日恰到五台山,浴佛节礼佛,皇上真是虔心!”
  “皇上佛学已到无上菩提境界,但皇上尊的还是孔孟儒学。”邬思道似乎并不介意田文镜对自己的冷漠,摇着一把泥金湘妃扇徐徐说道:“不知田大人筹到多少银子?我到河上看了看,听老河工们说,今年菜花汛来势不善啊!”田文镜睃了邬思道一眼,垂下眼睑呷了一口茶,仿佛故意冷落邬思道似的,等了好一阵,才不冷不热说道:“这事我操心几个月了,要到此时才想起来,早就误事儿了!银子已经筹到九十多万。
  藩库里再调出些,河南今年黄河决不了口了!“邬思道何等聪敏之人,当然早已看出这位主翁大人对自己的疏远,却偏不计较,听了只是微微一笑,起身架着拐杖笃笃有声踱了几步,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大柳树上两只正在闹枝的黄鹂,在一阵难堪的寂静中,许久才问道:”明年呢?“
  田文镜见他如此倨傲,由不得心头火一窜一窜地,几乎就要发作,却又按捺住了,只冷冰冰说道:“自古黄河无不决溃之年。昔年靳辅陈潢治水,那是何等样的能员?一头治着,仍旧要决溃!我初到任,能保住今年就算勉尽忠荩,至于明年,谁能料得定呢?”邬思道踅回身来坐了田文镜对面,说道:“恕我直言。前几任巡抚圣眷并不在东翁之下,一个个栽筋斗下去,说到底就是因为这条河!你在山西与诺敏较量占了理,又蒙了天恩,才得到这一步。说实话,这条河你治不好,纵在河南有千条善政,万件良策,想平安作官也难,更莫说改革敝政,刷新吏治了。”田文镜听他说到山西,显得是卖弄“封藩库”那个主张,才有他田文镜今日,他的自尊心像被椎子猛刺了一下,立时涨红了脸,强忍了半日,冷笑道:“你的大才我是早已领教了。不过,依你高见,该怎么料理这条河呢?”
  “河道设有道台,”邬思道平静地说,“治河是他的差使。
  东翁可从藩库里调出银两,发出宪命,着他按熙朝名臣靳辅于成龙的旧制,从凤陵渡直到陈州下游,逐年分段根治,该筑减水坝的筑减水坝,该修遥堤缕堤的就修,有的地方冲刷,全用大石条砌固。要有几年根治的打算,不能年年用草包垛堤堵水!“”你说得何其容易!“田文镜语气冷结得结了冰似的,”藩库里只能动用三十九万银子,加上层层克扣,想办这么大工程,朝廷不出钱,户部不援手,行吗?“邬思道接口便道:”事在人为。这就上条陈,请皇上定夺。那个咨文我看了,车铭这人我也认识,只要你说要具本实奏。钱,他拿得出!“
  田文镜霍地站起身来,盯着邬思道,瞳仁中闪着凶狠的光,见他兀自悠然自得地摇着扇子吃茶,恨不得一脚踢飞了那个碧玉茶杯。许久,田文镜才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条陈自然是要上的,其实我已经拜发了!你邬先生这些日子忙得紧,串馆子听戏,踏青郊游,还要作诗会文,吃酒高歌,所以没敢劳动你!”他恶狠狠格格一笑,“钱已经到手了,不动藩库一个子儿,今年先周全下来,明年我有明年的办法,用不着你先生这么劳心!”
  “既然有钱那就好。”邬思道也站起身来,“但不知东翁从哪里来这么大一笔银子?”
  “借的!”
  “谁的?”
  “臬司衙门!”
  邬思道怔了一下,突然失声大笑。
  看着这个落拓狂放的书生如此无礼,田文镜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了,“啪”
  地一击案,茶几上杯儿盏儿还有几碟子点心、茶叶包儿一齐跳起老高!
  “你狂什么?”田文镜勃然作色道,“别以为李卫荐的你,我就不敢开销!李卫是两江总督,我是河南巡抚,不受他的统属——你就照我这话写信给李卫——你要想安生在我这做事,和那几位先生一样,我以礼相待,你事上以礼,每月二十五两修金一个不短你的。我这池子就这么深,别说八千两一年,五千两也是没有的!
  我是个穷官、清官!也不打算当富官、脏官!“
  邬思道笑声戛然而止,上下审量了一下田文镜,冷冷一笑,说道:“看来养活我个残废,着实叫大人为难了。您是清官,难道我是脏师爷?三千也好,五八千也好,也不过是个县令的收项罢了,您真出不起,我一个大子不要也没准!既说到这份上,我这就走,您好自为之。不过,临别也有一言相赠:可疑之利不可收,得之易时失之易!”说罢架着拐杖点着青砖地笃笃地头也不回去了。田文镜气得手脚冰凉,一屁股坐回椅上,大声向外说道:“多承关照了!”一手提起笔来就给李卫写信。李卫,是天子信臣,又是雍正藩邸旧人,他不能开罪过甚。
  有了钱,河防工程立刻大动起来。从郑州至兰考一线数百里,各地州县奉了巡抚衙门宪命,大小官员一齐出动,亲自督率民工,用蒲包草袋装沙沿堤加固,甚至有的百姓家草席也都用上填塞过去决过的溃堤。此时前任巡抚家眷已迁出。
  田文镜移居巡抚衙门坐堂视事,不时召见省城及各县府司道官员,又要亲自巡视河工,无昼无夜忙得头昏脑胀,腿脚都浮肿起来。眼见河工将成,夹黄河两条大堤土龙般蜿蜒东去,算算日子,离端阳节还有半个月,雍正的车驾邸报说尚在山东,年羹尧带进京的三千军马还未到西安——一切均都妥贴,尽可从容应付。田文镜这才松下一口气,命人在花厅设酒,犒劳四位师爷。酒至半酣,仪门司阍的戈什哈进来,轻声禀道:“抚军大人,两江总督那边传驿过来一封通封书简。”说着将一封信递上来。
  “唔!”田文镜接过信来,见信封上头写着:面呈田中丞文镜兄,李卫拜书。
  两行字迹歪七扭八不成章法,显见是李卫亲书。田文镜因赶走邬思道,一直萦着心,便起身含笑道:“我酒量不宏,少陪了,四位老夫子且自开怀畅饮,明儿还有几件事和众位共商。”
  说着便出来到书房,一边吃茶,拆开信看时,上面全是白话:文镜兄,你的信知道了。邬思道并没有到江南,我们没见面。不过这人我知道,要是你和他生分了,必定是你的不是。尽自你不是,我信及你必定是无心的。至于说得罪我,这都是些扯蛋话。邬思道和我私交极平常,不犯着说得罪不得罪。你们没缘分,寻着他,叫他来我处作事,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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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给他寻碗饭吃,哪里黄土不埋人?哪里水土不养人呢?要是为八千两银子你就不肯要他,我站一边儿瞧,你怕多少有点小家子气。巡抚的出息是多少,咱心里有数儿的。不过,我再说一遍,我真的不为这个和你心里计较,这一条你把心落肚里头。李卫顿首百拜万福万安!
  田文镜看看又好气又好笑,仔细想,却又品不出滋味来,他乏极了的人,一手拿信,一手端杯,半躺在竹椅上竟自沉沉睡去。几个侍候在书房外的戈什哈蹑脚进来,用小凳子放平了田文镜的脚,在他身上又盖了一件夹褂子,点了熄香,又退出去,田文镜舒适地蠕动了一下身躯,顷刻已是酣声如雷。
  一阵沉闷的雷声惊醒了田文镜,他揉了揉眼坐起身来,擦去口角的涎水,就着灯光掏出怀表(这是他陛辞时怡亲王赠送的)看看,恰是丑正时牌。睡眼惺忪间一道明闪,将书房内外照得一片惨白,墙角的巴蕉、竹丛、兰花树在哨风中被吹得婆娑摇曳,墙头上爬满了的葛藤在雪亮的电光中叶片不安地瑟瑟抖动,一瞬间便又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突然间,仿佛就在头顶,一声令人胆寒的炸雷,震得书房簌簌发抖,好像一把铁锤砸破了扣在苍茫大地上的锅,惊得田文镜浑身激凌一颤!
  他疾步走出书房,一股罡风扑面而来,吹得袍角衣襟都撩起老高,凉嗖嗖的风带着雨腥,袭走了他最后一点睡意。一个戈什哈见他出来,忙上前躬身道:“抚台,外头风大,当心着凉了!”
  “唔,不要紧。”田文镜仰视着黑沉沉的天穹,雷声犹自像车轮碾过石桥似的滚滚流动,闪电时而在云层间金蛇走空价划过,时而又像不甘在云层后舞蹈,狂怒地将它灿烂的光从云缝中激射出来。田文镜再不犹豫,厉声吩咐:“给我备油衣、备马!立刻叫起合府人丁,随我河堤上去!”此刻呼天啸地的倾盆大雨已经笼罩了黑沉沉的抚院衙门。
  几个戈什哈忙不迭答应着,传呼人丁,备马,田文镜一边换衣服,一边吩咐:“知会开封府衙门,各里弄巷街巡视一遭,有的房子不牢靠,叫房主迁出来,各寺院里头安置,各寺院主持不得违抗!”
  “扎!”
  “十七岁以上男丁,还有开封城内所有旗营,汉军绿营兵马,按区划分段守护城墙。”田文镜的脸在闪电中一明一灭,铁铸般一动不动,一边思索,一边下令,“就是河堤溃了,四城之内也滴水不能进城!否则——不等皇上治我的罪,我先请王命旗牌斩开封城门领①和马家化!”
  “扎!”
  田文镜不再说话,起身便走,几个戈什哈就雨地里拉过马来。掌几盏玻璃灯,随田文镜翻身上骑,泼风价一阵狂奔,穿街直出城北。淙淙大雨中,远远便听黄河令人心悸的咆哮声震得大地都簌簌发抖。雨幕中,但见河堤上一盏盏油纸红灯闪烁,巡堤的筛锣声不紧不慢地响着,不时传来“平安无事啰——噹”的响声。田文镜略觉心安,沿堤举灯逐段细查一遍,并无大的疏漏,这才到河道衙门设在堤上的毡棚下稍事歇息。尽管他穿着油衣,也禁不住这大的风雨,脖子里的油汗和着雨水,已湿透了重衣。因见道台汪家奇不在棚内,只有一个河泊所长带几个人在这里,田文镜一边拧着袍角的水,问道:“你们汪观察呢?”
  “回大人话,”河泊所长毕恭毕敬地躬身答道:“汪观察家在包府坑,那里地势低,方才来人说正在搬挪东西,一会雨小点就来。”说着递上一杯茶来。
  田文镜“啪”的一声将杯摔得粉碎,咬着牙狞笑道:“我此刻最怕的是喝水!”他站起身来略一思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河泊所长见巡抚发这么大火,吓得脸煞白,忙跪了道:“回中丞爷,卑职叫武明。”田文镜脸上毫无表情,一字一板说道:“我这就出宪牌,你暂署河道衙门差使!”
  “啊?”武明吓了一跳,忙叩头道,“卑职只是个八品官,和河道隔着好几层儿呢!再说,汪道台——”田文镜一口截①城门领:四品职衔,负责城防军事长官。
  断了他的话:“什么八品四品,官都是人做的,不是人就不能作官!”回头又对身边戈什哈道:“你进城寻着汪道台,叫他好好顾家,连鞋也不用湿。就说他已经不是道台了!”刚料理这件事,便见八盏绣花玻璃风灯远远逶迤而来,田文镜以为汪家奇来了,憋足了气端坐静待。不料先进来的却是一名侍卫打份的人,接着又是两个太监。正惊愕间,雍正皇帝已出现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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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三十一回 雍正帝夜巡风雨堤 田文镜恃旨恭后倨
 
  雍正在棚外檐下已脱掉了油衣和鹿皮长统油靴,穿一件驼色缎夹袍,外头也没套褂子,除了腰间那条十分出眼的明黄卧龙袋和六合一统帽上镶缀的苍龙教子正珠,显示他至高无上的身份外,其余皆是寻常士绅打扮。他看了一眼惊得瞠目结舌的田文镜和傻乎乎站在一边的武明,徐步进棚,在凳子上坐了,良久才道:“怎么,不认识朕了么?”
  “万岁!”
  田文镜这才猛地醒过神来,俯伏在地连连叩头:“这……这太意外……奴才一直留意邸报,昨个儿还说主子銮舆尚在山东,怎么就……”雍正断然一笑,大约在雨地里受了冻,他的脸上青中带白,神气却颇宁静。他没有回答田文镜的话,大声向外道:“衡臣进来,你身子骨儿弱,比不得德楞泰和张五哥他们——武明,能不能弄点吃的来,尽一尽你地主之谊嘛!”
  武明日日在这里守堤,已经见过雍正几面,只是雍正是微服,只当是省城豪富到济永寺进香,顺便到河岸看热闹的,直到此时,他才从五里雾中惊醒过来,就磕了不计其数的头,慌乱地说道:“您是万岁爷?忒辛苦了的,奴才的眼竟长在屁股上!……奴才这就去办——不过离城太远,万岁爷得多少委屈一会子……”
  “好了好了,你平常不吃饭么?谁要你备八珍席来着?随便弄点热汤就成。”
  雍正听他说得不成章法,笑着摆了摆手命他退出。
  张廷玉进来后,他又道:“廷玉坐了吧,田文镜也起来说话。”张廷玉一躬身,在雍正身侧斜签着坐了。他却没有雍正那样修洁,袍子下摆都湿透了,满是泥水泡透了的靴子下已汪了一小片水。雍正见田文镜诧异,一笑说道:“朕是张五哥背着巡视的,张廷玉是雨里跟着走来的,你是骑马来的吧——君臣分际如此而已。”
  “皇上不能在这里。”田文镜已恢复了常态。听听外头,河啸和风雨雷电混沌一片,立刻想到自己的责任,一躬身道:“您和张大人请立刻回城,臣在这里守夜。这里……”张廷玉被河风冻得脸色发青,此时才回过颜色,说道:“不要紧,就在堤下,泊着皇上的御舟,还有从洛阳调来的三十艘官舰护驾。你的这个堤并不结实,开封城也未必有这里安全。”田文镜颊上肌肉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冷冷地说道:“衡臣大人,何以见得我这堤不结实?”
  雍正却把话题接了过来,说道:“你自己就狐疑!你请朕进城,足证你对这堤就信心不足嘛!”田文镜道:“皇上,您这样说,奴才就无言可对了——臣是为防万一!”
  “唉!”雍正站起身来,徐徐踱着,他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宁静而又清晰:“‘万一’也是不成的,朕要的是‘万全’。你没有治过河,不知黄河的厉害——这里下雨,涨水的是下游!朕来开封已经六天,住在与你相隔不到二里的老城隍庙。今日接到洛阳陕州送来的急报,上游无雨!不然,朕岂敢以万乘之君轻涉你这不测之地?”
  雍正说着,踱至棚口檐下仰首望天,大雨如注直泻而下,翻滚的黑云中电闪交错,仿佛在愤怒地攻击上帝璀灿的宝座。
  良久,雍正才转过身来,说道:“朕不是挑剔你。你上任以来没有吃过一顿安生饭,睡过一个好觉。你是个清官,好官,办差尽心,这朕知道。”田文镜心里一热,正要谦逊辞谢,雍正摆手止住了,望着风中微微闪动的烛光,继续说道:“但你一半心思用在民政上,另一半却想着讨朕的好儿,想保河南今年不决溃,让别的督抚挑不出你的毛病儿,是么?”
  “……是!”田文镜听着这些话,句句诛心,细想也确是如此,顿时头上浸出汗来。但觉与其余官员相比,又不甘服气,思量着道:“请皇上明训!不过臣以为,保住今年不决溃,今秋收过钱粮,就有余力治河了,眼下实在是钱少……”因将自己筹款情形约略说了,却隐去了向臬司衙门借款的事,因为他已隐隐感到,这笔钱来得太容易了。雍正听了目视张廷玉,笑道:“衡臣,看来朕清理亏空,倒要落个守财奴的名声儿了。”
  张廷玉欠身说道:“治河事关国计民生,户部有正项开支。
  文镜,有难处应该具折奏明,或者找上书房批转户部。凭你一省财力,凭你一人之力,做不好这件事的。“田文镜略一沉吟,说道:”其实我一上任,连着给廉亲王上过两个禀帖,请他关照户部的。也许时日短,八爷不及处置,但我这里不能等,所以先从本省筹措一些。这点子心思,请皇上鉴谅。“
  “要照靳辅陈潢当初规模,从上游到下游根治黄水。”雍正不愿把话题扯到允禩身上,回到座上,侃侃说道:“朕治过水,也遭过水难,在河里泡过两天两夜!
  你这个堤顶得了今年,顶不了明年,黄河洪水下来的情形你见过没有?这堤就像软皮鸡蛋,一捅就破!就这个雨,兰考此刻就要决溃——所以要根治,不要治表不治里。“
  这话和邬思道讲的如出一辙,田文镜不禁咽了一口气,思量半晌,说道:“既如此,奴才勉力去做。只是开封向东南,黄水几时漶漫,旧有水利设施早已荡然无存,很难恢复靳辅在世时的规模。所以,奴才认为应该重设河道总督,重新统一规划,才能逐年改观。请皇上明察。”“这个还用你说?”雍正冷笑道:“河道总督衙门就设在清江!只是没有总督而已。
  但观现在吏治,把银子都填塞到河督衙门,成么?现在既没有靳辅那样的能人,就不能叫庸人滥竽充数——你看看河道衙那些个龌龊官儿,他们眼里不是盯的黄河,是白银!喂狗还知道给朕看家护院呢!——所以只能先由朝廷统筹起来。
  河道衙门按俸禄领钱粮,只管巡视,各省河道掐段儿自己治,银子尽量自己筹,实在不够,朝廷补贴些儿,只怕还好些。“
  田文镜想了想,又道:“奴才到任,已经巡视一遭,豫东黄河故道实是十分萧条,有的地方几十里都不见一个人。朝廷能否从直隶山东迁徙过来些人,一来地土不至于长久荒废,二者,就是治河,民工也是要的。听说朝廷整顿旗务,何不派他们来河南垦荒种田?”
  “你这话如同儿戏。”雍正冷森森说道,“王莽就是这么干,丢了天下的!那黄河故道千里荒原,逼着别人背井离乡来。
  ‘垦荒’,吃没吃处住没住处,耕牛没有耕牛,种子没有种子。
  你田文镜是神仙?能变出庄园,变出场院安置他们!那些个旗人,按月拿着月例,丰丰厚厚在京畿房山、密云去种现成地,尚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指望他们来给你开荒?田文镜,好生踏实办差,把你这里吏治弄好,治平赋均,有了大树,不怕别人不来歇凉。务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这是朕送你的两句话。换个人,朕还懒得给他讲这些道理呢!“
  他讲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杯子要喝水,都是空杯,又放下了。张廷玉便叫,“德楞泰,你去厨下,看看武明在弄什么?这么久时辰,连茶水也没一口,太不成话!”
  正说间,武明一臂挎着个食盒子,一手提一把大茶壶湿淋淋地进来,恰听见张廷玉的话,忙赔笑道:“张中堂,这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我们素日都是用的黄河滩上沙窝子里澄清的水,今儿下雨都成了泥汤子。亏得接了些雨水,好歹也得用明矾澄一澄才好作饭,叫主子和大人们受这委屈,奴才心里也不安……”说着便打开食盒子,里边一层一层放着烙葱油饼、饽饽、凉抖粉丝、黑木耳炒蛋。还有几个海盘,都是清蒸黄河鲤鱼,算是唯一的荤菜——一盘一盘布上来,倒也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守在外头的德楞泰和张五哥早已饥肠辘辘,嗅着只是咽唾沫,却都钉子似的站着没事人似的。
  “仓猝之间办到这样,武明很巴结的了。”雍正笑着取过一个饽饽,说道:“朕也实在肚饿了——哦,这是什么汤?”——原来武明大茶壶里装的并不是茶水,粘乎乎热腾腾的似乎是面汤,却是灰褐色的,闻着喷鼻儿香,却谁也没喝过这汤。“
  武明小心翼翼给雍正斟满一碗,赔笑道:“这是点野景儿,奴才老家武陟的油茶。请万岁爷品尝。”张廷玉在旁道:“万岁先别用,奴才尝过万岁再用。”雍正笑道:“罢了罢!这个地方这时候儿还会有人害朕?况且五哥他们还能不派人在厨下监厨?”说着咬了一口饽饽,端起汤来用羹匙舀了一口汤尝尝,不禁赞道:“好汤!朕竟没有尝过此味!——怎么作的?”
  武明笑道:“其实作起来并不烦难,碎花生米、核桃仁儿、芝麻用清油炒炸熟了,加上精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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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面不停地炒,都熟透了起锅。平常价用,只滚水冲着拌匀就好——我们每日在河工,吃夜宵就是这一味,省时省力充饥充渴……”,雍正边听边喝,已是喝了一碗,指着食盒子道:“朕就喝这油茶。这鱼,这些点心赏丁德楞泰和五哥。武明叫厨子用心用意给朕做些油茶,把配料法子抄给御膳房。朕看,敖夜时用一碗油茶比甚么都强——张衡臣、田文镜,你们也都吃一碗!”
  田文镜今晚好象做梦似的,事事出乎意料,巡河堤碰上皇帝本来是体面事,受了表彰却也挨了砸,回事儿回一件驳一件,竟是自己一无是处,批评得狗血淋头却又蒙赏油茶!他心里一盘浆糊似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想不明白该怎么应付这个捉摸不透的至尊。接过汤碗小心翼翼沾了一下唇,刚要说“好”,却听雍正问道:“邬先生安否?”田文镜吓得手一颤,滚热的油茶烫得手指头钻心价痛,糊里糊涂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雍正,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晓得。
  “辞退了?”雍正却似并不惊讶,慢条斯理喝着茶汤,问道:“为什么?是有撞木钟,上下捣鬼,手长么?还是文章不好——以前你递进的奏议,都是他的手笔吧?满看得过去嘛!”
  邬思道这人什么样子,张廷玉也没见过。只是断断续续有些风闻。他为相二十余年,轻易不与阿哥打交道,一向听了只当齐东野语笑而置之。今日雍正亲口问出来,才知道前头那些传闻草灰蛇线不为无因。却不知道邬思道何以不作官,却先入山西,再进河南幕府,只当一名师爷?思量着,听田文镜笑道:“邬先生文章是好的,也从不替人关说官司钱粮。
  只他是个残疾之人,许多事料理不开。况且,定打不饶每年要奴才八千两银子。奴才把他和别的师爷摆不平,又觉得他要钱太多,只好礼送回乡。邬先生自己也情愿的。……“
  “这样的好师爷,八万两银子也值。”雍正淡淡地说道,“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你既不用,别人或许就用也未可知——这事与朕无干,你也不用为这事不安。朕确是对邬先生知之甚深——昨日李绂请见,说起他,又说自己身边缺人。朕不过随便问问罢了。”说罢又喝油茶。
  田文镜已经懵了,天子亲问起居!而且一口一个“先生”绝不提名道姓,这真是一个骇人听闻的一个“师爷”!此时田文镜才真懂了李卫那封白话信的意味。
  邬思道对自己既不倨傲又不在乎,原来后头居然有这么大背景,匣剑帷灯令人不测啊!陡地想起,诺敏的“天一第一巡抚”称号,顿时心乱如麻。正想着,张廷玉缓缓说道:“邬先生不是凡品,是无双国士,请贵抚留意。他身有残疾,不便做官,在下头做些事,荣养身子,八千两银子算是很廉的了,你的别位师爷,暗地里收项恐怕远不止这个数呢!我为相这多年,情弊还知道些的。”
  “不讲这件事了,这是饭余闲聊。”雍正笑着取出怀表看看,已是寅正时牌,听听外头雨声似乎小了些,遂起身舒展一下身子,对田文镜道:“朕今夜就要启程,顺流到下游看看,然后就回北京。河南这地方重要,却又贫穷,朕把他托付给你,自有朕的深意。不但黄河要一步步料理好,更要紧的是吏治。吏治不清,什么也谈不上,萧何定刑律三千条,还要官来办。朕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能指望圣祖爷那样坐六十一年天下,但在位一日,必定遵先帝遗愿,兢兢业业把这事办好,不愧于子孙后代。只管猛做去,如今宽不得,容不得。宽猛相济是吏治的办法。朕不愿学朱元璋,贪官墨吏拿住就剥皮,但朕更不学赵匡胤,不肯诛杀一个大臣,弄得文恬武嬉,江山七颠八倒!”说着便徐步出来,守在外头的高无庸一干太监连忙备雨具,却是德楞泰伏身背了雍正,一大群众簇拥着冒雨下舰。田文镜直送到岸边,看着雍正登舟,这才知道,安徽巡抚、山东巡抚、李绂,还有范时捷都扈从在船上。
  田文镜乘八人绿呢大官轿打道回到开封城天已大亮。昨夜一场大雨来得快去得骤,潘杨湖龙亭一带水漫出岸,中间三丈余宽的夹堤只剩了一线之地,他绕道巡视一遭,街上的潦水有的地方漫过脚脖,有的地方有没膝深,家家户户都有汉子们盘了辫子打了赤膊用铜盆从门槛里向外戽水。有几处倒塌了房屋,叫过里长询问,并未伤人,田文镜方略觉心安,正思回巡抚衙门,猛听轿前一个女人嘶声凄厉哭喊道:“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惨厉的哭叫声带着颤声和呜咽,激得昏昏欲睡的田文镜浑身一个激凌,接着便听前头衙役们怒喝:“不许拦轿!那边就是开封府衙门,到开封府去!”那女人似乎不肯离开,在衙役的怒喝拉扯中号啕大哭:“天杀的!你们就这么凶!如今的开封府没有包龙图啊……”
  “住轿。”田文镜心里一动,用脚顿一顿轿底,大轿落了下来,立时轿里便浸满了泥水。田文镜哈腰出轿,果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人蓬头垢面,浑身泥水跪在轿前,见田文镜出来,爬跪几步连连磕头,哭叫道:“大老爷为我作主……我男人叫人冤杀在葫芦湾已经三年,凶手……也知道……整整告了三年,没人替我伸冤呐……”她泪水滚滚淌着,说得语无伦次,悲凄哽咽不能成声。田文镜看看周遭围上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皱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有状子吗?”
  那女人用衣袖揩干泪水,抽咽道:“民妇晁刘氏,状子三年前已经递到开封府衙,起初准了,后来又驳了。又告到臬台大人那儿,臬台又叫开封府衙审,凶手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可怜我寡妇,带着孩子串衙门三十顷地五千两银子都填进去了,硬着心不给我公道啊……,昨儿大雨夜,一起子人又闹我家,把我的儿子也抢走了……我的娇儿呀……你在哪里?老天爷,你昨晚打哪儿响的雷,怎么就不击死那些挨千刀的呀?啊……呵呵……”她口说手比,又放了声儿,满是泥水的手合十,仰首望天,好象在寻找着什么,浑身激战着像一片在秋风中抖动的枯叶,连两旁呆听的人们也隐隐传来啜泣声。田文镜心下也自凄惶,转思自己也是刚从开封府升转的,怎么过去就没听说这个案子?想着,问道:“我就在开封府衙,怎么没见你来告状?”晁刘氏呜呜地哭着,说道:“前阵子民妇已经死了心,家也破了,产业也没有了,守着儿子屈死不告状……没成想他们又抓走我的儿子……我的儿啊……!”她疯子一样,用白亮亮的目光盯着田文镜,双手神经质地痉挛望空猛抓。
  大白天,灿灿晴日下,田文镜竟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的案子我问。”田文镜心知这案子蹊跷,暗自打定了主意,“你放心回去,找个先生写张状子直递巡抚衙门姚师爷或者毕师爷——你现在住在哪里?”晁刘氏捣蒜价磕头道:“大老爷您昭雪这案子,必定公侯万代!民妇住在南市胡同亲戚家里,明日准就把状子递给姚师爷!”
  在人们纷纷议论声中,田文镜从容升轿而去,直到巡抚衙门仪门才下来。正要进去,一个衙役在身后道:“田老爷请留步!”田文镜瞥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李宏升嘛?什么事?”李宏升看看左近无人,凑近了田文镜,小声问道:“大人真的要问这案子还是要批到别的衙门?”
  “唔——唔?”
  “要批到别的衙门,奴才就没的说了。”
  “我亲自审,亲自问,亲自判!”
  李宏升目光霍地一跳,说道:“要是这样,这会子就派人把晁刘氏抓起,也不要收监,就监押在衙门里头。不然,明儿连她这个人也没了。”田文镜吃惊地盯着李宏升,问道:“为什么?”李宏升低下头,思索良久才道:“大人这话难答,这晁刘氏的丈夫晁学书原是我的表兄,这个官司的底细也还略知道些。这里头牵扯多少贵人,瓜葛多得说不完——方才我的话是真心实意,也想讨大人个底儿。真的要管,就得防着灭了苦主的口;若不管也不怨大人,只她是我表嫂,我这会子就去劝她远走高飞。”说着,眼圈一红,几乎坠下泪来。
  “哦?”田文镜想着李宏升话中未尽之意,不禁抽了一口冷气;显见的这案子牵扯到本省一大批官员的官箴了。转又思雍正的话,冷笑道:“河南大约还是大清法统治地吧!我倒真要瞧瞧这个案子的底蕴了!这样,你去传马家化到签押房来一趟,就便儿告诉你表嫂,今夜儿哪里也别去,只叫人写好状子明儿递。别的事自有我处置,去吧!”
  田文镜一夜没睡,拖着沉重的步履进了签押房。吴、张、毕、姚四个师爷正在抹纸牌,见他进来,一齐乱了牌局起身。
  吴凤阁笑道:“昨个酒沉了,没想到东翁亲自上堤视察,我们原该奉陪的。”
  说着早有人端上茶来。田文镜一屁股坐了凉竹躺椅上,半闭了眼,用手抚着剃得发青的囱门只是沉吟,却不言声,弄得四个师爷面面相觑。移时,田文镜拍拍脑门,问道:“有什么事儿么?”
  “哦,方才车方伯来拜,因大人没回来,我们请他改日再来。”张云程看了吴凤阁一眼,说道:“车铭大人说等着,我们请他在西花厅暂候。这阵子不知走了没有。”
  “他说有什么事?”
  “没有。”
  “请。”
  田文镜抖擞了一下精神,起身更衣,戴了蓝宝石顶子,袍子外罩了一件孔雀补服端坐案前,四个师爷便忙退后侍立,早有人撤掉了案几上的残茶纸牌等杂物。不一时便听车铭在外笑道:“文镜兄昨夜辛苦,这早晚才回来么?如此关心民膜,雷雨之夜亲巡河堤,令我辈惭愧哟!”一头说,人已进来,因见田文镜朝服袍褂,面色严肃地坐着,先是一怔,忙又一揖,行下属廷参之礼,脸上却是没了笑容。四个师爷见田文镜突然如此拿大,心中暗自纳罕。
  “老兄请坐。”田文镜将手一让,又高手道,“上茶!”
  车铭斜坐左侧,双手捧过戈什哈用条盘献上的茶,心下也是暗自诧异。他已五十六七岁年纪了,圆胖脸,白净面皮上似乎还没有什么皱纹,只是头发已经半苍,两撇八字髭须修剪得齐整,神气地翘着——此人十八岁进士及第,连登黄甲,先任蔡州知县,又转扬州知府,江西粮道,转迁湖广、西川、山西、山东布政司使,陈了两次丁忧守制,转圜官场足有三十年,一直做的肥缺,用他自己的话说“全托了八贤王的福”。但藩台与巡抚虽只一级之差,一为“方面大员”,一为“封疆大吏”,咫尺之遥却再也跨不上去,谁也不明其故。
  他小心翼翼地将茶放在茶几上,斜视一眼田文镜,一时也没有说话。他需要思量一下,前几日还谦恭逊让在自己衙门打磨旋儿的这个田文镜,为什么一夜之间换了一副面孔?“老兄在这久等,让你枯坐了。”田文镜打着官腔开了口,“你急着见本抚,有什么事呀?”车铭原是老牌进士,哪里瞧得田文镜这副嘴脸?但他毕竟宦海浮沉数十年,世故圆滑得捏不住扯不断,因轻咳一声,正容说道:“河工三十几万两银已经拨出藩库。本省学政张浩昨日批文咨会,今年乡试取士朝廷已有廷寄谕旨,令各省早作准备。文庙、书院这两处地方年久失修,昨夜一场大雨,今天我去看了看,泡坍了十几间房,余下的也岌岌可危。万一秋试砸坏了各地的秀才,是担戴不得的责任。这要五万银子才敷衍得来,但藩库银子已经一两也动不得。因此请见抚台,这笔款子从何出项?”说着,摘下眼镜片擦擦又戴上,含笑看着田文镜,一副“看你怎么办”的神气。田文镜也用目光扫了车铭一眼,说道:“老兄送过来的咨文早已拜读了。据我看,山东赈灾和京师直隶用粮银是急务。年大将军军需的一百万,原是备用,既已打赢了仗,这个钱就不是急需。文庙、书院我也看了,五万恐怕还少了点,先从这里头拨七万给张浩。河工上还缺一点,我意也还要从这银子里抽出三四十万,这样咱们的事也就从容了。”
  车铭惊讶地盯了田文镜一眼,不安地挪动一下身子说道:“这个……大人知道,这银子并不是咱们河南省的,是户部存在河南的。拨三十九万的事户部还未必允准呢!还有年大将军过境应酬,没有十万也办不下来——本来刚刚要回来的亏空,一下子又少近百万。朝廷追究起来,敝衙门承当不起呐!”
  说罢呵呵一笑。
  “当然不要贵藩承担责任。我为本省巡抚,军政、民政、财政、法司有专阃之权。我来承担。”田文镜说着便起身,至案前提笔疾书几行字,交给张云程:“叫他们用印,交给车大人带回去照令行事。”一抬头见李宏升带马家化进了院子,又对姚捷说道:“你和毕师爷一道去西花厅陪马家化谈谈,等会子我召见——大约是为晁刘氏的案子吧。”
  四个师爷在一旁早已听得发怔了,他们跟田文镜不久,只晓得他勤苦肯干不辞劳烦,虽然冷峻内向不苟言笑,却并不武断。不禁互望一眼,却都照令行事。吴凤阁见他今日事事处置专横乖方,心里暗自为这株摇钱树吊着一口气,正在思量如何转圜挽回,田文镜又对愣着出神的车铭道:“至于大将军过境,似乎用不了那许多。年大将军是儒将,懂得‘秋毫无犯’,已有兵部正当军需,打这里过,宴请一下我看也就可以了。做什么要十万银子?”
  “回大人话。”车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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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定主意要这个二杆子巡抚栽个大筋斗,因见姚捷递进来那张调银文书,接过略一看便收了,嘿嘿一笑道:“职藩谨遵宪命就是。”他突然多了一个心眼:自己要站稳脚跟,必须“有言在先”。因又欠身道:“不过我得诚心奉劝大人一句,河南是个穷省。为追比藩库亏空,洛阳、信阳府、商丘等地抄了三十多名官员的家,四个县官悬梁自尽——这笔钱来得不易!至于大将军,当然是不要银子的。三千人就算在郑州住三天,加上我们前去迎送,吃上好的席,有两万银子足够。我一切照宪命办就是了。”
  吴凤阁老谋深算,早看出车铭居心不良,眼见他要砍自己的摇钱树,忍不住在旁说道:“中丞,方才说的几项银子暂不必动。河工上现银还没用完,等用完了再动银库不迟。至于年大将军,甘陕巡抚幕中朋友都有信,怎么接待,回头您看看信再与车大人商计,如何?”说着,刀子一样的目光向车铭扫去,恰与车铭目光相碰,火花一闪即逝。田文镜思忖了一下,“也好,就是这样。老兄还有什么事么?”
  “哦,还有一件小事。”车铭笑容可掬地说道:“汪家奇奉到宪牌撤差,说是擅离职守,这是误会。昨夜雨大,是我把他叫去衙门,商议河防的事,他并没有在家。此人干练老成,又是多年老河工上保奏出来的。如今用人之际,乍然换新手,恐怕误事。请中丞鉴谅。至于武明,自然也不委屈了他,铸钱司少一个司正,也是上上肥缺,补进去,岂不两全其美?”
  田文镜静静坐着听他说完,淡淡道:“再说罢,老兄道乏!”
  说着端茶一啜,按清制,自明珠为相,官场说话,献茶只是摆样子。不论主客,只要端茶,便算“情尽余茶”必须道别。
  车铭只好也端起杯,略一沾唇。戈什哈便在一旁高唱一声:“端茶送客啰!”
  “不送了。”田文镜步出签押房,立在滴水檐下,看着车铭打躬辞出,客气冷淡地一揖作别,回头又对吴凤阁道:“吴先生,劳驾请马大人过来——你去知会琴治堂,所有人丁一齐出动,看邬先生现在何处,无论如何请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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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三十二回 飘零客重返金陵地 聊官箴闲吟卖子诗
 
  邬思道已经不在河南,田文镜下逐客令,他回到南河洼子下处,连堂房未进,架着拐杖立在当院便叫过管家,立命:“现在就去租驮轿,今晚就动身,先去湖广,再转南京!”
  “是!”管家一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答应,又试探着道:“请爷示下,带多少家人,预备行李的事也得先预备一下。”一边说一边偷看邬思道脸色,却甚是和平安详。邬思道知道他的意思,一笑说道:“我这一去未必回来,家人们去留自便,不愿随行的决不勉强——连你在内——每人送三百两银子以尽主仆之情。你呢,送我到南京,自然另有赏赐。
  既然一古脑都去了,细软行李自然要带走,粗重家什都赏了你变钱——就这样,去吧!“
  兰草儿金凤姑正在东厢房里和丫头们讲究刺锈,隔窗听得清清楚楚。待管家喏喏连声退出去,忙出来掺着邬思道进了堂房。一头走,一头紧问:“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田文镜开销了我——取酒来!”邬思道坐了安乐椅上,适意地将发辫向后一甩,笑道:“此真一大快事!
  这帖膏药糊在身上真正令人难耐!“一头说,兰草儿已为他斟了一杯酒,邬思道”啯“地一饮而尽,长长吐了一口气,左右顾盼了一下凤姑和兰草儿,说道:”久已有志和你们重返故园,疏食遨游,长伴梅花,这一次或可解度出来?“
  凤姑和兰草儿不禁对望一眼,心下暗自诧异。他的这两个妻子,金凤姑是他的表姐,也还罢了;兰草儿却是他的“续姑姑”,论起来,就似乎有些乱伦。当年邬思道闹贡院之后,成了朝廷严辞捕拿的要犯逋逃在外。康熙四十六年邬思道蒙赦赴京,才知道原已许配自己的金凤姑已经被姑父金玉泽另嫁党逢恩。在一个雷雨之夜,金党翁婿密谋杀害邬思道,又被一直深爱着邬思道的兰草儿查觉,偷放邬思道投奔了当时的雍亲王。雍正夺嫡登极,朝廷皆知怡亲王允祥立了拥立首功,其实居中运筹帷幄,为雍正决策逐鹿之场的真正幕后人物,都是这个邬思道!雍正即位当夜便查抄金府,这“母女”二人带着金凤姑的儿子投奔邬思道求救。于邬思道而言,一则为爱人,一则为恩人,索性一并收留,不分嫡庶都作了自己的妻子。当下沉默许久,兰草儿终究难忍,咬牙碎骂道:“姓田的真算小人得意!在太原见他当时那副狼狈样儿,如今想起都叫人恶心——爷可不是救了个中山狼么?”
  “要我说,这样倒好。”金凤姑微笑道,“咱们爷早就腻味透了这龌龊官场。
  离得他远远的难道连口饭都争不来吃?“
  邬思道吃了两杯酒,脸上泛出红光,舒适地向后一躺,闭目摇头道:“你们不要恨田文镜,我谢他还来不及呢!也不要安慰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里头的事情,不但你们,田文镜也是不知道的,世上知道我的,只有皇上,怡亲王和李卫。
  我不能说破,‘说破英雄惊煞人’!你们只要懂得,我是累极了的人,根本就不想在名利场中混!好歹嘛,我家有良田三百顷,产业十万,满逍遥的——这一回田文镜算是替皇上撒手放了我……真是如蒙大赦!“说着竟又自斟自饮数杯。
  他酒量不宏,已是醒然欲醉,抬头望了望两个爱妻,怡然一笑,竟自酣然入梦。兰草和凤姑虽不知就里,见丈夫如此坦然,都各自放心,安排家人紧收拾,待到天断黑行李打好,十乘驮轿也已齐备,乘着暮色苍茫自朱雀门悄没声离开了开封城。
  一家三口离了河南境,便放慢了脚步,由武昌骆伽山礼佛,第二日便买舟沿江东下,待到南京,时日已近端阳。这个节令虽是入夏大节,其实并不热闹,浮瓜湃李,米粽雄黄,各家打打牙祭而已。南京为六朝金粉之地,清沿明制,这里也设了应天府,以便闽浙两地举子们就近应试。邬思道携了凤姑兰草儿重历旧地,在虎踞关、石头城、老城隍庙、莫愁湖等处转了一日,说起那年在桃叶渡与凤姑邂逅相逢,无端挨了凤姑一耳光的事,夫妻三人大发一笑。因又言及大闹贡院,两个女人又要到贡院去瞧瞧,邬思道却执意不肯,看着街道上的光景,脸色竟愈来愈是沉郁。凤姑料是他乏了,因笑道:“是我们不好,勾起你的心事来。既是乏累,我们且回去,明儿转转鸡鸣寺、玄武湖——再不然我们带你秦淮一游?放心,我们不翻醋坛子的!”邬思道怅然望着碧波荡漾的莫愁湖,坐了胜棋楼下阶石上,似乎心事愈发的重,良久才道:“咱们又不是步行,一起动便是亮轿,我有什么乏的?”
  “那为什么呢,好端端转了一遭,你就阴了脸!”兰草儿问道。邬思道目视湖面,说道:“喏,你们瞧那只船!”
  两人个顺他目光看去,却是一艘官舰,上头蒙着鹅黄棚子遮阳,舰上似乎站着一个干瘦老头,和几个师爷打扮的人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因离得远,面目不甚可辨,只那官舰前插着的明黄光标,写着斗大的字,在融融艳阳中看上去十分清晰:钦点南闱学政钦差两江观风使鄂文武百官军民人等免见回避“那是鄂尔善的坐舰。”邬思道嘴边掠过一丝苦笑,“是他到南京来了。”风姑看着自己莫测高深的丈夫,半晌才说道:“那又怎么样?他敢把你怎么样?就是有什么,咱们躲不开么?”
  “他在皇上之前,宠信不在李卫之下,性格刻忌狠毒却在田文镜之上。”邬思道忧郁地一笑,说道,“皇上即位当夜,他奉旨连抄十三家京官家产,金家就是那夜垮掉的吧?”
  两个女人像被冷风袭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寒噤,脸色变得苍白,她们想到了那个可怕的雪夜……善捕营几百铁椅突如其来,把金玉泽生生从热被窝里拖出来,穿着单衫按跪在雪地,所有男女家人一律搜身囚禁在冰冷的库房里,连件棉衫都不给——金玉泽一夜连冻带吓,竟僵跪而死。原来就是这个老头子的手段!但面对着真正的作俑者——自己现今的丈夫邬思道——二人心里纵有千百滋味,一句话也说不出。邬思道看了她们一眼,缓缓说道:“这些日子,真有件心事萦在心里,只是想不起来。倒是这个鄂尔善给我提了醒儿——现今且回去,明儿我到总督府衙门,见见李卫。”说罢便起身,喟然叹息一声便不再吱声。
  一天欢喜扫空,凤姑和兰草儿还不知道为什么。回到馆舍店中,两个人服侍邬思道洗浴了,面对茕茕孤灯,守在沉思不语的邬思道身边,都是满肚子惊疑,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你们想问什么,我都知道。”邬思道半躺在大迎枕上,足有一刻时辰方瞿然开目,瞳仁中流动着幽暗的光,说道:“不要胡猜疑,我若不爱你们,岂有今日?
  怡亲王原要叫你们唱《马前泼水》来着!我知道的事太多了,讲给你们,白教你们担心。只告诉你们一句话,这世界虽大,我三尺难藏。雍正爷在位一日,我不能归隐——现在为后世计,恐怕还得多费一点心思。“
  凤姑看了兰草儿一眼,她读过不少书,见底深些,思索着说道:“我们并没有胡疑猜,就我想,或者……是我们拖累了你?唉……”说着一阵伤心,竟自落泪。
  兰草儿心里也是一阵酸热,便也拭泪。说道:“既是怕,只有躲的,干嘛还要和李卫扯连?”
  “李卫现在有难处,我得帮他一把。”邬思道坐直了身子,抱膝说道,“我晓得李卫,虽少了点文采,聪明得自于天,又和宝亲王情谊过从得好。他是个人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必定为我在四爷(弘历)跟前周旋好话。这样,才能保我邬思道一世平安。”说罢,瞑目躺下,又道:“你们不要打搅我,让我好好想想……你们歇去吧。”
  兰草儿和凤姑从没见邬思道如此忧虑过,一种莫名的恐惧袭得她们心神不安,但也不敢再扰邬思道,当下点起息香,两个人轮流打扇,竟在邬思道身边偎坐了一夜。
  李卫的两江总督衙门设在明故宫废址西北,与西边的贡院约有二里之遥,再向东,便是巡抚衙门,江宁织造司也设在这里。康熙皇帝六次南巡,四次住在江宁织造曹寅府,其实是行宫规格,壮丽巍峨观之令人肃然——途经此地时,邬思道专门敞开轿窗向外观看,只见织造司署衙虎头牌上已经换了苏姓——随赫德抄曹家取而代之,苏阿林又抄随赫德——满打满算不到两年,已是三易其主。想起曹家自太祖努尔哈赤充为满家帝室包衣奴才,赫赫扬扬百年大族,一旦失势,子孙零替,不知风流云散何处,如今草树官阙依旧,人事已非,邬思道也不免慨叹嗟讶。
  正想着,软轿已经落下,知已到了总督行辕衙门,便架起拐杖,艰难地呵腰出轿,但见总督衙门轩敞高大的三间倒厦正门紧闭,朱漆铜钉门上两个栲栳大的衔环辅首,狞恶地注目着空阔的广场,两尊汉白玉大狮子旁,钉子似的站着数百名戈什哈,个个叩刀挺立目不邪视。夏日骄阳下,大照壁前三丈余高的大铁旗杆上挂着李卫的帅旗,上头八个御书大字:钦命两江总督李帅旗似乎不甘寂寞地不时卷动一下。
  仪门这边却敞开着,偶尔有人进出,验牌放行也是一丝不苟。沿仪门一溜墙根,摆着上百乘官轿,大约因天热,轿夫衙役们耐不得在这里等候主人出来,都躲在远处玄武湖畔大柳树下吃茶歇凉摆龙门阵——官衙这边却阒无人声,甚是肃杀威严。两个家人都是开封人,哪里见过这种排场?搀着邬思道,傻子进城般呆看,却不知如何通报。正没做理会处,石狮子那边一个戈什哈厉声喊道:“干什么的?不许往前走!”
  “我是河南来的,”邬思道看着渐渐走近的戈什哈,掏出名刺递上去,从容说道:“要见你们李制军。”那戈什哈表情严肃,接过名刺,又见上头写着:年眷兄邬思道谨见李公卫戈什哈颠来倒去看了半日,笑道:“世上还有姓鸟的,鸟还有耳朵!真少见!——咱们李大帅今个召见江苏县令以上主官议事,这会子和罗中丞在正厅议事。你改日再来吧。”邬思道不禁一笑:“李卫不识字,养了一群睁眼瞎!
  那是个‘鸟’字儿么?——他正会议,我就不搅他了,你进去告诉翠儿一声,我先见她。“
  “翠儿?翠儿是谁?”
  “翠儿就是李卫的婆娘!”
  那戈什哈惊讶地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一眼邬思道,只见邬思道穿一件半旧不旧青灰色府绸袍,外套天青实地纱褂,白净面皮,五绺长髯剪修得十分整洁,一条半苍的发辫又粗又长垂在脑后,深邃的目光中闪着不容置疑的神气——这打扮,这风度似贵不贵,似贱却又不贱,再猜不出是个什么身份。邬思道笑道:“你别犯嘀咕,只管进去禀你家主母。要不肯见,我自然就去了。”那戈什哈愣愣地点点头,满腹狐疑地去了。
  约摸一袋烟功夫,只见那戈什哈飞也似地跑出来,一出门扑翻身拜倒在地,叩头道:“宪太太请邬先生进去。这里是官地,她不便出迎,已经叫人去请李大帅。
  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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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请了您呐!“
  “不是‘鸟先生’了吗?”邬思道呵呵大笑,掏出五两一块银子丢了去,又返身对自己两个从人道:“你们回去,告诉两个奶奶,晚间我未必回去了。若是这里住得,自然有人去接。”说罢,便跟那戈什哈飘然而去。穿过仪门,绕了仪事厅迤逦向西折北,便是李卫内眷所居院落,已见李卫的妻子翠儿穿着蜜合色长裙,外罩月白纱衫,督帅着一群丫头老婆子守在门口迎候。见邬思道进来,蹲身福了两福,将手一让,说道:“已经着人唤他去了。先生,您请——梅香,取一盘子冰湃葡萄!”便毕恭毕敬跟着邬思道径进上房,那戈什哈是看得发呆了。
  邬思道含笑颌首,径坐了客位,拈一颗葡萄含在嘴里,不为吃,只取那凉意,看着正厅满架的书,因见翠儿还要行礼,笑着道:“罢了罢,今非昔比,你也不是雍王府丫头,是诰命夫人了。我呢,也不是雍正爷的师友,已是山野散人,讲那么多的礼数——李卫如今读书了?”说着起身抽出一本,却是隔了年的皇历,再抽一本,是《唐人传奇》,又取一本看时,是《玉匣记》。邬思道不禁失声大笑。“好!不是李卫,不买这些书!”
  “装幌子罢了,他读什么书!”翠儿知他揶揄,也不禁笑了,一头对面坐了,说道:“前儿,李绂还参了他一本,说他不读书。为防着有人使坏,连忙从书市上买了几箱子摆在这里,叫人看样儿。这些日子他忙得不落屋,回来只是念叨,‘要是邬先生在这儿,该有多好!’听说田文镜容不得您,他也说您保准要来见他。依着我说,哪里黄土不埋人?这地块终归比河南那个穷地方儿好些!——两个嫂子如今在哪?怎么不带来?我们姐儿们也好走动说话儿解闷儿。”一边说,亲自从丫头送上的茶盘,给邬思道上茶。多年不见,翠儿已是绰约少妇,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性格儿也变了。邬思道在雍王府是赫赫有名的头号“先生”,连弘时弘历弘昼见了都以叔礼尊敬,几百口子人,只糊糊模模记得小时的模样,他怎么也把那个寡言罕语的小丫头和眼前这个简捷爽明的诰命夫人联不到一处。一头想,说道:这些子书摆在这里,还不如不摆,李绂告的正是他不读正经书——你看,那上头还有一本《春宫图》,叫人告上去,岂不更糟?我给他开个书单子,叫他照方抓药就是了。“说着便将自己从河南来的情形说了。
  一时便见李卫带着十几个从人从议事厅那边过来,至院门口他脚步不停,只将手一摆,独自进来,翠儿便忙迎出来,站在檐下笑道:“巴巴儿叫人去唤,你就耽搁到这时辰才回来——尹大人范大人他们先议着,你进来见见先生就去,就误了你的军国大事?”李卫一边笑,一边脱去袍褂,见邬思道含笑坐在椅中看自己,忙上前打千儿请安,又双膝跪下磕头,起身又是一个千儿,说道:“先生别见怪,他们去叫,我就进来的,偏来了两个洋和尚,为教堂的事在东花厅缠了我半日,那两个通译官也都是活宝,翻过的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说,‘我是奉圣谕办事儿,教堂可以不拆,但洋和尚不能在我的地面传教!你们不就说的这些么?就这个话,去吧!’他们又叽咕了一阵子,我才得脱身,待会儿尹继善和范时捷都要进来,咱们痛乐一阵子再说。”翠儿听说便忙去预备。
  “往后见我执平礼,你磕头我又不能搀,又受不起这礼。
  雍王府的规矩不能这里用。“邬思道说道:”我原想见见你,悄悄来,悄悄去。偏是你的戈什哈认我是‘鸟思道’,翠儿叫你,你又攀叫尹继善,我还怎么安身得了?范时捷调到江南来了,在哪个衙门办差?“李卫端起茶啜了一口,弛然坐到邬思道对面,用手抚着剃得光溜溜的脑门,粗重地吐了一口气,说道:”先生,河南的事我都听说了,也给田文镜回了信。您的心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无非想回乡,耕读快活。可是不成啊,你我都是套着笼头的牲口,这车不拉到天尽头,主子不叫歇,就不能停步的啊!你方才说的,见面执平礼,那是官面儿上的,到下头就该是这个礼。何况——“他抬眼看了看邬思道,”您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邬思道被他沉重的语气激得心里一颤,当年,李卫因为与翠儿“私相往来”犯了雍府家法,要逐往黑龙江,亏是邬思道说情,反而放出来作了官。但周用诚却因了解雍王府夺位内幕太多,在雍正登极时“暴病而亡”。因而李卫这话面看去平和,只“救命恩人”四字后头就有不可尽述的一篇绝大文章。邬思道心里明镜也似,只笑了笑道:“你不也救过皇上么?皇上也救过我们,这是算不清的帐。”“至于范时捷嘛,”
  李卫笑着换了话题,“刚刚到任,原说当巡抚来着,碍着他和年糕犯了口舌,就黜到通政使衙门给我管钱粮来了。恰又遇上鄂尔泰,呸!这个兔崽子!我亲自去贡院那边去拜,——大人不见客——就是皇上,有他的架子大么?我不理他,如今告我的人多了,倒看看他是什么花样儿!”
  “这不是理不理的事,”邬思道莞尔一笑,说道:“鄂尔泰有鄂尔泰的章程,敢顶你,自然就有他的道理。”
  “你是说……”
  “他压根儿不信你说的‘江南无亏空’的话。”邬思道身子向后一仰,用碗盖拨着茶沫,慢吞吞说道,“他在福州查出福建藩库作弊!蒙敝上聪的事,很受皇上青睐,要寻一个更大的对头立功。我看,他选中了你。”李卫无所谓地一笑,说道:“那他找错了对头,我藩库银帐两符,根本不怕查!”邬思道格格笑道:“银帐两符我也信但官员亏空未必你就收帐。
  六朝金粉之地嘛,填还几百万银子有什么难?说句难听点的吧,你是从婊子嫖客身上榨油,用秦淮风月缠头银子填了你的藩库!要是鄂尔泰认起真来,一州一县盘帐,请问你经得经不住查帐呢?“
  李卫听了一愣,凝视邬思道良久,突然嬉皮笑脸道:“也真亏得你没有出山为相,石头城挤油,不从那些王八鸨儿身上弄,凭着官儿那几个俸禄,就填上亏空了?人说我是‘鬼不缠’,‘鬼不缠’今儿服了你这钟馗了——实言相告,今儿大会全省主官,就是商计这件事的,全省无亏空,我压根不信,但究竟有多少州县冒假,心中无数,估约嘛,苏北苏皖一带怕有二三十个县是糊弄我的。但我既然已经申奏朝廷,该替下头担戴的,不能不担戴,”正说着,翠儿进来,笑道:“一见面就说正经事。有多少话不能慢慢说?尹大人和范大人都进来了,菜就摆在这屋吧?”接着就听一阵靴声橐橐,尹继善笑容满面,范时捷脸绷得铁青一前一后进了堂房。邬思道待要撑拐起身相迎,李卫一把按住了笑道:“都是自己人,谁也不要拘礼。我来绍介一下:这位尹继善,尹大学士茂才公的二公子,如今与我搭伙计,一文一武;这位嘛,范时捷,也是才来的藩台——你瞧他那副模样,死了老子娘似的——哦,这位就是我常说起的邬思道先生,连方苞先生都佩服他的学问呢!刚刚从河南来,在我府里搭几天伙。”说着便请三人坐了,笑谓翠儿:“添客了,加几个菜吧!”
  “久仰邬先生大名了。”尹继善贵介子弟出身,气度雍容温文尔雅,大热天仍穿着酱色湖绸袍,外套青缎巴图鲁背心,衣冠鞋帽修洁齐整一丝不苟,和对面坐着衣帽不整的范时捷恰成对比。尹继善坐了,摇着一把湘妃竹扇,凝视着首席的邬思道,徐徐说道:“听说先生已经离了田文镜幕府。其实也好,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安徽巡抚,山东巡抚昨儿都有急递驿报,想请先生去帮忙。怎么样,南京这地方不坏吧,离无锡老家也近,就留南京如何呀?”李卫早已知道了雍正在开封御船上说的话,也接到田文镜的书信,请“邬先生归豫,当面谢罪”。他已将情况细细具了密折,奏请雍正恩准邬思道在自己府里做事,因密折没有批下来,不好多说。因笑道:“邬先生是个旷达人,我想留还未必留得住呢,今天不说这事,且吃酒高乐儿——来,请!”邬思道随着举了门杯,笑道:“我原想作个逍遥散人,看来未必由得自己哟!”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滋味,心是却是清亮:想归乡赋闲,还得看雍正允不允,就眼下情势,怕是难。心里想着,问李卫道:“听夫人说,有人参你不读书?”
  李卫搔着头笑道:“光是不读书也还罢了,头里李绂还说,我演堂会,叫戏子们来唱《马陵道》——皇上倒没问读书不读书,贴了名的折子朱批叫回话,为甚么不尊旨意,擅自演戏;叫外人说出来,扫朕的脸面——娘希匹,这些个鸡毛蒜皮的事也来告状,吃饱了撑的!你大约还不知道,你的那个田大东翁也有个本章,要封住河南通各省驿道,不许河南粮食外运。所有外省粮食过境要抽税,这个本子是四爷抄给我的。我已经把粮道叫过来说了,他封我也封,井水不犯河水,比比看是谁日子不好过!”尹继善摇着扇子不紧不慢说道:“制台,你错了,想那河南,苦穷干巴的个地方儿,有什么粮食外运?田文镜不懂经济之道,一见水旱就慌了手脚,生怕一斤麦面流运外省。其实,我江南省人吃的是米,极少用面,每年流到河南的米比过来的面多五倍也不止。他一封境,米商自然望而却步,其实是饿着他自己。他也封境,不但于我省毫无益处,在皇上跟前还落了个器量小的名声儿,值不值呢?”李卫愣了一下,笑道:“亏了你说,真的蚀本买卖!一会儿散了你就传我的令,咱们不封境,也不收河南的税。倒是邬先生,你说说看,我看戏这件事,该怎么回奏?这事都怨继善,还有我那口子,听说北京禄庆堂班子来,就心里痒痒想看。虽说小事,皇上既问下来,总得有个回话不是?”
  “当然要回,”邬思道靠在椅背上沉吟道:“不过既是看戏,总不会只点一出的吧?”李卫呷了一口酒,嚼着一片海蜇,回忆道:“有《苏秦挂印》、《将相和》、《张禄相秦》……还有一出杂戏《六月雪》——是的吧,继善?窦娥发愿那一场,你泪如雨下……”尹继善叹道:“还有一出叫《卖子恨》——其实戏都是正经好戏,皇上也未必真的怪罪。小心引咎谢过,断不至于有什么处分的。唉,皇上什么都好,他自己不爱看戏,也不叫下头……”他突然觉得失口,便不再往下说。邬思道却太知道雍正秉性了,他其实是追究李卫“违旨”、“扫了面子”,尹继善的回奏,并不是上策。想着,问道:“卫公、尹公,也不能太小看这事,皇上是细心人,计较的是你们不务正业,游戏怠慢。处分,只要谢罪是绝不会有的,一笑置之而矣,怕的心里放着,再遇别的事,单指一个‘谢罪’就当不起了。”
  这句话正触了范时捷的心事,因抬头问道:“邬先生,依着你,该怎么回奏?”邬思道目中波光流动,一笑说道,“你就实奏,是请尹公点的戏,”因见尹继善脸上不自在,接口又道:“皇上已经几次下旨叫臣下读书、读史。李卫不识字皇上深知,因不识字又想知史,所以请尹公点些于读书知史有益的戏看看,也不负皇上教诲圣意,竟疏忽了还有不许看戏的旨意——既蒙皇上训戒,已经知错,往后不再看戏就是了——这么着回奏可成?”他话未说完,三人已是笑逐颜开,鼓掌称“妙”,范时捷点头笑道:“邬先生这话真有回天之力?”
  “至于还有杂戏,也要有所解释。”邬思道平静地说道,“《六月雪》唱的什么?吏治!政治黑暗,吏治不靖,民有覆盆之冤,至于《卖子恨》嘛,如果我没记错。李公就是皇上当年在人市上买的,《卖子恨》里还有一首诗,你录进奏章里,管保皇上替你落泪!”说着,曼声吟道:贫家有子贫亦娇,骨肉恩重哪能抛?饥寒生死不相保,割肠卖儿为奴曹。
  此时一别何时见,遍抚儿身舐儿面.
  有命丰年来赎儿,无命九泉长抱怨,嘱儿切莫苦思量,忧思成病谁汝将?抱头顿足哭声绝,悲风飒飒天茫茫!
  他吟得慢,众人听得细,一咏而三叹,令人肝肠寸断。范时捷和尹继善起先还静静地听,后来脸色愈来愈苍白,李卫哪里耐得?想起自己昔年凄苦,双手掩面,泪水从中指缝间淌下,却只压抑着不肯放声。两旁奴婢皆都是如此过来人,个个听得泪如泉涌。不知过了多久,邬思道方道:“这个词儿,昔年在《卖子恨》传奇本子上见过,如今怕已失传了。皇上关心民膜,什么叫‘民膜’?这就是!看这样的戏,是要做好官,皇上怎么见罪呢?”
  李卫这才想起是商议“如何回奏”雍正问话,不禁拊掌赞叹:“先生真有点石成金术!就这么回话!”他略一沉吟,对屋里侍候的大小丫头们道:“你们也是我买来的,也都有老子娘兄弟姐妹。在我这做事,从今日后月例加番!满二十五岁的,不要赎身银子放你们回去!”
  丫头们顿时笑逐颜开,有两个伶俐的,早拧了热毛巾捧给邬思道等四人,尹继善一边揩面,叹道:“此亦是一大善举!
  我听戏只听个韵律节奏,竟没留心俚词里头有这样的佳句!我家奴才也照此办理!“邬思道没说什么,只抿嘴一笑,他们哪里知道《卖子恨》中压根儿没有这段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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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三十三回 游戏公务占阄分账 忠诚皇旨粗说养廉
 
  众人兀自面带戚容咀嚼那首诗,家人们已经用条盘把菜送了上来。尹继善和李卫共事不久,还是头一回和他坐地吃饭,看了看“席”面,只有六个菜:烧豆筋,青椒炒黄花,凉拌粉丝,红椒炒豆芽,只有一条清蒸鱼和一盘炒鸡蛋算是荤菜。李卫是出了名的豪爽总督,官场上料理事务杀伐决断简明爽快,想不到自奉如此节俭!李卫见众人发愣,便用筷子点着菜,笑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邬先生把我们吃酒兴头都给搅了,要罚酒!继善,这都是我家家常菜,请用——范大舅子,操你妈的,皱着个苦脸,是怎么了?”
  这一声骂,不但邬思道尹继善,连坐在纱屏后做针线的翠儿也吃一吓——范时捷出了名的倔脾气,做过两任封疆大吏的人,怎么张口就骂?——隔屏风缝儿觑时,那范时捷不但不恼,已是笑得两眼眯起,端起门盅一饮而尽,呵着酒气咧嘴笑道:“这几年不见怡王爷,几乎闷煞,总算有人骂老范一声儿——制太太原来是妹子?来,干一杯,我和制太太联了宗儿了!”本来沉闷压抑的气氛,被他们几句调侃冲得干干净净,连站在外头侍候的长随也捂着嘴偷笑。邬思道笑道:“这个宗联得有味。巧得很,我那口子就姓范。”李卫笑着为众人执酒把盏,说道:“你们不晓得我们大舅子,三天不挨骂,饭都吃不下!当着万岁爷的面在畅春园还当驴叫呢!那么难听,亏着他还用嘴打了两个响屁!”因将允祥拧着范时捷耳朵学驴叫的往事说了,几个人无不捧腹大笑。尹继善笑道:“驴鸣是本色无音,竹林七贤也常来一嗓子,原是风雅事嘛!君可谓‘绝无汉官威仪,稍有晋人风度’了!”邬思道道:“说的是!”李卫笑饮一口说道:“我不省得什么黄子晋人。这个鄂尔善我看一脑门子寻事念头,你是藩台,我就指着你这驴性子和他打交道了!”
  范时捷一哂说道:“别说鄂尔善,年羹尧也稀松!江南这么富的省,火耗只要三钱,李卫是大清官!看看这待客菜,我心里就感动:比一个县丞吃的还差!方才你去见洋人,尹公我们已经统计上来,真实有亏空的县只有二十三个。有事叫这位天使只管找老范,‘破罐子’左右左右,摔呗!”说着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李卫:“这是清单,都是苏东苏北水淹过的,你过过目。”
  李卫接过略一看,随手递给一个家人,思量一阵子问道:“你们瞧着我的主意办的么?”“是,”尹继善欠身说道:“我向大家宣明鄂大人来省复查亏空,鄂大人办事认真是都知道的。
  这次来,还特地从户部借调了三十名算帐高手。虽说我省无亏空,到底有些放心不下。请大家写条子说实话,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只要是实话,我们督抚衙门就替他在鄂大人跟前担戴。“
  “好。”李卫点点头,转身对那个家人道:“你到签押房,请赵师爷开个单子,一式两份一模一样,写一半县名,这二十三个县一个也不要写上,听明白了?”
  几个人不知他捣什么鬼,满腹狐疑地看着李卫,李卫嬉皮笑脸道:“你们别问,天机不可泄!老范,你够倒霉的了,请你打擂台,并不要你摔罐子。查亏空,自然是你藩台接待。要礼貌周到,这个这个……不皮不糠(不卑不亢),别叫他挑出别的刺儿就成!”说罢,从容起身,嘻笑道:“来呀来呀,别嫌寒碜,我就是个叫化子出身,想大方也大方不起!——我还叫他们做了两只‘叫化子鸡’,怕是你们都没尝过——烧好了么?”
  “叫化子鸡?”几个人谁也没吃过,众人都停了箸,便见一个厨子用木盘端着两团黑不溜秋的物事捧着过来。范时捷眼有点近视,凑近了看看,用手一摸,烫得一缩,“这哪里是鸡,是两团烧黄泥!”
  “黄泥里头是鸡!”李卫过来,取出盘里的木棰,轻轻敲了一下,裹在外边的黄泥已是烧焦了的,连毛簌簌脱剥下来,露出两只白亮亮的鸡,顿时满屋香气扑鼻,邬思道不禁喝彩:“好香!”李卫用筷子把鸡挑到大盘子上,笑道:“尹兄是大户人家。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这是我当叫化子时学的把式——偷来的鸡又没有窝灶,用黄泥一团,烧熟了掰开火,鸡毛都没了——比什么都好吃呢!”他咽了一口口水,又道:“如今当了官,还是忘不了它。不过吃得讲究了。把肚肠从屁眼里勾出来,塞进去葱姜蒜盐这些作料——你们闻闻这味儿!”
  于是,几个人一齐用筷子挑那鸡肉,都酥了,放在嘴里品尝,软滑鲜美余味无穷。范时捷先就大赞:“妙极!再浇点酱油岂不更佳?”尹继善品着滋味,说道:“如此佳肴,不可无评赞。嗯——”,他想着,慢慢说道:生也其鸣喈喈,死也岂无葬埋?邬思道接口道:以我之腹,作尔棺材……“好”范时捷大叫,“你们别忙,我还有好的!”于是高声笑道:呜呼哀哉——拿酱油来!
  众人哗然大笑,无不前仰后合。李卫笑得咽着气道:“我不懂诗,听着这也觉得有趣,范大舅子有你的——”还要说时,一个家人捧着一个名刺进来禀道:“制台老爷。鄂尔善大人来拜!”
  “不见!”李卫顿时扫兴,拉长了脸道,“去,说我忙得很!”
  那家人答应一声回身便走,邬思道却叫住了:“慢!”又转脸对李卫道:“别那么小家子气嘛!他给你一棒,你还他一枪,不但有失大臣体统,把是非都琐碎了。”
  邬思道侃侃而言,既像劝说又似训诫.尹继善觉得他虽说得简明扼要有理有据,正担心李卫受不了,李卫却做了个鬼脸,挤挤眼儿笑道:“姓鄂的真能扫兴!既这么着,继善时捷我们索性一齐见见他。看他是什么章程,相机行事罢了——只委屈了邬先生,叫你枯坐了。”邬思道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口气太重,因笑道:“你们是公务,我有什么打紧的?翠儿已经着人去搬我的家眷,说话的时候有着呢!”
  “好,开中门放炮迎接!”李卫爽快地吩咐道,“叫议事厅的那起子官员齐到辕门外迎接!”说着便换穿袍褂,将一顶起花珊瑚大帽子颤巍巍插了双眼孔雀翎子,把锦鸡补服套上,又亲自抖开一件黄马褂穿在外边,已是浑身上下一团簇新。刹那间,李卫好像换了一个人,那种懒散,漫不经心随随便便的神气一扫而尽,呵腰请尹范二人先出去,又向邬思道一揖便昂然出了堂房。尹继善和范时捷候在滴水檐下,见他出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私邸,绕过议事厅,便见辕门左右一百多名文武官员鹄立左右,正眼也不敢看李卫一眼。范时捷看看辕门外,鄂尔善那边也是全挂子饮差卤薄,一乘绿呢大官轿前几十名校尉按剑侍立,簇拥着表情庄重严肃的鄂尔善等着李卫出来迎接。尹继善凑近了李卫,说道:“制军,接钦差穿这个黄马褂似乎有点不恭……”
  李卫没有答话,掏出怀中金表看看,刚过未时。此时偏西的太阳像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球,照得大地房屋一片蜡白,融融烤人欲化的热气扑面而来,蒸得人透不过气来,比起方才摆着几盆冰的堂房,真有人隔两世之感。李卫略一住步,便又继续往前走,便听“咚咚咚”三声炮响,惊起绿荫中躲凉的一群鸟儿扑楞楞飞起远去,官员们见总督这身打扮出来,“啪”地一打马蹄袖都跪了下去,除了微微的喘气声,真个鸦没雀静。李卫拽了一把褂襟,泰然自若地摇着方步迎出了大门,因见鄂尔善也穿着黄马褂,离着五六步便站住了,将手一揖,含笑道:“鄂公辛苦!请进衙说话。”
  鄂尔善清癯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一双刷子似的倒扫帚眉下长着一双鹰一样的眼,满脸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盯视李卫良久,才抚了一下花白胡子,仿佛按捺着胸中的怒气,脸颊微微抽动一下,舒了一口气,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话来:“我有旨意,奉圣命而来!”
  因为静,这句话话音虽不高,听来十分清晰硬挺,隐隐带着金石之音。随在李卫左侧的尹继善竟打了一个寒颤,所有文武官员都竖起耳朵,听李卫如何回答。
  “我晓得。”李卫静静地说道,“我也有旨意,也奉有圣命。
  所以平礼相待,请鄂大人不必介意。“说着呵腰伸手一让,说道:”请——奏乐!“
  鼓乐一起,紧张的气氛立时缓和下采。李卫鄂尔善并肩而行走在前头,尹继善紧随在侧,后头是范时捷,按察使,顺天府尹小大官员,一个个汗透重衣随着两个满不对心思的钦差大员返回了议事厅。
  “皇上钦点我学差来主持南京贡试。廷寄想必李大人已经看过了。”两人分宾主坐了,献茶一过,鄂尔善欠身说道,“前次大人过访,恰正身上不爽,很慢待了大人,我这里先谢过了。”说罢起身一揖。李卫嬉笑着看了看满庭肃立的官员,说道:“南京这地方天太热,鄂大人乍从北方来,水土不服,这是常有的。咱们都是替雍正爷办事的狗,怎么‘汪汪’也还是一窝子,这一条大人尽自放心。廷寄呢,老兄是随身带,我去拜望,原也不为攀附,一来要请圣安,二来也想知道皇上旨意,正遇大人‘不爽’,回衙门我的廷寄也到了。今个儿鄂大人过访,你是皇上耳提面命的,我想多听听你的章程。”
  这番话不冷不热,调侃中夹着讥讽,鄂尔善听说“都是狗”,觉得颇不受用,但细思自己常日奏议,也有“犬马之劳”的话头,也真无从驳起,阴着脸思量半晌,轻咳一声道:“李公既已知道旨意,就不用着兄弟绕舌了。我来复查亏空,并没有私意,因有几个省虚服亏空完结,皇上心里很不是滋味,点我学政,就便清查,这不是兄弟自己存心要寻李公不是。这一条务请李公谅解。鼎力助我办好这个差使——还有一句知心话:若是有冒滥亏空完结的,不妨现在就说,这也算不得大过失。你知道我这人,素来不肯苟且的,查出来,那就难免有玉石俱焚之虞。”说罢扬起脸直盯盯看着李卫。
  李卫似乎怔了一下,说道:“据我下头报的,我省确实已经没有亏空。倒没有想到,‘冒滥’这档子事。这下头一群狗,都是我使出来的,从前并没有敢欺蒙我的。不过鄂公既说出来,我也不能拂了你这片心。”说着起身来,拿一把大芭蕉扇扑扇着兜了一圈,提高了嗓门问道:“谁冒滥邀功?有作伪的么?”
  众官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答话。
  “我说的嘛——我不敢欺君,这些狗日的也不敢欺我!”李卫嘻嘻一笑,回到主席坐了,“鄂公,咱们江南富甲天下。我李卫又是出名的鬼难缠。他们——”他用扇子指了一下众人,“他们不敢日哄我!”他如此大大咧咧漫不经心,和正襟危坐,冷峻得石头人似的鄂尔善恰成鲜明比较,跟着鄂尔善的戈什哈每日看的都是一张死气沉沉的道学脸,几曾见过这样的封疆大吏?都咬牙低头,想笑,又不敢。
  江南这些官早被李卫骂皮了,只腆着脸微笑。
  “李大人不欺君,这一条我信得及。”鄂尔善很看不惯李卫这副痞子相,却也拿他没法子,因冷冰笑道:“至于下头这些老兄欺不欺李大人,要等查过再说。”
  “查就查,怎么个查法?”
  “我从户部带了不少盘查好手。”鄂尔善深邃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移动着,“从南京首府,由近及远,一州一县逐个儿查。”
  李卫抖着扇子,笑道:“看来鄂公是要撇开我李卫,单独查帐了。我得提醒大人一声,你方才说要我‘鼎力相助’,这个话不是旨意里头的,旨意里的原话说,‘会同李卫复查,不得稍存苟且之心’,所以我也是钦差呢!”说着便看鄂尔善,徐徐又道:“这里头有个名分道理,但我不争。你想想看,离秋闱只有几个月光景,你的主差是学政,这么逐县去查,凭你带的那几十多帐花子,弄到猴年马月?”
  鄂尔善没想到这个大字不识的总督心里如此精明,从“会同”二字上作文章,把“钦差”身份拉平,想想李卫的话仍是无从辩驳,无声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依着李大人,该怎么办?”
  “都是钦差,见一面分一半,一百二十四州县,你六十二,我六十二。范时捷藩司衙门里头,盘帐老手比你带来的也不差。”李卫嬉皮笑脸,招手叫过范时捷:“老范,你这就去签押房,把通省县名一分为二,秩序打乱,搓两个纸捻来!”
  范时捷愣了一下,这才明白李卫弄的那两张名单用意,忍着笑躬身答应一声退下。鄂尔善不禁皱眉,问道:“你这是……”李卫一手扇子拍着大腿,另一手向空中一抓笑道:“要饭吃把式,虽说不雅,却公道——咱们抓阄儿!谁抓到哪个县,谁查哪个县!”
  “这有点近乎儿戏吧!”鄂尔善板了面孔,身子向后一仰说道。李卫却身子一探,说道:“儿戏?不欺心,不负君恩,儿戏何妨呢?照你的办法固然不儿戏,差使却办不下来,我这个钦差又撂一边不用,那才儿戏呢!”
  眼见两个人都红了脸,巡抚尹继善有些坐不住,思量了一下,说道:“这也是决疑良策。鄂公如觉不恰,有更好的办法,也成。总之朝廷差使,各自认真去办,更不必为此犯生分。”鄂尔善见李卫一手扣了茶碗,知道只要一言不合,立刻就端茶逐客,想想也确无更好的办法,只好粗重地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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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沉吟不语,心里只一个劲咬牙:等我查出来,哪怕只有一个县,再跟你这小叫花子算帐!正胡思乱想,范时捷用盘子托着两个纸捻儿进来,呈到鄂尔善和李卫面前,鄂尔善和李卫几乎同时,一人取了一个纸捻儿,一手端起茶碗,恶狠狠互望一眼,手指夹着纸捻端茶一饮。李卫和戈什哈便唱歌似的高叫一声:“端茶送客!”
  “任你奸似鬼,吃了我的没脚水!”李卫散了众人回到上书房,一进门,将大帽子一掼,脱掉袍褂,一屁股坐了邬思道对面,扇着扇子笑道:“不过鄂尔善这帖膏药糊在身上也真够人受的!”邬思道挽袖秉笔,正在给李卫开购书单,一点也没觉察李卫回来,听见说话方抬起头来,一笑道:“公事了了?”
  李卫因将方才接待鄂尔善的情形备细说了,又道:“皇上跟我说起过姓鄂的,什么都好。唯独以为除了读书人都是混蛋这一条,叫人腻味——他拈走的阄儿一个亏空县也没有,我就想累一累他,尝尝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
  邬思道莞尔一笑,说道:“话是这么说,你不读书,不论公廨私邸满口粗话,毕竟是一憾事。高祖尝恨隋何无武降灌无文,你要多读点书,在上书房为一代名相,岂不更好?”李卫啜着茶微笑道:“读书人心机太深,机深祸也深。其实我也读的,样子上不能带了爱读书的模样,我在人前装傻充愣,其实都循着理来,一拽出文来,叫花子就不值钱了。”邬思道原意试探一下,李卫装憨,他一眼就瞧出来了,想不到历宦十几年,城府深到这地步!想着,喟然一叹道:“江山依旧人事非啊!叫花子也会揣摩帝王心思了,田文镜是聚敛之臣,你呢?”他用审视的目光望了李卫一眼,又垂下了眼睑。
  “先生,你错看了李卫。”
  “唔、唔?”
  “甚或,你也错看了皇上!”
  “这个——至于吗?”
  李卫没言声,起身徐徐踱了几步,目光晶莹地凝视着窗外,许久时间,只听见外间大树上知了一声接一声地长鸣不息。不知过了多长时辰,李卫才把目光又移到邬思道身上。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田文镜是揣摩,一味讨皇上欢喜。我不揣摩。我今日这一举,鄂尔善当然要密折奏上,告我的状。
  就是尹继善、范时捷,也会据实陈奏——其实他们不晓得,江南亏空清理有冒滥邀功的情形,我早就具本直奏了,而且有皇上朱批——你愿意看看么?“他看了看惊愕不已的邬思道一眼,径至书橱顶,从黄匣子里取出一封素白折子,双手递给邬思道。邬思道看时,奏折里都是白话:回主子话,没做官时想着官好作,如今真知道,作好官难于上青天!江南是天下最富的省,报奏户部是完了亏空。奴才真实看看,恐怕有二三十个县是糊弄奴才的。但奴才并不敢糊弄主子,还想成全主子气(器)重奴才的体面,因就叫他们报了户部。奴才这儿尚且这模样,其余的省真是天晓得!奴才想着,就是硬迫着都还完亏空,将来下头打抽风、撞木钟的事恐怕难免。怎见得呢?俸禄太低,事情太多,应酬太烦,处处要花钱,奴才是二品大员,一年一百六十两的银子,翠儿和奴才那个傻小子每日豆芽白菜,还不敢跟外人说,还要装体面。上回翠儿进京朝拜主子娘娘,娘娘赏了二十两金子叫她打首饰,她娘母子才打了两顿牙祭。看着毛头小子狼吞虎咽,奴才心里不好过。总之,要想个长远法子,官员不穷,就没有由头借银库,刮地皮了。拆了西墙补东墙,或者穷得饿着肚子办差,总不是办法——这是奴才的一点傻想头,不知主子以为然否?
  邬思道接着看时,却是雍正的朱批,一笔端楷写得一丝不苟:十六日奏悉,不胜感慨,此真知心之言,非深知朕者,断不敢如此说话。据湖广巡抚密折,邬先生已乘船东下,回无锡必经南京,尔可寻访着他,将此折给他看,听邬先生有何意见,详明奏朕。朕曾思及为官员加俸,但兹事体大,涉祖宗成法,且官员在缺加俸,无缺候补官员无处支银,再者满族旗人月例银,自应“水涨船高”,一旦紊乱朝局,则画虎类犬矣。且告邬先生,允祥甚思念他,朕亦有垂询问他处。不必回籍,即由尔处妥送进京,安置怡亲王府可也。
  邬思道读着,蓦地冒出一头细汗,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没有想到自己“中隐于市”,做一个巡抚的清客幕僚,仍时时处处在雍正的严密监护之下!想着,呐呐说道:“皇上有甚么事要垂询我呢?”
  “那我可不晓得,我也不够资格问这个。”李卫收起折子,回身坐下笑道:“皇上还有朱批,五月十五前你务必赶回北京。
  所以你不能在南京久留。两位夫人就暂住我衙门,有翠儿照应,你只管放心去。“邬思道沉吟道:”你把那份朱批也让我过过目,成么?“李卫怔了一下,笑道:”这我可作不了主。不过告诉先生一句话,那封折子说的是我设筵擒拿甘凤池一干人犯的事,还有一些朝局细务,皇上朱批只附带说叫你进京,也没说叫你看。官身不自由,先生得体恤着狗儿些。但我担保先生平安无事,这一条你尽自放心。“
  邬思道这才略觉安心,吁了一口气,笑道:“不但官身不自由,你瞧瞧皇上这批语,我这民身自由么?这个密折制度,说起来还是我的建议,如今倒缚住了我。
  昔日商鞅变法,普天下实行连坐保甲,待他自己落难逃命,竟被当贼拿了,将古比今,也算我作法自毙。“李卫道:”我倒觉得这法子不赖。
  有些个封疆大吏挟嫌报复,下头微末官员一言不合,就把人往死里整,山东巡抚去年革了即墨县令的职,没有半个月,明发诏谕下来,说即墨县令是清官,着即晋升济宁知府,倒把巡抚骂了个狗血淋头,连他私地说的体己话都颁布公众——整顿吏治,这确是良策——不说别的事了,咱们‘公事公办’,皇上征询你的意见,就这个事儿,你看该怎么办?“邬思道俯首思量了一下,说道,”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学田文镜。”李卫吮吮嘴唇,说道,“他是硬压硬挤,下头官儿们怕他,所以不敢胡来。田文镜总要死,那个巡抚也不是他的世职,他或死或走,下头照样贪污,照样刮地皮。
  就江南这地块看,办法多的是。官缺不是有肥有瘦么?肥的我不管,瘦的我补,总要他过得,要再贪污,我就重办,这是我的宗旨。钱从哪里来?一个盐课征税,我从盐狗子身上剥削。维扬、苏杭天堂之地,都属我管。我放开了叫他们办酒肆茶楼,行院妓馆,招引有钱主儿来游。一则这些地方能聚财,二则这些地方常是大盗积贼销赃的地方儿,我高高地征税,稳稳的当个大地头蛇,从嫖客身上弄花柳钱养活没有钱的官和补贴瘦缺的官。还有海关厘金,我也能动用一点。只要我自己不搂钱,皇上不会怪罪我的。“因将自己上任,调剂江南浙江等地肥瘦缺分的资金来源、用项,官员们的反应一一备细,足说了多半个时辰,末了又道:”反正我也不去嫖窑子,翠儿也不吃这坛子醋,从这起子阔老身上刮银子,天公地道!“说罢便笑。
  邬思道静静听着,一句话也没插,待李卫说完,跟着笑了笑,正容说道:“你这些都是‘办法’不能叫‘制度’。制度,要能放之四海而皆准。你的这些路子,别的省能学么?”
  李卫搔头道:“不行。”
  “田文镜在河南实行官绅一体纳粮,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他那个办——制度我在四川当县令就办过。还是学我的——如今他在一省推行,声望自然就大些儿。如今皇上叫我出招儿,我去学他,那李卫还叫李卫?”
  邬思道嘉许地看了看这位心高性傲的青年总督,架起拐杖在屋里笃笃踱着,皱眉沉思,足有一刻,倏然回身道:“我给你出两条,你寻思一下,不过有句话先放这里,你不答应,我一条也不说!”李卫连想都没想,说道:“我答应!”“好,君子一言!”邬思道眼中熠熠发光,“一条叫‘摊丁入亩’,你不能告诉皇上是我的建议;一条叫‘火耗入公’,你就说是咱们商计的。”
  “成,你说!”
  “摊丁入亩是均赋法。”邬思道微笑道,“圣祖爷永不加赋的祖训实行多年了,有的人多没有地,有的地主人少地多——把人头税一概取消,摊进土地中去。这样,穷人就少纳税或不纳税,出得起税的就得多纳。因家岁入就有了稳固的数目儿——比如你过去讨饭,也缴人头税,这公道么?——要命一条,要钱没有,税丁也拿你没办法!”
  李卫听得目中灼然生光,说道:“我理会得,我当得替叫花子上这折子——火耗归公怎么个弄法?”
  “火耗归公为养廉法,是吏治。”邬思道仰首望着天棚,侃侃说道,“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银子哪里来?就是从火耗中扣出来的!现在这个法子,所有州县府道,一律不得私留火耗,全部缴上来由知府巡抚掌握.把省里缺分分等级,冲繁疲难的府县,你多分给他些儿,简明易治的缺分,你就少给他一点,就是候补待缺的官员,也可少得一点分润——对了,就叫‘养廉银’——拿了养廉银仍旧不廉,这样的官你宰几个,罢几个,何愁吏治不靖?我算计着,这两条办法实行,再加上官绅一体纳赋,仅你江南浙江两省,每年可多为国库增入三百万银上下,而且不损国体,不伤贫民,整治的只是贪官墨吏、豪绅强梁!李卫,你觉得如何呀?”李卫高兴得一拍桌子,笑道:“妙极!这么着,我也不至于穷得连客也请不起了——就是这么办,回头找几个师爷,按这宗旨细细斟酌出来,奏明皇上!”还要往下说时,一抬头见一个家人进来,李卫便问:“你打听出来没有?”
  “打听出来了。”那家人用袖子揩一把汗,说道,‘这次赛会,贡院出的孔子,扛牌位游行,南京学宫衙门,还有入试孝廉,城里的秀才童生扮孔子,三千弟子随牌位转街。“李卫歪着头想想,说道:”你告诉一声尹中丞,督抚衙门南京军政有司出玉皇大帝——看谁给谁让道儿!“
  邬思道不禁诧异地问道:“你这弄的哪一出?”李卫笑道:“年羹尧凯旋入京,天下大庆,这里要赛神。你观光以后再上京吧!”邬思道喷地一笑,说道:“你想用玉皇大帝压孔子?要闹大笑话了!国家独尊儒术,孔子为万世师表,以帝王之尊,先帝爷见孔子牌也得行三跪九叩大礼。别说玉皇大帝,你就把如来佛、孙行者一起搬出来,也得给孔子让道儿——鄂尔善文心周密,而且堂堂正正,占稳了上风!”
  “娘希屁,难道就没有大似孔子的?”
  “没有。”邬思道微微摇头。
  李卫搔搔头,挖空心思地想着,邬思道见他攒眉拧目苦思,笑道:“你不用想,大过孔子的是没有的——这是百戏玩耍,又不是政务,争这个风头有什么意思?
  算了吧!“李卫道:”你都瞧见了的,是鄂尔善要和我打擂台,我不给他点颜色心里难受“,说着眼一亮,用手指着家人,说道:”有了——你告诉签押房,做一面一丈二尺的幡,上头只写四个字——孔子他爹——看是谁给谁让路?!“
  邬思道不禁鼓掌大笑,说道:“不愧‘鬼难缠’名号!孔子令尊叫‘叔梁纥’,就写这三个字,孔子在哪里遇到也只好三揖避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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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三十四回 黄泛难行舟囤沼泽 金蝉脱壳潜返京师
 
  雍正在开封城外河工上接见了田文镜,当夜便解缆东下。
  他原想乘舟沿河而下,一路实地看看各地河防,至清江口黄运交汇处再由运河北上回京。但御舟过了兰考便再也不能走了,有的地方水流湍急,把龙舟都冲得的溜儿转,下锚也定不住;有的地方半个时辰三搁浅,所有扈从宿卫的军士都用了来拉纤,一天也走不了十里地。张廷玉叫了附近河泊所的人来问,才晓得从这里到皖西三百里,自康熙五十六年黄水决溃,早已没了主航道!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命人搭了桥板上了雍正座舰求见。
  “衡臣,今儿的邸报和奏事节略来了?”雍正盘膝坐在内舱朱漆大木炕上,一手握着朱笔在一份奏折上密密加批,头也不抬地说道,“不要行礼了,坐,坐么!”
  张廷玉默然一躬,斜签着身子坐了舱窗下的木杌子上,直到雍正住笔,才道:“皇上,臣以为不宜再看河工了,想请皇上弃舟登岸,由陆路回京。”雍正独自握管沉思,听见这话,抬头审视了一眼张廷玉,说道:“你脸色很不好,身子哪里不舒服么?怎么忽拉巴儿想起走陆路呢?”张廷玉勉强一笑,说道:“臣没什么,多少有点晕船。皇上脸色也不好,还该节劳才是。是这样,方才我召见了这里河泊所的人问了问,前头几百里水路极难走的,沿岸也极少人家,给养也供不上。算算日子,照这个走法儿,一个月也回不到北京,日子拖得太久了……”
  “这里是陈蔡之地。”雍正一笑说道,“昔日孔夫子曾在这里吃过苦头,我们君臣就学学他老人家有什么不好?至于年羹尧,可以发文叫他驻节京郊,朕回京后,再郊迎他入城,拖几天有什么干系?实地看看有好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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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述职再说屁话,朕就心里有底了。”张廷玉一欠身说道:“主子说的原极是。但请主子思量,再往前走,后头邸报奏折也递不上来了,北京是什么情形,各地是什么情形,我们一君一相撂在这里全然不知,有一丝一毫之误,都是奴才的责任。再者,前头折子说,怡亲王病着,也叫人担心。视察河工固然要紧,钦差一名户部尚书足可以了。皇上要实在惦记这段河防,又不放心别人,等咱们回京,臣亲自来看看,成么?”雍正不等他说完,已经立起身来,对侍立在旁的张五哥和德楞泰笑道:“太气闷了,到舱外瞧瞧去!”说着一掀帘子出来。雍正穿着一件石青缎单褂,内套蓝缎单袍站在船头。广袤无际的河面上孟夏的熏风吹得袍角和马尾钮带飘起老高。放眼东望,惨白的夏阳下,漫漫无际的黄水白沙刺人眼目,绵绵延伸直接天穹,已经漶漫不清的旧堤左右,到处是塘洼潦水管草芦荻,沼泽上稀疏的白茅足有人高,在风中沙沙作响,和主河淌动着的黄水的微啸和成一片,给人一种凄凉和茫然的感觉。雍正一边眺望,一边思索着张廷玉的话。张廷玉不是自己门人出身,由部院小吏被康熙简拔到宰相地位,当然不能像邬思道、李卫那样直出直入有什么说什么。话虽模棱,但含意却十分明白:再向前走,在这烟水浩渺的绝地,皇帝将与“朝局”隔离。堂皇的正面言语,怕误了军国大事,但也可以解释为,任何不堪设想的局面发生,都无法控制!雍正眼角的肌肉颤了一下,随即笑道:“你们没有办过河工,这点子水算什么!三百里水草路,又有这么多军舰护送,怕怎的?只管走就是——出了这段河泛区,叫洛阳水师提督把有功兵士名单报朕!”说完便踅身回来。
  “万岁……”张廷玉煞白着脸跟进来,还要谏劝时,雍正一摆手道,“衡臣,不必说了,朕听你的。这里留下李德全邢年高无庸他们,仍旧‘侍候’这条御舟。
  你、五哥和德楞泰今夜上岸,走陆路回京:“张廷玉目光霍地一跳,眼中闪出掩饰不住的喜悦的光,躬身道:”万岁圣明!臣这就发文田文镜,调开封绿营卫护……“
  雍正略一沉思,笑道:“不必了,哪有那么险呢?张五哥和德楞泰都是百人敌,太平世界,一路又是繁华市镇,还护送不了你我二人?”张廷玉略一沉思,低头称是。他其实想得更深一层,雍正的政敌不在民间而在庙堂之上,萧墙之间,不经官动府悄悄返回北京,确是更为稳妥。饶是如此,还是把张五哥德楞泰和留守御舟的李德全叫到自己舱里,密密谆谆周详安排了才放下心来。
  当夜二更过后,扮了商客的雍正皇帝带着张廷玉和德张二侍卫,只一个小太监高无庸随行,无声无息下了舢板。弃舟登岸,却不顾来路,取道河泽、鄄城、范县、馆陶、临清、德州、阜城、交河、河间……直到保定。因保定知府是张廷玉门生,张廷玉亲自去,要了三十名亲兵,遥遥尾随护送“张中堂”直返京畿。到了丰台,一路平安无事,张廷玉提得老高的心才放下,跳下驮轿,顿了顿发木的脚,招手叫过高无庸道:“你去后头,把这封信交给保定府跟的人,他们的差使办得利索,不用再跟了,今晚就回保定,他们府台刘富通有三千两赏银,这信就是凭证。”说着把一个封好了的通封书简送过去。此刻雍正也从前头驮轿上由张五哥搀扶着下来,因见张廷玉交待事情,便踱过来,问道:“离西华门还有小三十里呢,趁天黑赶进去,还来得及嘛,怎么在这儿就停下来了?”
  “主子,您看,日头已经下山了,咱们也得打打尖了。”张廷玉吁了一口气,用手指点道,“这个地方,向西是畅春园,东北那矗得高高的箭楼就是西便门,正北是白云观。我负着主子完全责任,宿在哪里要由我决策。”张五哥和德楞泰不禁对望一眼,他们虽然跟了雍正将近两年,其实还没有和张廷玉交道打得多,虽然张廷玉平素寡言罕语,令人难以亲近,但无论对大行了的康熙还是跟前的雍正,都是庄敬持重,恭顺有礼,从不见和皇帝说话用这种口气的。但看雍正,却见雍正并不生气,只缓缓踱着步子,半晌,笑道:“那是自然,随你。”
  张廷玉似乎犹豫了一下,环顾回周,遥遥望着那轮西沉的太阳。它的半边已掩在西山孤高的峰峦之下,殷红的光给山边镀了一层玫瑰紫,五彩缤纷的晚霞一朵朵、一条条由西向东延伸,越来越淡,把附近渐渐发暗的村树笼罩在无与伦比的美丽华盖之下……此时,倦鸟早已归林,只远处霭霭的炊烟中,还有一群一群的乌鸦翩翩起落,静谧中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良久,张廷玉才道:“主子,今晚我们宿丰台大营!”
  他用手指了左边一大片已燃起灯火的营房,“叫毕力塔侍候,明儿返回畅春园!”雍正目光熠然一闪,随即黯淡下来,自失地一笑,说道:“好吧,朕说过的,随你”。说着,便跟着张廷玉迤逦往大寨门走去。方行一箭之地,便听前头军士大喝一声:“什么人,站住!”
  接着便见一个军校过来,上下打量他四人一眼,问张廷玉道:“你们哪里来的?找谁?有勘合么?”张廷玉一笑,说道:“毕力塔好大规矩。你进去禀一声,就说张廷玉夤夜来访,把这个交给他,他自然明白。”说着,把自己平日批阅公文的随身小印递过去。那军校接过来反复端详了好一阵子,随手丢还了张廷玉,板着脸道:“我们毕军门不在大营,今儿晌午就进城去了。你这东西我看不懂,反正不是兵部勘合,我不能放行!”说着竟自扬长而去。张廷玉又好气又好笑,还要追上去说话,张五哥眼尖,一眼瞧见一队士兵簇拥着一个军将出来巡营,远远便叫:“张雨,你过来!”
  那个叫张雨的军将张眼朝这边望望,天已麻苍苍的,看不清楚,便带人过来,见张五哥一身行脚人打扮,先是一愣,方认出来,笑着一揖道:“原来是五哥军门!怎么这身打扮?请进来说话,这几位是——?”张五哥看看雍正脸色,笑道:“张中堂从河南微服回京,皇上叫我和德楞泰一路跟着——怎么,连老德也不认得了?”张雨凑近了一瞧,不禁笑了:“真的是老德!上回咱们还摔跤来着……”德楞泰一边护着雍正走,一边笑道:“摔跤,你们汉人不行。一个个,狗吃屎。”他的汉话已经不错,只是分节太多,听起来多少有点别扭,他是蒙古第一摔跤英雄,大约找他领教的人太多,所以并不认识张雨。
  张五哥因常来传旨,和毕力塔大营高级官佐相熟的多,一边走一边笑道:“老毕真的不在营里?可笑你的把门狗,瞧我们穿得不起眼,死活就不叫进!张中堂的上书房用印还比不上兵部勘合,明儿传出去倒是一大笑话儿了!”张雨看一眼默不言声低头走路的雍正,笑道:“张军门可错怪了他。毕军门确实不在营里,隆中堂昨个儿就叫进去议事儿了,今儿又叫,也不知说的什么,毕军门夜来脸色很不好看。今儿临走有话,无论公事私事,没有兵部勘合一律不许放行。”
  “毕力塔真的不在大营?”张廷玉似乎意外怔了一下,站住了脚,“还是去老隆那里会议么?十三爷主持,还是隆科多主持?”
  “回中堂话,十三爷身子不爽,在清梵寺静养,毕军门去了步军统领衙门会议,自然是隆中堂主持。”
  “会议什么事?”
  “中堂,卑职不知。”
  张廷玉“嗯”了一声,和雍正交换了一下眼神继续往前走,眼见前面中军议事厅灯烛煌煌,十几个将佐坐在厅中说话,又是一阵迟疑:这些军佐自己有的见过,有的没有见过,人名儿和脸对不到一处,这个时候闯进去,又没有正事说,难免引起猜疑。想着,已有了主意,说道:“我们不到议事厅,到毕力塔的书房去。今儿坐了一天轿,昏头胀脑的,我也不想见人,叫他们烧点水烫脚洗澡,有什么吃的,随便弄一点来。”张雨忙答应着,带着他们一行往西,离着议事厅一箭之地,指着前头三间出檐倒厦道:“这就是毕军门的书房了,挨着那座是签押房,那是刘参将的,接着那座是我的,平日不大召集会议,各在书房办事见人。”
  雍正四周望望,整个中军大营十分整肃。东西南北四方高墙大寨,寨角都设着垛楼以备守望,每隔不远墙上还吊一盏米黄大西瓜灯,墙下守卫的兵士佩刀持枪钉子似地站着,空旷的大操演场上还有两队兵士持灯来回巡戈——就是畅春园防卫也不过如此。他满意地点点头,也不管张廷玉,自带了高无庸便进了书房,德楞泰和张五哥便一边一个站了门前,张雨见这阵势,狐疑地看了一眼张廷玉,却没敢问,只向张廷玉一躬说道:“请大人暂歇,卑职这就去安排。”雍正不等张廷玉说话,在里边说道:“叫张雨进来,朕见见。”
  “你好造化。”张廷玉听雍正说出一个“朕”字,笑着对唬得目瞪口呆的张雨道,“万岁爷就在里头,召见你呢!”张雨已是木了半边身子,半晌才道:“万岁?……方才进去的是万岁爷?那您……”张廷玉微笑道:“我是宰相,万岁爷不来,我进你这军营有什么事?进来吧。”
  张雨满头满脸都是冷汗,拖着迟钝的步履跟着张廷玉进了书房,只见高无庸侧身侍立,雍正端坐在毕力塔素常坐的虎皮交椅上,圆胖脸上两道短短的弯月眉,三角眼中漆黑的瞳仁在烛下晶莹地闪着光,看去十分温馨柔和,只八字髭须掩着的嘴角微微上翘,只要不笑,随时都使人感到一种冷峻的威严。
  “你这么瞧朕,不认识么?”雍正见他紧张得有点发呆,不禁一笑,说道,“你是跟着你十三爷在户部办过差的吧?朕昔年常去户部,好象见过你嘛!你是武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该洒脱些的。”张雨这才从惊怔中清醒过来,忙解了佩刀放在一边,“扑”地打下马蹄袖行三跪九叩大礼,说道:“奴才真是瞎了眼,其实早该认出主子的,不但户部,提升参将也引见过,主子去年来丰台阅兵,远远也见过。回主子话,奴才是康熙四十五年在古北口穿的号褂子,是十三爷的亲兵,户部差使办砸了,十三爷提拔奴才到这营里当千总,去年晋升的参将。”雍正点了点头,说道:“也是老军务了。这里十三弟门下的军官不少吧?”
  几句话问过,张雨已松乏了一点,忙叩头道:“回主子话,原先大营游击以上军官,多一半是十三爷安置的。去年换了毕军门,十三爷来说,树挪死人挪活,都挤在一处不好,有的升、有的调外任武官,如今还有二十几个。十三爷如今是亲王,除了会议,如今难得一见的。”雍正笑着转脸对张廷玉道:“怡亲王细心,朕其实从来不虑这些,国家多几个允祥这样的贤王,省却朕多少心!”张廷玉心里佩服允祥天擅聪慧韬晦有术,口里却答道:“十三爷曾和我说起过这事,军队乃朝廷社稷干城,无论王大臣,不得擅自拥兵。这是规矩,也要为后世立个制度,奴才曾奏过圣上的。其余外省军营将佐也有不少调动的,都从武科应试中补入军官。也都有奏章,圣上亲批嘉谕的……”
  “罢了吧,谁和你论政治呢?”雍正笑道,“朕看这个张雨很晓事,既然有缘见朕,就是他的福,就这里给他补个二等虾(二等侍卫),明儿你下文牒就是了。”张廷玉忙躬身称是,又对张雨道:“还不赶快谢恩?”
  张雨已是听呆了,听张廷玉提醒,才恍然而悟,头重重地碰了三下,颤着声儿说道:“奴才谢恩……”
  “今晚你就侍候皇上。”张廷玉拿出领侍卫内大臣的身份,冷峻地吩咐道,“叫人先弄点点心送来,你悄悄找几个妥当的人去召怡亲王来见驾,再预备膳食,请主子进膳,明白么?”
  张雨未及答话,雍正笑道:“一会儿毕力塔就回来了,允祥既病着,就不用惊动他了。左右只是一夜,明儿朕就回去了。”
  “不行啊主子。”张廷玉的口气毫无商量余地,转脸又对张雨道:“今晚这里就是行宫,出丁点差错都是你的责任。现在去传怡亲王,只要能动弹,他会来的。
  其余的人不要惊动,毕力塔回来叫他也来侍驾——去吧!“
  张雨去了,雍正和张廷玉一坐一立,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雍正仰在椅子上静坐养神,半晌才道:“衡臣,难为您这心。
  不过你也忒细心的了,朕看一切如常嘛。“张廷玉默然良久,见人端着点心上来,亲口尝了一个,双手将盘子放在雍正面前,方道:”小心没过逾的。臣心里不安,总觉得像有点事似的。——晋重耳流亡十九年,身边将相俱全,咱们君臣可比不了他,此刻进大营,臣心里才稍稍安宁一点。“雍正呵呵一笑,点着张廷玉道:”你这个人呐……“下头的话却没说出来。
  说话间张雨已经踅回来,命人将一桌饭菜抬进书房,张罗着请雍正坐了进膳,便退出书房和德楞泰二人一处站班侍候。待高无庸一一尝了饭菜,雍正便命张廷玉陪席入座共餐。
  吃过饭,雍正要来青盐刚擦牙洗漱毕,便听院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到书房门口才停下,张廷玉隔窗一望,笑着回头对雍正道:“好了,怡亲王来了……”,言犹未毕,便听门外允祥朗声说道:“臣弟允祥恭叩万岁爷金安!”雍正一听这熟稔的声音,手按椅柄几乎要站起来,却又松弛地坐了回去;徐徐说道:“老十三么?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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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扎!”
  允祥答应一声挑帘进来,他戴着石青片缘二层织玉草朝冠,金龙二层顶上颤巍巍饰着十颗东珠,石青色四团五爪行龙补服罩着金黄色片金缘紫貂朝服,上头还披着端罩,浑身鲜亮,动一动灿光耀目,显得气宇轩昂英风四流,只是脸色苍白泛着潮红,略带了点病容。他略略端详了雍正一眼,便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说道:“万岁爷瞧着气色还好,怎么京里就流言在河南感了时气?这多天断了音信,差点急死了臣弟!”
  “起来坐着说话吧。”雍正听他嘶哑声音中竟带着哽咽,心里不由一热,抑着感情淡淡笑道,“这热的天儿,穿这么齐整做么?仍旧只是每日咳么?朕赐你的冰片和银耳、川穹这些药用了如何?”允祥起身一躬谢了恩,除了补服和端罩递给高无庸,斜签着身子坐了张廷玉对面,轻咳一声道:“臣弟这点子犬马之疾,着实叫主子惦记着了。太医们不中用,有的说是痰症,有的说伤风,虽不要紧,时好时不好的总也不很痊愈——臣用了主子赐的药,倒觉得好些儿,只有时胡思乱想,要是痨疾,拼命十三郎也就无命可拼了。这十几天里头不见主子音信,心里更是焦热滚烫,越发不好,就移住清梵寺,一来给主子祈福,二来听听晨钟暮鼓,也略能静静心……”他说着,又笑又拭泪,看得出心里极度地不安和激动,只是硬
  挺着精神不肯宣泄。雍正见他这样恋恩忠诚,也自感动,却笑道:“你都想了些什么?——这么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么?太医院把你的脉案都奏到朕处,其实只是经络不通,脾弱肺热,不打紧的,朕已经下诏叫邬先生来京,他的医道通幽入微,请他给你瞧瞧,徐徐调治,自然慢慢就好了。”说罢便吃菜。
  张廷玉好容易找到话缝儿,忙对面一揖道:“十三爷,京师情形可如常?您方才说有流言说主子在河南病了,是民间流传,还是官场流言?”这时他坐得近,仔细看允祥,见允祥眼圈青暗,额头上苍白得毫无血色,这才知道他病得不轻。允祥用手帕捂着嘴猛烈咳嗽两声,把手帕子掖了袖里,说道:“这是十天头里,我移进清梵寺第二日的话。主子在武陟冒雨巡视河工,偶感风寒,已经痊好,这是廷寄谕旨里说过了的,上书房和六部都知道。翰林院那起子侍讲、编修仍在传言,我当即移文廉亲王,又告诉隆科多,令他撤查这事,至今也没个回音。京师别的异样事倒也没发见。礼部等办郊迎年羹尧大将军的仪注我也都看了,觉得似乎僭礼了些儿,我退回去让他们斟酌。昨个八哥、隆科多和马齐到清梵寺瞧我,说皇上御驾由安徽水路回京,一切如常。方才听皇上已经到丰台大营,真叫我吃了一惊,这里离畅春园这么近,怎么住到兵营里了?”
  “我们君臣白龙鱼服悄然返京,自然要小心点着。”雍正意味深长地一笑,“你病着,有人蒙哄你,你晓得么?”张廷玉不等允祥答话,紧盯着又问一句:“你说畅春园,畅春园比这里关防得更好么?”
  允祥吃了一惊,仿佛看陌生人似地瞟了张廷玉一眼,说道:“这里当然比畅春园安全!主子说有人蒙哄臣弟,谁?!”
  “不知道”,雍正摇了摇头。张廷玉道:“其实他们和你一样,也与皇上断了音信。你是负责京畿防务的议政亲王,他们理应和你会商打探我们君臣行止,布置驻跸关防这些事宜,怎么探病时一声不吭?还要造假话?!”雍正笑道:“衡臣,朕看你是虑得太多了,他们怕允祥着急上火,这些话怎么好跟一个病人说?”
  允祥默默注视着灯烛,瞳仁中闪着阴狠的光,良久才道:“朝中有奸臣。这是明摆着的,主子心里也是雪亮。”他话音虽不高,却带着铮铮金石之音,听得旁边站着的高无庸竟打了个冷噤。允祥皱眉思量着道:“不过马齐和舅舅该和我说实话的呀……”正说着,张雨进来禀道:“毕军门进来了,我没敢告知皇上在这里,只说王爷和张中堂在这里说话。不知皇上见他不见?”允祥不待雍正说话,已是站起身来,精神一抖,已完全不像一个病人,大步跨到门前,一脚跐着门槛,大声招呼道:“毕力塔么?过来!”
  “卑职在!”
  毕力塔快步走了过来,一个千儿打了下去,说道:“奴才给十三爷请安!”“不要大呼小叫的”,允祥咬着牙笑道:“你主子的主子在里头呢——你们今日会议的什么?”毕力塔愕然看了允祥一眼:主子的主子,除了皇帝再没第二个人,但今日会议,隆科多还说皇上在山东,怎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大营里?怔了一下,毕力塔忙回道:“正是我要寻十三爷诉说诉说呢!又听说爷病得重,不敢去惊动——这个丰台提督我做不下去了!今儿和隆大人已经撕破面皮。隆大人说我恃宠傲上,今夜就拜本请旨,要革我的顶戴。我说不用革,我今晚也写本辞了这官,省得一天到晚穿小鞋,生窝囊气!”允祥正要细问,里头雍正听得清爽,说道:“老十三,叫毕力塔进来说话!”毕力塔忙解了佩刀丢了阶前,待高无庸挑起帘子,呵腰进来行礼,伏地叩头。
  “你要掼纱帽?”雍正啜着茶慢吞吞道,“你是奉旨特简的提督,直隶京畿七万人马归你节制,有什么委屈处?你是老军务了,跟着圣祖爷西征过的人吧,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生出这种小性儿来?”毕力塔咽了一口唾沫,叩头回道:“回主子话,不是奴才使小性儿,隆中堂真的太过分了!连着三天会议,先说的年大将军凯旋,搬师回朝,叫奴才的兵腾出三千人住房,这是第一军国要务,也还罢了;昨日会议,又说要把提督中军行辕腾出来,这里让给年大将军。奴才当时就顶了回去,丰台大营卫戍着畅春园和京师外围,这个地方最为适中,左临畅春园,右靠外城,我不能为迎年大将军误了皇上差使,动我的中军,没有圣旨不敢奉命。昨儿不欢而散,今儿又叫进去,说已经和八王爷议定,提督行辕移到北定安门外,这里还是要腾,又说皇上驻跸关防的事不用你毕老兄操心,步军统领衙门两万人马还护不了驾?奴才当时犯浑,嘴里不干净,说年大将军也是个人,我西征时就见过他,一样的两条腿夹个毬!主子走时有旨意,京师防务是十三爷统筹,九门提督和丰台提督没有统属。要调我,你们见十三爷,叫十三爷知会兵部,拿勘合作凭证,不然,我连年羹尧也拒之营外——谁没打过仗?年大将军三千人马行军,难道不带帐篷锅灶马匹?……就这么着,我们都恼了,不等他端茶,我就端茶辞出来……主子爷,自打太后老佛爷薨,不知怎的,隆大人就光挑我的毛病儿,两家兵士巡哨口角,这点子鸡毛蒜皮,也把我叫进去训斥,这样吹毛求屄,我这没有屄的能活么?”
  张五哥高无庸他们先还怔怔地听,至此不禁一愣,寻思半日,才想到必是这位丘八爷听别人把“吹毛求疵”误说成“比”,由“比”而“屄”,一误到底,不禁掩口葫芦而笑。雍正嘴角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敛住了,只是沉吟不语。张廷玉一直皱着眉头听,心中疑云愈来愈重,竟没听见这口误。丰台驻军马步兵齐备,还管着一个水师,是北京防务的支柱。隆科多放着允祥不请示,却和允禩胡乱摆布,是不懂还是另有居心?雍正给张廷玉看过甘陕巡抚将军的密折,风闻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年幕中活动,这次三千军马入京,万一有什么不测的事动作起来,自己又该如何处置?张廷玉正自紧张思索,允祥在一旁咳嗽一声道:“各是各的差使,各有各的范围,不能乱!年大将军征讨有功,这次回来叩阙演礼,典仪应该由礼部安排。
  典仪过后,军马不能住城里,还是要在郊外驻守待命。丰台大营中军不管移不移,指挥不能乱。毕力塔,你是我使老了的人,不管病不病,这些事你该回我,由我去和他们打铁。你就好张口犯粗?嗯?!“
  “唔,怡亲王说的是。”雍正望着窗格子,嘴角带着一丝冷笑,说道:“你有两条错:不该骂年羹尧,大事不回禀你十三爷。既在这里说了,朕恕你。好生办差,明儿午时,朕回畅春园再理会这些事。丰台大营,一步也不能挪!马齐是做什么吃的?这样的要务,似乎他在局外?”
  允祥见数落到马齐,忙赔笑道:“主子,马齐主持的政务,一天看七八万言的折子,还要细节略转到皇上行在,又要接见外官,上次见面,他瘦了一圈儿!盆烂了说盆儿,罐破了说罐儿么!”
  “唔。”雍正脸上毫无表情,一摆手道,“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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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三十五回 隆科多擅兵闯禁苑 憨马齐镇静斥非礼
 
  张廷玉的小心翼翼并不过分。自从雍正离开开封,安徽巡抚久久等不到御舟东巡的信息,怕担不起干系,径自向上书房递了密旨,“圣踪不详”。廉亲王一得此讯,立即称病,寸步不出王府,把所有政务都推给了上书房大臣马齐,严令对允祥和马齐封锁消息,理由却光明正大,马齐“太忙”,允祥“有病”,不能用这些无根无梢的谣言干扰他们。而允禩自己也“病”着,不能料理军国重务,便由隆科多将雍正与朝廷失去联络的事知会留守北京的皇三子弘时。弘时是个空桶子阿哥,并没有兵权,但他也仔细忖量了一下,最好雍正在黄河舟沉人殁,宝亲王在外,自己又是年长皇子,“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自己位居中央,子承父业登极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到时候手握玉玺口含天宪,无论丰台大营还是西北锐健营,都只能俯首称臣。因此,他倒不忙着拉兵权,先令人到遵化传谕,对十四阿哥从严看守,跬步不得擅出陵寝;又传令年羹尧,“圣驾尚未归京,慢慢走,以备郊迎大礼”,好阻滞弘历提前入京;发六百里加紧文书令田文镜“派人着实探清,皇上御舟现在何处”——待到田文镜的急报文书到京,他才知道雍正的船并没有翻,只是困在鹿邑一带河道上,洛阳水师护驾的七百余名官兵全都充了纤夫,一天走不上二十里地……。接到这一消息,弘时心里一半儿热,一半儿凉,紧张兴奋中又带着恐惧惊骇:古北口阅兵,是弘历代天子巡行;山东赈粮,是弘历代天子筹办;迎年羹尧入京,仍是弘历代天子亲行;送康熙灵枢去遵化,还是弘历代天子扶柩。就是平日,弘历挂名儿在上书房“学习”,学什么?还不是统御全局的能力?就连分胙肉这些小事弘时也都掰开了。揉碎了重新捏弄,结论都是十分简单和冷酷:无论德、才、能、识,还是“圣眷”,自己万无登龙继位之望!如今他不在京,雍正又受困在外,错过这个机会,后世史笔如钧,准会说自己是个庸懦无能的傻蛋!……但若真的动手,又怕八皇叔趁火打劫学永乐皇帝夺侄自为,更怕万一控不住局面,雍正平安回京,追究起来,自己可真就折戟沉沙万劫不复了!
  在床上折腾了几夜,想来想去,弘时想定了隆科多这个人,既是先帝托孤遗臣,又是现今上书房大臣中兵权最重的,隆科多和廉亲王明来暗往,他知之甚稔,利用一下有何不可?因便令人传请隆科多来府议事。
  掌灯时分隆科多从东华门退值出来,应邀来到三贝勒府。
  弘时弘历和弘昼兄弟三人原都在雍和宫居处读书。雍正即位,各自建牙开府,都是新造的宅邸,座落在离东华门不远的朝阳门内,一式三座贝勒府规制统一,按年齿由北向南座西朝东排列,都是雕甍斗拱,翘翅飞檐的歇心式构架,丹垩一新,十分壮观。内里有些房舍尚未整修好,因此三府都没有把花园建起。隆科多的大轿一落,门上人立刻禀了,便见弘时一身便装,穿一件月白宁绸袍,上身套着镶翠边玫瑰紫套扣背心,步履轻捷地迎出来,当门一揖道:“舅爷辛苦!刚刚下值的吧?”
  “什么值不值的,如今并没有忙事。”隆科多翘着八字须笑道,“曹寅的儿子曹来京,八爷见了见,又到畅春园见了马齐,马齐说等十三爷病好些儿再说他的事,他就又求见我,说了好一阵话,又留他吃了饭,这才过来……”一头说,随着弘时进来。弘时前头引路,一手摇扇,一手将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向后脑一甩,顺便挑了帘子道:“舅爷请——曹是抄家撤差的人了,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告穷——上回见我,穿得叫花子似的,一头哭一头说,我都没听见他说了些什么。
  不就缺钱么?我送了他二百两,聊补无米之炊罢。“说着,请隆科多坐了,便命”上茶“!隆科多环视一眼坐了,端起杯子用碗盖拨着浮茶,笑道:”前儿到五爷府去看了看,他那书房里里外外挂的都是鸟笼子。四爷是读不完的书,盈庭积栋的,进去连个坐处都没有。倒是三爷清雅得很,炉瓶鼎拂琅玡插架,琴棋书画俱全——敢问一声,什么风吹得我这老舅来哦?“
  弘时警惕地看了隆科多一眼;他从没见过隆科多这样恢谐的,今儿这是怎么了?略一怔,弘时微微一笑,潇洒地将袍角一摆翘起二郎腿,轻轻摇着一把湘妃竹子扇,一副龙子凤孙派头,说道:“当然是公事啰!八叔十三叔都病了,马齐在畅春园忙政务,见人读折子,一天没二三个时辰好睡。五弟那个身子骨儿你又晓得,只有人侍候,不能侍候人的。我虽名儿上是个坐纛儿皇阿哥,其实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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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也不大管事儿,有一份奈何,我也不想管,但从‘公’的一头说,我是留守皇子,负有全责;从‘私’的一头说,阿玛在外颠沛辛苦,也着实惦记思念着。所以请舅爷来打问一下,皇上此刻到底在哪里,几时回京?迎驾、还有驻跸关防的事,上书房有些什么安排——我是坐纛皇子不能不问一声儿,心里有数儿。皇上那性子你也晓得,恼上来,六亲不认,回来见面一问三不知,我算怎么一回事?”他开门见山,问得堂堂正正,原打算用“皇子不得擅自干政”顶一下的隆科多不禁默然。略一怔,隆科多爽朗地一笑,说道:“三爷,邸报日日都给您的,皇上銮驾已经从泰安启程回来。
  八爷和我忖度着,这三五日必定就回来了。这几日没有朱批谕旨,一是皇上身子或者略有不爽;二则圣驾也就回来了,不必来来往往传递公文也是有的。其实您不叫,我也得过来回一声儿,原来畅春园驻的是善捕营,三个月一轮换,是死规矩,已经到了日子,换是不换?善捕营管带和我不相统属,由他自己调配呢,又有点心里不托底。还有,年羹尧带着三千兵马回京演礼,驻在哪里为宜,也要未雨绸缪,这都是有野战功勋的,总不好住野地帐篷吧?“说着身子一仰,眯缝着眼瞧着这位小白脸皇阿哥,烛影下却看不出什么眼神。
  “您说呢?”弘时似笑不笑地看看这位身份显赫的“皇帝舅舅”,呷一口茶道,“老舅爷,这些事我都不大懂的。八叔和您老成谋国,必定已经有了安排的吧?”说罢径自起身,摇着扇子徐徐踱步。
  隆科多似乎觉得意外,瞟了弘时一眼。他出这些题目,原想难一难这个皇阿哥,没想到被弘时轻飘飘一句话,原封不动就被砸了回来!廉亲王明说自己是“三爷党”,但叔侄之间联手,到底有多深的瓜葛,允禩没说,他也不敢问,今晚来蹚水,才晓得这个风度翩翩白净面皮的皇阿哥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容易对付,若论起滑头,似乎还在允禩之上!正想着,弘时隔窗眺望着外边漆黑的夜色,头也不回地说道:“舅爷别犯嘀咕,恕我直言,八叔是宝刀已老,不堪再逢杀场了,当年与父皇、太子、大千岁那些个过节儿,都可以揭过去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虽是好诗,惜乎是把辰光说长了些儿,应该是‘各领风骚十几年’——“他倏然回身,目中陡地光亮一闪,”是么?老舅爷?“隆科多看着他寒凛凛的眼神,心里不禁一紧,但他毕竟老于世故,很快镇静下来,摇头笑道:”我不大明白你的话。“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弘时一哂道,“我们心思都一样,要让老爷子‘平安’返都嘛——所以,畅春园警卫要换一换,由步军统领衙门暂时管起来,年羹尧的兵不能驻野外,丰台提督的行辕要让出来——这些,不是您和八叔他们商量好了的?怎么还要来问我呢?”
  “这……”
  隆科多大吃一惊,这是昨夜在廉亲王府,允禩、王鸿绪、阿灵阿和他密商一夜的造乱计划,控制畅春园、打乱丰台大营指挥体系、断掉雍正归路——廉亲王严令对弘时弘昼小心提防“不要让他们知道”,刚刚六个时辰过去,弘时就了如指掌,这简直太可怕了……隆科多的脸色立刻变得异常苍白。
  “没有什么嘛!”弘时阴笑着坐了,若无其事地吃了一口茶,“这都是为皇阿玛的安全,该怎么做,你放心去做。就是‘各领风骚’心中得有数,不要乱了章法。”他口气一转,又变得温和爽朗,“我毕竟是坐纛儿皇阿哥,既要为皇上负责,也要为天下社稷尽诚,至于自己怎样,那就用着《出师表》里的话‘成败利钝,非臣之所能逆睹’的!”说罢纵声大笑,“把皇上赏我的那柄如意取来,给舅爷带去!”
  雍正到丰台大营的第二日清晨,一乘大绿呢官轿照例在畅春园倒厦门前的双闸口落下。马齐一呵腰从大轿中出来,彷佛要驱散浑身的疲倦似的挺了一下身子,只是在这座庄严神圣的地方,即便是他——上书房宰辅大臣——也不敢放肆地伸胳膊蹬腿地打呵欠。他仰首望天,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因见垂着藻须的仪门旁已有十几名官员等着自己接见,无声叹息一声,一摆手便进了仪门,却见是鄂伦岱当值,便住了脚,招手儿叫过来,问道:“八爷和隆中堂那边有转过来的黄匣子么?”
  “没有”,鄂伦岱忙垂手说道:“八爷身子还不见好,隆中堂预备着接驾回京的事,说今儿前晌过畅春园来和马中堂议事。”他脸色白中透青,看来夜里也没睡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马齐原本要走,听见接驾,又站住了,问道:“隆中堂没说别的?皇上御驾到了哪里?”鄂伦岱身子一躬说道:“皇上御驾到了哪里,隆中堂没说,我也没敢问。只说畅春园的护卫到了轮换时候儿,要换一换,别的没话。”
  马齐偏着头想了想,笑道:“就到了时候儿,前后错个三五天打的什么紧?——你传话,叫外头进谒的大人们都到露华楼等候说话。”说着便沿蔷薇花洞甬道迤逦向西,过了十八行省候见官廨廊房,便是雍正在畅春园屋处办事的澹宁居。马齐向宫一揖,踅身向北,一溪海子里新荷浓绿,岸边合抱扬柳烟笼雾罩掩映着一座五楹二层歇山顶儿的黄琉璃瓦高楼,这就是“露华楼”了。侍卫刘铁成早已等在楼前,见马齐过来,便令太监们挑帘。这是畅春园最高的地方,便是一带土垃,专为康熙纳凉吹风去暑盖的一座书楼。再向北就是康熙宴驾的“穷庐”,却是一片茅舍,虽轩敞却并不高大,再向北便是宫墙,墙外是一大片海子,有几百亩大,茫茫碧波中带着水份的凉风穿楼而过,虽是盛暑,身上也凉爽得滴汗皆无。
  刘铁成跟着马齐进来,一边问道:“往日都在韵松轩,那边虽不敞亮,其实屋里放上冰盆,比这里还凉,马中堂怎么忽拉巴儿到这边办事?害得这起子太监搬了半夜文书。”马齐命人将所有窗户打开,一边笑道:“不瞒你老刘,我实在乏透了,这里风大,见人怕就少一点瞌睡。上回见蔡毬,我就听得打盹儿钓鱼,人家哪里知道我熬夜,只说我这宰相拿大——再说,圣驾也快回京了,韵松轩是宝亲王办事的地方儿,人回来才腾房子,不恭敬。”说着便整理文书,看着一份奏折,吩咐刘铁成:“你看看要见的官来了没有——我见河南的车藩台来了,先见他。你是侍卫,不是跟我的人,不要在这侍候,园里各处转转,该打扫的叫太监们打扫打扫。来的时候听树上知了聒噪得心烦,皇上爱静,叫他们把澹宁居附近的蝉都粘下来。”一边说,便打火抽烟看折子,刘铁成答应一声便去了。
  一时,便听楼梯微响,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员,白净脸圆圆胖胖,修饰得十分精致的八字髭须墨黑墨黑、神气地翘着,身穿孔雀褂子,戴着蓝宝石顶子,脚步轻轻上来,“叭”地打了马蹄袖,说道:“卑职给马老中堂请安!”
  “哦,车大人。”马齐手虚抬一下,微笑道,“请起,坐着随便说话,不要拘礼。我有时一天要见一百多官,都闹起规矩,什么事也甭办了。老兄几时到京的?”
  车铭起身入座,微一欠身从容说道:“卑职来京三天了。
  因户部催河南藩库银子调京库,田中丞那边现借用着一百万,好端端的又闹起亏空,孟尚书行文叫藩里说清白。昨个儿见了孟大人,又说马中堂接见,有什么钧谕,请中堂吩咐,职藩好遵命承办。“说罢又是一躬方坐下。马齐呼噜噜抽着水烟听完,又安了一袋,用火媒子燃着,说道:”田文镜挪借藩银,公出公入,是用在河工上的,解到北京再发到河南反而费事。
  这是一纸文书的事,田文镜只是没有把圈子走圆。这事等圣上回京由我跟圣上回明。老兄管着通政使衙门,是朝廷方面大员,自然识得大体,不要为这些事和田文镜生分了,你说是不是?“车铭一肚子撩拨告状的心思,被马齐温吞水价几句淡话说得无言可对,只好咽一口气道:”是。职藩明白。“
  “我叫你来不为这事。”马齐盯着折子道,“我想问问晁刘氏的案子,前边田文镜有奏折,说臬司衙门识大体,保奏按察使胡期恒,刑断司官张球急公好义,这折子还没有批下来,田文镜就又参奏胡期恒贪墨不法,草菅人命,臬司衙门四十四名七品以上官员,除了张球,请旨一概罢革——内里还连着白衣庵二十几个尼姑,葫芦庙七个和尚,就连你藩里也有十几名官员都卷了进去。这么着看,开封岂不是洪洞县了么?案子不是你审的,底细你未必明白。我想问问,据你看,胡期恒这人到底平素官声如何?河南官儿如此贪墨,牵扯面儿又这么大,真的叫朝廷扫尽颜面,真的有这么多官儿帷薄不修、糟到这地步儿了么?”车铭微睨了马齐一眼,见这位须发皓白的老宰相一脸漠然,倒一时犯了踌躇。他虽不管刑狱,但案子底细却心里雪亮,只是牵扯的官员太多,连自己的内眷有没有涉嫌的也难说,有些是他自己一手提拔的亲信,一搭挂子兜了也于心不忍。但眼见这个愣头青巡抚已经把事情叼登大发,雍正的秉性刻猜残忍,断没有“一床锦被遮盖”那份仁德,蜂虿入怀各自去解,也只得实说。因道:“马中堂,这案子拖了三年,通省皆知,我虽不管法司衙门,情形还是略知道些的。听老大人的意思,办得是苛了一点,但内中黑幕真的揭尽,只怕还要厉害些呢!不知中堂大人——”“我没有什么意思。”马齐心里一沉,因为案子里连扯到他几个门生,他确实有点不自在,但脸上却不肯带出,因道:“你既晓得,说说看。”
  车铭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晁刘氏丈夫晁学书之死,只是个火捻儿。
  论起来,单判这一案,早就结案了。三年前冬天头场大雪,晁明独自到白衣庵赏雪——那里临河,景致很好的——这秀才诗做得好,又是一表人材,被庵里头一群尼姑看中了,先是留饭留宿,后来干脆趁他睡着,剃光了头充作假尼昼夜宣淫。把个翩翩公子折腾得精枯力竭,骨头架子似的,又怕本主女人来寻,又无法处置。这群尼姑和葫芦庙七个和尚早就奸乱得不成体统,只好请和尚帮忙,诱到葫芦寺附近,杀到枯井里。当时开封知府萧诚,勘察破案缉凶来得很快,七天就查明了,把凶手法园、法通、法明拿到大狱里。
  “不料一用刑,略一问,三个凶僧又供出师傅觉空,还有法净、法寂、法慧三个师兄弟都是同伙,干这勾当也不是头一回。于是发掘葫芦庙挖地三尺,从神库后又扒出八具无头尸,看样子都是进京应考的孝廉或进省乡试的生员——连和尚们也都记不清都叫什么名字,是怎样杀的了。
  “这样大的奸杀案,萧诚当然不敢怠慢,立刻围了白衣庵,把尼姑们都拿到开封府,只逃掉了老尼姑净慈,绰号‘陈妙常’。
  “您大人晓得,如今官宦人家内眷,没个不信佛的。白衣庵是开封最大的尼庵,这些个女尼们平素上至巡抚衙门、下至司道首县串通得殷勤,又拉着和尚充尼姑进官廨,和官员眷属们厮混,给官员‘求子’,拆烂污拆得丑不堪言。有的内眷没有宜男相,就有尼姑代为生儿子的,不少官儿们和尼姑们也厮混得热。大人,田文镜说‘帷薄不修’,实在也还是文雅得很了!这陈妙常逃出来,不知跑到哪府里串连了几日,就有宪牌下来,叫放了尼姑。
  “这一群尼姑放出来,更了不得,白天晚上各府里串,串了半月,七个和尚也放了出来‘监候待审’——没有苦主,没有凭据。晁刘氏也没法断言她丈夫定必是和尚杀的,只好上告。萧诚今儿奏一道宪谕‘暂且放人’,明儿又接牌票‘严鞫凶手,不得宽纵’,搅得昏头胀脑七颠八倒,恰好他母亲病故,赶紧报了丁忧,解任去了。
  “田中丞在山西扳倒诺敏,调来河南,晁刘氏又起了告状的心,刚透出去点风,不晓得怎么就走漏了出去,不知哪些人绑票绑了她的儿子,大约是想挟制她不要告,谁想逼急了晁刘氏,就田中丞巡城时候儿拦轿告状。臬司衙口不知是怕露馅儿想杀人灭口,还是想重审这案子好向田大人交待,夜里派人去拿晁刘氏,却叫田中丞埋伏的戈什哈当场堵住,一古脑全押了起来——案子,就是这么着叼登大发了……”
  马齐一边听一边“嗯”着。车铭说的这些有的田文镜在折子上写了,有的胡期恒在奏辩中略有提及,却没有车铭把来龙去脉说得如此详尽,他所想的,和车铭说的其实不是一回事。雍朝以来,山西假冒亏空完结一个大案,紧接着广东一案九命奇冤,罢革查拿不法官员已经二百余员。河南这案子,真的要像车铭说的,和尚——尼姑——官眷——官员勾藤扯蔓地闹腾起来,不但吃挂连的人太多,而且事涉猥亵淫秽,把官场龌龊肮脏事体大白于天下,加上民间流言夹七夹八地添油加醋,什么话说不出来?朝廷脸面也实在是挂不住。
  但田文镜已经不顾一切,扣押了臬司衙门的人,革罢参刻了三十多名官员,意思还要穷追到底,明拜奏章载于邸报,一网打尽的心思毫无回旋余地,又该怎么处呢?他静待车铭说完,笑道:“看来老兄知之甚详啊!奏稿里东一句西一句,反而不易明白。今儿这里说,这里了,我只是听听。到底怎么办,要等皇上回来,奏明请旨办理。至于藩库银子的事,老兄也不要计较了,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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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皇上这几日就回来,再说吧!”他一头说,车铭已端茶起身,未及啜茶,便听楼梯一阵急响,刘铁成脸色铁青,一手按剑一手挑帘大跨步进来,看了看车铭,却没言声。车铭忙一躬辞了出来。
  “马中堂!”刘铁成脖子上的筋都胀起老高,黑红的脸膛拧歪了,看去十分狰狞,眉楼上的刀疤不停地抽搐着,目中闪着凶光,盯视着愕然的马齐说道:“九门提督的兵来接管畅春园,你知道不知道?”
  马齐“啪”地拍案而起,“哪有这个话?”
  “你看看!”刘铁成低吼一声,几步走到南窗前,“唰”地一把扯掉窗纱,一手指着楼下,“人都进园子了!各房各殿串着乱搜,他娘的,这是抄捡还是造反?!”马齐一言不发,急步走到窗前,这里居高临下,隔着柳荫看得清爽,果然一队队的兵士正由东向西沿着甬道向澹宁居和韵松轩、纯约堂、怡性阁开去……他的心猛地一紧,浑身的血倒涌上来,脸立时胀得血红,倏地转脸对刘铁成道:“方苞在清梵寺十三爷那里,派你的亲兵飞马去一趟请方先生,十三爷要能来更好,快!你先下去安排,传鄂伦岱到我这里来!”
  刘铁成下楼去了,偌大五楹空楼死一般寂静,几个侍候笔墨的太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木偶似地垂手站着,一个个面无人色。只有熏风穿楼,罘罳下的铁马偶尔发出令人不安的响声。马齐原准备穿戴齐整就下楼,整理了一下案上的文书,心里忽然安定下来,干脆又脱掉了袍褂,回头对太监们笑道:“你们怎么啦?都成了庙里判官泥鬼!不要紧,没有起反的事。这是隆中堂安置按驾驻跸关防,几头没通气,拧了劲儿。我也真乏了,把那张春凳抬过来,我歪着略歇歇儿。”
  几个太监眼里这才泛上一丝活气,忙着张罗春凳,马齐便斜靠了,打着扇子心里拿主意。一时便见鄂伦岱仗剑上来,打了个千儿问道:“马中堂,您叫我?”
  “嗯。方才铁成来说,步军统领衙门的兵进园子了。你是当值侍卫,预先他们告诉过你?”
  “……没有。方才九门提督衙门李春风带着人来,随身有领侍卫内大臣隆中堂的签票,说是皇上就要回来,大内和畅春园两处禁地都要清捡一下,畅春园防务暂由九门——”
  “我晓得,他们来多少人?”
  “回中堂,李春风说一千二百人。”
  “你去,叫李春风到我这里。进园的千总以上的官都到这里,我要训话!”
  鄂伦岱深知这事于自己干系重大。其实从允禩口风里露出的话揣猜,这不啻一场兵变预演。原以为马齐已经慌乱得无所适从,此刻见他闲适得没事人似的,自己反而更加心慌,略一怔,忙小跑着下楼去了,马齐这才起身,微笑着穿袍着褂,戴了双眼孔雀花翎端坐在案前。早见鄂伦岱带着两个参将打扮的军官上来,后头十几个游击千总鱼贯跟着进来,一齐向马齐叩安,马刺佩刀碰得一片声响。马齐盯着为首的军官,良久才问道:“是你两个带兵来的?他叫什么?”
  “回马中堂,他叫李义合。我们都在九门提督衙门当差!”
  “李春风!”马齐仰着脸想了想,“康熙五十一年我主持武闱,记得我有个门生叫李春风。是不是你呀?”李春风忙跪前一步,双手秉胸说道:“是,老师!卑职中的第四十一名武进士。今年春才从云贵蔡大帅那调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去拜望恩师,望乞恕罪!”“皇上破门户之见,有旨意的事儿,何罪之有呢?”马齐莞尔一笑,又问:“李义合,你是那一科的呀?”
  李义合却不似李春风那样恭敬,双手一揖说道:“马中堂,卑职是康熙五十七年武进士。”马齐喷地一笑,扇子一挥道:“都起来站着说说——康熙五十七年主持武试的是我的门生侯华兴——论起来我是你的太老师呢!”他是熙朝老臣,除了李光地,没有人资格超过他,此刻甩牌子,二李也只好听着。
  正寻思如何回答马齐,马齐已经站起身来,格格笑道:“既是我的门下,我就少不得要点拨你们几句。这北京城是帝辇,畅春园和大内是禁苑,规矩分寸毫厘不可差错。步军统领衙门防区是九门禁城,紫禁城和畅春园历来由上书房领侍卫内大臣负责护持,不经圣旨,一兵一卒不得擅入,你们可明白?”
  “我们带兵进园,有隆中堂的将令。”李春风一躬答道,“马老这‘擅入’二字,是不敢当的——难道隆中堂没有知会马中堂么?”马齐没有回答李春风的问话,回身向案前提笔濡墨疾书几行字,取出印匣子里上书房关防,小心地钤了印,递给鄂伦岱,说道:“你飞马进城,传我的钧谕,无论何人的指示,凡进入大内的兵立即全部退出来,在午门外听令。”
  鄂伦岱听他口气绝无商量余地,迟疑地接了那张谕令,嗫嚅道:“是否请马中堂和隆中堂合议一下——”话没说完便被马齐打断了:“合议自然是要合议的,这个何待你来说?先退兵,别的再说罢!怡亲王和方先生立时就来见我,你进城见到隆中堂,请他也即刻来一趟,”鄂伦岱怔了半晌,只好讪讪答应着退了出去。马齐这才把脸转向李春风和李义和,他的声音变得喑哑而又低沉:“你们方才说不是‘擅入’。什么叫‘擅入’?越权非理即为擅,懂么?先前不懂,现在不迟。畅春园善捕营军加太监近四千,又没有奉移防令,双方误会冲突起来,连隆中堂也难以善后——先退出去听令,没有你们的事。不然,我就请王令先斩了你们,再调丰台大营进苑关防。你们要以卵击石么?”
  这十几个军佐眼见马齐这番措置,这才觉得事态严重,他们只是奉命进园,并没有遇到阻碍厮杀的将令,碰到这么硬的个钉子,有点不知所以了,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李春风和李义合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进一步说道:“马中常,您和隆中堂都是上书房内大臣,这真叫我们为难了。既如此,我们听令,暂时退出园外,只请马中堂给个字儿,我们好向上峰交待,就是马老师体恤我们了。”“成!这就似乎像我的学生了!”马齐脸上绽出一丝笑容,立刻便写字据,口中说道:“如果我们议定,该进园自然还有命令,你们虽是武人,也是朝廷命官,要听朝廷的——去吧!”李春风自带着众人下楼去了。
  这时,太监秦狗儿进来了,马齐问:“见着怡亲王了?”
  “回中堂话,”秦狗儿躬身说道,“十三爷昨晚已去了丰台大营。后来把方先生也接了去。这里的事清梵寺十三爷的随从已经去禀十三爷,请十三爷这就过来。”
  马齐一口气透过来,几乎瘫倒在椅上。直到此时,才晓得已经汗湿重衣,打火猛抽一口烟,长长吁了一口气:“隆中堂来了,立刻告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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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三十六回 露华楼悠然吟《风赋》 丰台营洒脱议政务
 
  隆科多早已到了畅春园门前的双闸门,他把大轿停在大柳树下,背手儿踱着步只是犯迟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这里不同大内,紫禁城包围在步军统领衙门防区之内,他在上书房怎么说怎么行,除了东西六宫住有嫔妃的殿宇,连三大殿也都搜了。原想马齐一个汉大臣,从没有带过军务,未必理会谁来驻防畅春园这样的小事。待接到马齐钤着上书房官印的手谕,才晓得这个糟老头子并不那么好对付,一边命轿赶往畅春园,一边命徐骏飞马往朝阳门外廉亲王府请示机宜。
  他在畅春园门口焦灼不安地等候允禩的下一步打算,似乎度日如年。五月的骄阳在晴得湛蓝的天空中缓缓移动,炎腾腾烤着滚热的大地,一丝风也没有,双闸外大片的庄田里,连蝈蝈都热得懒得叫一声,只听咯咕咯咕的玉米拔节儿响动,阵阵热浪扑面而来,热得人透不过气来,但隆科多却浑然不觉,乱丝一样的心绪理了一遍又一遍,仍旧是一团乱丝。京师总管防务的是怡亲王允祥,允祥既然有病,自己全权处置京畿兵马,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皇帝出巡将归,加紧一下大内和行宫关防,移调一下驻军,就有什么不是处,他自觉也担得起。但这次行动是廉亲王一手操纵,说造乱,并没叫自己拉硬弓,说不造乱,但允禩的心思自己一清二楚,无缘无故地来这么一手断没有那个道理。允禩自许为“弘时”党,但从弘时扑朔迷离的言语中,也满不像那回事。前日晚间,隆科多也曾直截了当地问:“八爷到底是什么章程?”允禩也只笑笑说:“什么事情难预科,只能走着瞧,你权作是替皇上办差,心里反而踏实。”拿这个话和弘时的话参酌,真难弄清他们各自打的什么算盘!隆科多想着,心里又是沮丧又是懊悔,自己好好一个托孤重臣,又极受雍正信任,不合因为一张纸弄得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由着人摆弄。到现在他才领悟到“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这句俗语真是愈嚼愈苦……思量着,日影里一匹青骢马沿黄土道飞驰而来,隆科多以为是徐骏返回来,待到跟前,才见是廉亲王府太监总管何柱儿。
  “中堂爷,”何柱儿一头油汗,滚鞍下马笑道,“您怎么站在日头地里出神?
  中暑了了不得!“
  “唔?唔!”隆科多这才从忡怔中惊醒过来,发觉自己紧张得有些发呆,连日影移动都没觉出来,忙退后一步,自嘲地一笑,说道:“两个黄鹂闹枝儿,就看住了。你刚从王府来,见着徐骏了么?”何柱儿张了张,见李春风李义合两个人带着大队人马从仪门开出来,在畅春园外整队,黑鸦鸦站了一大片,便问:“怎么都出来了?”隆科多只睃了一眼,便知是自己的两个部下顶不住马齐败退出来,因见左近无人,便向树根靠靠,睃着眼恶狠狠盯着何柱儿,压着嗓门咬牙说道:“八爷是什么意思?这种事好涮着人玩么?你想必是奉王命来的吧!”
  何柱儿被他阴森森的声音吓得一颤,忙道:“中堂别生气,八爷知道这里的事了。他立时就来主持,先叫我禀中堂一声儿,您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不能下软蛋倒了旗帜——李春风和李义合过来了,请下令他们就地待命,您先进去和马中堂交涉,八爷一来,二对一,他不能不从。”隆科多目光霍地一跳,他已经若明若暗地领悟到了允禩的真意,不由慌乱得心里突突直跳,眼见李春风二人一前一后过来,下死劲定住了神,端起架子问道:“差使办得不顺手?怎么我们的人都出来了。”
  “回中堂话,差使没办成。”李春风看了何柱儿一眼,把马齐拦阻的事一长一短说了,又把马齐写的字据递过来,小心翼翼退后一步道:“弟兄们只串了几间空殿,几处正经地方都有侍卫拦着,没有您的钧令,又不能动武。马中堂又那个样儿,卑职们也只好在外头集结待命了。”“真是一群窝囊废!
  善捕营的兵单打独斗是好的,你们是练过野战的马步兵!“隆科多一阵光火,厉声训斥了一句,忽然觉得不是对象,也不是时候儿,因叹息一声变了话音:”不怪你们了,是我们几个上书房的大臣通气儿不到。我这就进去见马齐,看是如何。
  你们不要远离,等候我的军命!“
  隆科多说着拔腿就进园子,刹那间,他忽然觉得有了信心,我是主管军政的宰辅,皇上御驾将返,净一净宫内、行宫,你马齐凭什么拦着?刚进园门口,便见鄂伦岱迎出来,因道:“我要见马中堂?”
  “马中堂在露华楼,刚吩咐下来,也正要见您呢!”
  “刘铁成呢?叫畅春园侍卫们都到露华楼!”
  “刘铁成我出来时见他去了露华楼,这会子不知道还在那里不在。”
  隆科多不再说什么,一摆手便进了园子,路过澹宁居时,却见刘铁成已把畅春园驻守的二三等侍卫和几百名善捕营军校聚在了一处,正在训话。刘铁成是当年康熙皇帝南巡,在骆马湖亲自招安的水匪首领,有名儿的“刘大疤”,粗犷凶狠,武艺高强。康熙在世时,他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康熙,如今雍正让他管了善捕营,又成了个除了雍正谁也不认的角色。他下身穿着酱色湖绸灯笼裤,上身却是黄马褂,腰里悬着大刀片子,一双快靴蹬在石阶上,见隆科多过来,看也不看一眼,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只顾痛斥这群军校:“你们这群因攘的饭桶,人都进园子了才晓得禀老子!先头武老军门在时也是这么办差的么?老子七岁走黑道儿,三十五成正果,杀了四五十年人,也不是好惹的!”隆科多听着这杀气腾腾的话,心里又是一紧,别转脸趋步向北,老远还听刘铁成吼叫:“……给我把好园子,什么鸡巴弄中堂(隆中堂)弄后堂?!没有我的令,放进一个耗子,刘大疤送你碗大疤!……”隆科多没再细听,紧走几步进了露华楼拾级上来,向正在春凳上歪着假寐的马齐笑道:“谐松,你好自在!外头滚热乾坤,这里却是清凉世界。我见那些外省候见的官儿们都退出园子了,今儿不见人了么?”
  “这里清风满楼,自然凉爽些。”马齐坐正了身子,略带浮肿的眼泡抽动了一下,满面倦容地微叹一声,说道:“读过宋玉的《风赋》么?大王之风与庶人之风不同。嗯……‘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宫。抵华叶而振气,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将击芙蓉之精,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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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草,离秦蘅,概新夷,被荑扬,回穴冲陵,萧条众芳……清凉增欷。清清冷冷,愈病祈醒……’这是大王之风,至于庶人之风‘堀罳扬尘,勃郁烦冤,冲孔袭门。动沙罳,吹死灰,骇混浊,扬腐余。’这种风吹人,‘蹚混郁邑,驱温致湿,中正惨怛……噹祐嗽获,死生不卒。此所谓庶人之雌风也!’——怎么样,我背得不坏吧?”
  隆科多没想到一见面马齐就背书给自己听,这篇《风赋》他也读过的,只这马齐娓娓背诵侃侃款款如歌似吟,听来竟句句都是警句,字字都是箴言,他站着愣了半日神才惊醒过来,一摆袍角坐了马齐对面,说道:“谐松,鄂伦岱他们说你请我。总不成是让我来听你背书的吧?”
  “学问自书中来。”马齐浓浓吐了一口烟,语气却淡淡的,“我倒没有卖弄的意思,但你的兵进了园子,自然也有些惊心么!所以请你来,想问问,园里园外不同风是个什么缘故?”
  隆科多故作轻松地一笑,摘掉大帽子揩了一把汗,说道:“老马就为这个和我掉文?我还以为你疑心我谋逆呢!前几日接到泰安邸报,圣驾就要返京,皇上出巡这些日子,东西华门防务都懈了,有的太监还私自带了亲眷扮成女人六宫里乱串。
  北京城你也晓得,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儿。允礽散禁后常出宫散步儿;就是允禔,也甚不安份。先帝崩驾前那些事你也晓得,不由的人不悬心;八爷闭门养病,王府里做些什么文章天才晓得!——十三爷呢,病得七死八活的,不能理事。万一出个三差二错,都是兄弟的责任。因此,禁宫和这边都要绥靖一下,你就起了这么大的疑心!“说到这里,他竟激动得涨红了脸,戟指点着窗外说道:”老马,我们同朝为臣,我素来敬你是老前辈,但你今日算当众掴了我一耳光!进园的人都赶了出去,你听听刘铁成嘴里都胡唚些什么!谁指使他在那里辱骂我的?笑话,我要真的占领这畅春园,善捕营能拦得住?你马谐松能安安稳稳坐在露华楼上吃茶吃烟见人办事,给我背什么《风赋》?老实说,这事见了万岁还要撕掳撕掳,我要革参这个刘铁成——依着我当年性子,这会儿我就扒了他袍子臭揍他这匪性!你说我敢不敢?“马齐格格一笑站起身来,踱到窗前看了看外头,回身说道:”这里头没有刘铁成的事,也没有李春风他们的事。我们上书房其实就是前明的内阁。宰相嘛,肩头心胸都要宽一些,要撕掳只管撕掳,我是跌了一辈子跤子的人,并不怕再跌一次。皇上回銮净一净宫字,这原没说的,一是要有个招呼,二是要循规蹈矩。说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其实军令一下,兵遇见兵更是说不清。所以我叫他们退出去,请你来商议。依着我,紫禁城,由内务府宗人府加紧关防。畅春园,由善捕营刘铁成他们料理也就够了,九门提督九门提督,管好自己的九个门,就算差使办好了!“
  隆科多听着这话,马齐不但责任全揽,毫无推滞,而且明白说了要和自己“撕掳”,两个把柄攥得结实,却又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似虚而实,似实又虚得四边不靠,心里陡地一阵懊悔,马齐当自己的阶下囚一年有余,怎么就不晓得叫人用土布装一夜间黑了这老匹夫?他下意思摸了一下腰间,才想到自己没有佩刀,因冷冰冰说道:“心里没冷病,我也不怕吃凉药。方才进园子,我已着人去请廉亲王。就你我二人,还算不得‘合议’。”
  “那好得很。方先生也是上书房的,还有怡亲王,都请来如何?”
  “十三爷病得重,就不用请了吧?”
  “十三爷不要紧。他昨日去了丰台大营。能去那里,自然也能来这里。八爷也病着嘛。两位亲王扶病议事,虽劳苦些,我们责任也都轻了。”
  “好,虑得周详。索性连三贝勒也请来吧,他到底是坐纛儿皇阿哥。我们议,由他决。”
  两个人一满一汉,都是宰辅城府,讲究的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咬牙嘴上开花,看似辞气和平地商议,其实剑拔弩张寸步不让,已到了图穷匕首现的关头!马齐微睨隆科多时,正遇隆科多盯过来,目光一触火花四溅,都又避闪开来。马齐正要回话,却见允祥带着丰台大营的参将张雨登楼上来,因笑道:“你看看,十三爷这不是好好的么?不请自到了!”说着便起身,隆科多也只好起身,含笑着说:“王爷到底年轻,前儿我去探望,还喘得起不来呢……只是气色还不好,怎么说出来就出来了?”允祥却没理会两个人寒暄,一摆手命张雨侍立左侧,板着脸径至上首南面而立定,轻咳一声,说道:“有旨意。马齐隆科多听宣!”
  两个大臣惊得张大了口,半晌才合拢来,马齐心里松了一口气,隆科多却一颗心顿时吊起老高,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忙都一提袍角伏地叩头道:“万岁!奴才恭请圣安!”
  “圣躬安。”允祥表情呆滞,漠然看了看面前两个人,口中宣道,“圣驾昨日戌时已经返京,在丰台大营驻驾。命我传旨:速着隆科多马齐前往面见,钦此!”
  隆科多和马齐同时怔了一下,忙伏身叩头领旨,站起来对望一眼,都没有说话,心里却转的是同一个念头:原来你早已知道皇上回来,故意儿给圈套让我跳!允祥宣过旨,显得十分随和,笑道:“两位相公,是不是意见不合,在钻牛角尖儿呀?”一边说,就咳。马齐道:“园子外头有兵,十三爷想必是看见了。隆公要来接防,是我拦住了,就是这个过节儿。”
  “我们头上是一个日头。”允祥打头下着楼梯,漫不经心地说道,“大臣意见不合,常有的事,什么大不了的?八哥、我,还有两个皇阿哥都在北京嘛!方才进来,我已训斥了刘铁成,园内侍卫亲兵不许集结,各回岗位。僵持不好,有事慢慢商量,和气致祥——舅舅,你说是么?”他忽然站住脚,回身笑问隆科多。隆科多满心转着念头,见了雍正如何对答、如何辩解、怎样参劾马齐……一团乱麻似的,允祥的话统没有听见,乍然兜了这一问,竟不知说什么好,张惶了一下才道:“十三爷说的是。”
  三个人带了一大群太监出园,却见允禩刚刚从大轿呵腰出来,便站住了。允禩专为压制马齐而来,见允祥在这里,大觉意外,忙道:“你不是病着的么?昨儿他们还告我说你床也起不来的。这大毒日头底下,犯了暑气可怎么好?”允祥看了一眼步军统领衙门的兵,一千多人列成方队挺立在园门口空场土,一边招手示意李春风过来,口里说道:“身子不受用,就不给八哥请安了。前儿八哥送的人参、银耳都收了。你自己也病着,还惦着我——我是来传旨的,皇上和衡臣相公已经回京,在丰台大营接见他们。您是议政王,既能走动,也该去叩见的。”允禩先是惊得一震,随即安详地一笑:“唬我一跳!皇上竟已经回来了?我还以为圣驾还在山东呢!既如此,我当然要叩见的。”李春风早已过来,此刻见是话缝儿,忙上前打千儿道:“十三爷,您叫我?”
  “这不是李春风么?”允祥笑道,“记得你在西山锐健营为差,几时调九门提督衙门的?你十七爷去了古北口,十三爷病着,就舍不得过来请个安。真个谁养的狗看谁的门了?”李春风忙笑道:“奴才去年五月调步军统领衙门,还是爷批的札子呢!几回到王府请安,您都不在,听说您病了,府上人更不叫见,位份摆着,也是没法子的事。瞧十三爷气色——”
  “噢,我没什么,这不好好的么?”允祥笑着打断了李春风的奉迎,张着眼看了看黑鸦鸦的三个方队,努嘴儿道:“那是你带来的兵?”
  “是!”
  “多少人?”
  “一千二百!”
  允祥“嗯”了一声,说道:“兵带得不坏,满有规矩,你出息得不错了!”“这都是十七爷的教诲,十三爷的提携。”李春风忙赔笑道:“奴才自己有什么能耐?”允祥扑哧一笑,说道:“这碗米汤灌得有味儿!——去吧,老热的天儿,太阳底下不能站久了。带兵两个字,一个‘严’一个‘爱’——叫他们散了,双闸堤边大柳荫下歇着待命。”
  “扎!”
  李春风单膝跪地一叩,起身便退了过去。在队前发了几句口令,便听军士们轻声鼓嗓欢呼,哄然而散,原本肃杀得紧张的气氛顷刻之间化为乌有。隆科多见这个牙将连自己这个主官问都不问一声,就执行了允祥的命令,气得脸色煞白,又听允祥连连招呼众人上轿,只好憋了一肚皮气升轿,随着允禩允祥的鹅黄亮轿迤逦向东南——丰台大营而来。
  允禩允祥等人一溜大官轿在丰台大营辕门口停下,便见毕力塔迎了上来,笑着给两个亲王请安,说道:“卑职的中军帐已经腾出来,万岁移驾那边,这会子正和方先生张中堂说话呢!旨意王爷和大人们一来就进去,不必在这里候见了。”
  言毕,向马齐隆科多一注目,算是行礼,马齐没有理会,肃立听了旨转身便走,隆科多却陡地一阵心寒,觉得有点大事临头的感觉:方苞允祥张廷玉都是铁杆儿忠臣,马齐是对头,毕力塔这次也得罪得苦,三贝勒乌龟不出头,至今连面也没露,自己手里连一点底牌没有,谁知这个廉亲王不会“舍车马保将帅”,跟着众人把自己往死里治?原来心里存着那点子“光明正大”的心思,到这地步儿越想越靠不住了。眼见营内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这极平常的关防威仪,也觉得是冲自己来的,蓦然间心头撞鹿般乱跳,已是冷汗热汗交流满颊,恍然听允祥在营门口交待毕力塔:“熬几锅绿豆汤送畅春园门口,给李春风的兵解暑……”他再也不敢多想,跟着众人踽踽进了军营。允祥已从后头跟上来,随着允禩身后登了大军中堂,躬身立在滴水檐下,正要报名进去,却听雍正在里边笑道:“大热天儿,规矩减些儿罢,都进来说话么!”
  几个人互相略一注目,允祥允禩打头鱼贯而入,顿觉身上一阵清凉——屋内四匝都用大条盘垛了冰块——允祥是个病躯,竟打了个冷颤儿,允禩已领头儿叩下头去。因雍正已吩咐过,几个人只叩了三个头便起身退到一边跪下。马齐在外边因阳光刺眼,进来时一片昏暗,此时才仔细看,见雍正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青实地纱袍外套蓝实地纱褂,腰间束一条金镶蓝宝石红绿碧玡马尾钮带,端正坐在案边,旁边方苞张廷玉都是一坐一立。正想着如何报说和隆科多的争执,允禩却先开口说道:“方才进来太暗,这会子才看清了,皇上圣颜甚好,只是清减了些,似乎也晒黑了点。这些天快马一天一报,说皇上还在山东,说实在的,臣弟心里有点懈,想着銮驾少说也要五七日才能回,原来皇上竟是微服回京来了。
  亲民,固是好的,但皇上万乘之躯,白龙鱼服在外,出丁点儿差错,可怎么好呢?“说罢又是哭又是拭泪。见他用情如此真挚,张廷玉心里一阵惭愧,隆科多却是一阵寒栗:八王爷如此奸诈,就登极也不是个好侍候的主儿!
  “难为你们想着了。”雍正含笑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坐在乘舆上走马观花,能瞧出什么名堂?朕又惦记着年羹尧入城典仪,所以索性和廷玉扮成商客回来,差点儿连这丰台大营都进不来!”说着便笑,又叹息道:“这次出巡得益良多啊!小饭店里用用餐,才晓得朕的制钱还没有真正流通;一两银子只能兑八百制钱,库里积罗盈案堆的却都是新铸的钱!
  还有,佃户们为少缴粮,把地都写到了缙绅名下,朝廷没得一分实惠,都便宜了那些不纳粮的土地爷们。朕若一味垂拱九重,不肯轻出御辇,这些利弊何年何月才能知道?马齐,限令各皇商、盐税、钱庄,平准库粮一律不准收白银,改收制钱的政令下去了没有?“
  马齐见气氛奴此和缓,也为错疑了隆科多,心里多少有点懊悔,见皇帝问,忙赔笑道:“廷寄头十天就发了各省,是臣和隆科多合印发的。有的省份如两广云贵,现今还未必收到呢。至于官绅纳粮,田文镜已在试行,遵旨稍后再办.”
  “嗯,好。”雍正啜一口茶,又转问允禩,“老八,说是病了,可好些儿了?”
  “承主上关爱。”允禩身子一欠忙道,“臣弟是受了些热,头晕些,今儿刚刚好了出来视事,恰就主上回来了。”“这就是缘份呐。”雍正似笑非笑,淡淡说道,“既好了,有些事还要倚重你多料理料理。允禟这几日就随年羹尧回来了,劳军的事要偏劳你了。旗人分田的事看马齐转过来的折子,仍旧是个不成。还有允峨、允禵,朕并不为惩罚他们,他们和亏空官儿们牵扯太多,在京不制政令,怎么就怨天怨地?细究起来,他们没有罪么?这些事你该劝劝,大约他们还听你的些儿!”说着,脸上已没了笑容,搭着眼皮只啜茶不语。允禩满腹心思原也是如何应付搜园的事,没想到雍正从这头挖剔自己的不是,垂头思量了一下,捡着容易的回答道:“劳军的事臣弟和隆马二位会同十三弟不知商议过多少次了,断不致误事的。现就年部回京驻扎地,实在没个好地方,大热天儿也不宜征用民房,十三弟病着,臣弟和舅舅商议,可否请丰台大营匀着些儿,左右三千人,不是难事。”
  “嗯。”
  “旗人屯田的事也差不多办下来了。在京闲散没有职分的旗人三万七千多,每人分田四十亩,都在顺义密云京畿这一带。都是上好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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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离家也近。”
  “嗯。”
  “至于允禟、允禵,也确有他们难处。”允禩原打算从旗人分田自种这个题目上把话岔开去。谁都知道这班子八旗子弟各有旗主,亲套亲、人连人一直捅到几个铁帽子王爷跟前,人人都不是省油灯,这上头打擂台,就引得皇帝掉转矛头和八旗旗主去对花枪,不想雍正却只一味地“嗯”!允禩无可奈何,只好咽口唾沫说道:“允禟在口外水土不服,常闹肚子,上回写信给十三弟,已经瘦成一把干柴,想求十三弟奏明,请旨回京调养。十四弟主上是知道的,性气高些,心里不快是有的,并没有敢怨恚朝廷,他办事还有些章法,这里我也想代十四弟讨情,回京严加管束也是可行之道。”说罢便看雍正。
  雍正听了没言语,半晌才冷笑一声,说道:“朕在外头栉风沐雨,巡河工,访民情,你们敢情坐在北京糊弄朕?!听起来倒是头头是道,其实真的是这么回事么?旗人,十个里头连一个真去的也没有,分的田有的租了别人种,还有的竟卖了!朕想叫他们变得有用些儿,反倒弄得他们更有钱吃喝玩乐!老十有病,老十四也有病,这朕都知道,但他们害的都是心病,心病好了,身子骨儿自然也就好了。朕登极以来连抄了一百四十多官员的家,这一次朱批抄李熙二十四家,早在出京第三天就批给了你,为什么至今还寄发不出去?嗯?”
  他辞色间并不严厉,只是侃侃而言,但句句听来都像刀子一样,犀利得令人心悸,连允祥在旁听着,也觉心里不安,生怕他雷霆大怒,当场就处置允禩.
  “回万岁。”允禩最怕的是雍正彻底追究隆科多,说这些事,他心里更觉不安,因一横心大声道:“其实臣弟不说,万岁也知道,这些差使都是极难办的!先帝爷何等英明?万岁何等刚毅?施世纶何等清正强干?从康熙四十六年清理亏空,十八年了,那里就一蹴而就了?本来已经人心不安,李熙七十多岁的人了,有擎天保驾功勋,还债已经还得精穷,再抄家,不怕寒了臣子们的心?要这样,我才菲力薄,实在办不来,甘愿也去守陵,请皇上另委能员,以免我误国之罪!”
  允禩号称“八贤王”又名“八佛爷”,平素是最温文敦厚,人前不说一句刁话的。今日在这个铁腕帝王面前竟如此挺腰子,惊得众人愕然相顾,脸色煞白。一时间,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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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三十七回 千乘万骑将军凯旋 泪尽露干弱女饮泣
 
  雍正也被惊得一震,但随即就恢复了平静,盯视着允禩道:“老八,你这是怎么了?这是议事,不是怄气嘛!”他站起身来,踱着步子,良久,才徐徐说道:“朕如令落了恶名儿,是个‘抄家皇帝’,朕自己心里有数。施恩是要施恩的,不是你那个施法。待整顿好吏治,朕自能把这恶名儿给改过来。上回刘墨林讽谏,写了一首诗,里头有两句,‘人事如同筵席散,杯盘狼藉听群奴’,说的就是被抄人家的苦。朕说,先甜者必后苦,甘于苦者必甜。这些赃官污吏,听任他们以贪婪横取之钱财,肥身家养子孙,国法何以立则,人心何以示儆?贪墨即是国贼,这些钱又没有拿来充朕的内库,满朕的私囊,朕有什么错?你老八说!”
  “如今抄家抄得官员谈抄色变。”允禩毫不示弱,“打牌都打出‘抄家糊’了!官员为士大夫,难道不应稍存体面?朝廷办事还得指望他们嘛?”
  他一心想兜着这个扯不清的大国策和雍正争论,一改平日徇徇儒雅的风度滔滔不绝,说得振振有词。张廷玉见雍正满脸乌云越聚越重,眼看就要发作,便给方苞使眼色。方苞立刻会意,笑道:“八爷,主上刚刚回京,一路鞍马劳顿,这些事留着慢慢议的为是。”
  “朕未必一定要和你议这事。没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
  雍正一腔怨毒之气,幽幽盯着允禩道:“你是好人,总在替别人着想,朕这样的寻常主子,如何用得起你这样的圣贤?你病着,且回府养病,回头朕自然有旨给你。”听着这阴狠苛毒的讥讽,堂里堂外几十号人心里无不发瘆.允禩却毫无惧色,伏身一叩头,说道:“臣弟与万岁政见不合,但并无自外万岁的心思。既然万岁有这旨意,臣弟自然凛遵如命,回府养病读书。”起身又打个千儿掉头便走。雍正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突然扬手道:“慢着!”
  允禩还未走到门口,听见这一声喝,怔了一下,旋即回身,却不肯失礼,深深一躬道:“万岁有什么旨意?”
  “你读的那些书,都是作官的道理。”霎时间雍正也恢复了常态,只嘴角仍微吊着一丝轻蔑的冷笑,侧过身从文卷中抽出一本折子,递给身边的隆科多,说道:“舅舅,这是李卫上的折子,里头有一首《卖子诗》,拿给廉亲王带回府里看,民为国本,让廉亲王体味一下‘廉’字要紧不要紧!”隆科多两只汗湿了的手颤抖着接了折本,过去转给允禩.允禩伏身又叩头,说声“遵旨”,袖了折本竟自悻悻而去。
  雍正盯着允禩潇洒飘逸的身影,许久才无声透了一口气。
  这才问马齐和隆科多:“你们两个怎么回事?畅春园出了什么事,两军对垒似的?”隆科多眼见马齐白发乱颤口鼻不正,生怕他恶人先告状,因抢先一步,口说手比,自己怎么请示三贝勒弘时,又与允禩合议,如何因管着善捕营的允礼去了古北口,又防着小人作祟,潜伏宫中有不利于雍正之举……一一备细说了,又道:“马齐并不管军政,靖园又没有干扰政务。
  他突然插手,本来没事的事,倒搅得满世界都惊动了。刘铁成在园里放肆辱骂,臣真的是忍气吞声,颜面扫地……“说着不知怎的触动情肠,心一酸,眼圈便觉红红的。
  “我也是领侍卫内大臣,万岁安全,不是你一人的责任。”
  马齐不管不顾,扬脸盯着隆科多,“搜宫、靖园,其实应该请旨才能施行。就是我们一处合议过,也有些越礼,何况方先生、十三爷和我都不知道!”允祥觉得这事自己不应缄默,叹息一声道:“这事不妥当,马齐和舅舅不要犯生分了,我身子骨儿太不争气,由我来主持原是正理,也不会有这种事。”说罢连连咳嗽,嗓子一甜,知道是咯上血来,不敢吐,忙偷咽了。
  方苞皱着眉头一直在沉吟,他是上书房唯一的布衣臣子,只有参赞权没有决策权,隆科多不来找自己商议,大理上是挑不出毛病的。但他精熟书史,人臣擅搜宫禁,除了曹操、司马氏、东昏侯这些乱国奸雄,自唐而后,连严嵩也没敢干过。
  这一迹象可怖不在于隆科多的莽撞,是后头有没有更深更大的背景。但京师内外人事纷纭乱如牛毛,他一时也理不出头绪来。想着,方苞说道:“都是为国事着想,国舅还该有个商量。这种事开了例,后世不堪设想。”隆科多腾地涨红了脸,说道:“你在穷庐整理先帝国书,几次找你不见,今儿才知道你住了十三爷那儿。”马齐立刻顶了回来:“就是十三爷的钧命,马齐也不敢领!你那一千二百人是我赶出来了,你不要寻刘铁成的不是——这事回头我还要具本明奏,参劾你!”
  “马齐,没人说你不是,”允祥勉强笑道,“不过舅舅也是好心。先头大行皇帝巡狩热河,也都要净一净避暑山庄嘛!”
  “那不同。那是奏旨了的!”马齐脖子上的筋都胀起老高,“擅自带兵进避暑山庄的凌普已经正法!”“你太不象话!”隆科多目中喷火,“我是谋逆么?”马齐一梗脖子道:“我没说你谋逆,我说的凌普!”
  雍正一直在静静地细听,至此见几个大臣翻了脸吵成一团,突然扑哧一笑:“都动了肝火,忘了君前失礼了么?舅舅这事做得粗了,但世人千反万反,朕保舅舅不会有谋逆的事,马齐也疑得太重了。这里放着个丰台大营,一千二百人能在畅春园据守么?不要这样——你们谁也不许说话——听朕说,事情慢慢就过去了,慢慢就有分晓了。谁也不要再追究这事。
  好么?“
  马齐隆科多在畅春园闹到两军对垒的地步,众人原都以为雍正必定要穷追这件事,谁也没想到竟是轻描淡写的这么几句话,一片和息是非的意思溢于言表。隆科多本自怯情,吊得老高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众人的脸色也渐平静下来。但马齐仍旧心中不服,叩头道:“臣与隆国舅并无私怨。现步军统领衙门的人陈兵园外,传到外边甚骇视听。臣请旨,请隆大人下令兵士归营!”雍正一笑,看了看左右没言语。张廷玉道:“奴才以为马齐说的是。”方苞却道:“既来之,则安之为好。”
  “也不宜太不给舅舅留面子。”雍正斟酌着字句说道,“进园也不好,退回去也不好。这样,李春风部带的这一千多人,改拨善捕营指挥,算是善捕营靖园,仍由舅舅主持。这样就理顺了统属,外人也没话了。十三弟,就这么办,你叫张雨去园门口传旨办理。”待允祥和隆科多辞出去,雍正才笑对张廷玉道:“衡臣,没想到一回北京就看了一出龙虎斗!”马齐气咻咻还要说话,张廷玉道:“松公,从长计议嘛!”一时,又见养心殿总管太监李德全率着几十个太监进来请安,大臣们方都辞了出去。当晚,雍正御驾返回畅春园,德楞泰、鄂伦岱、刘铁成、张五哥一干侍卫带着畅春园原班护卫亲兵,新补进来的李春风驻守外围,风平浪静,一点意外的差池也没有。
  允禩憋了一肚子无名火“遵旨”回府“养病读书”。
  “养”了不到十二个时辰,畅春园传来旨意:仍着廉亲王筹办年羹尧入城献俘检阅事宜,“以资熟手”,欲待硬顶,他不敢;软辞推谢,旨意里先就有话:“廉亲王与国同休之体,虽有疾,卧而委之可也。王断不至因中暑疾推诿周张,致朕失望”!明话明说,必须带病办差。允禩心里倒了五味瓶价,悲酸苦辣辛搅成一团不成个滋味,此时才真的知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景况。只好磕头接旨,勉力到上书房,一一召见礼部兵部户部司官,布置郊迎大礼。那里该搭彩坊,何处应设芦棚,百官迎接地址,官员排列次序,又传令京城京郊沿道百姓家家设香案,户户鸣爆竹,醴酒香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得胜还朝。所幸这些部院大臣官员多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多年奔走门下,服从惯了,事事都觉顺手,无人不肯听令。渐渐地,允禩的心绪愈来愈好起来。待到五月初八年部兵马已到长辛店,初九可抵丰台,稍事休整,准定初十辰时入城受阅,前头驿站滚单递到,已是万事安排妥当了。允禩犹恐雍正挑剔出毛病儿,冒了暑热乘坐亮轿亲自踏看了潞河驿至午门一路布置情景,便向畅春园递牌子缴旨。
  其实刚过端午,园中榴花甫落月季盛开,浓绿丛中猩红黛白灿花纷呈,金缸贮长春之水,朱门插溢香青艾,夹花墙鹅卵石道上官员们翎顶辉煌来来往往,三三两两聚一处,有的是等候上书房大臣接见,有的是接见过刚出来的,都在兴奋地议论年大将军凯旋归朝的大典。见他过来,忙都逼手让道儿,请安的、问好的、搭讪着说话,各种媚态自具一格,也不能尽述。允禩这才深味,办差虽苦,苦中之乐难以言传,因见隆科多从澹宁居闷头摇着方寸步过来,两个人只一对眼,允禩便偏转脸去,招呼正在镏金大铜缸前和翰林们说话的徐骏:“你过来一下!”
  “八爷,您叫我?”徐骏撇了众人趋步过来,抢一步打了千儿笑道:“我刚刚儿见过万岁。这回迎接大将军回朝,在午门颁诏奖谕,他们拟了几稿都叫张中堂打了回来,方才万岁传旨叫我当场草拟,倒得了彩头呢!”允禩一笑,瞥眼见隆科多已经过去,方问道:“万岁还有什么旨意?是单单召见你的么?”徐骏起身道:“万岁说翰林院的几稿文字都太僵板,颂圣颂功颂德,要华美贵重,不能带八股气。
  其实我的文章也只词藻华丽些,谁知就对了主子脾胃!哦,方才接见,张中堂也在,听说话是隆中堂递了折子,请辞去九门提督,别的也没听见什么话。“
  允禩头“轰”地一阵发懵:看来隆科多真的要洗手下船了,这怎么处?!怔了片刻,方想到和这个满脸得意之色的徐骏说不着这个,因冷冷道:“用了你一篇文稿,就兴头得这样,我真得恭贺你了!我还以为抄你父亲的家产赏还给你了呢!告诉你,彭鹏和孙嘉淦联名儿参了你一本,万岁爷是个三伏脸,今儿塞你一把蜜,明儿不定就送你绳匠胡同!”
  “他们——他们参我什么?”正高兴得心花怒放的徐骏像挨了一闷棍,脸色变得雪白。
  “你和刘墨林争那个婊子苏舜卿。”允禩口气淡得像白开水,“刘墨林随宝贝勒西去劳军,你叫堂子,乘酒灌药,迷倒了那婆娘,嗯?有没有?下头的事用得着我说么?”见徐骏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允禩冷笑一声又道:“你虽有才,缺德缺得冒烟。巴豆汤泻死了你的老师唐敬,这事参上去,幸亏隆科多跟我通气,‘查无实据’保了你,隆科多要垮了,我也垮了,看是谁来用纸包你这把子邪火吧!”说完,也不等徐骏答话,拿起脚便扬长而去。
  徐骏站在花荫下,通身都是冷汗。苏舜卿的事是实有的——刘墨林离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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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叫了苏舜卿的局子。怕她不来,还拉上了王鸿绪、王文韶,听了几个曲子吃了几道菜,众人都辞出去,他就下了手用药弄倒了舜卿……因事毕发觉她不是处女,还骂了几句——这事外人并不知道,难道是家人吃里扒外走漏了风声?想想允禩的活,“查无实据”,眼下只有尽速灭口。不然,刘墨林回来就有一场好看儿——想着,徐骏再不迟疑,因见几个同寅兀自闹着要吃酒,说几句“改日奉请”,一脸假笑退出园外,吩咐家人:“备轿!——悄悄去嘉兴楼,好歹软硬请苏姑娘到府里!”
  但苏舜卿却已不在嘉兴楼,早已搬到了前门外棋盘街。自从在徐骏府唱堂会上当失身,苏舜卿像害了一场大病,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见人也不说话,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悔恨,不应图谋王文韶状元虚名,轻易着了徐骏的道儿。也没料到徐骏竟如此胆大心黑,明知自己是刘墨林的人,居然就下蒙汗药,居然就……。她心里像塞了一团烂棉絮,揪不清挑不完,堵得五脏六腑都是满满的,起先只是躺在床上整日无声流泪,后来连泪一并没有,只张着一双明洁的眼睛死盯着天棚出神。老鸨虽深知其中缘故,她开行院几十年,经这种事不止一遭,原想过几日自己想开了就撂开手了,眼见舜卿水米不进,倒象是立意自戕的样子,这才慌了神,过来安慰道:“咱们吃这碗饭的,就是卖嘴不卖身的,哪得个干净?何苦自己烦恼,糟踏了身子骨儿?不是我说句逞强话儿,我要立心从你身上嫌夜度钱,早就有这一日了,探花爷也不得占这个先。话说回来,说煞了咱们是行园里头厮混的,就冰清玉洁,也没个立贞节牌坊的理。我的老姐姐上回带几个女孩子,说开封呆不住,田大人封了所有妓馆,叫孩子们从良,遵的是万岁爷贱民脱籍的旨。但说‘从良’二字,哪得那么容易的,戏子王八吹鼓手,几百年代代传下来,不会种地,不会驾船,耕读渔樵谁不知道好?做不来作不得也是枉然呐!我也是苦过来的人,‘老鸨’是个什么好名儿?我也都认了,孩子,听我的,咱们得认命!”
  “就是探花爷,我看你也不必要那么痴。”鸨母见她翻转身向里,知道劝的路子不对,抚着舜卿肩头道,“男人们有几个好的?我一辈子也没见过个!我年轻时候接的头一个,是个举人老爷,你没见他那个正经,坐那儿听我唱曲儿,活似个关老爷,众人一走就变了个模样,我身上来着红,他就拱头抱腿地舔下头,不管前头后头都……我是个娼妓,也恶心他那下作样儿!唉,谁叫咱们是女人来着?依着我说,吃个哑巴亏结了,一床锦被遮盖了,这事哪来的痕迹?”
  苏舜卿“唿”地翻转身来,指着鸨母道:“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我跟墨林没那些脏事,就是有,也是我心甘情愿!你要说就说人话,再作践刘老爷,两个山字叠起,你给我走!”
  “我是为你好嘛!”鸨母看了苏舜卿一眼,垂下了头,苦笑着一叹,又道,“……当然更为我自己。徐公子是徐老相国的公子,又是八佛爷的红人。刘老爷新贵人,万岁爷跟前说得响的人。无论谁治我比捻死个蚂蚁还容易!眼见刘爷就回京来了,你有个三长两短,刘爷找我要人,我去哪里哭皇天呢?好妮子,千不念万不念,你总叫过我一声‘妈妈’,记念我从不逼你接客……”说着,掏出手帕子,已是泪如泉涌,握着嘴哽咽着就要放声儿。
  苏舜卿大滴大滴的泪水扑簌簌淌出,长叹一声和衣又歪倒,双手捂着脸道:“我是没脸见他,可又想再见一面……妈妈你别凄惶,我……吃饭就是了……”
  果然自此苏舜卿渐进饮食,作养数日,已能下地走动,只神情间冷冷的,连素常往来的姊妹们也不大理会。巴巴儿等到五月初十,是年大将军入城的正日子。
  苏舜卿料知城里必定人山人海,她厌闻人声,早早儿坐一乘二人抬竹丝凉轿,带了酒食香烟迤逦出了西直门,却见外头驿道两边挨挨压压都是城里拥出来瞧热闹的,不但树荫下,就是老日头下,不少人张着大青布凉伞,在伞盖下设香案迎候——其实雍正登极以来,还没有在京师子民前露过面,人们跑这么远,一为瞧“王师凯旋”的风光,心里倒是更想瞧瞧“皇帝老子”长什么样儿——苏舜卿见近城道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卖小吃的、汤饼烧卖凉粉酥糖炒面烧鸡卤肉小摊子上,高一声低一声唱歌儿似的叫卖声嘈杂不堪,便沿驿道继续向前,足足走了十里之遥方见人流渐渐稀少,便在一株大柳树下设了香案,端坐静等,她只求远远再见刘墨林一眼便于愿已足。
  卯正时牌,听得丰台大营三声炮响,一队队兵士举着矛戈顺序出营,沿驿道布防,每隔二十丈一道彩坊,中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彩坊两边各站一名军官,按剑挺立分段指挥,全部军士都是一色簇新的号衣,煞是威武森严。苏舜卿漠然坐着耐心等待。过了一会儿便见几个军士由西南官道打马飞奔入城,料是年羹尧军派人入城联络。不一时,便听城中拱辰台鸣炮三声,钟鼓楼齐撞响了,各个寺院大钟立刻相互遥遥相和。几乎同时,潞河驿那边画角齐鸣,军乐高奏,前头五百名校尉佩刀甩步而出把个黄土道踩得一震一颤,接着是一百八十匹健骡拖着十架红衣大炮炮车隆隆而过,也真亏了那些驭手,连骡蹄子都齐刷刷踩着鼓点子,黄尘都扬起老高。
  道旁的人们已经看怔了,苏舜卿好奇地看时,仪仗已出——前头是八十面龙旗,由八十名彪形大汉擎着过去。紧接着是五十四乘九龙曲盖,一色米黄色,只最后两个一翠一紫,为“翠华紫盖相承”。华盖后两长队军士都走得很从容,八面门旗导引,两面金鼓旗,两面翠华旗,四面销金小旗,出警入跸旗各一随后,一百二十名军士举着金钺、卧瓜、立瓜、钺斧、大刀、红镫、黄镫开过。苏舜卿巴巴地望眼欲穿,眼见五花八门的仪仗徐徐开过足有一刻,还不见年羹尧的影子。正发急间,便见六十四名军士护着纛车过来。纛车造得异常宽大,车上四角站着四名护纛将军,都是二品服色,昂首瞋目按剑,活似中岳庙里的四大金刚,车中纛旗旗杆有两丈余高,赤红流苏明黄镶边,宝蓝底色的纛旗足有丈二长短,上写着斗大的黄字:钦命征西大将军年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纛车后才是年羹尧的中军仪仗,却是十名穿着黄马褂的御前侍卫骑马先行,后边几十名中军护卫抬着天子尚方剑,擎着明黄节钺,簇拥着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年羹尧,却并没有别人陪着。
  苏舜卿虽是个女子,也知道允禟随军,是皇帝惩处这个“九爷”,自不能随在年羹尧身后。但宝贝勒和刘墨林是宣诏钦使,专门迎接年大将军回京的,至不济也要和年羹尧并辔而行,怎么连个影儿也不见?一时想着也许弘历不想喧宾夺主,留在西宁徐徐随后回来也是有的,一时又想莫不成刘墨林病了?胡思乱想着已是痴了,后边长长一队队兵士旗甲鲜明的仪仗也都没有留心看,只张着眼寻找刘墨林,却哪里得见?一直到三千人马过完,她才发觉树荫早已错过,自己已经坐在热烘烘的太阳地里,思量许久,苏舜卿轻叹一声起身来,对轿伕道:“回城去,西门进不去,从宣武门绕道儿回去吧……”一坐进轿,她便浑身瘫软,昏昏沉沉晕迷过去了。
  坐骑上的年羹尧当然理会不到苏舜卿这点小小的心思,这番“班师”回朝大典,四月初从青海出发,入关后一路都是黄土垫道,香烛鲜花迎送。沿途甘陕豫直四省,从入境到出境都是总督巡抚亲迎亲送、行跪拜礼吃仿膳餐,礼敬如对神明。各地州府道司馈赠的“仪程”堆山积海盈庭积屋,总计在百万两上下,根本无法携带,也不便带来北京,都暂存各地藩库回程时再带。此刻千乘万骑簇拥着他,座下紫骝,手中黄缰,论千论万的百姓香花醴酒望尘舞拜,走到哪里,人们都像倒伏的麦田一样五体投地不敢仰视。这风光,这排场,这荣耀自古以来人臣有谁享受过?扫一眼前头,龙旗蔽日,环顾左右,金戈辉煌,全都为自己是功勋盖世的大将军,得胜回朝来了!他铁青着脸,尽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和沉醉,江牙海水四团龙袍外套着金灿灿的黄马褂,明黄丝绦束着黑纱战袍和顶子上的三眼孔雀花翎在微微的熏风中飘动,目光炯炯凝视着愈来愈近的京城。灰暗高大的西直门前三百余名礼部司官,远远望见纛旗,从尚书侍郎黑鸦鸦跪了一片,齐声高呼:“年公爵爷亮工大将军万福安康!”
  年羹尧正眼也没瞧众人一眼,略一颔首便纵马入城。此刻城里烟花齐放香雾缭绕,爆竹起火冲天炮如同开锅稀粥价响得不分个儿。一座接一座的扎花彩坊间人流如潮万头攒拥,万目睽睽如狂如醉,瞻仰大将军风采。九门提督和顺天府衙门的兵丁手拉手结成人墙为年羹尧的三千仪仗开道,个个累得臭汗淋漓,各家门口的香案都被挤得稀烂,哪里还能执行礼部传谕“拱揖伏礼,虔诚示敬”?做好做歹,总算在辰末时牌赶到午门。这里关防得没有一个百姓,连同入京引见述职的官员,由简亲王、恭亲王两个皇叔带着,廉亲王领衔,足有上千的官员,一见纛旗中营到达,允禩一声“百官跪接”!
  亲王以下“唿”地全部跪了下来。接着静鞭三声,年羹尧才从惊怔中醒悟过来,忙下马来,便见午门正门呀呀而开,三十六名太监抬着端坐在明黄亮轿上的雍正皇帝迎了出来。立时,丹陛之乐大作,左掖门下三百六十名畅音阁供奉在黄钟编磐的撞击乐中,嘴唇一张一翕,念念有词地唱道:庆溢朝端,霭祥云,河山清晏,铃旗迢递送归鞍。赫元戎,繄良翰,靖献寸诚丹。载干戈、和佩鸾。功成万里勒铭还,遐迩共腾欢……雍正含笑徐步下了乘舆,静静听完歌乐,便向年羹尧走去,亲手解掉了年羹尧身上的战袍,年羹尧这才形式上“去了甲胄”,伏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嵩呼:“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雍正含笑受礼,亲自扶年羹尧起身,说道:“大将军鞍马劳顿,着实辛苦你了!”一手携了年羹尧,另一手摆了摆示意百官起身,二人径自从午门正门而入。允禩忙高叫:“礼成!
  百官由左掖门入大内领筵!“众人起身来,立时便是一片嗡嗡嘤嘤啧啧称羡之声。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写着“文官到此下轿,武官到此下马”的大石碑前站着允祥和刚刚到京的邬思道。允祥只笑着观礼,邬思道架着双拐站在一旁,叹息一声道:“粗材,亮工没几日好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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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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