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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

第四十一回  慊吏治胤禛嗟世路 恨不肖二次废太子
 
  康熙五十一年轮流蠲免天下赋逋诏旨颁下,民心大快。
  当年山左大熟,山右又报丰收,麦子连垄接陌长势喜人,江南米价降至斗米三钱。因怕谷贱伤农,康熙又命海关总督,将当年厘金全部用来籴粮。因此国库里虽然没了进项,河南、山东、山西、陕西、安徽、苏北等易旱易涝省份,盈库山积都是存粮。管着户部的胤禛除了严令各省藩司逐库查验险房漏屋,防着粮食霉烂,又与十四阿哥会商,将陈粮分补口外各驻军,调拨了大批燕麦、高粱、玉米等运往漠南蒙古贮存饲料。虽有胤祥等人帮着,也忙得不亦乐乎。四月下旬康熙巡行热河,又下旨从此滋生人口不再增加丁银!即以本年丁数为定额,著为令”,其实是永不加赋、轮流免赋和永不增丁银(人头税)三管齐下。胤礽本来就对这些政令一肚皮的不乐意,眼见胤禛和留守北京的张廷玉干得兴头,索性来个“奉旨照转”。凡有旨意,属兵部就批给胤禵,属户刑二部就批给胤禛胤祥照办。张廷玉却不似马齐,无论怎样不满,昏晨定省,每日进毓庆宫请安,出来便自到各部询问部务及旨意施行情形,一式两份报毓庆宫和热河御驾行在。算来竟是把太子束置高阁,体体面面地晾在了一旁。直忙到秋八月金谷登场,几个忙人才松了口气。
  九月初四,胤禛接到谕旨,皇帝在承德过重阳节,节后启驾,如天气晴好,十六日巳时返回北京。这是毓庆宫转来的抄件,不用说在京的亲王阿哥都有一份。胤禛和胤祥正在户部议事,皱了眉看着谕旨道:“我很疑心太子爷压根就没看这诏谕,迎驾是礼部的事,我刚从那儿回来,陈诜是尚书,才上任不摸头绪罢了,连尤明堂也没个动静。再说,这一路关防驻跸,圣驾回来安顿到大内还是畅春园?……怎么都没个章程?”
  “谁知道他昏天黑地的每天做什么营生!”胤祥打了个呵欠道,“上回我去毓庆宫,王掞也在,给太子爷讲四书‘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说得两嘴发干,太子爷听了只是一笑,说起诗韵来,又说江南曲调无去声,直隶曲调无入声,什么四声三声,论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王师傅气得脸这么长,说:‘太子爷,词韵声律您再精研,比得过唐后主么!刊说罢竟拿起脚走了。”
  胤禛想象着王掞讲书口说手比,胤礽听课昏昏欲睡的样子,不禁失声大笑,起身道:“咱们去一趟上书房,看看张廷玉什么想法。”
  于是兄弟二人至西华门联袂而入,从隆宗门进来直趋上书房时,只见一个四品文官正在榻前小杌子上正襟危坐候见,却不见张廷玉。胤禛看时却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鄂尔善,便笑道:“是你在这里?衡臣呢?”鄂尔善早已站起身来,一脸端肃庄敬地给二人请了安,安详地答道;“张中堂在批本处,已经去了有一会子了。”胤祥知道,鄂尔善是御史里风骨最硬挺的一个,太子更改贪贿官员名单,独他一人连上三章谏止,要不是言官身份早就罢官了,因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又要奏谁的本?”
  “回十三爷。”鄂尔善略一躬说道。“凤阳署理知府李绂,境内出盗案,兵部咨文安徽巡抚出兵弹压,已过三个月。至今李绂没有将此案上报,显见是讳盗规避处分。臣拟了个折子要请张中堂转奏朝廷。”胤祥笑道:“这弄到一个门里去了。你知道李绂是谁的门生?”鄂尔善看了两个阿哥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知道,是张中堂的高足。惟因如此,更应请中堂秉公处置。”
  胤禛上下打量着鄂尔善,三十多次年纪,略显修长的身材,一身朝服熨得平平展展,白净面孔上三绺漆黑的长须纹丝不乱,三角眼中两颗大大的瞳仁,几乎不见眼白,十分干净利落——这么年轻的御史,升官的心正旺,竟然敢碰张廷玉的霉头——心下顿生好感,因缓缓道:“依着我说,罢了吧。这不是大事,况且他也未必是故意的。廷玉素来没有门户之见,每日忙得四脚朝天,少叫他生点烦恼不好?”
  “回四爷,四爷的话臣不能奉命。”鄂尔善垂头一躬,款款说道:“于皇上而言,事虽不大,可见李某人品;于百姓而言,境内有盗案而不报,容易酿成大祸,不是小事;于张中堂而言,愈是自己门生愈应严议,为百官破除门户立一表率。”
  胤禛盯视鄂尔善良久,见鄂尔善从容地看着自己,毫不局促慌乱,心里暗赞:此人有大臣之风。遂点了点头,说道;“我是随便说说。既然你觉得自己对,按你的心行事就是了。”说着便和胤祥一同出来。
  到了批本处,胤禛才知道是施世纶来了。张廷玉正在这里和他攀话,见他们两个进来,忙起身笑道:“二位爷,我还以为你们不进来了,正预备办完事去一趟呢。这里老施来了,都察院石督御史丁忧出缺,我想请他主持一下,老施正和我打擂台呢”施世纶因久不见胤祥胤禛,请了安,扎手窝脚地还要磕头,早是胤祥一把扶了起来,笑道!话老货,你倒结实,吃得红光满面的!北京城有老虎吃你不成,廷玉,你只管下札子,叫他来!御史嘛,清官不干谁干?”说得施世纶也是一笑。批本处几个司官见长官王爷像是要议什么事,忙都夹着卷子到隔壁北房里办事回避。
  “就在这里聊聊吧。”胤禛一摆袍子坐了张廷玉对面!江南按察使衙门受贿纵凶逃逸,凶手在淮北偷银子,拿住了。还有一个刑场上没杀死的,也逃了,在济宁养伤,他的表兄举发,也拿住了。看来江南冤狱比之北京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个蓝理,剿匪误剿了良民,错杀一百多人。蓝理征台湾时盘肠大战,是个骁将。又事出有因,有这功劳情分,万岁免他的罪也还罢了。怎么治一个江南巡抚希福纳就这么难?张伯行奉部文去署理巡抚衙门,听说他还不肯缴印?”张廷玉点点头,说道:“希福纳是八爷的门人,扳倒他得万岁发话。张伯行和老施差不多,没有旨意,没有太子宪谕,只凭一纸部文,济什么事?就是刑场上没杀死的那一位,济宁道是我的门生,也很后悔‘不该逞能’拿到的。”
  吏治如此,胤禛真有点哭笑不得。胤祥扑地一笑,说道:“国家真没劲,犯人拖到刑场上都杀不死!我就不明白,监斩官是做什么吃的?还有验尸的!”
  “阿哥爷们钟鸣鼎食,哪里晓得世路上的事!”施世纶感慨地说道:“上回刑部王尚书说大辟刑法不易作弊,他也不知道刽子手也都是祖传世家。练刀工用宣纸铺案,挥刀剁肉,肉剁成饺子馅,宣纸不许着一刀!刑犯家里打点到了,一刀利落还要项下连皮;没塞钱的,慢牛车走十八里才得死绝!像这样刑场逃逸的,你瞧着他把人砍翻了,肉血模糊煞是吓人,其实筋络咽喉都没断。只要银子上下左右打点到,刑场上照样砍不死——国家没劲,十三爷说得不错!”
  几个人闲谈了一阵,施世纳因见张廷玉看表,便起身告辞出去。胤祥便问:“衡臣,眼见皇上就要回銮,各处公务你得汇汇总儿。没见我们这太子爷,任事都不管,万岁回京看看七颠八倒的,可怎么好?”张廷玉仰脸看看窗外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良久才说道:“我已回了太子爷。万岁爷叫马齐给我写信,一切迎驾仪仗从简,所以只叫了礼部尚书交待几句。
  倒是一路关防是要紧的,万岁特旨发到武丹那里,由武丹和善扑营调停部署。我们只用把自己的差使料理停当就行了。”胤禛胤祥这才明白,康熙自己在热河已经把回銮的事安排周祥。胤禛还想问问康熙回来居处,思量了一下觉得多余,便起身告辞。
  “四爷,十三爷!”张廷玉起身送他们出来,正要回上书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臣还想问件事。那件贪贿名单是在二位爷手里,还是已经缴了毓庆宫太子爷那里?”
  绣禛抬头看了看天,稀稀落落冰凉的雨点已经洒落下来,想了想答道!话名单是老十三草拟的,太子爷改动了又交我看,我没有再改就缴回了。是老十三送回去的吧?”“是我送回去的。”胤祥诧异地问道:“这是规矩。怎么了?”
  “没什么。”张廷玉一笑道:“昨日陈嘉猷来上书房,问名单在我这里没有?我说没有,已经缴回。他还不信,我拿了回执给他看,他才没再问。”说罢身子一躬转身去了。胤禛沉吟片刻,问胤祥:“你那里有没有回执?”
  胤祥一怔,随即笑道:“我从来不要这些东西,我给了朱天保。这算什么屁事?我每日要缴几十个卷宗,揣一桑子回执揩屁股用么?”胤禛再思量,这事不是大事,胤祥率性粗疏,也难叫他和自己一样,因见雨下密了,便笑道:“看这天像要连阴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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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内务府借件油衣,该回府了。”
  深秋季节淫雨连绵,自过重阳后没有一日晴好,时而豪雨如注,时而飘洒若雾,有时又像筛面,均匀又细密地荡落下来,京师大街小恭积水如漂,在惊风密雨中起着连阴泡儿,时聚时散,浑黄的潦水缓慢地汇向街边的沟里,淌进金水河和京西一带的海子里,在这凄风苦雨的寒秋,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在官场民间悄悄传开:“康熙爷龙体欠安,病得不轻!”
  尽管大王与庶人不同风,官民冰炭不共炉,在执政五十一年的英主康熙身上,大家都一致:都盼着康熙早日康复回銮。胤礽复立太子连连黜罚保举过胤禩的大臣,弄得人人心慌意乱不遑宁日,康熙一旦晏骂,接踵而来的大变不问可知,因此人们便走门串户,冒雨拜谒长官,门生请见座师打听信息。百姓们则又是一种办法,有的请缙绅出面到庙里唱戏,明是恳乞停雨放晴,暗里乞求福祐康熙平安,能再保几年太平日子,大觉寺、白云观、圣安寺、法源寺、天宁寺、大钟寺、
  智化寺、东岳庙、牛街清真寺、潭柘寺等几十处寺庙,观赏络绎不绝的都是顶礼膜拜的香客,请求神佛保佑“康熙老佛爷万安长寿”。
  在京师一片焦灼不安的等待中,九月十六过去了,九月二十六又过去了,承德那边仍旧毫无消息。张廷玉几次发生承德的请安折子都退了回来,说是圣驾已经启行,至于为什么至今不到北京,走的哪条路,连他的门生承德知府也不知道,弄得这位素以稳健持重著称的宰相也梦魂不安一夜数惊。
  二十六日晚间,张廷玉从上书房回来,略用了几口饭,想想无论如何今晚不能在家睡觉,要去上书房守候,半躺在安乐椅上一杯茶没吃完,便见家人进来禀道:“相爷,内廷有旨!”
  “谁来了?”张廷玉一骨碌翻身起来,激动得声音发颤:“快……快请”话音刚落,便见六宫都太监李德全款步进来??张廷玉生恐他是来传噩耗,脸白得没点血色,好容易才把持定了,硬硬地点了点头道:“老李稍候,容我换了官服。”
  “不必了。”李德全微微一笑,南面立定。张廷玉略整了一下袍褂,双膝跪倒,颤声道:“奴才张廷玉恭请圣安”“圣躬安!”李德全顿了一下,又道:“张相请起!”
  张廷玉听判康熙平安,一口气松下来,身上一软,几乎爬不起来。两个家人从没见主人这样的,忙上前搀了起来。张廷玉也顾不上问别的,便道:“这是怎么回事嘛?连马齐也不给我来信!京师又谣传圣上欠安,我这个领侍卫内大臣,连皇上在哪里都不知道!”
  “皇上今日上午微服还京。”李德全说道:“下午冒雨带着武丹视察了京西驻军,又到潭柘寺上香乞求停雨,刚刚回到畅春园澹宁居。此刻立召张相进去。”说罢换了笑脸,一个千儿打下去,又道:“方才是传旨。这里咱给张相叩安了!”
  张廷玉张大了嘴,怔了移时才回过神来,忙忙地换衣服挂朝珠,一边问道:“皇上还叫的有谁?”李德全压低了嗓子道“您是头一个知道的。大约为太子的事,皇上召见您,要即刻处置。太子爷坏事了”张廷玉但觉“嗡”地一声,耳鸣了好一阵,再不说话,也不乘轿,命人牵马,换了油衣一跃而上,又吩咐一声:“半夜给我送饭!”双腿一夹,那马泼风般消失在雨夜之中。待到畅春园东门双闸旁边,张廷玉掏出怀表,趁着闪烁的宫灯看时,还不到戌正,用了半刻的工夫。张廷玉正迟疑着是等李德全赶上来一道进去还是立刻请见,侍卫房里等着的张五哥一溜小跑过来,扶着他下了马,说道:“万岁爷刚刚用过晚膳,马中堂和方相公正陪着说话呢。”
  张廷玉没言语,只点了点头跟着往里走。此刻雨下得更大了,隔雨帘望去,半箭远近的宫灯都模模糊糊的。雨点子没头没脑敲打着黑魆魆的竹林茂树,不分个儿响成一片,哨风袭来,闻明冷得人通身寒彻。待到澹宁居前丹陛下的大铜柱旁边,张廷玉下半身已湿透了。站在廊下略略定定神,拧了拧袍角,细听动静时,却是方苞在说话:“先忠宣的《忆江》,主子说注得琐碎。其实当时他正被囚拘,生死不测。四方无梅,又怕人看不懂,所以注得详细些。其实词章悲沉动人心扉。既是主子记不清爽,我就给主子背诵一下: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愬谁?空凭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华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张廷玉没有想到康熙此时还有心情谈诗论词,慌乱的心情顿时安宁下来,轻咳了一声道:“奴才张廷玉恭见万岁!”
  “廷玉来了?”康熙正歪在炕上倚着大迎枕假寐,坐起身来道:“进来吧!”张廷玉答应一声趋步而入,却见马齐和方苞一边一个坐在康熙榻前,叩头请了安端详康熙,神情并无异样,只显得略消瘦了些儿。不知怎的,张廷玉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康熙笑道:“你也有儿女子气?朕这不是好好的么?起来吧!”
  张廷玉揩了揩眼站起来,勉强笑道:“十多日与圣驾断了音讯,太平时节,这太反常了。奴才得先谏万岁一本,此事可一而不可再!”康熙凝视着案上的龙凤烛,许久才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很是,此事可一而不可再,也不会有这个‘再’了。就在此刻,赵逢春已经奉旨入城,着善扑营军士接管紫禁城防务,将胤礽押解咸安宫暂行囚禁。同时被拿的还有十三贝勒胤祥”张廷玉尽自心里已有准备,一旦证实,还是吃了一惊,苍白着面孔怔了怔,喃喃问道:“不知太——二爷又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马齐见康熙向自己示意,一欠身说道:“八月十二万岁偶感风寒,命在山高水长楼建醮乞福。清场时挖出了魇镇万岁‘速亡’的符箓,当时即诏命各宫搜查,在烟雨楼、烟波致爽斋十几处地方都起出了魇魔鬼物法器。经密审太监供称,是凌普支使。十三日拿到凌普,是我和方先生会同审讯,凌普交出了他和托合齐、朱天保、耿索图等十四人的歃血为盟誓书,要‘共保太子、剪除异党’。凌普供出,万岁回銮之时,密云都统将拦路劫驾。我和方苞几经商议,请示万岁后发布明诏,九月十六回京,以观动静。其实九月十六我们才启程,走的是喜峰口,从东边绕道回来的。”马齐说得虽然干巴,脉络却还清楚,张廷玉听得出了一身冷汗,这起子奸邪小人竟真的敢打康熙的主意!想着又问道:“圣驾不从密云过,密云那边有什么动静?”马齐说道:“过了一个假銮驾,密云都统把调兵将令都发了,后来大约有所觉察,又撤了令箭。”
  张廷玉紧皱着眉头思索着,良久,打了一躬说道:“奴才已经明白。请万岁留意,这些事情胤礽未必亲自参与,小人辈希图拥立之功,造作大逆,事成居功,事败往主子身上推也是有的。”方苞格格一笑,说道:“衡臣,你说的这些,万岁都想到了。但太子不修德,不理事,为群小包围,前次被废蒙恩起复,种种劣行毫无改悔。夫天下者公器也,君主代天秉之,万岁数十年栉风沐雨艰难缔造,才有今天规模局面,能不能托付胤礽这样的人?”
  张廷玉一摆袍子长跪在地,声音颤抖着竟有些哽咽:“奴才不是怕废太子,也不是心疼二爷。但这事实在骇人听闻,一旦全揭出去,天家骨肉惨变,朝廷将兴大狱,书之史册传于后世,有伤皇上圣明之治……奴才的意思,能否牵扯的人少一点,事情办得密一点,聊存天家体面。再说十三爷,奴才敢作保,他不是太子党,乃是实心为国踏实办差的阿哥!”
  “十三阿哥的事回头朕告诉你。”康熙叹息一声趿了鞋下炕来,一边漫步踱着,说道:“你起来,给朕拟诏书,朕口授,你写!”
  张廷玉起身来,内里的中衣已被汗湿得贴在背上,援笔濡墨盯着康熙,听康熙款款一字一顿斟酌着说道:“前因胤礽行事乖戾,曾经禁锢,继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从宽免宥,本期其痛改前非,岂知伊从释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显露。数年以来,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秉性凶残,与恶劣小人结党。危害社稷,亵渎神器。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著将胤礽拘执看守”他口授着,张廷玉走笔??书,见康熙停下来沉思,便道:“‘危害社稷、亵渎神器’一语似乎点得太重,这是大逆罪,恐怕引起物议。”
  “好,删去。”康熙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样写——胤礽于皇父虽无异心,但小人辈若有于朕躬不测之事,则关系朕一世声名……前释放时朕已告诫,‘善则为皇太子,否则复行禁锢’已详载起居注。今观其毫无可望,故仍行废黜。”他说完,张廷玉也已停笔。康熙接过来看了看,说道:“好吧,就这样明发。再加上一句——诸臣工皆朕之臣,各当绝念,倾心向主,共享太平。后若有奏请皇太子已经改过从善,应当释放者,朕即诛之以杜妄言!钦此!”
  诏书写完了,康熙和张廷玉、方苞默默注视着那张墨渖淋漓的宣纸,久久没有言语。马齐说道:“上次废太子后,诏令共举储君,弄得满城风雨。这次请万岁圣心默定,早立新太子,以定人心。”张廷玉心里敢正想这事,便抬头看康熙。
  “不立了。”康熙说道,“朕决意不再立太子。”张廷玉身上一颤,把笔放下,忙跪下道:“万岁……”“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要说了。起来吧”见张廷玉跪着不肯起来,一直没有说话的方苞叹了口气道:“廷玉,我朝制度与前明不同,阿哥们都开府建牙任事办差,立太子早了容易有阋墙之祸啊!”
  张廷玉满腹狐疑地站起身来,说道:“这是你方灵皋的主意?”方苞一笑道:“是与不是无关紧要。宋仁宗三十年不立太子,太祖、太宗皇帝也都没有立太子,天下不也照样太平?”
  “所谓不立太子,只是不公开建储而已。”方苞翘着老鼠胡子,眼中放出贼亮的光,“皇上将默定继位之人,亲书金册,置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一旦龙归大海,国家即有新君。皇上在一日,则无人能知何人是太子,杜了多少是非?”
  这真是亘古未有的立太子法子,马齐和张廷玉不禁瞠目结舌!却见康熙恶狠狠的眼风扫过来,说道:“此事只有你们三人知道。谁走漏出去,朕必取他的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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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二回   重雾漫幛岐路彷徨 密云未雨智士观局
 
  北京城里天翻地覆,一夜之间太子被废、胤祥被执,官场民间人心惶惶,邬思道却不知道。他自四月康熙离京,即向胤禛请假出游,由漕船下瓜州渡溯江而上,在湖广游龟蛇二山,登黄鹤楼,又雇轿至岭南,攀武夷山,兜了一大圈儿,来到成都时已是九月末。年羹尧和李卫在这里做官他是知道的,但他出来游历,原为在京日夜劳心,身子骨儿渐渐打熬不来,到外头疏散筋骨,作养精神的,本不想与人应酬。
  无奈在杜甫草堂观瞻时,身上仅余的三十两银子被绺窃贼偷得精光,邬思道想想,只好架着双拐跑了老远的路来寻李卫。
  成都是四川省府,大郡名城,小小的县衙在衙门林立的都会里根本不起眼儿,坐落在雹神庙西一座三进大院,门前有两株合抱老槐,遮了亩许大一片荫凉,要不是衙前照壁旁竖着的肃静回避牌,大门洞里挂着的堂鼓和官靴匣子,看去就似一户平常缙绅人家宅院。邬思道到时,还不到末正时牌,只见大槐树下三五成群的秀才,总有四五十人的样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琅琅背书。邬思道料知是秀才岁考,想起自己当年,不禁莞尔一笑。向衙役打听了一下,知道“李太爷”在签押房会客,也不让人通禀,自从侧门进去直趋二堂
  后边,果然听见李卫正在东厢里说话,闪眼看时,“客人”却是戴铎,在外边呵呵一笑,一头闯进来道:“想不到老戴也在这里,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呀!是你!”戴铎和李卫都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扶着浑身是汗的邬思道坐了,戴铎笑着埋怨道:“你就这么走来了不成?累得这样!如今难道还缺银子使?”邬思道笑道:“你看看我这气色,黑里透红,要不是瘸子,你哪一条比得我过?实言相告,早就听说咱们李太爷要治得成都道不拾遗,我也放心大意了些儿,在诗圣门庭叫贼掏了腰包去。腰里没铜钱敢横行,只索来寻小朋友打个秋风!?
  李卫一边给邬思道斟茶,笑道:“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一回事。把四川巡抚衙门给了我坐试试!我这里捉贼,十个有五六个都有上司衙门来通关节,有的竟硬下牌子叫放人!日他妈,如今世道连贼都通官,官就是贼,贼管着官,我顶了几个撞木钟的,如今通省城都知道我是个二百五县官!”
  戴铎笑着叹道:“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你上辈子必定是个淫恶剪径的响马”正说着,便见一个二十多岁师爷打扮的人风风火火进来??向二人略一点头,对李卫道:“东家,秀才们到齐了,您也好去了。”
  “没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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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这个饭,办这个差,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们二位少坐一下,我去给这班一丢儿锡们点点卯就来。”李卫摘下墙上挂着的官帽往头上一扣,伸了个懒腰,往怀里一摸,顿时吓了一跳,问那师爷:“真其倬,学政送过来的考题在你那里么?”
  高其倬也吃了一吓,忙道:“那是封好了的,一送来我就交给了您,怎么,找不到了?”李卫当下便着了忙,袖筒里怀里混摸一气,却只摸出几十个康熙铜哥儿,急得一身燥汗,只是寻不见。高其倬在旁笑道:“东家,这犯的着发急?您拆开看过的,不过就是个考题罢了。”
  “考题我也忘了。”李卫一屁股坐回去,歪着头想了半晌,说道:“只记得像是有个‘马’字儿,谁知道塞到哪儿去了!”
  邬思道想想,这是省学政通考全省秀才的题,外头几十个秀才等着,哄闹起来不是玩的,也替李卫着急,正要说知,高其倬笑道:“不要忙,四书里说马的有限。是不是‘百姓闻王车马之音’?”李卫摇摇头道:“奶奶的,不是这匹马。”
  “那——是不是‘至于犬马’?”
  李卫越发摇头,沮丧地说道:“也不是这马。我只记得头一个字就是马字!”高其倬歪着头想了想,憬然而悟,笑道:“知道了。”几步至案前大书“马不进也”四字,问道:“可是这个题目?”邬思道戴铎见高其倬如此敏捷,也不禁心中暗赞,不料李卫还是摇头,说道:“我记得跟在马后头的还不止这几个字。”
  至此,连高其倬也窘住了。邬思道怔了一会儿,说道:“你再搜搜身上,不要着急,题纸怎么会丢了?”李卫一拍脑门子,懊丧地说道:“为这不爱读书,吃了四爷多少训,仍旧是个不改——”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向靴页子里掏摸了一下,抽出一卷子纸来,抖开来,外头包的是当票,里边露出一张雪涛笺,李卫喜得笑道:“有了!”展开看时,原来却是“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原来他把“焉”字误看成“马”字。众人不禁失声大笑,李卫笑着揩汗,对高其倬道:“走,考他们去!”
  “你瞧见那些当票了么?”邬思道不胜慨叹,望着李卫背影道,“狗儿人品是好的,也聪明。四爷跟我说,他只收八分火耗——其实这么低的火耗,当县官一文也落不住的。要再读点书,日后必成大器!”因见戴铎不言语,便问:“你像是有什么心事?你怎么也来了四川?”
  戴铎吁了一口气,说道:“我是前日来的,已经见过了年羹尧。彰州缺马运盐,想来四川收购茶叶,到青海换马。羹尧大方得很,说不用那么麻烦,就军中拨了四百匹给我。我转到他帐房里,见他给八爷和四爷的年礼,一式两份一模一样,心里很不受用。昨晚席后旁敲侧击地问了问,才知道十三爷出事了!”邬思道剑了笑容,目光陡地一闪,问道:“出了什么事?”戴铎摇了摇头,说道:“还有更骇人的,年羹尧知诉我,太子已经再次被废,朝廷要公举八爷进毓庆宫!”
  “他有邱报么?”邬思道从极度的惊愕中迅速镇定下来,身子一仰,望着天棚沉吟着问道:“或者内廷已经发了密旨,要督抚提镇们预备保本?”戴铎沉闷地说道:“他没说,我也没问。年羹尧做到这么大官,我们这起子门人谁能比他受四爷的恩重?连他都悄悄走八爷的门子,可见局势之险!你既来了,我想讨一条路,这事应不应报禀四爷?”邬思道深深地思索着,眼睛放着碧幽幽的光,良久才道:“你告诉了我,是拿我当朋友,友朋之道规之以义。四爷待你们不薄,而且四爷这人素来眦睚必报。从哪一头说,你万不可自外四爷。但年的事是小可之事,最要紧的得先稳住四爷的心!等形势再变时报告年的事不迟。”
  戴铎盯视着邬思道,他们自弱冠相交已经二十年,深知邬思道智力远在自己之上。许久,戴铎方喟然说道:“我听你的。不过远在千里之外,京师情形又不详知,我们能帮四爷什么忙?”
  “我原本不想见年亮工的,看来非见见不可了。”邬思道紧蹙眉头,缓缓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外边一晴如洗的秋空,说道:“你这会儿就写信,说两层意思。一、你过武夷山,见了一个道德高深之士,暗地以主子八字问他,他说是‘万字号’的。二、你在成都见了我,说我即刻返京入府参赞,说我夜观天象,四爷目下有小厄,请四爷持重静守——落款日期往前提十天,要让四爷相信,你还不知道北京出事。”戴铎一边展纸濡墨,说道:“信好写,怎么寄呢?”邬思道头也不回,说道:“叫狗儿想法子。”戴铎问道:“那你见年羹尧有什么事?”
  邬思道倏然回身,冷冷说道:“我要叫他知道,此时倒戈不异于自杀。叫他知道,四爷手中有他致命的把柄!我要叫他派兵护送我星夜兼程,赶回北京,回四爷身边”戴铎还想说话,见李卫满脸嘻笑荡荡悠悠地从二门进来,便住了口埋头写信。邬思道不等李卫进门,便道:“狗儿,有一封要紧信,五天之内须把送回北京,你有没有办法?”
  “有。”李卫毫不迟疑地答道,龇牙一笑:“我把四爷赏我的怀表都当了,刚刚买了一匹川马。嘿,一天能走八百!如今弄得我精穷,翠儿抱怨说……”“行了”邬思道拊掌笑道:“就叫你那个师爷去!你叫他来,我还有话吩咐!”
  当夜四更天邬思道便离开年羹尧行辕,下重庆,取道襄阳宛洛,由邯郸古道北上入京。送行的十几名戈什哈,都是川道上抬滑竿的穷汉出身,走路不在话下,也从没见过邬思道这样阔的主儿,每天起轿赏一百两,落轿又是一百两银子,因此餐风露宿早行晚歇,不但没人叫苦,反而越走越精神。尽自如此,也走了小二十天方到京郊丰台。
  “总算到了”邬思道艰难地由人扶着出了轿,看看日色刚过申时的样子,估约周用诚还如约在正阳门等着,便叫过护送的军头,笑道:“生受你们这一趟,差事办得好。你们已经把我送到了地方。不过你们不能在这里停,也不能进京看天子脚下世面了,要即刻回程。”那军头看了看这个莫名其妙的客人,笑道:“年军门有将令,一切听邬先生调度。先生这么说,我们今晚就南下。不过先生得给我们个字儿,回去好作缴令凭据。”邬思道一笑道:“这个我昨晚就想到了。这封信你缴回年亮工,大约还有赏赐,我信里都说了,兄弟们回去放假歇息。”说罢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那军头,又道:“放心!我换个二人抬,天不黑就进城了”。”
  邬思道从丰台杠房叫了一乘暖轿,迤逦向城中进发。京师轿夫不比外府外州,举手投足皆有制度,走得不疾不徐,讲究个缓平稳适,轿桌上的茶水都溅不出,和那干子川汉们抬的真有天渊之别。此时已临季秋时节,轿外山梁丹枫、水濯寒波,京师大雨过后清寒袭人,路旁一片片池塘寒波涟涌、芦荻摇曳,一派肃杀景象。邬思道也无心观赏,只怔怔地想心事:这样纷乱如麻的政局,怎么才能理出头绪来?高其倬和周用诚接上头了没有?如果见不到周用诚,是直接去雍亲王府,还是再等一日?……胡思乱想间,轿子已经进城,乍见灰蒙蒙阴沉沉的西便门箭楼矗在西风昏鸦之中,邬思道的心不禁怦然而动,却伸出头道:“奔正阳门关帝庙。”
  邬思道在正阳门前下轿,已是暮色苍茫。这里关帝庙连着大廊庙,靠北一大片是花市,最是热闹去处,回顾一望,便见夕阳酒卖,楼头歌女绰约往来,星星点点已渐渐燃起一盏盏“气死风”灯,布满街衢两边,到处都是卖晚点小吃的和川流不息的人,哪里有坎儿的影子?正顾盼时,便听身后有人笑道:“邬先生,叫我好等!”
  “是墨雨呀”邬思道一回头,见是胤禛书房小厮墨雨,不禁心头一松,笑道,“你躲了哪儿去?叫我在这望眼欲穿!周用诚出不来么?”墨雨年岁比坎儿还略小点,也是个十分伶俐的,笑嘻嘻说道:“我和周头儿轮替着等了四天了!您一下轿我就看见了,因为高福儿带着个婊子在那边楼上,怕他瞧见了,一时没敢出来。”邬思道道:“我也不要见他,咱们走。”
  墨雨前头带着往东走,一头说道:“都安置好了,在前头宋家老店给您包了最里头一进院子。您这一回来,不见四爷,连周头儿也不摸头脑——回府住多安逸!”邬思道跟着紧走,说道:“你记住一句话,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若要安逸,我大约经商也受不了穷。”一边说,已经进了店,墨雨便吩咐店老板:“我们正主儿来了,烧点水,热点黄酒,把晚饭送进来——邬爷您请,上房东间住着暖和,炕都烧热了。”说着又是开门又是点灯,邬思道刚坐下,一把热腾腾的毛巾已经送了上来,说话间,店老板也将晚饭送了过来——一壶热黄酒、
  一大碗羊肉拉面、四碟子小菜收拾得精洁,还有几个芝麻酥饼。
  “黄酒和小菜你吃了它。”邬思道揩脸洗脚上炕盘膝而坐,说道:“我只用这羊肉面。一喝酒就熬不得夜了——东西带来了么?”墨雨也饿了,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指了指炕间一个包裹,说道:“这一个月的邸报,还有四爷批下去的部文、皇上批过来的奏折,都在里头。周用诚说请邬先生紧着看,白天还得送回书房。四爷要哪一件取不出来可了不得”邬思道点头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有我兜着,不至于叫他们吃亏的。”
  一时两人吃过饭,邬思道一边展读那包裹,取出目录一份一份挑着要紧的抽出来,缓缓问道:“四爷近来心绪怎么样,身子骨儿还好?”墨雨扑地一笑,说道:“你这人真难猜!我想着见面头一句你必定问这个,直到现在才问出来”邬思道冷冷说道:“那我就是个庸人。我最急着知道的是这叠文书!”
  “四爷身子骨还好,就是脾气大。”墨雨偏身坐在炕沿上,剔着牙缝说道:“见人没话,老是拉长了脸,吓得家里人见他远远就躲了。性音文觉两个师傅前些日子也都绷着个脸,上回在清雨斋我听见他们问四爷:‘邬先生有信儿没有!刊四爷冷笑说:‘你们倒问我,你们做什么吃的?”我还没见过四爷这么发作两个师傅呢!都怪您,好好的出京做什么?回来又不见四爷”邬思道没回话,手拿着两份文卷在烛下着看,良久才道:“你只管说,还有什么?”墨雨笑道:“从那个高什么玩意来过,四爷心里像踏实了些,没有那么凶了。前几日身上发热,支撑着还要到部里去办事见人。四爷和姓高的聊了两个时辰,还陪着吃了顿夜饭——我在这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谁得这个体面呢!后来才知道是您要回来,怪道的四爷这几日天天到门上问您有信没有——您竟是这雍王府的主心骨儿!好邬爷,您快点回去吧!”
  邬思道静静听完,将手中文书放在炕桌上,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很好。你不能在这久留。回去告诉周用诚,他也不用来这里,叫性音把每天的邸报送过来我看。你和周用诚、文觉多陪陪四爷,顶多两天,我就回府。我得把这些东西理个眉目再见四爷。”墨雨笑道:“我和周头儿商量定的,接到您我就不回去了,他代我给高福儿请假。您腿脚不便,身边没个侍候人也不成。您就住里屋,我在外头睡,有事招呼一声就得。”说罢便退了出去。邬思道自在里间一份一份详研朝廷的邸报文卷,直到天明,方歪在枕上胡乱歇息了一会儿。
  一连四天,邬思道寸步没有离开宋家老店,文觉性音白日马不停蹄四处奔走,打听各王府阿哥消息,甚或谁家演什么戏,请了什么人,哪个皇孙过生日,都有谁送礼这些个细事都一一汇总儿报到邬思道那里供他参详,周用诚暗中指挥雍王府东西书房的书童也都出去打听消息,自陪了胤禛每日到部办事见人,倒也严谨。
  待第六日头上,邬思道已自有了主意,一大早起来,和青盐漱了口,笑着对墨雨说道:“你给我觅个小轿,今儿咱们回府去。”墨雨早巴不得他这一声,一溜烟儿出去,一霎工夫便叫来一乘缠藤亮轿,说道:“先生在这屋里已经憋了几天,今儿天气晴和,坐这个透透风儿,也爽气些。”邬思道满意地点点头,上了轿,却道:“先出朝阳门!”
  “不是回雍和宫么?”墨雨一怔,说道:“朝阳门外是八爷府呀!”邬思道笑容满面,催促着起轿,说道:“我就想看看八爷府是怎样个情景。”墨雨只好跟着,却是满腹狐疑。
  待到朝阳门外运河码头,才过辰正时牌,因运河河面已经结了薄冰,码头上人很少,码头对面雄伟壮丽的八王府门前却是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一乘乘驮轿、明轿、暖轿、骡车、轿车从门口排出老远,各家家仆有的在照壁前的棚下吃茶吃点心,有的说闲话摆龙门阵,有的在柔和的阳光下晒暖儿、捉虱子的,各色各等不一而足。邬思道远远的便下来,在运河边眺望了一下,看了一眼被封了的万永号当铺,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容,不言声注目着丹垩一新的八王府大门。墨雨笑道:“他这个大门有什么瞧头,巴巴儿站在这里看?”
  “情形有些不对。”邬思道沉吟道:“文觉前日说八爷不见客,怎么这么热闹?我过去打听一下。”墨雨答应着到照壁前转了一遭回来,笑嘻嘻道:“原来今儿是八福晋的寿日。并没有官员来拜,都是各府宪太太、舅奶奶、表姑奶奶来拜寿,溜须拍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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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邬思道笑了笑没吱声,果然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从大门里辞出来,有的还穿着诰命服色,各人都带着一群丫头老婆子,叽叽咯咯说着上轿上车,辚辚萧萧而去。邬思道站着看了一会儿,长长吁了一口气,说了声“咱们回去”。刚要回身上轿,却见西边过来一个丫头,手里挽着个包儿,径直走到邬思道身边,竟蹲了个万福,问道:“尊驾可是姓邬?”邬思道僵僵地点点头,问道:‘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们太太说,她瞧着您像她的一个亲戚!”那丫头道,“既然您姓邬,那定必没认错人,请借一步说话。”说罢将手一让。邬思道迟疑地跟过来,果见前面停着一乘红毡暖轿,轿旁只跟着两个老妈子,邬思道未及开口,轿帘一闪,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穿着玫瑰紫夹衫,套着葱黄百褶裙款步下了轿,向邬思道抚膝一蹲,怯怯叫了声“表弟”。邬思道看时,水杏眼、柳叶眉,微翘的嘴角旁一颗朱砂痣,不是金凤姑是谁?——立时便怔住了,良久才不知所云地说道:“是……是你啊?”
  金凤姑黑瞋瞋的目光盯着邬思道,许久,低头无声叹息一声,脚尖跐着地道:“嗯,听说表弟在四爷府?”
  “嗯。”
  “表弟气色还好。”
  “唔。”
  二人又复语塞,都把目光盯向肃杀寒冽的运河河面。半晌,金凤姑才又嗫嚅道:“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那日怎么冒那么大雨……不言声就走了?”
  “你问这个么?”邬思道冷笑一声!因为要逃命嘛!刀砧上的鱼也还要蹦一蹦呢——怎么,你们还有点不甘心?如今要怎样我,恐怕没有那么便当。你是许身于人的人,我也是有主的人。你有什么事要见我?”金凤姑低下了头,眼中泪水打着转儿,说道:“……我是这辈子也对不起你的了,不想请你原谅。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懂,也不敢问。不过我知道,四爷这人不好沾惹的。表弟家并不穷,我只想劝表弟回去,就是耕读,也落个平平安安。北京城浪大潭深,不是个好居处——你身子……已经残疾,还……图个什么呢?要是没盘缠——”话未说完,邬思道突然仰天大笑,说道:“你要赠金送我回无锡?多承关照了!我不过一个残废人,世间多一个我少一个我,与人无碍。四爷养我八爷养我,总之不过磨墨捧砚间清谈解闷而已。你放宽心,就是四爷祸连满门,也株连不到清客头上的。”
  金凤姑低垂了头,心知邬思道对自己怨恚不解,当着墨雨,无法深谈,因叹息一声,轻声说道:“表弟保重。”福了一下,默默上轿而去。墨雨见邬思道别转了脸,支着拐杖只是眺望河面,便道:“这是先生表姐?是谁家夫人?”
  “她是个畸零人。女人,嫁了鸡就随鸡、嫁了狗就随狗,有什么好说的?”邬思道冷冰冰地笑道,寒冽的目光瞥了一眼愈去愈远的小轿,说道:“走,回我的枫晚亭。”
  胤禛午后便从上书房回到府中。本来,皇帝早膳完,政事已经议完了的。按平日规矩,议完了事他还要到户部刑部听完堂官回事,安排了明日公务,才肯回府的,今儿却心绪格外烦躁,在上书房和张廷玉马齐,三阿哥胤祉、九阿哥胤禟、十四阿哥胤禵按着康熙的旨意一一发文写了票拟,胤祉长篇大论地扯谈起他编的《古今图书集成》,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胤禟问三道四,胤禵插科打诨,都是一脸得意兴头十足,实在坐不住,便辞了出来提前回府。因见房门几个长随聚在门洞里打雀儿牌,胤禛蹬了下马石下来,把缰绳撂给周用诚踱了过去,站在圈子外,阴森森地一声不言语。周用诚情知他要大发雷霆,便在旁大喝一声:“你们都是死狗!没见主子回来?大白日的斗牌,雍王府几时有过这规矩?”
  几个家人乍听这一声,猝不及防看见这位朝野无人不怕的冷面王爷站在近前,顿时吓得木了身子,焦黄着脸拿着纸牌慌得没做手脚处。好容易回过神来,把牌扔进火盆里一齐跪了。司阍的老黄头一边磕头一边乞饶道:“四爷,大长天儿没事,就忘了四爷的规矩,我们再不敢了!”
  “再不敢了?”胤禛哼了一声,“你们已经敢了,还要‘再’?——高福儿呢?叫他来”二门上守望的小厮们见门子长随们一个个磕头如捣蒜,回不出胤禛的话,忙飞跑过来跪了道;“高管家吃过早点就出去了,说是给世子爷买书去了,还没回来呢”胤禛正要说话,冷眼见弘时弘昼弘历兄弟三人从西花园月洞门出来,蹑脚儿躲着自己要往东书房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断喝一声:“站住!过来!”
  兄弟三人对视一眼,只好站住,蹭了过来,垂手侍立。胤禛冷笑一声,说道:“好得很!我在外头忙国事,家里人斗牌的斗牌,逛花园的逛花园,溜大街的溜大街,没王法儿了!”
  弘历见两个哥哥脸色煞白噤若寒蝉,忙跪了赔笑道:“王爷错怪了我们。原本都在东书房读书来着,墨雨来说邬世伯回来了。王爷又不在,怕冷落了邬世伯,我们过去……”
  “邬先生回来了?”胤禛精神一振,顿时将众人的过错丢到九宵云外,眉头轻轻抖了一下,也不管众人长短,甩手便进了月洞门,周用诚向众人扮了个鬼脸儿便忙跟了进去。
  胤禛匆匆进园,踅过一片竹林,早见邬思道已站在亭子台阶前等候。他站住了脚,仔细打量一眼神定气静的邬思道,向前跨了一步,嗫嚅了一下想说什么又住了口,矜持地笑着点了点头,说道:“邬先生,久违了!身子骨儿倒像比离京时结实了些。”
  “请四爷安!”邬思道拱拱手,他也在仔细审量胤禛,从头到脚仍是干净利落一丝不乱,只脸色苍白些,眼圈有点发暗,便笑道:“屋里刚生火,炭气太重,我陪四爷园子里走走如何?”胤禛点了点头,示意周用诚搀了邬思道,一道儿在落了叶的垂柳间散步。两个人都是十分深沉的人,彼此依托,都有一种踏实温馨的亲切心景,却久久都没有说话。走了两箭远近,胤禛方吁了一口气,邬思道问道:“四爷,您隐忧很重啊?”
  胤禛折一根柳条,望着池中缓缓游动的青鲢,沉重地说道:“昔日东林士人有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局势艰难如此,我能不焦虑?唉……不瞒你说,这一阵子我真是度日如年,又像独身一人穿行一个暗无天日的胡同,无一人可谈,无一人可问,无一人指迷津,也不知尽头可处。风急天寒路暗……我是什么况味?”说罢,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我真怕你一去不回,或者——”
  “或者畏难不肯回来,是么?”邬思道哑然失笑,叹道:“王爷以友道待我,粉身碎骨也只是寻常之报,焉敢苟且?我回京已经五天了!”
  胤禛一下子站住了脚,诧异地看着邬思道。邬思道徐徐说道:“我在四川知道京中变故,即开始收集邸报和朝廷文书,回京后看完了四爷书房里所有案卷。用诚、墨雨、文觉、性音走马灯儿似的为我探听信息,朝局,我已经了如指掌!今日,朝旨颁布八爷门人黑硕哲为礼部尚书、保过八爷的张廷玉重为工部尚书、揆叙进封左都御史、三阿哥的门人赫寿当了江南总督——四爷回府这么早,是不是为这些事愁怅呀?”
  胤禛怔了一下,摇头道:“这些除授黜免宦海中平常事,本来无关我的疼痒。但上书房事前不和我关照,事后也不征询我的意见,聋子耳朵似的摆在那里,我这个管事亲王当得好没味道!”邬思道格格笑道:“四爷每日价口口声声想当‘闲人’,如今求仁得仁,倒不自在起来?”胤禛被他揶揄得也是一笑,又叹道:“我虽说没野心,也还想落个直过儿,更不想叫鼠辈们笑话我。”
  “天太黑了。”邬思道突兀说道。见胤禛盯视自己,又道:“四爷方才说的穿越胡同,很有意思,其实四爷早已走出了胡同,只是天太黑,伸手不见五指,您以为还在胡同中罢了!四爷,不知不觉中皇上已经变法,您看不出来么?”胤禛倏然收住脚步,惊异地看着邬思道没吱声。邬思道细长的手指交错握着,款款说道:“万岁已经收了帝权,一切圣躬独裁,所有阿哥都剥掉了参赞之权,只留下办事之权,上书房也只是遵旨处置朝务而已。不如此,朝局难以稳定啊”胤禛点点头道:“这我看出来了,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变法’。康熙四十二年前本就是这个样子。”“有所不同。”邬思道微笑道,“前一次放权,为了历练太子;这一次收权,为了考察所有阿哥品学才识。万岁,他决意不立太子了。”
  胤禛全身一震,仿佛一道极亮的光从脑海中划过,旋即又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这样作,至少有三个好处。”邬思道缓步踱着,徐徐说道,“一、皇权可以独揽,政务不致梗阻;立的太子无能,有损皇上治化,立的太了精明强干,又容易与皇上分庭抗礼,对皇上、朝廷、社稷、百姓都不利。”
  “唔。”
  “二、可免阿哥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不立太子,朝臣们不知道将来谁能入继大统,就不敢轻易涉足阿哥党争之中,将来新主当政,容易事权统一。”
  “嗯。”
  “第三!”邬思道双眸炯炯 皇上内有方苞、外有张廷玉马齐佐理政务,可以放心令阿哥们各自办差,他站在高处,细细体察各位爷的品行才能,以有生余年,选出一个最满意的阿哥接这个九五之尊!”
  胤禛至此犹如醍醐灌顶,满心满目一片清亮,呵呵笑道:“说得实在入木三分。可笑老八痴心,满心盘算着要进毓庆宫呢!据这么看来,谁做太子的心越盛,谁就要倒个大霉!倒合了佛家一句精义——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妙哉斯言”邬思道拊掌叹道:“这八个字我就寻思不来,毕竟四爷灵秀独钟!请四爷尽自安心,天命攸归定数所在,凭谁不能扭转的”胤禛笑着笑着,又沉郁下来,他想到了十三阿哥胤祥。邬思道却只顾说道:“四爷想:如果真的立太子,上书房诸人能这么安心办事?诏命也早就下来了!十三爷有什么过错?硬囚了起来!还不是怕他在外头替四爷去‘争’,这一下歪打正着,恰恰击中胤禛隐忧最深的心事,一天乌云化解得干干净净,怔了一下,半晌才道:“今日劈破旁门,才见到明月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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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三回  忙党争孝子忘母寿 对陵丘兄弟叹世情
 
  一团乱麻似的朝局经邬思道一番解剖,立时显得泾渭分明。多少日子焦虑不安的胤禛一下子放松了,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一边穿衣服一边抱怨侍候在旁的年氏:“我几时起得这样迟过?原说过今儿还要去一趟铸钱司的,可不是误了?你在府里这些年,不懂我的规矩”年氏赔笑给他结着绦子,道:“主子这可冤了我,昨夜你进门就说,今儿要睡个囫囵觉了,我敢惊动么?再说福晋也有话,王爷这些日子心绪不宁,要变着法儿宽慰王爷,请王爷好生歇歇。户部方才来了个姓王的堂官,问王爷几时去户部,他们要不要等王爷。我看主子睡得正香,就叫周用诚打发了他去。”胤禛正在漱口,将水吐了漱盂里,问道:“你怎么打发的?”
  “我说王爷一大早就进宫去了,今儿是德娘娘圣诞,恐怕午前不能下来的。”年氏笑道:“部里的事请王老爷照四爷的吩咐裁度着办,四爷从宫里出来必定要去部里的。”
  一语提醒了胤禛,今儿十一月二十三,可不正是自己生母德贵妃乌雅氏的生日?这一向昏头涨恼,竟忘得干干净净!
  怔了一下方道:“寿礼送进去了没有?夜来我不着实惦记着,娘娘最爱惠绣,早就叫你哥子采办,至今也没有个影响,奴才们办差是越来越不经心了”年氏情知他是忘了,见挑剔自己哥哥,红了脸,一声不敢递回话。正说着,福晋挑帘进来,胤禛便道:“叫人给我弄点吃的,略进一点,我得赶紧进宫去”福晋笑道:“这也犯不着着急。礼,前日就送进去了,昨儿我带着年氏几个还有儿子们都进去见了。娘娘高兴着呢!说了,孝敬不孝敬,不在这些虚礼上,四爷十四爷给她露脸,实心读书办事,就不受礼也是欢喜的。”
  “是”胤禛听母亲有话,忙躬身答应一声,又道:“你们想得比我周到。不过我空手去见娘娘总归不好,把羹尧送的羊奶蜜橘带六篓,还有娘娘爱用的酒枣,带十二坛”年氏又道:“方才主子说惠绣,我那里还有一幅《璇玑图》,原是预备着给主子上寿的——四边儿上还挑着不断头万字儿,既是娘娘爱见,权作寿礼进上去,再写信给年羹尧,叫他另给主子物色,不是两全了?”胤禛被她们说得高兴起来,笑道:“我寿不寿的打什么紧?甚好,就这么着!”说着便吃饭。福晋见他颜色霁和,徐徐进言道:“昨儿门上几个奴才斗牌,违了你的制度,高福儿一回来就都撤了差使,不知道你还要怎么处分?我听说几个奴才吓得饭都吃不下,再说,高福儿的侄子也在里头。依着我说,得罢手且罢手,饶过他们一回也就是了。”胤禛仰脸想了想,笑道:“看来我是管事太多了。依着我说,这群杀才还不如芦芦那条狗,都该发落到庄子上去!既是你讨情,我索性往后不管这些事,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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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63

书房和粘竿处的人,由你处置,这才是正理。你只记一条,小人难养,宁可严一点,内言不出,外言不入,才是处常安宁之法。如今情势,我精神也顾不到府里,你多操点心吧。”
  正说着,廊下鹦鹉在笼中跳着叫道:“来客了,翠屏挑帘子!”便听门外有人笑道:“这鸟儿倒有眼色,怎么知道我是客?”帘子一闪,却是十四阿哥胤禵,穿着金龙袍,戴着东珠冠晃过来,唬得年氏忙闪进内房。胤禵手中拿着把湘妃竹扇,向胤禛和福晋一拱,笑嘻嘻道:“四哥、四嫂吉祥!四哥这早晚才吃饭啊?”
  “坐,坐”胤禛笑了笑,用筷子点了点面前的座儿,“你只管坐,我立时就吃完,咱们一块儿进去——年氏,十四爷又不是外人,你紧躲个什么?泡茶来”一边将碟子里的雪里红倒进碗里,将米饭搅了搅,拨拉着吃了。
  胤禵见他饮食如此单调,案上撒了几粒米都用筷子捡起吃了,又用白水冲涮着喝,心下暗自惊讶,诧异着接过年氏捧过的茶,正沉吟着。福晋在旁笑道:“十四叔,好些日子你不登我的门了。方才你哥还说,吃过饭约你一块进去给娘娘拜寿呢!没的叫娘娘想着,嫡亲同胞兄弟也生分了。”
  一句话说得胤禵也慌了神,原来他忘得比胤禛还要干净!强自镇静着喝了一口茶,胤禵已经有了主意,嘻嘻一笑说道:“我就是为这件事来请嫂子帮忙呢。娘娘的寿礼秋天我就叫人出去办了,是一幅‘瀛洲九老对弈图’,还有一个玉观音。玉观音是昨个儿才从云南运到,和真人一般大儿,处处都好,可惜了路上颠簸,手臂上玉光蹭毛了巴掌大一片,寻思来寻思去,只有请出嫂子家常供奉的观音先送进去,回头把我那尊请到嫂子这儿,这么着可成?这就算四哥和嫂子成全了兄弟一片孝心,你们也不吃亏……”胤禛已经吃完了饭,起身笑道:“自己兄弟,有什么说的?寿面恐怕你也未必预备,我倒预备了二百斤银丝京挂,一起送进去,算我们各送一百斤,如何?”胤禵喜的起身打拱,说道:“谢四哥四嫂,这么着更周全了。”说着和胤禛联袂出到雍和宫外,胤禵便吩咐随从:“回府把那架镶金九老对弈图屏风好生抬到长春宫,给娘娘上寿。告诉家里,我跟四爷已经一块进去了!”
  “老十四!”胤禛上了马,一手执辔,回头看了看胤禵,说道:“你不单为进宫庆寿来见我的吧?”胤禵在马上一纵一送走着,似乎有点心不在焉,良久才道:“是。我心里焦闷,也想和四哥聊聊。原先不办差,站在干岸上看你办差,觉得稀松平常,管了兵部才晓得,办差的人在荆棘刺窝儿里,旁人还看着光鲜!万岁爷当年西征,在榆林设了粮库,里头还存着四十万石粮,榆林城今非昔比,城外的沙丘已经差不多和城墙平了,一场风沙过去,城里人要挖开沙才能出去。长此下去怎么行?我想把城外的沙清清,兵部说是户部的事,户部说是工部的事,工部说榆林早已没有什么居民百姓,驻的都是兵,所以是兵部的事!想想只好来找你商议,得拿出个法子来。”胤禛愣了愣,说道:“这事我听马齐说过。既然闹沙灾,城里又没了百姓,听说有时连井都淹没了,不如干脆都迁出来,粮库也迁了,省了多少事!”
  胤禵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榆林粮库撤不得,将来大军如果西征,这里没有军粮支应,那是了不得的。老十三没出事前,我们两个在木图沙盘上不知摆布了多少次,寻不出个能代替它的地方儿!听说这里设卫设厅建立粮库,是周培公将军的建议,熙朝名将都一个个去了,能打仗的是越来越少了……”说着叹息一声,言下不胜感慨。“阿哥里头就十三哥还懂军事,他这一出事,我连个能商量点事的知己兄弟也没了——四哥,你最有肝胆的,十三哥素常又最要好,你不能保他一本么?”胤禛目光霍地一跳,迅速闪了胤禵一眼,胤禵怔了一下,笑道:“你怎么这样儿看我?你必是想,这个‘八爷党’今儿是怎么了?保起十三阿哥来了?其实天晓得我是个什么党!我就是我自己,我凭我的本心去处事做人!”
  “唔……”胤禛被他说得莞尔一笑,倏地一个念头闪过:莫非这个胆大妄为的兄弟也猜到了皇帝不立太子的真意,要自立门户,拉自己做帮手么?因试探道:“我一个人保恐怕落单,要加上你,再拉上老八他们一齐来保,只怕才能保得下呢!”胤禵笑道:“叫八哥来保十三哥,那是与虎谋皮,他恨不得十三哥死了才好呢!四哥要不敢开头儿,我先上本保,要是万岁有活口儿,你再上。要是连我也触了霉头儿,四哥你保我一本,足感厚爱!”胤禛扑哧一笑,说道:“你真的以为我胆小?实话告诉你,保十三阿哥的密折早就上去了,是我独自具本!”
  胤禵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换转了话题,说道:“那就等等再说,看万岁爷什么章程。榆林的事恐怕也得写一个本章。和阿拉布坦这一仗迟早要打的,不能掉以轻心。西边打仗,打的什么?其实就是打粮食仗!谁的军备足粮道通,谁胜!”胤禛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努嘴儿说道:“西华门到了!”
  德妃乌鸦氏的寝宫在体元殿后的长春宫。这个地方原是元末明初有名的丹术士邱处几为皇帝炼丹的道观,邱处几号“长春子”,因改名为长春宫,邱处几移到白云观,这处宫荒芜了几百年,蒿蓬满院獾狐出没,人人躲着这个地方走。偏是乌雅氏爱僻静,康熙二十七年晋位贵妃,她就选了这个地方重加修茸,作为自己的起居之地。胤禛胤禵从养心殿西侧夹道迤逦进来,早见一起起贺寿的宫人命妇出出进进,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心知宫里嫔妃贺寿的尚未散去,此刻进去大家回避甚不便当,便远远地站住了,等了一顿饭光景,见人渐渐稀了,才踱到垂茶门前请见。一时,里头便传出话:“贵主儿请二位爷暖阁里说话。”
  二人略一点头,款步进来,但见穿堂里、过道上到处都是人们送进来的贺礼。什么寿面寿糕、面蒸的寿桃、如意、屏风、宣德炉、金弥勒佛玉观音、自鸣钟、圭、壁、璋、玉、名人字画,甚或鼻烟壶、扇坠儿、檀香、麝香、冰片茶叶……各色各式五光十色,都标了送礼人姓名一档一档琳琅满目。两个人心里不禁掂掇:母亲五十四岁,并不是整寿,送来的贺礼看去比五十大寿还要丰厚许多!想着,已进了长春宫正殿,在东暖阁珠帘外的熏笼旁跪了,叩头称颂:“儿臣恭叩贵妃娘娘千秋圣寿!”
  “起来,坐着吧。”乌雅氏原在帘后大炕上半歪着,从天明便接待客人受礼,她显得有点疲倦,见两个儿子神采奕奕进来给自己磕头礼拜,坐起身来吩咐道:“把这劳什子帘子拢起来。方才是怕有外客,他两个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没的装神弄鬼的做什么?”几个太监忙不迭答应着用金钩将珠帘收拢了起来,胤禛看时,母亲穿着翟乌秋香色缎袍,三层金顶的东珠凤冠放在案上,露出乌黑的盘龙髻,柳烟眉、丹凤目,只嘴唇略显厚点,仿佛总用牙齿咬着下嘴唇,又像总是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因赔笑道:“母亲气色极好,今儿着了吉服,看去更精神了,一点也不像五十多岁的人。儿子们虽说在外头办事,心里着实惦记着,母亲素来有个气喘的毛病儿,不知可大安了?”
  乌雅氏怔了一下,笑道:“时犯时好,老毛病了,我也不在心上。上次你送进来的乌鸡白凤丸和禵儿的川贝定喘散都好,至今天天断不了呢!必范_躬身赔笑道:“这不值什么,娘娘用着好,就是儿子们的虔心到了。既这么着,明儿再配些送进来就是了。”
  乌雅氏一时没言语。皇家规矩,尽是母子至情,一年中能单独见面说几句话的时候也就是这一天。她心里雪亮,眼眼两个儿子,一个精明要强,冷面冷心,一个玲珑剔透,肝胆热肠,都在拼命做事,投康熙的缘法,骨子里都盯着毓庆宫那个虚着的太子位。两个儿子两派势力,她又是欣慰又是担心。因为无论哪个儿子大位有望,母以子贵,她自己逃不了一个太后的位份,担心的是这么多阿哥夺位,谁知道天上哪块云下雨?万一别的阿哥得逞,又将如何?万一……自己亲生儿子骨肉相残……又是什么光景?乌雅氏沉吟着,打量一眼儿子们,胤禛垂手默坐,怡然自若,胤禵口角带笑左右顾盼,一脸不安分神色。她想说点什么,一眼瞥见殿门口竖着的大铁牌子,上面茶碗大的字写着:太祖皇帝圣训:宫嫔御宫监人等有妄言干政者,杀无赦。
  仿佛一阵冷风袭来,乌鸦氏打了个寒噤,嗫嚅了一下,见两个太监抬着一桌席面进来。便问道:“到进膳的时辰了?”
  “回娘娘话!”太监忙将席面摆在炕前,赔笑道:“这是万岁那边赏过来的。李总管方才叫了奴才去,万岁正和方先生张中堂说话,听说四爷和十四爷都在您这,万岁爷高兴得了不得,说难得你们母子一处说说话儿,就不要两个爷过去请安了,赏了这桌席面,还有一瓶苏合香酒,说娘娘心跳,吃这个酒无碍的。”乌雅氏忙起身听了,道:“你再去养心殿一趟,请李德全代叩天恩,多谢主子惦记着了。”又向两个儿子笑道:“设两个座儿,你们陪娘吃几盅吧!”
  胤禛胤禵对望一眼,一齐起身移座到桌前,胤禵擎杯,胤禛执壶满倾一觥,一撩袍角都跪了下去,胤禵将杯捧与胤禛,胤禛双手高高举起,说道:“儿子们在外头忙于国事,一年到头极少在您老人家跟前尽孝的。今儿借万岁的赐酒,为母亲上寿,请母亲满饮此杯”乌雅氏接过杯子,满杯绛红的酒汁??洸洸的,如同琥珀汁液,不知怎的,她的手有点发颤,笑道:“不瞒你们说,我早已断了荤酒。一来是君有赐不敢辞,不好扫了主子的兴,二来娘母子一处,难得这天伦之乐,我今儿就破一次戒——”说罢举觥,看了看,一仰而尽,用手帕子捂着嘴勉强咽了,在火锅里捡一片笋吃了,又道:“你们尽情吃,我在一旁看着也是欢喜的。”胤禛胤禵哪里肯依?做好做歹又劝了两个半杯,方才各自入席,乌雅氏已是酡颜微醺,放了杯子叹道:“看来此地钟鸣鼎食,金尊玉贵,总是规矩太多了些。我没进宫时在呼伦贝尔,你外公做寿,王宫外搭的毡幕,下头是歌女佐酒,帐外武士赛马摔交,一家人席地盘膝传花罚酒,那是多么快乐!”
  “养移体居易气!”胤禛忙着给母亲斟茶,说道:“母亲今为龙凤之俦,自然尊严天家制度。母亲如思念外公舅舅,儿子得便请旨,请他们进来觐见也是一样的。”胤禵却笑道:“是儿子们太庄重。不会承欢,往年这时辰,十三哥必定也在,今日少了他,就没那么热闹了。”胤禛听了,心里一酸,几乎堕下泪来,料是乌雅氏也必难过,微睨时却见母亲神色如常,正诧异间,乌雅氏说道:“十三阿哥是可怜人,万岁其实很疼他的,他和大阿哥不一样。”
  这是至关要紧的话,胤禛胤禵不禁都怔了,既然“不一样”,为什么处置却一样?两个人都抬起头,等着母亲往下说,乌雅氏却转了话题:“大阿哥的事出来,他母亲纳兰氏去见主子,告了胤禔忤逆,主子说,‘这不是女人管得了。的,没有你的干系。其实她何尝不伤心?我去看纳兰贵主儿,眼睛都哭红了。十六个有儿子的嫔妃,谁不指望儿子平安出息?所以,今儿趁了酒,我要劝你们几句,你们在外安生办事,甭图那个非分之福,平平安安的就算你们对我有孝心。看着你们平安和睦,我就能多活几年。像纳兰氏,多伶俐的个人,如今走路看着地,跟人说话也变得怯声怯气,就活着,什么趣儿呢?”说着,便用手帕拭泪。胤禛笑着起身给母亲夹菜,嗔道:“都是老十四,没来由提十三弟做什么?”乌雅氏却道:“兄弟关心,这不算什么。你们都是顶尖儿的聪明人,大萝卜不用屎浇,如外头的事除了瞎子,谁瞧不见?告诉你们一句话,当今圣明,不能往他眼里揉沙子,你们一心一意当好你们的王爷贝勒,办好差,平平安安的,和和睦睦的,就是福气!”
  “母亲放心”胤禵笑嘻嘻看着胤禛,说道:“我们这不好好儿的么!古人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古诗说‘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二人不相容。我们自幼都读过,都是至理名言,岂有不记得之理?您尽放心,我们不管别的,和四哥相与得好着呢”胤禵伶牙俐齿,舌如巧簧,说得胤禛也是一笑,乌雅氏也回过颜色来,说道:“我知道你们和睦,话赶话的,不过白嘱咐一句。既如此,你们兄弟共饮一杯同心酒,叫我也乐乐!”
  胤禛忙答应一声,欣然起身,胤禵早满满斟了一杯酒递过来,胤禛笑着呷了一口,将杯递给胤禵。胤禵一饮而尽,向母亲亮了杯底,又落座吃酒说笑。胤禵因笑道:“不是我惹母亲烦恼,十三哥真的是没有大过错,今儿座里没有他,心里不免惦记。也并不想叫母亲在万岁跟前讨情——我只纳闷,十三哥和大哥既‘不一样’,万岁怎么就不肯放他出来呢?”
  “我也不得明白。”乌雅氏摇摇头叹道,“他不是我养的,没那么多忌讳,出事第二天见万岁,我倒替他讨情来着,万岁说:“这是为他好,也没有把他怎么样嘛!这些事你们妇道人家不懂!”也没说别的话,我也没敢再说。”
  胤禛胤禵对望一眼,本来想从母亲这里讨一点枕头风,不料听了这许多,反倒越发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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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圈禁,是宗室除赐死之外最重的处分,还说:“为他好”,又是什么“没有把他怎样”!妇道人家不懂,精明伶俐的四阿哥十四阿哥反而更不懂,老皇帝的心思真叫人猜详不透。当下见午时已过,各宫嫔御们花枝招展地带着寿礼涌到前院,只为两个阿哥没有离去不便进来,二人知道不便,匆匆又吃了两杯便辞了出来。
  兄弟二人出了西华门,都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天,已是蒙了一层浮云。阴得却不重,一轮惨白的太阳在云缝中挣扎着穿行,飒飒秋风卷地而起,红枫黄叶翩翩飘落,一队鸿雁鸣叫着掠过云影急匆匆地向南攒飞,给灰暗阴沉的秋色平添了几分不安和凄凉。胤禛见周用诚带着十几个家人候在石狮子北侧,便转脸道:“胤禵,寿酒不畅,到我府再小酌儿杯吧?”
  “四哥,你又不吃酒,我一个人吃闷酒没味儿。”胤禵似乎心思重重,神情恍惚地看着远处,兵部今儿没事,我和四哥一起出城走走散散心,怎样?”胤禛没言声,伸出两个指头向周用诚招招,周用诚早备了两匹马过来。
  两个人骑了马,漫无目的地出了城北,在玉皇庙兜了一圈,又踅向城西,沿护城河迤逦南行,一路都没有说话,眼见前头便是永定河,堤外秋水涟涌,芦荻花白,堤内却是前明张阁老坟茔,老桧松柏下衰草连陌,东倒西歪的石人石马石羊有的已半埋土中。二人弃马登堤,才觉察到天阴得重了,星星雨雾已洒落下来。胤禛不禁失笑道:“今儿怎么有兴头跑这里来,连个雨具也没带!”
  “秋风!细雨、羸马、离人,何等之雅!”胤禵似伞不胜感慨,“何必要雨具?你看这位张阁老,生前三朝元勋,权倾内外,流年一去,世事沧桑,就凋零到这模样,谁来为他遮风挡雨?”
  “唔?”胤禛怔了一下,突然一笑,说道:“你原来今儿悟了道,要和我参禅了?嗯……兄弟,你悟性差得远着呢,不知世上诸事诸物,譬如这风这雨,这马这人,都是色相幻化,论其本来,都是空的,因为有烦恼愁闷喜悦爱欲所以空中生色,迷失了本来面目,待那一日归于寂灭,到无生无灭、无有无无之时,一步跨出铁门槛,一切皆归于空。此地左倚永定,右扶帝城,登堤举目,郁乎苍茫,难怪你临风叹息,究其本来,是你劈不破这道旁门。真的悟彻了,世上不过一团气,一缕烟,一现昙花而已!”
  胤禵笑道:“我叹息一声,你就有这么一篇鸿论——论起佛学,我们谁也不是对手——我是今儿听了娘娘的话,心里有感触。你大约还不知道,八哥昨儿去皇上那请安,说如今情势他处在两难之端,出来做事,怕人说有野心,不出来做事,怕人说在家韬晦,请父皇恩准他装病休养,惹得阿玛大发雷霆,说他有意试探,骂得狗血淋头,本来没病的人也气病了。想想做人真难,就是我,人说我是八爷党,其实天知道,我就是我自己!我不是说八哥触了霉头才讲这话,一般都是阿哥,我做什么要当人家一个什么‘党’?我和你一母同胞,要联,和你联在一处。上头又有太子,我不疯不迷,为什么要和八哥搅在一处?所以母亲的话我听得刺心,骨肉闹到这份儿上,人生有什么意趣?”说着一阵灰心,早淌下泪来。
  胤禛却深知这个弟弟,人小鬼大,比之胤祥心地瓷实得多,想着笑道:“你这又何必!做人本来就难,何况我们处在天下最大的是非窝里?你是热中于事来,我是庸禄无为,只想做个孤臣,当今皇上在一日,我是他的孤臣,下一代是谁当皇上,我仍旧是孤臣,人说我刻薄尽有的,没人说我有野心,就是这个道理。大哥就是瞧不破这个,落了没下场,我看八弟也未必有什么野心,只是结交人多了,下头小人们什么做不出来?倒受了背累!你难我难八弟难,其实比起老十三来,我们都还算好,想想这一条,多少恼烦都没有了。”
  胤禵品味捉摸着胤禛的话,似虚又实,似实,又无可捉摸,恬淡得泉里刚打上来的水一样,不由叹息一声,没有吱声,只望着朦胧雨雾中的秋景呆呆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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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四回  鼙鼓西震兵败青海 警钟东应八王用谋
 
  不立皇太子,确是极高明一着棋,眼见京师文武百官磨拳擦掌跃跃欲试,要第二次共举胤禩为太子,恰似烈火烹油,白沫已泛起老高,偏偏锅下没了柴。竟悄没声地冷了下来。官场恢复了平静,六部衙门官员为躲是非告病、请假的纷纷销假回任。已经联名写了折子的,几个人一碰头,无声无息烧掉了折子,没事人一般每日到衙门办差。胤禛除了户部,又接管了内务府的差事。胤禩装了几个月的病,挨一顿臭骂,“病”也就痊愈,老实到宗人府死心塌地整顿旗务。胤禵泡在兵部,今儿查看武库,明儿巡视军备,忙得不可开交。各省督抚原都心惊肉跳,害怕在这天字第一号朝务上踩了钉板,渐次的也都安下了心。算来只苦了胤礽和胤祥,一个囚咸安宫踱方砖地,看四方天;一个禁贝勒府钓鱼读书,自与阿兰乔姐弹棋论文,昏天黑地地熬煎。胤禔、胤礽、胤祉、胤禛、胤禩、胤禟、胤誐、胤祥、胤禵九个阿哥为了一个嫡位争得头破血流。至此,胤祉颓唐,胤禔、胤礽、胤祥纷纷铩羽落马,只余了五个阿哥,都断了当太子念头,只眼巴巴看着日渐衰老的康熙,等着他的“那一日”。面情上头,却是安分不少。
  岁月流逝,光阴似箭,弹指之间已是康熙五十七年,中原无事,西疆策妄阿拉布坦与西藏喇嘛之间政教之争却愈演愈烈,终于酿出大变。康熙五十六年,阿拉布坦遣准噶尔部将军大策妄率兵大举攻略青海,杀死大藏汗,大军入藏占领拉萨城,囚禁达赖剌嘛,事情终于到了非管不可的时候了。凶信传到北京,康熙皇帝赫然震怒,即命传尔丹为振武将军,祁德里为协理将军,出阿尔泰山,会合富宁安军严防准噶尔入寇,只遣西安将军额鲁特督兵入藏平叛,着四川提督年羹尧驻节西安守护中原门户。
  康熙的六十五大寿,因为这次兴军。过得很清冷,当晚一场戏,神前抽签,恰唱的《失空斩》。康熙越发没兴头,加官帽子戏看完便阴沉着险离席而去。弄得陪座的上书房大臣和几个老亲王一干人面面相觑如坐针毡。
  眼见端阳节到,前方六百里加紧递来捷报:两路大军次第渡过乌鲁穆尔河,准部叛军接战即败,连夜西遁。康熙方略觉心定,因下旨在畅春园设筵,和方苞、张廷玉、马齐等小酌辞春。胤禵因从芜湖调拨军粮,发现粮食霉变,兵部和户部发生龃龉,一边匆匆料理了部务,便要过来亲自与胤禛商量。正要出门,便见新任兵部侍郎鄂尔泰手里捧着一叠文书,热得满头是汗,忙忙地进来,便问道:“什么事?”
  “回十四爷的话!”鄂尔泰的脸色有点苍白!西宁来的军报。”鄂尔泰三十多岁,颀长的身材,清瘦得像一阵风就吹倒了;白净的瓜子脸上黑豆似地嵌着两只小眼睛,看去十分精明利落;大热天儿,九蟒五爪袍子外还套着锦鸡补服,里边衬着竹布小褂翻着雪白的里子,一丝不苟毫不拖泥带水;一边答话,将手中文书递给胤禵,语气沉重地说道:“西线兵败,溃不成军了。十四爷,您得立即去面奏皇上!”
  “什么?”胤禵吓了一跳,忙接到手翻开就看,只扫了一眼便惊呆了,报急文书是西宁守备栗海写的。他位低品微,没有直奏之权,所以由陕西总督衙门加盖了关防转递兵部,字迹潦草不成文法,写了十几页都是白话,但事情说得十分明白——前次准葛尔稍触即退,是诱敌之计,传尔丹祁德里贪功冒进中了圈套,在喀喇乌苏河岸被围,几次突围均被堵了回去,两名统兵上将,六万大军全部战死,只有十几个幸存的逃到了西宁!胤禵起初愈看愈惊,陡地一转念,却又平静下来,手捏文卷背着手踱着步子出了一阵子神,款款说道:“你太沉不住气了,胜败军家常事,我们职在中央机枢,方寸不能乱。”
  鄂尔泰盯视着胤禵,他新来乍到,还摸不准这位管事阿哥的脾性,一边思量着。答道:“十四爷说的是。但这次兵败,是我朝七十年来空前未有的。六万大军全军覆没,我做兵部侍郎的怎么能不急?”
  “唯其前所未有,所以要想好对策,亡羊补牢犹未为迟。”
  胤禵索性坐了,抚着剃得趣青的脑门说道:“嗯……这样,你这就进园子面圣,把折子呈交万岁。要先见见方先生,变着法子缓缓进言,不要惊了驾。明白么?万岁几个月心神不宁,刚刚儿好一点……”鄂尔泰说道:“这么大的事,似乎由十四爷亲自进去面奏好些。”胤禵笑着起身,拍了拍鄂尔泰肩头道:“兵已经败了,人已经死了,所以这事虽大,却不是急事。目下我得想出应变之策,你先去见万岁报警,容我思量一下。不然,万岁要问‘老十四你看怎么办’,我答得不成章法,还成什么话?”
  鄂尔泰设身处地想想,觉得胤禵确有道理,再没说话,至签押房用了印,径自打马飞奔畅春园。待鄂尔泰一去,胤禵一刻也不停,即刻命轿前往朝阳门,来见廉亲王胤禩。刚到门口却见王府太监头儿何柱儿陪送着一个武官出来,仔细看时,却是新任陕西总督年羹尧,穿着簇新的仙鹤补子,珊瑚顶后拖着一枝翠森森的孔雀花翎,看样子刚吃过酒,黑红的脸放着光,一摇一摆出来,见是胤禵下轿,忙上前请安,笑道:“十四爷吉祥!见着我们主子爷了么?”
  “嗬!这就抖起来了!大将军有八面威风,真好福相”胤禵笑嘻嘻叫起:“几时回京来的?——我还是前儿见了四哥一面,涿州漕运桃花汛过后有几处决口,他忙得很,听说去武陟,不知回来了没有,你问问你妹子不就知道了?”年羹尧嘿嘿一笑,说道:“四爷如今在京,只是不落屋,没处寻。我是前三天回京的,万岁爷昨儿见了,叫今儿再递牌子进去,恰后日是十一爷的寿日,还有二十四爷生日也快到了,趁是空儿,各位爷府里请请安,省得爷们在我主子跟前说奴才不知礼。”胤禵点了点头笑道:“你也忒过细的了。既是万岁宣你,还不快去,我估摸着今儿很要面授些机宜呢!彼蛋找痪督础?进月洞门,过西花厅,在石甬道的超手游廊边,远远便听书房有人大声说笑,豁拳行令煞是热闹,踱到窗下隔着棂子瞧时,除了胤禩胤禟胤誐,王鸿绪、阿灵阿、揆叙都在,还有鄂伦岱穿着降红纱袍,腰里佩着倭刀,揎臂扬眉正和胤誐相战:“三三三呐!三桃园呐……五魁首哇!”“八仙聚阿!四季春呀……一定升官——喝!十爷今儿真有酒福!”
  胤誐端起酒“啯”地咽了,正要说话,胤禵一步进来,团团一揖说道:“王师于西线土崩瓦解,此地仍旧歌舞升平,商女不知亡国恨,阿哥犹自玉山倾!”“来来来!”胤禩似乎对这惊人消息毫不在意。他很少有这样的高兴,脸上放着红光起身让座,说道:“揆叙,给十四爷斟一杯罚酒,谁叫他来迟来着!”一边微笑着看胤禵饮了,方款款说道:“传尔丹祁德里兵败,我已经知道了。”
  胤禵拿着空杯的手一颤,顿时吃惊得目瞪口呆,兵部六百里加紧送来的急报,竟比不上八阿哥私人的耳报神来得快!怔了半晌,胤禵方结结巴巴说道:“八哥……您已经……知道了?”胤禩笑道:“你甭疑心。八爷党没那么大神通,西宁守备廖文阁是老九的长随,给兵部咨文要经巡抚关防,私信儿当然略快一点。”胤誐已是醉眼矇眬,笑道:“十四弟,你知道么?这席酒专为贺我军大败亏输!我们真高兴,要不是姓年的来搅了一阵子,我们吃酒还要畅快得多呢”胤禵茫然地望了一下众人,慢慢放下杯子,说道:“十哥吃醉了,这话我不明白!”
  “传尔丹兵败,朝廷要不要管?”
  “当然要管!”
  “要不要出兵?”
  “不出兵是不行的。”
  “谁当将军?”
  …………?
  胤禵不去面见康熙,专程火急来见胤禩,原本就为的这件事,和手眼通天的胤禩商议,联络人保举自己带兵出征。路上想得好好的,自己先让一步,故作姿态要保八阿哥亲自带兵,由自己辅佐,待八阿哥推让,然后顺水推舟……不想被这个呆阿哥几句话挑得明明白白!沉吟片刻,胤禵正容说道:“谁带兵都一样。来见八哥,为的就是这件事。阿哥带兵,不过是个坐纛儿的,难道真的一刀一枪厮杀?所以我想,这掌兵权的事不可旁落,最好是八哥为帅,好好儿在西边立一功。不然,三哥四哥抢了差使,我们就得不着彩头了!”
  “好兄弟,你的心我知道。”胤禩轻轻叹息一声,半晌没言语,竟自斟自饮了一杯,说道:“当今之事,大将军一位至关要紧。据我看,谁做大将军,就是圣心默定的继位人!”
  仿佛一声霹雳划空而过,书房中人个个面色苍白,只听窗外一声接一声的“吃杯茶”乌叫声。许久,胤禩才道:“这个位子,十四爷不坐谁会?”“八哥”胤禵惊得面白如纸,抢上一步,紧紧握着胤禩双手,颤声说道:“无论年、资还是德望,十四弟万不能及你一分,你怎么说这个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是我们的首脑、主心骨儿,次序一乱后果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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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想!——我们啮臂为盟,言犹在耳呀”他这样激动诚挚,人人无不动容,都把目光注视胤禩,阿灵阿是最知底的一个人,心里也不禁想:“八爷是不是多心了?”
  “十四弟,那都是往事。已成过眼烟云,不要再提它了。”
  胤禩眼中含着泪,注目着院外景致,透了一口气道:“吉凶悔吝生乎动,这是《易经》要旨,我也是读《易》韦编三绝的,偏偏就忘了。天命或许原来归我,你们拥戴我也并不错,但
  这几年来检讨,我心动得太过,不知韬晦,锋芒毕露,已经招了造化所忌。所以,失爱于皇阿玛并不奇怪,本来九鼎重权不轻授受,也怨不得皇上忌我。过犹不及,长处也就变成了致命要害。唉……不说这些了,天命一去不可追,自今而后,我自认是‘毛’,十四弟是‘皮’,愿为盛世贤臣,安为周公辅佐,这个心思,也可对天而表!”胤禵的脸涨得通红,连连摇头道:“八哥这话虽出于至诚,我万难领受。做人君治万乘之国,要的是器量和人心,这两条恕我直言,无论九哥十哥还是我,谁也没法和你比,更不必说我那又精明又糊涂的四哥了。你说天命,这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说‘失爱’于皇上,我看则未必。皇上天禀聪明,睿知圣哲,心机难度难量,几翻几覆地挫磨你,焉知不是空乏你身心,历练你心志,好放心将这万几重担交与你?不然,为什么一边对你大加申斥,一边晋封你,跳过几个哥哥,封你亲王?他老人家明知我是你的‘一党’,为什么将兵部交给我,又囚禁了会带兵的十三阿哥?别的我不敢说,我断定,这次命将,带十万大军出关,如果我是大将军,一定万岁心里已有了主见,给你立一个擎天保驾之臣!”
  他兄弟二人各执一理,偏都说得天衣无缝动人心扉。胤誐在旁笑道:“这么好的事,你们推来让去,叫我坐在一边心痒难耐。我也是个阿哥,一般是万岁的骨血,你们要不肯当皇上,我可要当了!”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是一笑。胤禟笑道:“老十四没遮拦,这是好开玩笑的?依着我说,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这个大将军,不光我们想,只怕三哥四哥也要伸手。方才年羹尧来打花呼哨儿,不定连这个狗才也做着将军梦呢!人算不如天算,掉以轻心不得哟!”
  “九爷说的有道理。”王鸿绪轻咳一声道:“我看事情要分两层来说。一层是,三爷胸无大志,四爷琐碎刻忌,无论谁是日后人主,总脱不出在座的四位爷。你们素日同声共气,无论为君为臣,必定相安无事,这于大局有好处,万岁爷何等精明,不会连这都不懂。二层是,十四爷虽说管着兵部,但并无呼之即来的兵权。所以要咬定牙根,把这个带兵大将军弄到手,万万不可旁落。如此,无论将来圣命归谁,我都可进退裕如,稳操胜券。如果选定八爷,那什么也不必说,十四爷身拥重兵驻节在外,就有什么小人作祟,翻不起什么浪子来。如果选中十四爷,八爷威高望重,坐镇北京静待十四爷,也是稳如泰山!”
  王鸿绪翰林出身,文心周纳侃侃而言,众人都不禁点头称是。揆叙却道:“万一选了别的阿哥呢?比如说三爷,谁敢保万岁不选一个没野心懂文治的继位人呢?”阿灵阿笑道:“昔日太子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天不许这样,要真有这种荒唐事,十四爷何妨来个灵武即位,八爷率百官陈酒相迎,大局顷刻可定!”
  一番议论丝丝入扣,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胤禵方问起年羹尧来意。胤禟笑道:“西边军兴,这小子也叫撩拨得意马心猿,我看他总像有点不甘在四哥门下受制的样子,所以和我们套近乎。”“他想当大将军?”胤誐哑笑道:“做他娘的春梦!要真不用阿哥将兵,十四哥,你就举荐鄂伦岱,我再发动一些人,一窝蜂儿上折子。大将军,非得是我们的人不可”笑得两眼挤成一条缝,翘着拇指道:“谁说我们十爷粗?一语破天机,这句话就是宗旨!趁着四爷他们都在梦里,我们早点活动部院,吏部兵部一齐奏本,请万岁选阿哥命将出师!”
  “要万一选三哥!”胤禟仰着脸悠悠说道:“我们就举荐十四弟为副,他在外就作不了耗。”王鸿绪却道:“如若选四阿哥呢?他带十万兵,又有年羹尧部策应,势力就大了!”
  胤禩冷笑一声,说道:“焉有此理?要真的选他,我们就把郑春华窝藏在他府的事抖落出来,叫他一臭到底”胤禵目光霍地一跳,问道:“竟有这样的事?”“有的。”胤禩目光古井似的深邃,嘴角挂着阴笑道,“姓郑的这淫贱材儿没有死,老十三一囚禁,四哥就护了起来。我猜四哥的心,还是想打一张‘太子牌’,恰证他自己是个铁杆太子派!真到紧急关头,只好抛出高福儿这张牌,让他尝尝他的‘患难之交’倒戈的滋味!”
  话犹未毕,猛听外边天空一声沉雷,余音阵阵,像大车辗过石桥似地滚动着,久久不绝。便听远处家人叫喊:“要下雨了!快把主子书库窗户关好”胤禩推开窗户,一阵猛烈的风带着雨腥味立时扑入书房,众人都打了个寒颤,果见大半个天已被墨黑煌浓云遮住,远处云缝一亮一亮地闪着,不时传来沉闷的滚雷声。胤禩见众人都是一脸庄敬肃穆之色,笑道:“烈风迅雷,天变在即,君子理应惴然敬畏。但我对上天待我,实实不解。想我胤禩,何尝不知国家弊政堆如山积?但如无皇权在手,凭你累死也整顿不来!我之德量,岂下于三哥?我之智能,难道逊于四哥?群臣举荐,难道是我的过错?我的心,人不知道,天难道也不知道?上天!你好没分晓!”说着,泪水已夺眶而出。恰正此时,何柱儿在风地里跑来,气喘吁吁道:“十四爷,万岁在澹宁居召见,立等爷进去,马和雨具都备好了,请爷动身吧!”
  胤禵向门外走了几步,倏然回身一手抚心,一个千儿打了下去,胤禩慌得连忙去扶时,胤禵已经起身,抱拳一揖回转身来便自去了。几滴铜钱大的雨试探着洒了一下又止住,那雷声却越来越响。胤誐见大家沉闷不语,起身笑道:“这酒怎么吃得没兴头了?我有一首小令,吟出来给你们破闷”说着晃着头看着天咏道:
  “雷哥哥,你近前来,听我说:耕牛田父与你有鸡巴的冤仇?怎的不捡个大得人憎的,与他一个辣手”
  众人一脑门心思的天命人事,被他几句俚词破得精光,顿时破颜一笑。胤禩却没有笑,走到鄂伦岱跟着道:“老鄂。”
  “唔?八爷!”
  “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
  “吃酒呗!”
  “不!”胤禩望着天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叫你出征,随十四爷立功”鄂伦岱摇头道:“我在京挺好,哪也不想去。”“不但要去,且要高高兴兴请缨,高高兴兴去打仗!”胤禩深深吁了一口气!你为什么有今日?就是因为你祖父从龙入关战死,你父亲随驾西征,为护全万岁身被七十余创!万岁不肯真的下手整你,就是因为这些!我的奶公雅布齐已经到了西宁,十四爷这次是牢牢当定了征西大将军了,你跟他才有出息。守在北京,上头压着武丹这个老不死的,左右是刘铁成、张五哥这些人,显不出你来——你到西宁和雅布齐聊聊,就什么都明白了!”
  一道明闪划过长空,接着便是石破天惊似一声炸雷,大雨已是倾盆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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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五回  邬思道精微析时局 二阿哥囹圄盼将军
 
  鄂尔泰奉胤禵之命飞马赶到畅春园双闸口,看了看天色刚到巳时,松了一口气,刚要进园,守园门太监见他递牌子,笑道:“你急什么?皇上这阵子正和方先生张中堂马中堂一道进膳,等着吧!”
  “不行”鄂尔泰说道:“我有急事,得立即面见皇上”太监只笑着摇头,“凭是反了北京城,也得等皇上用过膳!”鄂尔泰情知他是敲竹杠,一摸身上,却没带银子,不禁急了,说道:“告诉你,我是新任兵部侍郎,耽误了差事,你吃不了兜着走!”那太监见他摸不出钱来,越发扫兴,板着脸道:“别说侍郎,就是尚书,我不是兵部司官,换不着你管!亲王也得守规矩!”
  两个人正拌嘴,里头胤禛和十七阿哥胤礼一前一后相跟而出,胤禛见这边吵闹,背着手踱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鄂尔泰忙道:“四爷,您跟他说说,叫奴才递牌子进去吧”说着,将军报递过来道:“您瞧,这事可耽误得?”
  “唔。”胤禛接过军报随手一翻,浑身不禁一震,忙递还了鄂尔泰,说道:“你还呆什么?还不快进去?”太监刚刚说了大话,不想真的冒出个亲王,见胤禛径自批准鄂尔泰入内,
  忙打千儿赔笑道:“四爷,不是奴才驳您的面子,今春上书房定出规矩,奉旨照准,无论王子大臣,不得擅自请见。万岁这几年龙体欠安,内务府也有指令,天大的事不许扰了万岁睡觉用膳……”胤禛一直微笑着听,至此问道:“你是新来的?”
  “是!”
  “你叫什么?”
  “秦狗儿。”
  “保定府的?”
  “是!”
  “你原就姓秦,还是入宫改的姓?”
  “回四爷,原来姓胡。”
  “你知道为什么改姓秦么?”
  秦狗儿莫名其妙地看着胤禛,摇头道:“奴才不晓得——”言犹未毕,左颊上“啪”地一声,已着了胤禛一记耳光!身子一歪,几乎栽倒了。
  “因为秦桧姓秦!万岁为防内阉专权,自康熙五十二年之后入宫太监一律改姓秦、赵、高!”胤禛瞋目骂道,“四爷赏你一嘴巴,叫你明白明白!你是什么东西?我不但是亲王,还是皇上的侍卫,内务府总管还是我的奴才呢!——王八蛋!”
  秦狗儿被他一巴掌打了个满天花!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四爷,奴才吃屎迷眼儿不懂事,您说个章程,奴才遵命!”
  “这还算句人话。”胤禛笑着看了胤礼一眼,眼见几个太监过来,因吩咐:“你们几个带鄂大人进去,他要立即见驾!”这边又转脸对秦狗儿笑道:“你滚起来,看你这个狗才蛮伶俐,一点眼色也没有”遂从袖子里抽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甩给秦狗儿,把个秦狗儿搓弄得直愣神儿。胤礼早看得眼花缭乱,正要说话,胤禛一把拉他出了园子,到双闸旁迎春花篱笆跟前,左右看看没人,说道:“老十七,你和王掞师傅叫我,有什么急事么?”
  “四哥!”胤礼抬头看了胤禛一眼,说道:“王师傅和李光地聊了聊,原来李光地早年竟是方苞中举人的座师!有些话王师傅想当面和你说说。我嘛……”说着眼圈一红,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口,低下了头用脚尖跐着地不言语。
  他虽不说,胤禛也已明白。胤礼的母亲章佳氏上月初八,浴佛节后突然吞金自杀,胤禛命内务府密查,原来是十阿哥胤誐吃醉了酒,撞进宫里正遇上章佳氏沐浴,居然当着宫女的面搂住亲了个嘴儿扬长而去。这件事胤禛密令不准上奏,不准传言,为防的再气着康熙,十七阿哥脸上也不体面。看现在这光景,他已经知道了内幕……思量着,胤禛放缓了口气叹道:“十七弟,你不要说了,你和王师傅想说什么,我已经知了七分。世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不明白比明白好。从今往后,我像十三弟一样待你……”胤礼听了哪里忍得,点头哽咽着“嗯”了一声,泪水早走珠般滚落。胤禛看看天,说道:“天阴上来了,我府里还有几个折子批了红,得赶紧处置,晚上我还要巡视大内。你回去告诉王师傅,就这两日,我必定抽出工夫去看望他老人家。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谈。不要紧,天塌不下来”正说话间,远远见年羹尧打马飞奔而来,胤礼小声道:“四哥,这姓年的是你们人?”见胤禛点头,胤礼又道:“他回京好几天了,四处乱串拜门子,四哥你约束着点。”说罢便要上马。
  “慢着!”胤禛睨一眼正走来的年羹尧,叫住了胤礼,问道:“王师傅还住在清梵寺东那处破四合院里?”
  胤礼有点不过意地看了一眼满脸惶惑的年羹尧,说道:“十年前八哥就在东华门外给他置了一处宅子,他不肯要。八哥趁他进宫讲学,把他的书和行李硬搬进去,到底还是搬了出来。万岁爷赏了一处在槐树斜街,三进三出的青堂瓦舍,他改成了宗族祠堂,仍旧出来住到城外。老人家古怪脾性儿,四哥顺着他吧。”
  “王家是百年诗书世家。”胤禛看也不看年羹尧,叹道,“前明到如今,七个榜眼,三个宰相,仍旧自甘清苦,这实在难能!既如此,我也不好勉强。听说他身边只有两个老仆侍候,你告诉他,就说四爷恳请他了,他不收阿哥大臣馈赠,我叫内务府划三十个人,每次十人,轮流去侍候。他身子骨儿不好,有个差池,万岁照旧要埋怨我兄弟们没有照料好的。”说罢便笑。
  年羹尧好容易找到话缝儿,忙打千儿道:“给主子请安!”一抬身又跪了下去磕头。
  “这不是年军门嘛”胤禛淡淡说道:“几时进的京?这会子请见万岁么?快起来,我怎么受得起你的头?别折死了你四爷”胤礼眼见他要发作年羹尧,忙道:“你们主仆说话,我先走一步了。”说罢径自打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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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羹尧情知是因自己进京没有先进雍王府请安,这主子犯了醋味,忙叩头道:“奴才进京三天了,这会子奉旨要进去见皇上。奴才这几日去府里几回,主子都在外头忙,没能见着主子,奴才不敢撒谎……”
  “你说这话奇,我不明白。”胤禛冷笑道:“我几曾说过你‘撒谎’来着?你如今开府建牙,起居八座,这点子身份是该当的嘛!你不住我府,阿弥陀佛,是我的造化,人嚼马吃的,你爷是个穷阿哥,怕是也养不起。即是万岁爷亲自召见,你就赶紧去忙你的吧”说罢向远处抬手儿道:“高福儿,备马!”也不等年羹尧分辩,竟自徉徉地去了。年羹尧当着畅春园一干守门太监和四阿哥府的下人的面,跪也不是,起也不是,脸色一青一红,又想着康熙召见,含羞忍辱爬起身来踽踽进园,心里一声接一声叹息,怎么偏自己倒霉,就摊了这么难侍候的一个主子?
  胤禛一肚皮心思赶回府中。天已阴得重了,沉雷一声接一声响着,丫头老婆子忙着收拾晒着的衣物,周用诚指挥着墨雨和一干书房伴读将晾在外头的书箱往书房里搬。见胤禛回来,忙道:“年羹尧今前晌回来,没见着主子又出去了。他带的礼都在书房廊下,爷要不要过过目?有些时鲜瓜果怕坏了,奴才请了福晋的示,分送——”
  “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唠叨了?”胤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邬先生没出去吧?”周用诚怔了一下,说道:“方才见性音和尚进去,这么大一阵子没出来,邬先生一定在里头。”
  胤禛点点头,摆手便进了花园。此时云暗天低,越显得丛树幽深、水碧苔滑,胤禛远远便听枫晚亭压水书房传来一阵悠远深沉的琴声。张眼望时,邬思道正襟危坐,勾挑抹拨正在抚琴,案前一缕香烟在雨前的哨风中袅袅回旋,文觉长髯飘胸、性音发披双肩端坐石旁聆听。良久,邬思道口内微吟道:
  昔我来游帝京里,青藤蟠虬老将死。满地落叶秋风喧,似叹所居托无主。今我来时花正芳,青藤蔓枝如许长。天池之水梳洗出,夭矫之势似龙张。能令遗迹不湮沦,便是青藤旧知己。况复披榛荣门墙,年年寒食拜斜阳!吁嗟乎!风云迭起归舟晚,流水桃花何久长!
  胤禛隔窗听完,叹道:“京师风云将起,先生兀自在此闲咏青藤,好安适”说着徐步进来,因见周用诚迤逦从容地进来,便问:“你有什么事?”周用诚永久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眨巴着眼道:“府里有些家务,奴才想跟主子回回。请主子示下,什么时辰有空儿?”“你没见我和邬先生有事么?”胤禛说道,“晚间我巡过紫禁城回来再说吧。”周用诚答应一声自退了出去。邬思道已是架了拐杖弃琴而起,推开西窗,一阵凉爽的风立时袭了进来,满壁间字画被吹得簌簌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邬思道怔怔地望着窗外!此刻惊风不定,待会必定密雨斜侵薜萝藤,这些金银花、葛藤都是我入四爷府亲手栽、精心作养,焉能不关心?”文觉问道:“王爷,朝里出了什么事?”
  胤禛在这几个人面前,总能很快安定住心神,略一沉吟,把鄂尔泰军情急报的事简略说了。又道:“我忙着赶回来,是想和你们计议一下,要不要举荐三阿哥,由他坐镇军中?或者我该自己请缨?既然京里政务办不下来,出京办一办军务也好。我有点受不了这个闷气——如今的北京真像个闷死人的罐子,我实在受不得了。”性音在旁问道:“兵部不是十四爷的总管么?四爷见十四爷了没有?”胤禛摇头道:“我没见着老十四。”
  “自然,这是当然之理。”邬思道看也不看众人,架着双拐踅回座位坐了,眼睛放着铁灰色的光:“四爷得着这信儿立即就赶回来了,十四爷也有个家。他自然要去寻八爷,也要计议计议。你不信到街上看看,这天就要下雨,人们最急着的就是赶回自己家”正说着,天上一个炸雷,便听外头家人们大呼小叫:“快!快收拾东西回家”几个人不禁都是一笑。邬思道仰起脸来,天空的明闪照耀着他,像一尊石雕似的一动不动,刹那间,胤禛觉得此人年轻时必定是个十分俊秀的美男子,正想说话,邬思道又道:“十四爷已经料定自己要当大将军了,他不能不对八爷有所交代。八爷也有他的算盘,他在京师势力惊世骇俗,没有兵权却是他的心病。十四爷将十万雄兵在外呼应,正是他可乘的风云,内外策应,一旦万岁龙归大海,无论遗诏谁来承位,只要不是八爷,立时就把北京搅他个天翻地覆!四爷,你看我说的有没有一点道理呢?”
  胤禛被他说得毛骨悚然,越发觉得这个大将军位置至关紧要,因道:“所以军权不能旁落他人之手,至少不能在老八手中!实在不行,我就举荐年羹尧!或者是岳钟麒!”
  邬思道突然仰天大笑:“四爷何其性急!你不是口口声声以做皇帝为苦么?求仁是仁又何怨呢?”胤禛被他这一揶揄,顿觉自己失态,不言声坐了椅上,长长透了一口气道:“我虽不愿做什么皇帝,也不能叫鼠辈白作践了我!”
  “四爷安坐,听我说。”邬思道稳稳坐了回去,娓娓说道:“举荐年羹尧,或者什么岳钟麒,是绝不可行的。反之,皇上若问你谁可将兵,你就毫不含糊地回奏‘惟独十四阿哥能当此大任’!”
  众人听他这么说,一下子都怔住了,仿佛不认识似的直盯着邬思道。邬思道嘿然良久,口气冷峻得像结了冰:“十四阿哥是圣心默定的将军,理掌兵部多年,无论何人难以替代,四爷素来在权力上头恬淡,突然另举他人为将,万岁疑心不疑心?”他缓了一下语气,又道:“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是一档子事,举朝皆知。但里头有点小小区分,八九十坚如磐石,十四爷却是‘党中之党’,八爷也怕十四爷在京另起炉灶,你力阻十四爷出征,也犯了八爷的忌,这一条先就不合算。”他又伸出三个指头!十四爷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学的是晋国重耳,独自将兵在外,手握兵符观变,一旦万岁大行,北京起乱,他来收拾局面,然后拥兵自立,你阻他此行,十四爷怎么想?前一程子他和你套近乎,为的就是到冲要之时,你不至碍他的手脚呀!”
  文觉和性音不由对望一眼:想不到这里有如许大一篇文章!胤禛想想自己,觉得有些话真是碍难启齿,不由叹息了一声。“方才这些话都是一面理,更要紧的是皇上的打算。”邬思道用碗盖拨着浮茶,慢条斯理说道:“人算不如天算,这是至理名言,但天算之权在皇上那里!八爷机关算尽,偏偏他漏了这一着,对,我断定他漏了这一着”他扫视一眼凝神静听的众人,侃侃说道:“八爷想的是内外策应,文事武备双管齐下,要在万岁身后大干一场。万岁想的,八爷在百官中威权太重,加上一个管兵部、懂兵法、带过兵的十四阿哥守在北京,无论新君是谁都难以驾驭。所以,一定会命十四阿哥西出阳关,远远打发到外边,一来分了八爷的权,二来也保全了十四阿哥不至陷得太深——万岁命世英主,思虑如此周详,令人神往啊!”性音笑道:“我佛说经,至玄奥之处天花乱坠,令人心扉一开。不过据我看,这些事方苞肯定要参赞的。”邬思道也笑道:“人主能用人就是一长。刘邦不过一无赖流氓,能用汉初三杰,就得了天下,何况万岁智虑远在高祖之上!”
  胤禛此刻真是茅塞顿开,却仍不无疑虑,吃着茶出神道:“自从方苞入阁侍候,朝务虽没有整顿,确是有条理得多了。不过我总在想,老八的想头也很有道理。可惜十三弟了,不然,我还是要举荐胤祥的。”
  “不要忘了十三爷的外公就是喀尔喀蒙古大汗。”邬思道说至此,显得有点兴奋!万岁囚禁他,也为防着他掌兵权——外有蒙古铁骑,内有你四爷,那才真叫上‘策应’呢!十四爷带的兵都是旗人,家口财产都在京师直隶一带帝辇之下,谁有本事鼓动得这干丘八爷们‘反问北京’?一旦新君登位,一道诏书令十四爷只身回京,只怕他得乖乖地俯首听命!十四爷真的有什么举动,先就有年羹尧部挡在陕西,就打进来,十万兵马无粮无饷,困于北京坚城之下,又师出无名,用不着张良吹箫,只消张廷玉马齐登城一呼,立时就倒戈了!”
  他说完了,人们还在想,谁也没说话,书房里静得一片死寂,只听外头雨声刷刷,雷鸣轰轰夹着狂风,满世界搅得一片混沌。胤禛在枫晚亭和邬思道他们直谈到申末时牌,眼见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因晚间还要巡视大内关防,便披了油衣,扶着周用诚肩头过万福堂这边吃饭。因见高福儿守在二门口,便问道:“有什么事?”高福儿忙赔笑道:“年羹尧来了,说是不知怎的惹了主子生气,连姨奶奶也不敢见,守在爷北书房候见。主子这会子见不见他?”胤禛在门洞里站住了,略一沉吟道:“我忙得很。你告诉他,吃过饭我还要进大内巡夜,他有事只管办他的事,要没事就呆着等我回来。”高福儿赶着说:“这么大雨,主子还要出去?奴才要不要跟着?”
  “不用你跟,叫粘竿处的家丁随着。”胤禛一头往里走,一头说道,“你告诉性音师傅一声儿就是了!”
  吃过晚饭,已是酉正时分,雨虽略小了点,天色却晦得一团漆黑,电闪时而隐在云后,时而金蛇走空般一跃,将大地照得一片惨白,给人一种不安和恐怖的感觉。胤禛叫过弘时弘昼弘历兄弟,安排了晚课,命粘竿处十几个武士举着玻璃灯,由性音骑马护轿,先由西华门进内,巡看了三大殿,由午门出来,又命轿“去东华门。”性音笑道:“爷也忒过细的了,紫禁城里头多少巡夜太监,还有乾清门侍卫,这里头还有了贼了?”
  “不为防贼。”胤禛说道:“平时是严管灯火,防着太监们聚赌生事,打雷天更防着雷火毁了殿宇。再说,里头九千多间房,千门万户,两千多号人,也不敢指定就个个是君子。内务府内务府,管的就是‘内务’嘛!”
  一行人赶至东华门,雨已经愈来愈小,犹如细筛子筛雨,摇摇飘飘均匀地洒着,只金水河的泻水龙头一片声哗哗山响,向河中排着大内的积水。胤禛身披油衣,蹬着鹿皮油靴淌着潦水进门看时,东华门当值侍卫是德楞泰,一边拾级上阶,笑道:“原来是老德在这里,这边门神是你,我就不过来了。”
  “是四爷”德楞泰一怔,“这么大雨,都想着四爷不会??来了呢!我也是刚刚过来,方才在御膳房,几个苏拉在那里玩钱,我扣了他们,叫他们今晚不高兴不高兴。”他的汉话已经不再那么滞涩,有些词儿还用不好,胤禛听他把“难受难受”说成“不高兴不高兴”,不禁一笑,“我来不来也不冲着你。侍卫要都像你和铁成五哥,我天天睡个舒坦!——有什么异样的事没有?”德楞泰摇头道:“二爷病了,烧得涂糊,请贺孟俯进去看病,刚刚出来,我叫他们搜搜身再放出去。”
  昨日内务府慎刑司报说大阿哥胤禔害病,今儿二阿哥也“烧得涂糊”,胤禛不由心中一动,预感到要出什么事,刚刚纠正说“是糊涂不是涂糊”,便见贺孟俯和两个太监过来。贺孟俯见胤禛也在,吓了一跳,忙请安道:“四爷康泰!”陪着的太监递给德楞泰一张白纸,说道:“德军门,除了这张开药方的白纸,贺太医没带别的东西。”德楞泰说道:“贺太医,别怪我太认真。你家离西华门边,出东华门,脸又白得像死人,我不能不弄清楚。”说着把纸递给胤禛。
  “都害病了,是身病呢还是心病?”胤禛一边问,翻来覆去瞧那张纸,见是一张极常见的素笺,甩手扔了回去,笑道:“如今时气果真不好!”贺孟俯听着胤禛机带双敲的问话,寻思着怎么回话,一个没接着,那张纸飘落到了湿漉漉的地上。
  “字!天爷,纸上有字!”一个苏拉太监扯直了嗓门儿惊呼一声,众人仿佛半夜见鬼似地被他吓得一颤。德楞泰生恐贺孟俯毁掉那张纸,老鹰撮鸡般一把提起贺孟俯摔得老远,早有小太监揭起那张纸来递给胤禛。胤禛看时,果见潮湿之处字迹清晰,水渍印迹,有点像用蘸水毛笔在绵纸上写的样子,看那文字时,却是:
  凌普奶兄转王掞师傅并天保、嘉猷台次一阅,礽自幽禁,于兹七戴有余。囹圄望天,泣血泪干!今知昔非伏地无颜。近悉西陲朝廷有事,盼得项斯之说,使礽有补过自新之道,重返慈躬膝下,为良臣孝子。耿耿此心唯天鉴之!
  爱新觉罗·胤礽敬启密书
  写得多少有点潦草,字体却极为熟悉,正是久违了的“太子”亲笔!胤禛看着,咬着细白的牙微笑道:“二哥博学,我竟不知道是用什么药写上去的!孟俯,想必是你的主意啰?”
  “四爷”贺孟俯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脸像死人般难看,捣蒜般磕头道:“二爷用白矾写下的……我有一千个胆也不敢给二爷出这种主意……二爷抓住我昔年给阿哥爷们配春药的短处,逼我带出来……没法子只好从命。只求四爷超生……可怜我家中还有八旬老母……”说着已是声泪俱下,鬼嚎似的哀恳哭泣声听得人身上一阵阵发森。胤禛淡淡说道:“二哥囚禁数年仍旧毫无长进。自己做出不是,叫下人吃挂落!万岁屡次严旨,事关国家重务片纸夹带出宫,杀无赦!天幸我查了出来,不然,连我也难逃干系!你捅这么大的乱子,叫我怎么救你?”贺孟俯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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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伏地哀恳。德楞泰道:“亏得了四爷,不然,真叫这王八蛋滑了出去!”
  一语提醒了胤禛:就这样拿下贺孟俯,不但太子党视自己为叛逆,就是其余的人也难免议论自己心狠手辣落井下石。这名声如何担待?出了半日神,已有了主意,因叹道:“二哥久幽思动,人之常情。不该用这法子传递,弄得鬼不成鬼,贼不成贼。这份心术用到忠孝上头,再不至落到如此境地的。”
  说着转脸对众人道:“孟俯是个好人,也是个老实人,素来给人看病十分经心。我佛慈悲,讲究一个善字。如今我想保他一个活命。你们要不愿意,我也保不了,要愿意,我有个计较大家参酌。”说着目视德楞泰。德楞泰见他一会儿做钟馗,一会儿当观音,蒙古直性汉子,再猜不到这个王爷的弯弯肠子,躬身说道:“求四爷示下。”一个小太监凑趣儿献殷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有好法子,没来由谁做这恶人,叫冤魂缠身呢?”
  “这话明白。”胤禛点头道:“先头慈宁宫的白彩,就是鬼缠死的。我想这事,都怨二哥不安分。这样,就算贺孟俯自首报状,检举胤礽,事情也就结了。万岁必定还有点赏,孟俯再拿一千两银子分给今夜知道的人,算是去财消灾。众人得了好处,你也逃了活命——如何?”
  胤禛亲自查出这桩巨案,众人原是不指望赏银的了。不料这个无情刁狠的王爷竟出了这么个主意,众人无不眉开眼笑,有的献媚颂圣,有的合十念佛,当下就捧得胤禛活似观音现形罗汉再世,好话说了一车。德楞泰也道:“这是四爷好生慈悲,只要不出事,听四爷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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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六回  忠王掞忠谏讽胤禛 烈郑氏烈殒答胤禛
 
  胤禛巡视大内一周,回到北定安门四贝勒府前,掏出杯表看了看,刚刚过了亥初。正吩咐高福儿安排明早事宜,见十七阿哥胤礼从门房闪身出来,一揖说道:“四哥,辛苦了!”
  “是你呢”胤禛笑道:“不是说明儿我去王师傅那儿见么?
  这黑天大雨的,你还等在这儿。”胤礼笑道:“是王师傅不肯,一定要来,没法子,我只好陪着了。”说着便见王掞咳嗽着从门侧耳房里出来,胤禛一怔,忙道:“王师傅,您老天拨地的,怎就冒雨来了——门上的推在?你们怎么敢这么怠慢?叫十七爷和王师傅在这个地方坐在等我?眼瞎了,心也瞎了么?”
  王掞皓首白发,精神看去还好,只是越发瘦得皮包骨头。
  兰粗布截衫洗得发白,寒俭得乡里三家村老学究似的。听胤禛发作下人,忙道:“不干他们的事,是我要坐这里等的。这个西耳房很僻静,我跟四爷说几句话就走。”胤禛只好点了点头和胤礼王掞一起进了大门西配厢。亲自给王掞沏了茶,打火点烟,自坐了对面,揣度着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来意。
  “四爷!”王掞呼噜噜抽了一阵水烟,说道:“长话短话,原想不急的,今后晌内廷传出信儿,说西边军事不利。又有信儿说十四爷要统大军出征,我想知道四爷怎么想这档子事。”
  胤禛刚刚揭出二阿哥的事,见王掞心里难免有点愧怍,见是问这档子事,松了一口气,笑道:“师傅有什么不知道的,大哥、三哥、老十三老十四,有的跟阿玛出过兵,有的练过兵,看如今这局面,阿哥带兵自然是十四弟最宜的了。我的长处只在琐碎民政止,对这些不懂,也没去多想。”
  “四哥不想十三哥带兵么?”胤礼在旁说道:“如今想带兵的哥哥可是太多了。”胤禛吃惊地看着胤礼,说道:“老十七这是怎么说?十三弟如今行动都不自由,你又不是不知道!”
  胤礼冷笑道:“如今朝廷就这样儿,告诉四哥,你大约不知道,大哥也在托门子想出来带兵呢!”
  胤禛想到胤礽,不禁一笑,正要说话,王掞叹道:“四爷,要我想,阿哥们带兵,有的是真想为朝廷立功,有的就未必,那是看着皇上老了,他要手握兵符,眼里心里盯的北京城,并不是蒙古人,这一条四爷心里得有数。”这是很知心的话了,胤禛不由低垂了头,蠕动了一下嘴唇,却不知话该怎样说。王掞叹道:“实言相告,太子爷二次被废,我几次服毒,万岁爷看得紧,都没有死成。我先祖为保明武宗,九死一生,终于成功,没想到我一生心血化到二爷身上,到头化为一场烟云……午夜扪心,愧对万岁寄托,愧对祖先神明。我这人,算得是大清无能之臣,王家不肖子孙……”说着眼圈一红,老泪夺眶而出。胤禛忙劝道:“是二哥不争气,我也拼命保他来着,他自己是阿斗,你就是孔明又怎么样?”
  “如今我想清楚了!”王掞擤了擤鼻涕,我要做天下第一事,也得辅佐一个明达知礼的。看看我们这些爷,养尊处优,只知道看戏玩鹰的就一大半,有的做事,有的拆台,有的看笑话儿,有的心藏险诈,一心要做杨广!有几个操心天下实务的?我今儿见你,就是明一明心迹。我快死的人了,未必够得上侍候下一代主子,但我心里想着,盼四爷将来有福继立”胤禛猛地抬起头来,他的脸色苍白得窗纸一样,颤声道:“王师傅,这……这是妄言不得的”王掞一摆手道:“我灯灭油尽之人,没什么可怕的。我今晚来此,不为攀附你,只为提醒你,十四爷为将,八爷如虎添翼,你要小心加小心!”
  胤禛为他的真情所动,不由点头道:“师傅风烛残年的人了。说不上攀附不攀附,我只随遇而安罢了,只告诉师傅,我虽愚笨,别人想怎样,心里明白着呢”王掞坐正了身子道:“既如此,请四爷处死郑氏!”
  见胤禛惊愕得目瞪口呆,胤礼摇着扇子道:“四哥不要慌张。这件事不但我们知道,八哥他们更了如指掌!他们手里握着这张牌不打,并非念手足之情,是想着什么时候打出来才能致你于死地!”
  “郑氏的事……你们怎么知道的?”
  “十三爷告诉我的。”王掞舒了一口气,他的神情平静了下来!十三爷囚禁第二日,我去看了看他,他什么都告诉了我,在我心里已经埋了七年!十三爷说他很放心,说四爷是佛爷心肠,断不会叫这可怜人没下场。我原想这事是太子造孽,宫闱秘事历朝皆有,撂开手罢了。如今看来如不处置,终有一日危害四爷,所以要请四爷详虑。”
  胤禛咬着牙沉吟,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有点猝不及防。
  “朱子云‘妇人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王掞说道,
  “她早已是该死的人。如今她干碍到国务社稷,四爷不可操妇人之仁!”
  “我……咳!她是无罪之人呐!”
  王掞立起身来,冷冷说道:“她罪通于天,过大于地!四爷你不忍,我和她见一面,她不肯死,我当场羞死她!”
  “王师傅!”胤禛也立起身来,说道:“就这样吧,您先回去。这事容我思量。我宁可不得天下,断不肯枉杀无辜,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也不肯负了天下人。郑氏是极有血性的,我料着,只要她知道二哥复位无望,也就自行断了。”
  胤禛送他二人出门,心头兀自突突乱跳,接郑氏来府做得极为机密,到如今连福晋都不知这“郑大奶奶”真实底里,何由传了出去!堪家贼难防”四个字闪电般在脑海中一划,胤禛暗自咬了咬牙,径自向北书房而来,因见年羹尧已守候在书房门口,胤禛正眼也不瞧他一眼进了房从容坐下。早有周用诚、墨香墨雨几个伴读侍候着,端了奶子来,胤禛因道:“乏得很,倒盆热水,一边洗一边给我揉摩一下小腿。”墨香墨雨忙用铜盆端了热水,一边一个跪了给他洗脚。年羹尧蹭进来,见胤禛神色淡淡的,竟对自己视有若无,只好讪讪地跪了道:“四爷……”
  “见过八爷了?”
  胤禛搓磨够了他,一边啜着奶子,由着墨香墨雨揉捏洗浴着,终于开了口:“大约还有九爷,想必也都拜望过了?”
  “回四爷的话!”年羹尧咽了一口唾沫,勉强笑道:“五爷、十一爷、二十四爷奴才都见了,八爷那儿是路上碰了十爷,扯上一道儿去的。别的爷那里奴才都没去。奴才这次回京,实在是带的人多,怕惹主子烦没敢回府住。见别的爷是实,打心底里说没一分自外主子的心。”胤禛冷笑道:“这是你自己的话,天理良心,我几曾说过你有‘自外’的心?无论三爷五爷八爷十一爷,都是我的骨肉兄弟,十四弟更不必说,亲近得没法再亲近了。你若替主子去拜望他们一下,我巴还巴不得呢!还会怪你?我指的你的心!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用得着你放这些虚屁糊弄你主子?”年羹尧想到,仅只为先去拜望了几个阿哥,胤禛就犯这么大的醋味,心里不禁一灰,下着气回道:“主子教训得是。奴才明白,主子并不计较奴才先见谁后见谁,是指着奴才没有时时事事处处设心为主子着想。”
  胤禛没有答话,脚从盆里抽出来,由着两个书童擦干,换了双半旧的千层底布鞋,舒坦地踱了两步,说道:“昔日有人游十八地狱,王阎罗殿前楹联写得好:“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你四爷就是这么个脾性。我是你的主子,你是我的奴才——你看,我洗脚吃奶子,你毕恭毕敬站着回话,这原本不公道,但这是造化安排就的名分,天经地义的事,——你安于这一条,心里想着这是该当的,无论做什么事,做好了做坏了,我都替你担戴。心里没有这一条,善,我也不赏你。恶,我必罚你。我今儿对你不客气,就冲你这一条。你回京述职,见了万岁就该见我,见不着我,你还有三个少主子,还有福晋,怎么就想不起来?”
  “回四爷,实在是四爷忙——”
  “放屁,我今个不忙么?”胤禛恶狠狠道:“怎么今儿就见着了?不要盘算着天上这块云那块云,你头上只有一块云,那就是我!”
  年羹尧见这话说得重了,忙双膝跪下,说道:“这一条奴才敢对天发誓的!奴才日日想夜夜盼,指望着主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奴才这心天知道!昨儿见李光地,他说阿哥里数八爷好,奴才还说‘八爷得的官望,四爷得的民望,四爷刚毅明断,无论哪个阿哥爷都比不了’。十四爷将兵去西宁凉州这些地方,奴才就在陕西,把着中原门户。总有一日,叫四爷明白奴才的心!”
  “你说这话就该剜眼割舌”胤禛棱起眼道:“我叫你为忠为孝,并不叫你为非作歹!告诉你年羹尧,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今日我教训你,就是叫你懂得,你主子乃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社稷柱石!戴铎在福建给我写信,他求我给他谋台湾的差使,说要给我在台湾经营一块退步余地;你呢?来信说什么‘今日之忠于主子,即异日之忠于皇上’。哼!即‘异日’二字,就可断送你满门!”
  年羹尧蓦地冒出一身汗来,他突然意识到,前几日冒出那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不但荒唐,而且是极其危险的,且不说他自己与胤禛根深蒂固丝绕藤缠的关系,就胤禛手中掌握的把柄,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致自己于死地!明知胤禛言不由衷假话连篇,年羹尧连连叩头道:“是!奴才不敢胡想!”
  “起来吧”胤禛陡然间却已完全平静下来。“人往高处走,鸟往高处飞,也是人之常情。阿哥们如今这个情势,你有些别的想头并不奇怪。我教训你,为的你好。我说这话,你流的什么泪?你须知,你是我奴才出去最大的官,事事做好表率,做个一心为朝廷为国家君父的纯臣,不但对你有好处,也是为我争了脸,我岂有不感激的?北京这么乱,你胡走乱撞,惹出事来我保不了你呀,亮工,你明白你主子的心么?”他拊心痛切而言,谆谆复恳恳,不知哪句话触了自己情肠,竟也落下泪来。
  年羹尧拭泪起身,抚了抚跪得发疼的膝盖,哽咽道:“主子,你的心我今儿算明白了。往后,你瞧我的,我一定做朝廷的忠臣,四爷的忠仆!”
  “明白了就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胤禛含笑说着,口气变得温馨宜人,“用诚,给你年大哥倒一杯普洱茶来!”
  周用诚尽自聪明伶俐,今晚先是搞得糊里糊涂,后来又看得眼花缭乱。李卫几次来信,告诉他年羹尧在军中专横霸道,四川官场都知道有名的“年豪猪”浑身是刺不能沾惹的角色,竟被胤禛揉来搓去如弄小儿!正出神间,听胤禛吩咐,忙答应一声沏了茶捧过来,却听胤禛又问道:“方才你说李光地的话,倒见了你的心。你回北京,官场里还听了些什么话?”
  “四爷。”年羹尧捧着茶欠了欠身,说道:“听内务府皇史 的万家辉说,方苞方先生正给皇上起草遗诏呢!”
  胤禛目中波光一闪,随即平静下来,漠然一笑说道:“遗诏不过就是几句话罢了。方先生这么许久一直陪驾,想必是要替皇上查阅一些旧档,去几次皇史 ,小人们就造作出这么大的谣言,真真是可笑。”年羹尧道:“奴才也这么想。老万说得可是有鼻子有眼,说万岁要请方先生替他写一部书做遗诏,把自己一生文治武功、学术、治平之道一编一编写成圣训,垂之子孙后世,叫子孙们当祖宗家法遵循呢”胤禛猛地想起,康熙确曾说过,不学历代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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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死时指一个继位人拉倒,要趁着清醒,把要说的话一条一条都写出来。想到这里,胤禛已是信了,陡然又想到李光地是方苞的座师,心里又是一阵慌乱,口中却转了题目,说道:“遗诏不遗诏的不关我事。往后这类事你只可听不可传,觉着该让我知道,回我一声就是。你且说说,万岁召你回京,陛见时都有些什么旨意。”
  “没有什么要紧话。”年羹尧摇头道:“我回京时传尔丹败亡的军报还没来。万岁命我驻节陕西,西北的军事不要我管,只管从中原往陕西调粮,宁可多,不可少缺,传尔丹军中乏粮,唯我是问。没有别的话。”
  “就这样吧,天不早了,你先回去。”胤禛起身踱了两步,伸欠着说着:“传尔丹全军覆没,恐怕全盘都要重新安排。我估着朝廷要命将西征,大张挞伐,不会坐视西北局面糜烂。但这么大的事,不是三天两天就能预备好的,从古北口、喜峰口、奉天调八旗兵,从四川河南调绿营兵,朝廷得忙几个月,你不妨多住几时,将来哪个阿哥将兵,你随着大军回任也好。兴军,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你军务怕忙不过,我已经给吏部打了招呼,调李卫到你军中应差。你可给李卫写封信,别说我的意思,变成你自己的话,算你请他去帮忙,这样你脸上好看些。去吧!”
  待年羹尧辞出,自鸣钟连敲十一响,恰交子时,胤禛乏得连连呵欠,问周用诚道:“你日间说回事情,说吧,简捷些。”
  周用诚眼一闪,说道:“高福儿养了外宅,四爷知道不知道?”
  “大惊小怪”胤禛笑道:“高福儿早就回我了。就为这个巴巴儿等着要回我?”说着便躺在椅中闭目养神。
  “他弄的这女人,和八爷有瓜葛!”
  胤禛瞿然开目,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周用诚眯眼儿一笑,说道:“当初狗儿出去,我留下进书房,四爷当时有一句话,说书房差使要侍候笔墨,还要当好主子的耳目。”
  “唔。”
  “我想,任事不懂的赖小子浑丫头也能磨墨铺纸端茶递水。”
  “唔?”
  “所以,四爷的后一句话最要紧。什么叫‘耳目’?主子眼不见的,我们替主子见了,主子听不着的,我们替着听见了,这就叫耳目。”
  “唔!”
  周用诚掰着指头道:“高福儿起初结识那婆娘,他没回主子,我们也不在意。有一回我和墨香擅了去讨酒吃,见那婆娘和槐树斜街开杂货铺的黄娇娇在一处鬼鬼祟祟说话。见了我们,那姓黄的娘姨变貌失色地,支吾了几句就走了。当时我就问那婆娘,黄娇娇是什么人?她说是娘家嫂子,住在梧桐三棵树。因地址不对,我起了疑,打听了一下,梧桐三棵树压根没黄娇娇这个人!叫墨香去槐树斜街仔细盘底,那黄娇娇竟是万永号当铺逃走的柳增仁家的娘子!”
  胤禛头枕双手,已是双眸炯炯,见周用诚打了顿儿,便道:“你说,我听着呢!”
  “事关柳增仁,我更不敢马虎了!”周用诚说道:“专一请了粘竿处一个家丁,叫他悄悄盯着高福儿的外宅,看了半个月,那黄娇娇每隔五日去一次,也不多坐就走,却不回槐树斜街,每一回都是先去白云观进一炷香才回她家!十三爷没出来,有一回对我说过:“白云观窝着一干子贼道士,是八爷的黑盘窝儿,早晚我得剿了它’!四爷,您连着想想,这事蹊跷不蹊跷;有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也常去高福儿外宅,也都打听了一下,都是嘉兴横八爷戏班子的戏子,到底她们和八爷府连着没连着,还没查清,因为这些女人都是八爷分送别的阿哥爷的使唤人,拐弯抹角的难弄清楚。”
  胤禛听得异常专注,已全然没了睡意,问道:“这事你怎么不早回我?”周用诚道:“高福儿和爷是什么情分?没证据我怎么敢胡说?”胤禛想想,问道:“听你口气,你如今手中有了凭据?”
  “也不敢说是凭据。”周用诚朝墨雨努努嘴,墨雨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银票递给胤禛。胤禛接过看时,是三十两一张见票即兑的钱庄票子,也不言声,满腹狐疑地盯着墨雨。
  墨雨忙道:“这张银票是高福儿昨个给我的,说瞧着我家里穷,可怜见的,我就接了。他又问我,北院郑大奶奶是怎么回事?月例和福晋一样多,他不见郑大官人,也没听说四爷有这门子亲戚。我说不知道,他说叫我问问坎儿,说那个小鬼头必定知道。”
  胤禛忽地坐直了身子,出了半日神,说道:“你替他打听了?”周用诚笑道:“他不是打听,是这钱来得糊涂,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高管家不问,这事就算了;要问,你就说郑大奶奶是奉天将军郑天祐的夫人,郑天祐是四爷的门人,早年战死在科布多,一直是四爷养活,才接来府里。”
  “昨儿后晌,高福儿又回去一趟!”墨雨沉吟道:“今儿早起,送四爷走,高福儿又问我,郑大奶奶的事打听没有,我照用诚的话回了,他又说不问这个,问大奶奶是不是还住在北院。我和墨香用诚合计一下,再不回四爷,出了事不是玩的,所以才……”
  胤禛趿着鞋起身来,悠悠地闲踱两匝,走至案前,提笔略一沉思,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周用诚,说道:“他给你三十,我加一撇,给你三千,你三个分了!只管到帐房支,就说墨雨修房子,主子赏的!”
  “谢四爷!”
  胤禛端着茶碗一边踱步一边沉吟着:“不过就你们说的这些,还不能算凭据。你们知道高福儿么?他原是山东饥民逃荒关外,他父亲饿死在热河叶柏寿的白马川,我奉旨去奉天祭陵,遇见他在人市上卖他的妹子葬父,自己身上挂着牌子,愿与人为奴养活他的老娘,论心而言,这算得是个孝子。既是孝子,就不至有卖主的事,跟了我之后,又有黄水之灾那件事,我们又有患难之交,是患难之交自能同舟共济。他识字不多,能耐有限,我没有叫他出去做官,可也没有拿他当寻常的奴才。他每月的月例银子比弘历兄弟还多五两,年节赏赐从来都是头一份,我赏他的庄子一年也有万两白银的进项。一个人受恩如此——换了你坎儿,会做出卖主子的事?所以,你们说的这事,我还有些信不及。”
  三个人看着他的赏银札子,听着他的话,不禁都愣住了。“那为什么还要重赏你们呢?”胤禛一笑道:“我取的是你们的心。你们这个耳目当得好,确是事事时时处处为主子设身着想,这一条难能,所以我不心疼银子。你们比他聪明年轻,读点书,将来做到年羹尧那一步儿,也不是不可巴望的事。就这样,好生做去。四爷眼里不揉沙,恩怨分明,赏重罚严,亏负不了你们的。”说罢吩咐道:“今晚我就住在书房,你们几个侍候,明儿早一点叫我儿,恐怕万岁一定要召见的。”
  三个人忙答应着,替胤禛铺好床,往银瓶里注了开水备着他半夜漱口,点了息香,只留一支烛罩了红纱笼,悄然退到外间各自拖了一张春凳和衣胡乱躺下。
  “用诚……进来倒茶,我口渴。”
  后半夜鸡叫头遍,胤禛突然醒了。周用诚一骨碌爬起来,从茶吊子里倒了一杯茶捧到胤禛跟前,说道:“四爷一个劲翻身,睡不沉,是这屋里热么?”
  “是心里烦,一直做梦。”胤禛喝了一口,两腿垂下床坐直了身子,红微微的灯影下看不清他的脸色!至人无梦,看来我还算不得至人。”周用诚笑道:“圣人还梦周公呢!至人无梦,是说至人不信梦,不是说他不做梦。”胤禛笑了笑,说道:“你果真长进了,这一层连我的老师顾八代先生,连熊赐履都还没想到呢!你跪下,听我说!”
  周用诚这才知道,胤禛是有意召自己密谈,忙跪了下去,说道:“请四爷训示。”
  “你们今晚说的,我已经全信了,但书房还有十几个人,难保他们不偷听,我只能那样讲。”胤禛目中灼然生光,“阿哥们的事,大面上兄弟雍穆温情脉脉,其实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想必你也心中雪亮。”
  周用诚重重地叩了一下头,算是明白。
  “本来也难怪!”胤禛叹道:“一君一臣、一主一奴之差犹如云泥之别,成者王侯败者贼,逐鹿场上无兄弟。大阿哥害二阿哥,三阿哥害大阿哥,八阿哥害十三阿哥都是历历在目的事,我焉能掉以轻心?所以我身边的事,你能如此留心,真是不枉我疼你一场!”
  这些场面上绝不能讲的肺腑之言,都诉给了周用诚,周用诚感动得五内俱沸,心里又酸又热,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你脸上迷糊,心里清明,这个长处人所难有。”胤禛呷着茶道,“你要替我盯紧高福儿!”
  “扎!”
  “不但他,府里所有人你都得盯着!”
  “扎!”
  “所有人!”胤禛慢吞吞道,“连文觉,性音在内!”
  “——扎!”
  “写信给狗儿,把年羹尧盯死!见什么人、说的什么话,去什么地方甚或和谁一处吃酒看戏,三天一封信,用传驿送府,你来拆阅!”
  周用诚突然打心底泛上一股寒意,竟自打了个寒颤,忙叩头道:“扎!奴才明白!”
  “办好了,你功德无量。”胤禛嘴角微微吊起,闪过一丝阴冷的微笑,“佛天都不亏你的——去吧!”
  “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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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七回  十四阿哥拜帅西征 十三阿哥缧绁逢兄
 
  胤礽谋求带兵不成,算是垂死挣扎。雷霆大怒的康熙皇帝即日下诏,命废太子由咸安宫移居上驷院永行禁锢,接着连连批红,赐耿额、托合齐、凌普、朱天保、陈嘉猷自尽。犹如刚刚复燃的死灰上狠狠浇了一桶冰雪水,自此,太子复位已成绝望。满朝文武被这次事件震得懵懂了一阵子,但很快就灵醒过来,又把目光聚到带兵阿哥上,看谁是大将军代天出征,就不难从中揣到“圣意”。
  其实不用揣摩,一切很快就明朗了。过了六月六,十四阿哥胤禵便带了十几个幕僚离开贝勒府住进兵部,谢绝一切宾客往来官员拜谒,专心提调各路兵马,古北口、喜峰口、娘子关、四川绿营、江南大营十万精锐冒着暑热,浩浩荡荡由井陉、函谷、凤陵渡、老河口、乌程、归德等地四面八方入陕出关,云集西安咸阳结营待命,一切指令虽说都是廷寄诏书,却都是胤禵一手总揽——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十四阿哥即将登坛拜帅了。
  八月十六李卫接到吏部委札,着他由文职改为武职,加三级赴年羹尧总督行辕办差。李卫此时已是知府,加了三级,自忖必是个参将了,也顾不得高兴,匆匆将差使交卸给同知高其倬,用四人大轿抬了翠儿母子,自己骑马腰刀威威势势赴京,一来要引见谢恩,二来胤禛手谕“福晋思念翠儿”,要他把家眷送雍王府,也便于专心办差。李卫做官正做在兴头上,哪里理会得胤禛的心思?一路行来,沸沸扬扬听说朝旨已下,十四阿哥晋封“大将军王”,近日就要赴抵西安行辕,克日要授大将军印、天子剑,奉节出京,皇带亲自送行。因赶着要看这热闹,越发晓行夜宿,马不停蹄趱行进京。赶到北京,恰正是九月初八,满城已遍扎彩坊,黄土洒道,家家设了香案壶酒,人人都知道明日要阅兵王凤楼,大将军要出征了。
  进北京城,天已傍晚,李卫将从行仆丁们安置到客栈里,自和翠儿母子坐轿迤逦往定安门雍和宫而来,却见门上已经掌灯。李卫想着即刻就要见到四王爷,心里又感念又有点怕,老远便住了轿,叫下翠儿道:“这也算到家了,老爷子是个爱挑礼儿的,咱们走几步过去吧。”翠儿抿嘴一笑,说道:“就你肠子弯弯儿多”便抱着熟睡的儿子和李卫一道儿过来。一到门首不及通报,便见里头轿房执事仵作抬着鹅黄顶子轿出来,接着便见胤禛带着高福儿和墨雨,一大群人簇拥着出来。
  李卫抢前一步磕下头去,说道:“四爷万福万安,想死奴才了!”
  翠儿忙就跟着跪了。
  “哟!是狗儿嘛!”胤禛一边下台阶,见是李卫一家,便止了步笑道:“刚刚进京?怎么就走着来了?你如今做了这么大官,越发小气得连轿钱也舍不得打发了!”翠儿在旁道:“原是坐轿的,到主子门口觉得不恭敬,下来走走。怕怎的?我是放了脚的女人,再说,不强似要饭那时辰?”
  胤禛踱过来打量着翠儿,笑道:“有这份心,你主子已经喜了。你当初一个黄毛丫头,如今也出落得神采照人了。怎么,听说你不许李卫讨妾?这孩子几岁了?叫什么名字?”李卫万不料这样家口琐事胤禛也知道得清清楚楚,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翠儿笑道:“主子怎么知道的?他要真讨来,我也给他打出去!主子那年给福晋太太说过那个什么吃醋的,我想我就是个醋葫芦罢咧”胤禛原本满腹心事的,被她逗得呵呵大笑,跟的众人也无不偷笑。翠儿又道:“这孩子三岁了,想着主子的恩,起名儿就叫李忠四爷!”
  “‘李忠四爷’?四个字儿的?”胤禛笑得前仰后合。“这份意思怕不是好的?只是不雅驯。忠也好孝也好,无非是个‘贤’字,就叫李贤吧——这会子顾不上说话了,我还要去户部,京师跟十四爷出征家属的赏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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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拨出来呢!翠儿去福晋那儿陪着太太说说话儿,枫晚亭弄一桌席面,和邬先生、坎儿你们吃着酒等我回来。”说罢笑着登轿而去。李卫忙答应着进来,果见坎儿墨香正在枫晚亭,一边着人请文觉性音,一边叫厨房备酒,大家围桌说笑。
  “难为你一回来就逗四爷一乐。”性音叹道,“自打五月,我就没见过他脸上开过晴。从早到晚,咬牙挺劲儿拼命办差,只是做事。其实我看他是有意劳累自己,压一压心里的火。”说着和文觉碰杯一饮。
  邬思道酒量不宏,呷着茶只是出神,许久才道:“四爷的心思有什么难猜?十四爷领兵,一切粮秣、饷银、劳军的事都落到他头上,他未免有为他人作嫁的想头。十四爷得胜还朝,名垂竹帛,四爷自己觉得就是累死也没人见,他能不懊恼?”周用诚问道:“即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三番几次劝四爷,万万不要生情心,挺劲儿办差?不怕埋没功劳么?”邬思道咬着下嘴唇,冷笑道:“亏人家还日日说你伶俐!万岁爷三次亲征,下诏谕几十道,说的什么你一句也记不得!与准噶尔打仗,打的不是前方,是后方!阿拉布坦有多少兵?只要粮草供上,粮道畅通,他怎么抗得住?传尔丹败就败在这一条上,孤军深入,粮道被切断,六万军士与其说是战死,还不如说是饿死的!”性音伸直了脖子问道:“你是说——?”
  “要我一字一句解说么?”邬思道将半杯酒一仰而尽!四爷只要拼命办好差,无论十四爷前方打得顺手不顺手,四爷的心万岁都看清楚了,万岁这样精明得不能再精明的主儿,别想用几句献媚的话就搪塞住。要取宠,就只能泪和血暗自咽下,以实迹明心,以功业见赏”文觉不禁合掌称善,说道:“善哉斯言!你何不对四爷明讲了,叫他心里也好过些儿?”邬思道冷冷道:“他做这么大的事,心里苦苦何妨?”
  文觉点头叹道:“这话可谓入木三分。据我看,四爷像是已经瞧透了这一层。不然,他不会这么没明没夜地干。四爷心里不舒坦,大约因为十四爷这次也封了王,又多了一个劲敌的缘故。”“是这个话。如今确是鼎足三分的局面!”邬思道道:“八爷的法子是用百官声势压着皇上就范,十四爷和四爷两条心,用的却是同一个法子。但据我看,谁继位,万岁已经有了影子。三方势力,四爷已占上风。”
  “何以见得呢?”邬思道自设一问,又道:“上次十七爷来说,李光地在万岁眼前称颂八爷,万岁说:“你是致休的人了,阿哥们的事不要掺和。放心,朕一定选一个坚刚不可夺志的人做你们日后的主子,这说的是四爷似属无疑。皇孙里唯独叫弘历世子进畅春园读书,这是其二;万岁风烛残年,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断不至于将继位人远远打发到万里西疆,这是第三条。由这些迹象看,万岁已经在给四爷辅路了。”性音吃酒吃得满面红光,说道:“皇孙进园读书,也许万岁老年人寂寞,叫个有学识的孙子解闷儿,这一条作不得准。”
  邬思道点着性音笑道:“这一条不是和尚能知道的。年老寂寞,只能叫活泼有趣的孙子到膝下,要有识见的小大人儿做什么?万岁跟前还少了学问人?别小看了这件事,他亲自栽培一个好圣孙,能保大清三代盛世,你明白么?因为有个好圣孙,儿子当了太子的,史不绝书呢!”
  “好好好!这一条和尚真的不省得”性音大笑道:“罚一杯!”说罢一举杯“啯”地咽了。邬思道格格一笑说道:“你未免高兴得太早了。凭四爷如今势力,手里拿着传位诏书,未必斗得过八爷!京师驻军,只有武丹和赵逢春的兵靠得住遵遗旨办事。丰台大营三万人马、西山锐健营两万,九门提督隆科多手里两万,差不多七万兵力。就算隆科多持中,五万大军兵临畅春园,一纸遗诏有什么用扬?八爷如今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众人立时被他说得目瞪口呆,一个个苍白了脸,李卫皱眉道:“邬先生真能揉搓人。一会儿叫人心里痒得要大笑,一会儿又叫人毛骨悚然!你是个什么意思嘛”“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邬思道用筷子翻着菜,“天命有归也要尽人事。开这把锁的钥匙在十三爷手中。明天,四爷要去见十三爷。不要忘了,丰台大营是古北口调来的,正是十三爷带过的兵。十三爷当年办差时使过的小军官,如今都是参将游击,带兵掌实权的管带。不见见十三爷,四爷临时支使不动这些人!”
  “我早劝过四爷,想法子见见十三爷。”周用诚沉吟道,“只没想到里头这么大学问。四爷虽管着内务府,但十三爷是圈禁的人,不奉旨偷见叫人知道了不得。后来知道看管十三爷的戴福宗是戴铎的本家,连使银子带人情,好容易疏通了,四爷却只叫张五哥探视了十三爷一次,他自己却不肯去。”邬思道阴郁地笑道:“是我劝四爷不要亲自去。时机不到么!十四爷不走,四爷去见十三爷,担着‘秘密串连结党营私’的罪名;十四爷带兵走,再这样作,顶了天的罪不过是‘私相探视’,以他们素日情分,谁都谅解得的。”说罢略一沉思,莞尔一笑。正说话间,性音道:“有人来了。”众人便不言语。一时,果见一个长随匆匆进来,向邬思道打个千儿问道:“四爷今晚不在这里么?”
  邬思道笑道:“你问得奇。你是府里的人,倒问我!”周用诚却认得,说道:“他是北后院的,侍候郑大奶奶——潘二,有什么事?”
  “回周大哥话!”潘二忙道:“郑大奶奶殁了”话音刚落,便听外头文七十四苍老的哭声渐渐近来,周用诚几步到门前,扶着哭得泪人似的七十四进来,一边让他坐了,说道:“你先别伤心,到底出了什么事?慢慢说……”
  文七十四低垂着头,苍白的头发丝丝颤动,声音嘶哑哽咽,本来已经弓了的腰深深弯着,抽泣着摇头,断断续续道:“不明白……我……我死也不明白她……怎么走这条短路……”他一头哭一头说,半晌,众人才知道,今天下午郑氏还好好的,因写字的宣纸用完了,叫文七十四去玻璃厂买了一令,说了一会子话,文七十四就退了出来。方才丫头给她送茶,才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吊死在房梁上,身子已经硬了。文七十四语无伦次地哭诉完,索性放了声儿:“十三爷临走说‘我只有一件事托你,好生照料郑氏……你先前是可怜人,她如今是可怜人,我明日是可怜人……可怜人要可怜可怜人……’呜……我的十三爷呀……嗬嗬……我日后怎么见你呀……”看着他脸上纵横溢流的老泪,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号啕,人人心里发瘆,身上起栗。
  “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邬思道沉思着道:“她都问了你些什么话?”“她问的不多,只问了外头有什么传言。”文七十四雪涕道:“我说没听说什么,明儿十四爷带兵出京,豆子都征了军用,豆腐脑儿也涨价了。我说还听人传言,太子爷也想掌兵权,叫一个姓贺的给卖了……”
  邬思道眼一亮,他已经若明若暗地知道了郑氏的死因。还要再问时,却见胤禛苍白着脸进来,后头跟着高福儿和墨雨。
  周用诚刚说了句:“四爷,郑氏——”胤禛打断他的话,阴沉地点头道:“我已经听门上人说了——文七十四,她留下的有什么东西没有?”文七十四便回头看潘二。潘二忙道:“奴才惊糊涂了,郑大奶奶留了一张纸在桌上,奴才不识字,也不知写些什么。”说着将一张尺幅大的宣纸递过来。胤禛接过看时,上头是两首诗:
  夜梦王师出玉京,将军腰悬三尺冰。
  无何漏滴昏灯焰,铁马关前惊回风。
  畸零尘间命数薄,回首期世尽蹉跎。
  祸水红颜流何处?汇入渺冥奈河波。
  篱下郑氏绝笔寄圆明居士
  邬思道架着拐杖在胤禛侧旁看了,踅回去颓然坐了,半晌,说道:“这也算得殉节。其情可原,其志可悯。”
  胤禛慢慢将宣纸折起塞进袖里,两眼久久地望着烛光,良久,深深透了一口气,说道:“难为她有这志气,我竟没瞧出她的烈性!后事要好好发送。高福儿明儿去法华寺请和尚,给她做七日水陆道场。”说罢便往外走,对周用诚一干下人道:“瞧瞧去。”
  高福儿扯了李卫跟着众人走在最后,悄悄笑道:“狗儿大人,赏个脸,明日中午到我那里吃两杯,权当接风。你升了这么大官,我也该贺贺的。”李卫笑道:“听说四爷明儿要去看十三爷。我要不陪主子,自然叨扰你。”高福儿眉棱骨一跳,什么也没再说,和李卫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胤祥在十三贝勒府已经圈禁足足七年,三十三岁的人,已是华发满头,白了一大半。他不同于太子胤礽,胤礽落草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毓德养性垂拱深宫,除了偶尔随驾,从不轻出禁苑,圈禁不圈禁行动上分别不大。胤祥自幼就性野,跑马拉弓,斗鸡走狗无所不为,就是没差使,一年也要出京游历几次。因此,七年囹圄,几乎没有憋疯了他。
  好在除了没有自由,别的境遇尚无大的变化。女眷阿兰乔姐一左一右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外院还有贾平等十几个男丁侍候。内务府是胤禛管辖,人们也不来作践他,每日只在这个小天地里摆棋谱、练字画、打布库、调鹦鹉,读书腻了就到园子里垂钓、种花、栽盆景,甚或捉田鸡、采菱角、看蚂蚁拖苍蝇、上树掏老鸹,无所不为,只一日一日消磨长昼、打发永夜。渐渐地,绝了释放的念头,也就安下了心,却是落了个失眠不寐的毛病儿。
  眼见九月初九已到,胤祥睡到将午才起来,见阿兰和乔姐正在洗脸,便道:“这么早就起来了?”阿兰扑哧一笑道:“黑天白日都过颠倒了,这辰光起床爷还说‘早’?今儿九九,咱们弄桌小菜,到后园子假山石桌上,度消寒岁儿可好?”胤祥笑道:“由你,只要日子好打发就成。”乔姐说道:“炭要烧完了。十三爷听贾平找管门的戴头儿说说,弄几篓子来。”
  胤祥点点头出至檐下。此时正是午时,天清气爽,云淡天高,撒眼一望书房外园中红瘦绿稀丹枫如火,一队鸿雁在高远天际向南缓缓飞着,胤祥喃喃说道:“碧云天、黄叶地——王实甫为此而死,真乃千古绝调……”正自出神,却见看守禁院的内务府笔帖式戴福宗在前,后头跟着胤禛、狗儿、坎儿三人迤逦进来。胤祥不禁一怔,浑身电击般颤了一下,翕动了一下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十三爷!”戴福宗就地打了个千儿!您吉安!天冷上来了,我回了四爷,说爷这里几处房子失修,四爷进来看看房子。十三爷带四爷各处瞧瞧,有走风漏雨的,尽管说。”胤祥僵硬地点了点头,说道:“理会了,我这里炭烧完了,叫他们抬进来些吧。”胤禛一边打量着胤祥,吩咐戴福宗:“你去吧,我和十三爷走动走动就来。”戴福宗会意,忙答应着去了。
  胤祥也在打量胤禛,见胤禛穿着古铜宁绸风毛夹坎肩,天青夹袍洗得纤尘不染熨得平平展展,宁静的面孔上两个瞳仁越发黑得深不见底,似乎和七年前无甚差别,只看上去更加从容城府更深了些。半晌,胤祥才从懵懂中惊醒过来,结结巴巴说道:“四……四哥!真是的……你看我都成什么样儿了……我该先给您请安的……”说着一个千儿打了下去。
  “我来瞧瞧你!”胤禛忙双手扶住,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我……见你可真不容易……叫五哥来看你几次,毕竟替不了我……好兄弟,我万万没想到……你会白了头发——五哥说你挺好,原来竟是哄着安慰我的!”说着,止不住泪如泉涌。
  此刻阿兰和乔姐并贾平都过来了,久不见外人,他们都有点新奇不安,见兄弟二人连寒暄话都说得语无伦次,心下都十分感慨。李卫周用诚见胤祥落到这步田地,想起当年往事,撇嘴儿想哭,又忍住了。
  许久,胤祥方唏嘘着道:“四哥,屋里坐吧。这里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是个混沌世界,鬼都不肯在这儿生蛋——我知道你进来一趟难,有什么话,尽情聊!这不,我已经成了关门皇帝,东宫西宫还有太监,全都有,有话也走不了风,最安全的!”
  “好的!”胤禛含泪微笑点头进屋,说道:“刚刚儿送走十四弟,他封了大将军王,要带兵打阿拉布坦。趁人不留意,偷着来瞧瞧你,你好,我就放了一半心。”
  “大将军王?”胤祥一边命乔姐泡茶,请胤禛落座,一边笑道:“真是个好名字,既不是亲王,也不是郡王,含含糊糊一个‘王’。那太子呢?想必是复位了?”
  胤禛呆了一下,一长一短将胤礽二次被废后的情形,用矾水写信谋取兵权被贺孟俯告发的事情都说了,末了将夜来郑氏写的诗递过去,说道:“这件事我心里有愧。没有照料好郑氏。十三弟你得原谅我。”胤祥接过细看了,呆着只是沉吟。
  胤禛原以为他必定难过,正想抚慰,不料胤祥突然大笑道:“好好!死得好!她倒得了好处,虽不节而烈,虽不忠而从!脱去臭皮囊,离却了烦恼三累!比起我这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熬了一日又一日,看了太阳看月亮的,她是个有福的!哈哈哈……”他站起身来,两手神经质地挥着,狂乱地喊着笑着,又“呜”地一声哭了,捶胸顿足道:“我好苦……真的是大棺材里的活死人……有什么意趣?”胤禛被他惊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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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雪白,跳起身来双手紧紧抓着椅背盯视着疯子似的弟弟,许久才道:“痴兄弟……你、你要唬死你的四哥么?”
  发作一阵,胤祥清醒过来,要一杯水喝了,已经平静如常,苦笑道:“我这是怎么了?唉……真是的……东风何恶,总不肯祐护良善!四哥读过柳泉先生《讨风赋》么!慨飞扬成性,忌嫉为心。济恶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类含沙……怒号万窍,响碎玉于王宫;澎湃中宵,弄寒声于秋树;发高阁之清商,破离人之幽梦……’我心中的郁气积得是太多,太多了……”
  “十三弟!”胤禛心里有事,又怕耽搁久了,耐着性子听完他的《讨风赋》,款款说道,“你虽拘禁,倒有心情吟风弄月,这份雅量人所难及。有时想想,我日后下场未必比得上你。如今父皇春秋日高,龙体每况愈下,国无储君,人无定心,八阿哥爪牙锋利羽翼丰满,十四弟重权在握心雄万夫。阿哥们面情上是兄弟,说出底蕴来叫人惊破胆寒透心。论起这一条,你倒是在避风港中啊!必废榭戳素范G一眼,他已明白了胤禛今日来意,遂笑道:“大清定鼎已七十余年,国基牢固,断然乱不了,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皇阿玛也真算庙谟难测,放鹿中原,任儿子们高才捷足者先得!我……”他忽然有点气馁,旋即又道:“我如今这个景遇,是帮不上四哥什么忙了。不过我在外还有些‘狐朋狗党”要用得着,四哥只管吩咐他们就是。”胤禛盯视胤祥移时,叹道:“如此见识,亏你随口就说了出来,我们在外边费多少精神,至今多少人还在懵懂呢!”说着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胤祥接过一边展开,说道:“这和下棋一样,旁观者清嘛。”一边说,一边看,却是一张名单,密密麻麻缀着一二百名官员姓名和现任职份,都是从前自己手里使过的旧部,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不言声站起来踱到案前,提起笔来沉吟着在纸上点点划划,添了几个名字,又涂去了几个人递给胤禛,说道:“这上头有些人没用,有些人没骨气,有些人没见我面难以指挥。我点了点儿的,四哥可以见见,勒了杠儿的,得给点好处。因人而宜,不可一概而论。这些年有些人变了也难说,四哥自己还要当心——狗儿,瞧你打扮,是做了官儿了?”
  李卫和周用诚听着二人说话,正在发怔,听胤祥问话,李卫忙道:“奴才原在四川当知府,如今转了武职,去陕西年羹尧和岳钟麒军中效力,还没有补实缺。”
  “很好!”胤祥目光炯炯望着远处!陕西三秦之地,为中原门户,年羹尧在那里,太好了!四哥,你何必叫狗儿改武职?打仗他不会,又约束不了军队——依着我,就坡打滚儿叫狗儿补个西征粮道,既不归十四爷管,也不归年羹尧管,专差为这两个大营办粮,叫坎儿随军去年羹尧总督衙门帮办军务兼理文书,也混个功名嘛!在四哥府虽也一样,到底不算正果。”
  胤禛陡地一震,七年工夫,胤祥的心机精明到了这地步:由一个李卫管粮,就等于一手卡住了胤禵和年羹尧两军的命脉!心下惊诧,面上却不肯一揽子认承,迟疑良久方笑道:“再商量吧。李卫的事我管着户部,吏部那边一说就成。我身边没个得力的也不成,先委屈一下坎儿,该有的自然少不了他的。”正说着,便见戴福宗进来,胤禛便站起身道:“我不能久留,这就别过了——戴福宗,我看了一下,这里房子都得修一下,十三爷的书房再加一道火墙取暖,用多少银子你找匠人核一下报工部,我跟他们关照一下就成。”说罢,依依不舍拉着胤祥的手,含泪道:“珍重!”胤祥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说道:“四哥,你还进来看我么?”阿兰乔姐见胤祥痛苦得脸形都扭曲了,忍不住别转脸,抽抽咽咽掩面而泣。
  “不要哭了。”胤禛眼中闪着泪花道:“又不是生离死别,我还会来的。你们好生侍候着十三爷。”当下又拉着胤祥的手谆谆叮嘱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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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八回  鄂伦岱倒戈回帝都 康熙帝染恙中和殿
 
  儿子们盼着康熙早早儿寿终正寝,但康熙自幼习武练功狩猎出征,打熬得十分好筋骨。健健旺旺活到六十八岁,犹自有兴致举办“千叟宴”,要与天下同乐。这位盖世雄主八岁登极,在“万几宸函”上度过了整整一个甲子,年年元旦元宵端阳中秋四时八节都是老一套:祭坛,祭堂子、祀太庙、祭天地,受百官朝贺、听颂圣赋、做柏梁体诗,没完没了的奉迎聒耳,无休无止的节仪闹心,已是腻味了。即位六十大庆,他突发奇想,何不招些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老人进宫说说古经儿,聊聊家常事,既是“与民同乐”,也换了口味?原想不过请几十个老人随便坐坐,不料礼部却当成了大事,当即具折奏明,历朝天子敬老尊贤、倡明孝化只是徒具虚文,谁也不曾真的和山野逸老共坐一席。这是宣化文明垂范后世的大事,理应隆重办理。请几十个,请谁,不请谁,也难以拟定。所以礼部拟奏,凡六十岁以上老人,在京的由皇帝亲自接见,各地的由各地有司守牧代天子设铺款待。康熙这才知道,这种事非天子能自专,只好依奏,明发诏谕传向各省。
  胤禵奉旨将军出关已三年有余,一切遵康熙面授的机宜行事,先在青海汇集了蒙回藏军,盛陈威仪,大阅兵大操演,随即命将军塔宁率兵入藏。阿拉布坦在藏住脚不稳,惊闻大军云集来攻,连忙带领拉萨的蒙古军队仓皇西逃。胤禵原想派军截住他的归路,切断拉萨通往新疆富八城的粮道,一鼓聚歼灭此朝食。但传念一想,转眼就是康熙的六十年登极大庆,别人都预备着报喜,自己万一闪失,岂不白辛苦一场?接到上书房发来的廷寄,胤禵略一沉吟,便传令叫鄂伦岱进来。
  鄂伦岱来到大帐时,见胤禵正在一张宣纸上写字,一躬身说道:“十四爷,您叫我?”
  “嗯。”胤禵满意地端详着自己写的斗大的“忍”字,漫不经心说道:“老鄂,我打算派你回京一趟。”鄂伦岱请求单独带兵追杀阿拉布坦在凉州残部,没有获准,对胤禵窝着一肚皮的火,听了胤禵的吩咐,黑红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盯着胤禵没言声。胤禵一笑,问道:“怎么?不愿意?”
  鄂伦岱身子微微一躬,大声道:“是!我还是想请王爷将令,我去凉州剿贼。万一圣上有旨叫大军西进,我先给十四爷打一条路出来。”
  “唉,老鄂,你对我有误会啊!”胤禵叹息一声,眼中闪着绿幽幽的光!不要以为是我不叫你立功,阻你的前程。塔宁和八爷是什么交情,你不用他,仗没打自己军中先乱了!”
  鄂伦岱想了想,冷笑道:“他得意什么?他那两下子算什么?雅布齐也恨得牙痒痒的,总有一日叫他瞧瞧我的颜色”胤禵格格一笑,说道:“老鄂毕竟心直!你以为雅布齐和你一回事?
  告诉你,入藏我原叫你为副的,是雅布齐拦住了。驻节平城,文书都发了,雅布齐说你是一介莽夫,不叫你去,还抬出八哥来压我!他是八哥的奶哥哥,来这里做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只念着八哥情分,不能撕破脸皮,装迷糊儿罢了!”
  鄂伦岱不禁怔住了,他虽粗,却不笨,已是猜透了胤禵的话意。半晌,才道:“十四爷,这些话我不明白,也不信。”
  胤禵似乎不胜感慨,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八哥待我原没说的,我也想在这里替他效死力,想不到竟是我瞎了眼。他不但派你监视我,叫塔宁分我的功,叫雅布齐掣肘我,背后还叫雅布齐盯着你,怕你真的倒到我怀里——这样的心术叫人怎么不寒心?你不是说不信么?——看看这个”说罢一哂,将一份札子“啪”地甩过来。鄂伦岱疑惑??展开看时,上头写道:
  雅:前札收悉,鄂伦岱受年羹尧三万金之事已查实。此人吾素知之,轻狂自大胸无定见,当时时密侦勘查报我。汝可请十四爷调彼入塔部麾下,以便随时处置,密勿不云。
  下面却无落款,但鄂伦岱和胤禩实在太熟了,一眼就看出是胤禩的亲笔手迹,当下便脸涨得通红,咬着牙问道:“十四爷,这玩艺哪里来的?”
  “前日廷寄时,西安府的师爷扮成兵士送来。恰好雅布齐去催粮,我的一个幕僚和这师爷认得,就破了。”胤禵微微一笑!这个师爷已经扣住,你想见见也不难。待会儿我的亲兵带你去。”
  鄂伦岱顿时气得浑身直抖,破口骂道:“奶奶个熊!老子在这卖命,杀得血葫芦似的,后头还有自己人使绊子!老子宰了他!”
  “你不能这样,这是人证。”胤禵冷笑道:“将来我和八哥撕掳这件事。现在我派你回京给父皇请安,先免了挨塔宁一刀再说。”鄂伦岱呼呼喘着粗气,半晌才压下来,说:“我就不谢十四爷了。回京还要办什么事,爷只管吩咐。”
  胤禵慢慢踱着,雪亮的马刺和佩剑碰得叮当作响,望着中军帐外一片荒寒的旷野和阵阵狂舞的黄沙,许久才道:“北京是什么局面,我真想知道。八哥来信,一封封都说万岁身子骨儿康泰健壮,我的门人又来信说万岁见人手颤头摇,行动要人扶。你请安时,代我看看阿玛龙体,究竟如何。”
  扎!”
  “还要看看四爷!”胤禵沉吟着,字斟句酌地说道:“如今在北京,能稍稍与八哥抗衡的,就是四哥了。所以四哥有难处,你要尽力帮,不必忙着回来,万一有事,能顶个旗鼓相当,你就是元勋!”鄂伦岱狞笑一声,说道:“奴才理会,一定照十四爷的主意。这里十四爷你得防紧雅布齐,他养着几十个力士呢”胤禵恶狠狠笑道:“别说几十个,就是几百,我诛他们如同杀鸡!你只管放心去。”正说着,远处一个胖墩墩面团似的中年人迤逦过来,胤禵小声道:“你去吧,雅布齐来了。”
  雅布齐一脚跨进,恰鄂伦岱辞出来,便笑道:“老鄂,几日不见,气色越发好了。这是哪去呀?”
  “好个狗屁”鄂伦岱呸地朝地啐了一口,往外走着说道??“往哪去用不着回你!我是你的奴才么?”
  鄂伦岱出了帐,装作倒靴子里的沙侧耳听时,里头雅布齐请了安。问道:“十四爷,西安府胡明癸师爷犯了什么事,叫十四爷给扣起来了?”接着便听胤禵道:“胡明癸?没听说这个人啊!我也没扣什么人啊!你说这人,他是做什么的?”鄂伦岱听得一笑,蹬上靴子大踏步去了。
  鄂伦岱马不停蹄赶回北京,已是阳春三月。从沙尘蔽日蛮荒寒苦的西域回到京师富贵温柔之乡,烟花明媚世界,看到鸭头碧水、杨柳拂风,听到故土乡音,酒卖弦管,鄂伦岱真有两世为人的感觉。因奉有王命,不便先回家,胡乱在驿馆歇息一宿,第二日到礼部兵部验了关防,晋见了康熙出来,便打马至朝阳门外廉亲王府来见胤禩。
  “见着万岁了?”胤禩见到鄂伦岱,似乎并不意外,听鄂伦岱说完西边战况,默谋着,说道:“着实难为你了。万岁都有些什么旨意?”鄂伦岱喝着胤禩赏的参汤,说道:“主子说刚接到十四阿哥的奏折,前头军事顺手,他心里很欢喜,原想写一首诗赐他,作怪的连一点诗思也没。可见人老了,什么事只能心里想想,要做就难了。我当时回话:主子这是累的,好生作养,活一百岁是稳稳当当的。您长寿,就是我们做奴才的福分。”胤禩笑道:“果然长进了,这个马屁拍得响!
  你说主子活一万岁,恐怕又要训斥你了,万岁还说了些什么?”
  鄂伦岱盯了一眼养得红光满面的胤禩,不知怎的,再也寻不出以往那个温馨爽明的“人君”形象,竟无端生出一种厌恶之情,很想就这么照脸掴将去,打他一个满脸花——嘴上却笑道:“主上说:‘我已经很知足了。打秦始皇算起,活过七十的皇帝只有三个,我原想做二十年太平天子,做了三十年想四十年,想着断没有五十年天子的道理,谁知老天偏偏厚爱,不肯收我,足足做了六十年!——你既回来了,前方又没有大事,多住些日子吧,又夸十四爷有出息,出去历练一番,折子上空话也少见了。”
  “老人家活得是太累了。”胤禩叹道:“就是我这不在台面上的,站在旁边看看也替他累!既要作养身子,又要揽权不放,要下头办实事,又存着猜疑,还要步步提防着儿子,还要听那些说不完的粉饰太平奉迎话。我虽有孝心,也真是侍候不来。老十四在外打仗,四爷就催各省乐输军粮,四爷门人田文镜就逼得人投河跳井地‘乐输’!这样的混帐王八,要是我,早就开销了他!偏四哥就爱这样的,什么法子呢?”
  鄂伦岱听他长篇大论清淡,心里不大耐烦,起身笑道:“说到四爷,我还带着十四爷给他的信,还有德主儿的请安信,得过去打个花狐哨儿。粮食的事八爷不要拦着四爷,那个地方寸草不生,少了粮断断不成!”
  “等开过千叟宴你就回去吧。”胤禩也站起身道:“京师虽繁华,如今却是是非之地。万岁都老得糊涂了,前日内廷送出信儿,说王掞上了一封密折,居然保奏四哥当太子,听说是留中不发。高福儿说四哥偷偷看望十三爷。这么没规矩,万岁也没事人一样,撂开了手。换了别人,那还了得?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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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开千叟宴,我病着,不能去。你代我给万岁送些礼,就便儿观光就是。”
  鄂伦岱前脚出去,胤禟后脚匆匆进来。胤禩笑道:“老鄂刚出去,你没见他么?”因见胤禟气色有异,又问:“出了什么事?”“别提鄂伦岱这个王八蛋了”胤禟冷笑一声,把一个通封书简递给胤禩,“这小子变心了!”胤禩诧异地抽出信看时,却是雅布齐递来的急件,备细说了胡明癸被扣和胤禩密件泄露的事。胤禩看着,脸色愈加苍白,呆呆地把信放在桌上,只是沉思。
  “怎么办?”胤禟问道:“别叫鄂伦岱这个二百五告了万岁吧?”
  “我根本没有给胡明癸写过什么加害鄂伦岱的信。”胤禩脸色阴沉得可怕,“老十四自己就是个造假信的积年能手!”
  胤禟气得两手冰凉,想骂,又是一个父亲,半晌才咬着牙道:“乌雅氏这个老母狗,养出的儿子没一个好种!既如此,我去跟鄂伦岱当面挑明了”胤禩摆手制止了他,慢吞吞说道:“一个鄂伦岱,随我还是随老十四,算得了屁事?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跟胤禵撕脸闹翻了。他既敢这么作,当然也预备着这一手。前日贺孟俯来,说万岁新年过后身体大异于往日。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他望七十的人了,什么时候出事谁也料不定。这个当口,棋步儿一步也错不得!?
  一席话说得胤禟低头吃茶心下暗服,半晌才道:“既如此,就早点打发这杂种回老十四那,免得在京生事。”
  “叫他回去?”胤禩望着外头池塘对面喷霞蒸雾似的一片桃林,冷冷说道:“那不是给十四弟添个帮手?十四弟从军中送给万岁六十年庆典礼也在我这里,明儿一并叫他送进去。朱子云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胤禵办得出的,大约也难不住我胤禩。”
  三月十八是“千叟宴”正日子。康熙起了个大早,由张廷玉马齐导引,千车万骑出了畅春园,径入紫禁城。在西华门换乘舆时,远远见王掞已候在那里,便叫过来问道:“别人都在太和殿前等,你怎么在这里?”
  “回万岁的话!”王掞攀着轿杠躬身说道:“臣的本章递上去将近一月,不知可经御览?”
  “就是你说的那件‘天下第一事’?朕留中了。”康熙似笑不笑地环顾四周!其实你应该明白朕的深意了——朕赐你的药用了么?”
  王掞不禁一怔,他因患红痢,半月前康熙确曾赐过药,当时并不留心。如今连着康熙的话仔细回想,才忆起药名儿叫“续断”!顿时恍然大悟,眼睛一亮,正要回话,康熙一摆手笑道:“这味药是治红痢的神方,回去细看本草你就明白了,此药要火候,火候不到效用不显,急不得。你且安心吧”说罢命轿而入。
  耆老们共来了九百九十七名,早已等候在太和殿前的月台上。七十岁以上的设在体仁阁和保和殿,其余的都在芦棚下就餐——全都由胤禛带着内务府的人安置筹办。是时日上三竿,老人们虽说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却都很兴奋,三五成群地在大月台芦棚旁边指点宫阙。一些做过官的缙绅,多年不见,白头相聚,叙同年、忆故旧,说得入港。还有一筹士绅,头一回进这金翠交辉的帝宫邀恩,四处张望着,要把景物人事都记牢,回去打点写好自己的行述和墓志铭。正乱着,李德全邢年一干执事太监从三大殿北拍着手过来,接着龙旗宝幡,文武百僚簇拥着一乘明黄软轿迤逦过来。待李德全甩过静鞭,西向而坐的畅音阁供奉鼓瑟吹竽、编钟大吕、金磬玉鼓齐鸣,六十四名满装宫女作八佾之舞,踏着节拍,挥着流苏扇载舞载歌:
  辟雍建,规矩圆方,复古自吾皇。于论钟鼓铿锵,春水环桥滚浩荡,隆礼乐,焕文章……圣人出,天下文明,玉振叶金声。日月江河照法象,自古经行。觉群黎,敷五教,彝伦叙,万邦宁……舞声中康熙缓缓下轿,在太和殿檐下南面而立静静听完,千名老人俯伏在地,由马齐张廷玉带着一齐叩头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康熙扫视一眼众人,也许因兴奋过度,他的脸色中带着绯红,显得很有神采,半晌才笑道:“请起吧!这么多老年人在一处,朕心里很欢喜,虽说国家有制度,你们该行这个礼。就老年人本心,朕还是觉得随意儿好些。朕已用过早膳,俗语儿说!饱汉不知饿汉饥’,就请众位老先生入席,开宴吧!”
  刹那间热闹起来,胤禛满头热汗,指挥着几百名太监,有的按名单招呼引导客人,有的安席,有的照应随驾官员和与席的皇阿哥,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一切停当,因各地官员送的贺礼都摆在中和殿,又忙着过来照应。正忙得不可开交,却见张五哥过来,便问:“有什么事么?”
  “四爷,这里的事奴才照应。”张五哥说道:“万岁今儿瞧着有些不对,走路两条腿都发颤,涎水流出来也不知道……三爷在席上说起八爷请病假了,万岁已经瞧着不高兴,十爷接着又说起穆子煦魏东亭病死的事——这都是什么事嘛!我看不过眼又不能说话,您过去一趟吧”胤禛未及答话,鄂伦岱已带着廉亲王府几十个太监捧着贺礼过来,邢年又带一个太监捧了一个大盘子过来。邢年捧的是一个冷盘,二龙戏珠——两条活灵活现的龙张牙舞爪夺那颗紫红鹅蛋——站定了说道:“四爷,万岁说你累了,不必过去站规矩,这个是赏你的。”
  胤禛忙道:“阿玛这么体恤我,你回去代我谢恩。我这里未必有工夫吃呢”见邢年去了,方松了一口气,叫过鄂伦岱笑道:“好人,你算有福。万岁赏的这菜,这桌子下还有一瓶酒,就陪四爷一块吃,如何”鄂伦岱笑得咧着嘴道:“您谢万岁,咱就谢四爷了”胤禛却怕他酒吃多了,接着昨日的话题发酒疯,忙笑道:“我不能多饮,你今儿也不要喝多了,反正你一时也不打算走,明儿我再送你两坛二十年陈酿。”鄂伦岱知道这主儿心细如发,遂笑道:“理会得。十四爷将令军中不得饮酒,其实我如今也比不得当年了。”
  两个人边吃酒,边捡些没要紧的话说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听到前面太和殿丹陛之乐大作,胤禛掏出怀表看了看,诧异道:“定的午初歇筵嘛!还有三刻工夫,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正说着,便见马齐三步并两步忙忙过来,胤禛便立起身来。
  “主子下来了。”马齐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也不请安,进门就说!主子脸色有些不对,几个太医都说怕要犯病。我和廷玉商量了一下,在时辰上头做了点手脚,请主子赶紧过来歇息,四爷小心侍候着,请万岁先在这里稍息片刻,再请驾回养心殿。”胤禛便忙命撤席,叫人抬一张紫檀春凳,将就着把须弥座上的扶枕坐褥铺好,便听外头雷鸣似的山呼声,康熙左扶张廷玉、右扶刘铁成已是款款徐步而来。鄂伦岱仔细打量康熙,兀自微笑着,只神情略略呆滞些,脸上一青一黄,气色不正,脚下似乎有点伶仃飘忽,也不见有什么异样。见康熙近前,鄂伦岱忙跪下俯伏请安。康熙只说了句:“给你家将军王送礼来了?起来吧。”便移步进了中和殿。
  胤禛忙迎上去,赔笑道:“阿玛,前头坐了半日,劳神费力的。您老有春秋的人了,还该留心荣养的。依着儿臣,先在这儿略躺一躺,再启驾回养心殿的好。”康熙点点头,却不肯落座,环顾四周。但见中和殿珠光宝气琳琅满目,殿四周长案上摆着贺礼,什么琼、瑶、琪、琳、璞、璆、瑜、琨、琱、玑、圭、璧、琥、玫、瑰、琅、球、琬、璋、琮……还有什么端砚、商鼎、宣德炉、围棋、古琴、湖笔、徽墨……应有尽有。有的投康熙所好,献的珍版古书、宋纸、宋墨、薛涛笺、董香光字画,都贴着黄笺,堆得到处都是。康熙看了一会,至南窗前,指着一个匣子道:“这里边是什么?”
  “哦,这是十四阿哥的。鄂伦岱刚送进来,还没来得及标黄。”胤禛忙道,“里头是什么,儿臣也不知道。”鄂伦岱忙躬身答道:“是十四爷西域得的陨石,上头还天然生成‘百年长运’四个颜书大字——这是十四爷告诉奴才的,奴才也没福见一见。”
  “唔!陨石上还有字”康熙点头笑道:“打开来,朕瞧瞧!?
  邢年忙答应一声,轻轻撕开钤着大将军王印玺的封签,打开来,未及说话便吓了一个退步,那匣子“啪”地落在地下!
  众人都是一个惊怔,马齐断喝一声:“邢年!你这狗才作死么?”话犹未终,连他自己也唬得身子一仄——匣子里哪有什么“百年长运”的陨石?原来是一只死鹰,钩爪铁喙软软地嗒着,眼睛垂闭着,羽毛散乱地趴在地下一动不动!
  “唔?”康熙却没有看清,戴上老花镜,凑近了一瞧,躬着身子竟再也直不起身来。他呆呆地弯着腰,一句话也不说,半晌,身子一歪,便背过气去。几个太监原吓愣了,个个面如土色瞪着眼看,此时惊醒过来,“唿”地围上去,七手八脚把康熙架到春凳上将息。马齐眼中出火,逼视鄂伦岱良久,大喝一声:“拿下!”
  中和殿顿时大乱,有的扶持康熙大声呼唤,有的寻汤觅水,有的手忙脚乱四处窜,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刘铁成则叫人寻来绳子,把傻瓜一样呆看的鄂伦岱捆得米粽也似。
  鄂伦岱此时才苏醒过来,口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我冤枉……我冤枉……”倒是张廷玉掌得住,叫过胤禛道:“四爷,万岁这是急疼迷心,一时痰涌,不妨事的。记得您随身带的有一小瓶苏合香酒,备着皇上用,赶紧取出来给万岁用”又大声喝住众人:“不许乱!谁乱,我按弑君罪治他!——邢年,你悄悄传太医院医生来,不要声张。老人们一大半没出宫,传到外人耳朵里不是小事!”
  一语提醒了胤禛,哆嗦着手撕开扣子,从怀里取出一个琉璃瓶,自己先喝了一口递给张廷玉。这个瓶子是邬思道叫他装的,里头照方配制的苏合香酒,是康熙常用的药,张廷玉见过几次,还暗笑他痴,不想就派上了用场。
  “噢……”
  半晌,康熙吐了一口痰,粗重悠长地喘息一声,醒了过来。他脸色蜡黄,睁开眼了看看,又无力地闭上,喃喃说道:“衡臣……你好糊涂……这不干鄂伦岱的事……这种事,他做不出……是人……就做不出来……放,放了他……朕乏极了,别说生气,连说话的气力也是没有的……”鄂伦岱膝行一步,含泪说道:“皇上圣明。您还是先扣着奴才,等事情明白了再放!这是一只刚死不久的鹰,十四爷要弄这个,一路上早烂了……连十四爷奴才都敢保的……”
  “放了他吧。”康熙泪水夺眶而出,“无罪的,有罪的,天瞧着,朕也瞧着……不要说话,朕要静,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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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四十九回  雍亲王撤差担惊忧 隆科多受命入穷庐
 
  康熙在“千叟宴”上骤然犯病的消息封锁了六天。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第七天头终于由上书房和太医院联名发出勘合,布告中外“圣躬违和”。于是十八行省督抚藩臬各衙门长吏的请安折子雪片似地递向北京。尽管折子里用尽了好词儿,都说自己要“克终厥职以慰圣廑’,相信皇帝“但颐养节劳,必能早占勿药”,但从北京暗地传来的消息,康熙皇帝已是“痊好无望”,人人心里都在盘算着自己日后的去路,巴望着皇帝早定国事,将皇储指明,免去自己忧思徘徊之劳。十四阿哥更急得像锁在柱子上的猴儿,抓耳挠腮地没个理会处。想独身进京,又怕丢了兵权,留在军中,又怕胤禩在京做手脚,人死了来个秘不发丧。因此,从肃州到北京的黄土驿道上,每隔四个时辰就有大将军王的流星报马往来于京都大营之间。
  北京万一有事,远在三千里之外的胤禵不出四天就能了如指掌。
  过了五月,朝廷又出邸报,说“御体稍安”。接着便有旨,严令各地官员不得“纷传谣言”,命各省总督巡抚分批进京面圣请安——既然叫见面,皇帝的身体自然已经好转了。人们一口气没透过来,便接到廷寄:“王掞党附胤礽,至死不悟,
  着革去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傅职衔,发往乌喇打牲军前效力,念其年迈,着由其长子代父前往”,这首圣旨犹可,接踵而来的便震动朝野:“泉州府永春、德化两县聚从两千、竖旗放炮一案,朕原有旨意,此等人原非贼盗,因岁歉乏食,不得已行之耳,遣部院大臣侍卫,前往招安即可。上书房大臣马齐处置乖谬,擅自批文进剿,不但首贼陈五显逸逃,斩杀八十余名裹挟之民。着革去马齐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职衔,交部议处!”人们吃惊之余,又接上谕:“上书房大臣张廷玉,随侍多年,并无善政建议。去岁朕下诏求言,侵仅奏将节妇守岁龄由五十改为四十五,敷衍搪塞,事主不诚。本应严议,念其除此之外尚无大过,着降两级处分,暂留上书房行走。”人们没有惊醒过来,诏旨又下:“方苞系布衣儒生,一介微寒,简拔朕侧,受恩深重,本应精白乃心,专诚效命于君。乃方苞希求恩荣,不安于位,交结外官,通连阿哥,品行甚属不端。念伊年老,免于处分,赐金还乡,交地方官严加约束!”
  接二连三的诏谕,黜降的都是皇帝身边一等一的人物,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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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无朕兆,事后也无意见征询,连都察院的都御史副都御史都闹了个手忙脚乱。平日,遇到这类事,照例的都是随声附和,弹劾奏章一拥而上。但这次却出奇的平静,除了奉旨行事,竟无一人写折子凑趣儿。其实,倒也不是人们忘了颂圣——凭空的一个一个疾雷在人们头顶击下,全都打懵了,谁怕拍马拍到蹄子上,弄得自己四脚朝天。过了七月节,北京城凉风乍起,秋树叶老色浓。早已无事可干的胤禛接到谕旨,免去了内务府差事和兼管刑户二部的职份。
  强压着心头慌乱,胤禛从容进园请安,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了雍和宫,却见万福堂前檐下摆着一坛又一坛未启封的福州老烧缸,还有十几篓子福橘码在堂前老楸树下。一眼瞥见戴铎在万福堂和文觉对局,性音和邬思道在旁观战,便踱了进去。见他进来,除了邬思道,几个人忙都起身相迎。戴铎忙抢上一步跪了叩头道:“奴才戴铎叩见主子!”
  “唔。”胤禛瞟一眼外头的礼物,一摆手坐了,接过长随递过的茶呷了一口,淡淡问道:“回来了?几时到的?”戴铎外任几年,吃得又黑又胖,脸上放光,短粗的身材,裹着一身黑缎夹袍,透着一身精悍气。因见胤禛一脸不快,小心答道:“奴才昨儿回来的,遵主子信里的吩咐,没敢先回府拜见,先去畅春园给万岁请安,只问了几句话就下来。今儿一早进来,爷已经出去……”说着,呈上礼单。胤禛接过略看一眼便撂一边,略一顿,发作道:“天下至无情无义的要算你戴铎兄弟二人。年年节节,就用这些个东西搪塞我!每次来信不是哭穷就是叫苦,好没意思!你真是穷到这地步了?酒,我素来不吃,没有长熟的橘子,捂熟了怎么用?你还拉出去,到市上卖了,回去的盘缠也省了我赏!”
  戴铎一声儿不敢言语,只低头听他训斥。邬思道笑道:“四爷,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就发脾气,内务府和部里的差使不顺心?”胤禛长出一口气,颓然说道:“差使……撤了。正好,无事一身轻!难道我不会享福?你们看看这份邸报,昨儿是尤明堂,今儿是施世纶、赵申乔,全都革职拿问!真有点树倒猢狲散的样子,也不管人寒心不寒心!外头风言说万岁疯迷了,我日日见他,倒不像,只这样料理朝政,还了得?”
  他发泄了一阵,心绪略好一点,看着戴铎道:“你主子心绪坏透了,数落你几句,你别怪。”戴铎忙赔笑道:“奴才怎敢!主子教训是为奴才好。再说,主子不发作奴才又发作谁呢?”
  “四爷,您就为这个不欢喜?”邬思道看了看邸报,轻轻放下,笑道:“恕我直言,您真得好好参详一下万岁的帝王心术!”
  “唔?”
  邬思道格格浅笑道:“万岁这是在预备后事!龙体欠安,他已经自知不起。阿哥们逐鹿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儿!八爷防着你,更防着十四爷,十四爷拥兵自重,单等万岁晏驾,他兵临城下与八爷较量!你看一看就知道,凡黜落的都是能员干吏。这些人陷于党争,于将来朝局不利。辅错了人,新主登极难免大开杀戒,辅对了人,又容易恃功骄主,难以驾驭!
  所以,现在统统将他们监押保护了,新主登极,一纸赦书,立地就成了新皇帝得用臣子!万岁这一计虽苦,也算菩萨心肠啊!”
  几句话说得胤禛心头一亮。王掞明明是保的自己,黜降旨意里却说他“党附胤礽”,他一直苦思不得其解,如今也若明若暗有了答案。苦思良久,胤禛叹道:“虽说好,毕竟酷了点,我讲究以诚待人,什么事都逃不过个‘理’字,昨儿鄂伦岱见我,他虽赦了,仍旧不服,六十年大庆,不知是八爷还是十四爷,弄一只死鹰献了,居然没有处分!要放我身上,不定如今在哪一层地狱里呢!”
  “万岁不查八爷十四爷,有他的道理。这一条已足证,万岁龙心默定,四爷大位已定”邬思道架起拐杖,在众目睽睽注视下缓缓踱着。“如果默定八爷或十四爷,如此之事,岂有不查之理?”胤禛一边听一边出神,半晌才道:“就算如此,像这样欺君罔上全无人心的逆子,也应该查办”邬思道嘿然很久,说道:“四爷只要平心一想,自然就明白了,不能查。这是弑君犯上,是造逆,我敢断定是八爷所为。十四爷率十万精锐在外,如果撤查他,正好给他清君侧的口实,八爷在这边联络呼应,立时就是天下大乱;如果查办八爷,礼物又是十四爷的,他叫起撞天屈,九爷十爷推波助澜,立地萧墙祸起,恐怕万岁想善终都难!如今大局稳,对四爷有利,大局乱,于八爷有利。十四爷更盼八爷和四爷打个平手,他好坐收渔翁之利。万岁的病如果能好,自然是好。眼见无常迫命灯干油尽,怎么禁得起这一风波?所以这一次八爷虽是走险棋,却是瞧准了才走的,他要的就是一个‘乱’字!”
  听着邬思道侃侃而言,句句鞭辟入里,胤禛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忌妒和恐惧:此人精明到这份儿上,将来怎么驾驭?他闪了邬思道一眼,柔和地一叹道:“胜读十年书啊!他既要乱,我当然要‘稳’。”
  “朝局不要四爷操心!”邬思道也瞟了胤禛一眼!万岁身边文有张廷玉,武有武丹,是够使的了。十七爷和西山绿营管带有舅甥亲谊,由十七爷去稳西山,丰台大营的军官一半是十三爷使出来的,但主官成文运却是八爷的死党。最可虑的是九门提督隆科多。此人论起来四爷还该叫他一声舅舅,但他是佟家的人,满门和八爷交情极深。十三爷不出牢狱,就算传位给你,你也坐不住,十三爷但出牢狱,就算传位给别的阿哥,四爷你只要先发制人出其不意,局面翻转也未可知!所以,目下情势未可乐观!”胤禛咬着牙想了想,说道:“我这就去请旨,赦出十三弟来!”邬思道笑道:“十三爷这回子出来,只会弄乱了局,万岁也未必就准你的奏。说句难听话,以四爷在内务府经营多年,到时候就是矫诏赦他,也不是难事!”
  至此,众人才都松了一口气,戴铎便问:“四爷,这次回来见那院里少了四五个熟人,高福儿也没见,四爷差他出去了么?”
  “不错。”胤禛阴狠地一笑,看了看周用诚,说道:“我差他们到鬼门关去了。没天理的混帐王八,我是何等样人,为了一个臭婊子加上八千两银子,他就敢卖主”说着话,心里却惦着隆科多,便起身出去,命道:“备轿,我去步军统领衙门!”
  隆科多却不在衙门。今儿刚刚点过卯,上书房便传过话来,“张中堂在畅春园澹宁居,请大人过去。”因命轿赶往园中。作为九门提督,在北京算不上很大的官,和顺天府一样,上头压着直隶巡抚和直隶总督,比之御林军善捕营还差着一档。但步军统领衙门辖着京师德胜、安定、正阳、崇文、宣武、朝阳、阜成、东直和西直门的关防,俗称“九门提督”,统兵近二万,除了丰台大营,是京师军权最重的。因平素和上书房来往极少,也没有直接回话的例,隆科多很迟疑了一阵,犹豫着是否先去一趟廉亲王府再进园子。轿子向东走了一箭之地,隆科多又改了主意,又折向西,在园门口递牌子进澹宁居。张廷玉见他进来,起身笑道:“竹筠,真难为你。正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呀!”
  “张中堂!”隆科多一边下拜行礼,诧异地说道:“卑职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张廷玉微笑道:“你要先见八爷,这会子递牌子也进不来,明日诏下,你也就不是什么九门提督了。祸福荣辱存乎一念之中,所以我说你苦海回头”隆科多这才回道,这个“扳不倒”宰相时时掌握着自己的一行一动,脑门上顿时冒出细汗,口中却道:“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明白。”
  张廷玉起身道:“少时你就明白了,跟我来吧。”隆科多呆呆地点点头,跟着张廷玉出来,早有邢年带着两个太监接引,踅过澹宁居向北,但见澹宁居月洞门北一带并无宫殿房舍,一色的常青藤、菖树、葡萄和蔷薇刺梅,蔓牵虬结搭成花洞,两边花篱外都是丛丛灌木,阴森森碧幽幽遮天蔽日,四周静得鸦雀无声,只草间偶有秋虫蛐蛐,听来反而更使人有一种寂寥和神秘的感觉。隆科多一路寻思着张廷玉方才的话,忍不住问道:“中堂,您到底要带我哪里去?”张廷玉没有答话,带着又走了一箭之地,却见前头豁然明朗,闪进一带土墙,上头爬满了牵牛花、爬山虎和何首乌,阔大的院落房舍都是黄茅结顶的草房,木窗竹篱毫无富贵气象,宽敞的大车门斗上悬一块泥金匾额,上头写着“穷庐”两个大字,却是御笔。隆科多正惊疑间,见白发苍苍的武丹从里头出来,穿着九蟒五爪的袍子,外头套着黄马褂,珊瑚顶子后还拖着一枝翠金交辉的孔雀花翎,见了张廷玉,便笑道:“请吧!”因见隆科多要行参礼,又道:“主子在里头静摄,你不要大呼小叫地行礼了!”
  “万岁爷——住在这里?”
  “对了。”张廷玉一笑道,“这是园中之园、宫中之宫,连马齐都没福来这里呢!今儿万岁精神稍好,单独召见你,你好造化!”
  隆科多傻子似的跟着张廷玉进来,更是吃了一惊,站在门口迎候的竟是早已颁旨申斥、赐金还乡“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布衣宰相方苞!隆科多张大了嘴,刚说了句“您不是——”方苞摇手制止了他。隆科多只好进来,果见康熙穿一件驼色实地纱袍,头上勒一条明黄缎带和衣卧在竹榻上闭目养神,满屋图书插架,地下盘龙熏炉御香袅袅,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隆科多衣掌窸窸跪了下去,以头碰地轻轻叩了三下,却不敢言声,悄悄打量康熙,越发瘦得可怜,满脸刀刻的皱纹一动不动,仿佛向隆科多诉说这位皇帝一生的忧患和功业。
  “万岁!”方苞轻声叫道,见康熙毫无反应,又近前一步,小心翼翼道:“万岁,步军统领隆科多奉旨见驾,已经给您请过安了。”
  康熙的喉结动了一下,睁开昏眊的眼直直地盯着隆科多,半晌,吃力地说道:“起来,赐座,赏茶。”隆科多慢慢起身,斜签着屁股坐了,温声说道:“半年没见主子了,龙颜憔翠至此,真出奴才意外”说着,竟动了情,眼圈一红,离了奏对套语,哽着嗓子道:“这是怎么说的?叫人心里发酸。奴才自幼跟着皇上,几曾见过主子这样来着?”他动了真情,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张廷玉在旁皱眉道:“隆科多,你这都是些什么话?”
  “衡臣,这是他的真情。到此田地,朕愿意听听。”康熙柔声叹息道:“太医和你们日日都说朕的病不相干,朕自己心里有数:没有多少日子了。唉……玄烨,你也有今日么?”几句话说得方苞和张廷玉也落下泪来。唏嘘良久,康熙又道:“生死常理,明达之人不讳。但今日不是难过的时候,朕想趁着心里清明,把大事定下来——隆科多,你知道朕为什么召见你么?”隆科多忙欠身答道:“奴才不知。”康熙看了看张廷玉,说道:“你给他宣诏。”
  张廷玉躬身答应一声南面而立,待隆科多跪好,说道:“隆科多跪听。这是圣上的遗诏!”
  “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张廷玉不紧不慢地读道,“隆科多本系微末小臣,倚前上书房大臣佟国维之势简在台阁,乃敢交通八阿哥胤禩图为不规,谋求非分恩荣,着即赐死,钦此!”
  隆科多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封诏旨,惊得身上一颤,冷汗蓦地浸出额角,怔着看了看漠然望着天棚的康熙,嘴唇剧烈地抖了一下,轻叹一声,叩头道:“奴才……领旨,谢恩……”方苞在旁问道:“你有什么可辩之处么?”隆科多连连叩头道:“奴才在佟族中压抑多年,并不得意。与八阿哥过从稍密是有的,并无图谋不轨情事,求万岁圣鉴。”康熙略一点头,说道:“还有一份诏书,读。”
  “方才遗诏由我处置。你如奉诏尽职,这份遗诏由武丹、张五哥、刘铁成和德楞泰我们五人合议焚毁。”张廷玉又展一份诏书,说道:“这一份遗诏在主子万年之后宣布:隆科多随朕几三十年,奉职唯谨,可托大事,着即进封领侍卫内大臣、
  太子太保、上书房大臣,赐爵一等公。钦此!”
  两道截然相反的遗诏同时宣读,隆科多惊呆了,吓懵了,直挺挺跪着,竟忘了谢思!
  “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康熙侧转身,温和地看着隆科多,语气多少带着辛酸,“朕英雄一世,不想败在儿子手里,舐犊之情又在所难免,想来想去,只好将生死二字都赐给你,由你自己选。这样的诏书,张廷玉他们也都有两份。确保朕的遗愿不至落空。机械变诈,仁人不为,朕为德不卒,都是被形势逼出来的。隆科多,你当谅朕的苦心!”
  “奴才明白……”隆科多深深叩下头去,其实他心里打翻了五味瓶浆糊盆,什么滋味都有,什么也不明白。
  “你不明白……”康熙仿佛不胜感慨,招手道,“你跪得近一点,朕告诉你。方苞,把木柜里那件东西取出来……”
  方苞答应着,抖着手开了柜子,取出一个镀了金的黄漆葫芦交给康熙。康熙一手拿着葫芦,一手抚着隆科多的背,说道:“你在佟家受压,朕了如指掌,其实你不知道,真正压你的是朕。朕要提拔你,佟国维能拦得住?”
  “万岁!”
  “听朕说!”康熙轻咳一声又道:“佟家世受国恩,朕的生母也是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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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人,原指望佟国维不负朕望,做一代名相,料不到他陷到阿哥党争里不能自拔,朕所以恨他又不杀他,也正为如此。你虽对佟国维有隙,其实心里也怨朕,以为朕忘了你,是么?”
  “奴才不敢!”
  康熙叹道:“不敢言是真的,不敢想就未必。小多子呀!
  你看看这个葫芦。这是当年科布多之役,我们主奴二人突围出来,在戈壁瀚海跋涉时留下来的。就这么一葫芦水,支撑了三天,你喝的马尿,朕喝水;只一个高粱面窝头,朕掰给你一块,你没舍得吃,吃的是草根,到朕饿极了你又给了朕……”隆科多泪如泉涌,哽了一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康熙喟然道:“昔日重耳出亡,路上乏粮,他的臣子介子推割股啖君,重耳复位为君,却忘掉了他。你有介子推的风节,朕却不学晋文公!这葫芦打过仗朕就收了起来,漆了黄漆、镀了真金,置之案头时常把玩,却一直没有提你的官,升你的职。不是你差使办得不好,是朕有意压着。一来你能历练些事,二来朕也能看看你的品行器量。昔日从征的你是年岁最小的一个,朕要把你留给儿孙用,官升得太大,不成啊”说着,已是老泪纵横,隆科多已是哭倒在地下,张廷玉和方苞也自黯然神伤。
  “朕今日说透这个,其实就是托孤。”康熙哽咽道:“晋你的职,封你顾命大臣,要你宣布朕的传位遗诏,你思量前后,朕不重你爱你,能这样做?朕……难道连个宣布遗诏的人也寻不来?”
  说至此,隆科多已是伏地大恸,浑身抽搐着,颤抖着,一句话也回不出来。康熙拭泪道:“方才说的,是朕成全你。你也要成全朕,你好生做个忠良贤能的名臣,也就不枉了朕栽培你几十年的苦心了。”说罢,他觉得有点气短,略一喘息,弛然说道:“朕太劳神了,你们商议吧,朕在这里听着。”隆科多零涕说道:“主子高厚之恩,就是把奴才磨成粉也报答不了。多余的话奴才一句也不说。自今而始,就算奴才死期已至,只有忠贞至死不负圣恩,或可报皇上隆恩万一”他哭得脸色黄中透白,咽着气起身道:“衡臣大人,灵皋先生,请安排吧。”
  张廷玉请隆科多坐了。方苞早抱着半尺厚一叠文卷过来,说道:“这是皇上八年来口授的语录,我已经润色誊清,题名‘圣武纪’。今日交给衡臣,将来由衡臣宣示。”张廷玉见隆科多发怔,忙道:“遗诏共是两份,一份就是‘圣武纪’,略陈皇上一生功业,还有垂示子孙的圣训;一份是传位遗诏,由你宣读,和张五哥德楞泰会同开阅……”
  三个人喁喁而谈,康熙起先还闭目静听。渐渐地,声音变得浑浊而遥远,他沉沉睡着了。科多回到步军统领衙门,已过酉正时牌。早晨到现在只吃了一顿饭,但他却半点不饿。这骤然加在身上的使命,火一样焚烧着他,满腹的激动、兴奋、喜悦、企望,还带着一丝怅惘和哀伤,全然无法解释,无法平静。趿着鞋在签押房里踱了几步,叫过书房军务笔帖式来说道:“我写两份手谕,你这就发出去。”说罢走至案前提笔疾书:
  着中军护营接管原卫戍朝阳门、齐化门、东直门十棚正蓝旗驻守军士。此令!
  想了想又写了一张:
  调宣武门内绿营移防北安定门。此令!
  “明白。”那笔帖式接了手谕,说道:“卑职这就去办——请军门示下,朝阳门原驻军移防何处?”
  “你告诉他们马管带!”隆科多冷冰冰说道:“不要惊动城里百姓。后半夜带东三门兵士进城,护卫我的中军,所有调防军队,不得惊扰百姓!”
  “扎!”
  那笔帖式答应一声,还没出门,便听外头有人禀:“礼部员外郎党逢恩请见。”党逢恩是九阿哥胤禟门下,又是自己老上司党务礼的公子,平素极来往得稔熟的。隆科多略一沉吟,说道:“你先把手谕留下,半个时辰后来取——请党先生!”
  一时便听脚步橐橐,党逢恩布鞋青襟飘然而入。隆科多笑道:“什么风吹得你来?你是越活越潇洒了!这五绺长髯真叫人羡煞,换了道装,活脱一个吕洞宾!”
  “我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哟!”党逢恩嘻嘻笑道,进来入座。两个人寒暄笑语几句,隆科多便命人回避了,笑问:“八爷叫你来的?”党逢恩端着茶碗沉吟片刻,说道:“是九爷。
  昨晚上九爷和八爷合计了一夜,叫我来问你个实底儿。”
  隆科多佯装一怔,说道:“有什么合计的?上次你来,我已经说过,九门提督府不用操心么?”
  “八爷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党逢恩温文尔雅地起身来,迈着方步沉思着道:“丰台大营管畅春园,你管九城。到时候一声动手,城里所有亲王、贝勒贝子府由你护持控制。怕的是有人先发制人,所以八爷府的护卫重担就要落在你老兄肩头。丰台大营十三爷的部旧不少,如果成文运弹压不住,恐怕还得动用你的人马。”
  隆科多松弛地向后一靠,格格笑道:“好大的东风!我也直说了,我的兵不能出城。否则,二十几家城里的王爷府就难以控制。就是八爷亲自召见,我也只能这样说!”
  “很好”党逢恩坐了回去“八爷也虑到这里。你既忠心八爷,万一丰台兵变,怎么办?八爷叫我问问你。”隆科多微笑道:“不会有那种事。万一出事,还有西山锐健营呢!我今夜已下令,调我的中军保护八爷,调绿营兵控制四爷。只要八爷在我这里,丰台闹塌了天,他们一兵一卒休想进城”说罢将两份手谕就桌上推给党逢恩。
  党逢恩看了看手谕,背着灯烛,他眼睛鬼火似的灼然生光:“你真是个角色!明晚九爷十爷请你面谈。已经内定,你是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隆科多几乎笑出来,忍住了,霍地起身道:“你禀九爷。官,我是不要的。但愿我家佟老爷子当政,少挤兑我一点,足感厚爱了!”送客出去,隆科多看了看案上两封手谕,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大声道:“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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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回  邬思道当机决大事 康熙帝寿终赴泉台
 
  连冬起九,算是进入岁终。北京人最讲究过冬至,有“冬至大如年”的说头。年年此时媳妇归宁的要赶回婆家,迎财神、做节饭、包饺子,砧板剁得通街山响,亲朋好友提??携盒,骑驴的、坐车的、乘轿的、步行的不绝于道,互相馈赠点心食物,最是红火热闹的一个节。但康熙六十一年恰遇了严寒多雪,似乎交十月以来天就没怎么晴过。狂暴的西北风卷着雪,一团团、一块块,裹着、旋着、飘着,没完没了的只是下,人们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能不走动就不走动了。只苦了一等小买卖人家,做饴糖的、卖冬舂来的、酿窖花酒的、送乳酷的、起荡鱼的,街上连个鬼影子也不见,哪来的生意?
  老年人都说:“这是天在哭,康熙老佛爷要归西了,普天之下要戴孝。”
  内廷里日甚一日传出的消息也是如此,康熙眼见是不中用了,时厥时醒,已经完全不能理事。畅春园附近的寺院客舍,挤满了六部尚书郎官、各省总督、巡抚和被雪隔在京师的外任府县,都住在专为他们搭起的帐逢内,日日进去请安,日日见不着皇帝,里里外外随时能见康熙的,只有一个张廷玉。他已经熬得又干又瘦,眼圈发黑,失去了平日谈吐从容的气度,说话又急又快,走路都飘飘忽忽。十一月十三日,张廷玉在康熙书房里接见了几个外省大员,站着交代了几句急务,又道:“兄弟忙,少陪了。诸位老兄暂且不必回去,皇上稍安,不定还有什么旨意呢!”说罢又到韵松轩来。
  胤祉、胤祐、胤禩、胤禟、胤誐、胤裪、胤禑七个皇阿哥都坐在里头,见张廷玉进来,忙都站起身来。胤祉问道:“衡臣,有旨意?”张廷玉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周,问道:“四爷呢?”胤誐笑道:“你是忙糊涂了。他不是到天坛给万岁祈福去了?”
  “我知道,不过也该来了。”张廷玉掏出表看了看,踅出门外,一脚踏在石阶上,招手叫过一个太监,吩咐道:“你叫户部尚书过两刻来见我。”这才转身进来,说道:“万岁方才有旨意,这么大雪,叫户部发粮给顺天府,周济贫寒无食的人家,要挨户看到。还说,要从海关厘金里出三百万银子从暹罗国买米,他们那里今年米贱。十四爷那边催军粮,也得赶紧发……这个时候,还有人请示给官员们加火耗;真成了乱蜂螫头了!”
  胤禩笑道:“这么多天,我们都是在澹宁居外磕个头就回去,心里真是不安。今儿这么多旨意,想着阿玛精神必是好得多了……”胤誐也道:“就是!我也想见见皇阿玛!苯幼牛?胤裪、胤禑几个阿哥也都请廷玉代转,要请见皇帝。
  “今儿叫爷们如愿。”张廷玉勉强笑道:“皇上有旨,请你们进去呢!”
  胤禩心晨一阵兴奋,站起身来,但随即就迟疑了。外头一切停当,成文运已将丰台驻军所有将弁集中起来,只等康熙一咽气就可动手包围畅春园,隆科多两万兵马,控制紫禁城毫无困难。此时见康熙,能讨个实情是好的。但胤禟胤誐都在,万一出事,里头通不出信儿,外头无人指挥可怎么好?
  想着,便见邢年过来,催促道:“主子叫各位爷过去呢!”胤禩便道:“这里只有七个爷,咱们等等,阿哥爷们传齐了再进去。这么冷的天儿,人来人往的,万岁冒了风不是小事。”
  “走吧。”张廷玉似笑不笑地看看胤祉,说:“三爷,你打头,别的爷顺序跟着。”他素来温和执中,今儿口气却专横得毫无商量余地。
  胤禩只好跟在后边走,刹那间,他心中升起一种大事临头的不祥之感,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张皇着看时,见金玉泽和党逢恩翁婿二人在平烟亭下说话,忙叫过党逢恩道:“你告诉我府里何柱儿一声,我们要见驾,午饭给我送进来。”张廷玉在前回头道:“不用了,御膳房侍候着呢!”胤禩使了个眼色,又点点头,自去了。
  自过十月节,隆科多换防,邬思道和四贝勒府所有幕僚护卫便暗地迁到了十七阿哥胤礼府。周用诚和书房的人陪着胤禛在天坛设祭,十七阿哥去锐健营也不在家,文觉、性音和邬思道正在胤礼的西花厅围炉聚谈。几个人都连夜失眠,看上去十分憔悴,仍旧毫无睡意。几天来内廷传过来的都是谣言,反过来掉过去不知已经剖析了多少遍,话题都说泛了。邬思道虽撑得住,却只坐在火炉边,用火箸不停地拨弄着炭灰,看得出他心中也极为紧张不安。正闷坐着,胤禛和周用诚在雪地里打马飞奔而来,直到花厅门前,主仆才呵着热气下来,已是一头一脸的雪。性音文觉“唿”地站起身来,说道:“四爷!有信儿么?”
  “有。”胤禛脱了斗篷进来,舒了一口气坐下,他的眼圈也是熬得发红,神气间却显得毫无倦容:“今儿万岁要传见所有阿哥。老八他们已经进去了。方才传旨,我说来约十七阿哥,和你们商议一下。胤礼还没回来?这倒霉天气!”
  邬思道目光陡地一亮,随即垂下眼瞪,喃喃道:“所有?所有阿哥……何必要一齐都见?——四爷,不要埋怨天气,这场雪恐怕是天赐你的!”
  “唔?”
  “不下雪,万岁一定要回紫禁城。”邬思道仰天吁了一口气!他回极乐世界,怎么会在那个行宫里?隆科多在城里这么多兵马,万一他是八爷的死党,四爷你还得设法逃出去呢!”
  文觉点点头,说道:“且说现在吧,万岁叫爷们进去,不知是什么意思?四爷不妨回他们一声,十七爷没回来,等回来了一同进去,拖一拖时辰瞧!唉……竟到了这地步儿,时辰要一刻一瞬地把握着!”邬思道冷笑一声,说道:“和尚!四爷一定要去!你难道看不出,今日已到最后关头?万岁要宣遗诏了!”
  众人都吓了一跳,愕然注目邬思道。
  “除了宣遗诏,有何必要召见所有阿哥?”邬思道脸色白中透青,咬着牙从齿缝里说道:“四爷如不在场,不怕八爷挟天子令诸侯?一道矫诏下来赐死,四爷奉诏还是不奉诏?”
  几句话说得屋里人寒毛直乍,胤禛一下子站起身来,说道:“我这就去!十七爷回来,叫他快点去!”
  “十七爷去做什么?”邬思道突然大笑道:“叫人家一锅烩了么?四爷,把你祭天用的钦差关防留下,你放心去。过了申时你没有手谕也不见人,叫十七爷带上关防放出十三爷,我们在外头就要大动干戈了”胤禛取出那张盖有上书房关防和康熙“体元主人”小玺的钦差关防,伸手要递,却又缩了回来:这一步踩出去,再想回头比登天还难!从不犹豫的胤禛,脸白得像纸一样,目光变得恍恍惚惚,两条腿直发软。
  邬思道深邃的目光盯着胤禛,说道:“时至而疑,临事而畏则祸不旋踵!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四爷,这个时候犯嘀咕,别人得手,欲做富家翁而不能”胤禛紧紧咬着牙关,蹙眉略一沉思,说道:“好!鱼死网破就是这一遭!我不是犯迟疑,一来事体太大;二来不知是否真的传遗诏;三来若不传位于我,此举极险。我不能不多想想”邬思道仰着望天,看看无边无际纷纷扬扬的大雪,许久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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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命系于天,我断不误四爷!万岁久病之躯,已数月不能接见大臣,今日突然召见所有阿哥,定然是大限已到!此时离申时还有两个半时辰,若是见见就出来,我们仍旧按兵不动待机行事。四爷,你珍重,你放心去!”
  “好!”胤禛胸脯起伏着,深深呼吸一口清冽的寒气,再没有说话,抬起脚便走向混混茫茫的大雪中。
  胤禛去后小半个时辰,胤礼骑马回来,见屋里几个人木雕泥塑似的一个个端坐不语,茶吊子上的水翻花大滚也无人理会,不禁笑道:“我这是进了吕祖庙么?你们这群肉身菩萨,这好的雪天,不步雪咏梅,都在这里参禅面壁!告诉你们,西山锐健营的事已经妥了,他们答应,丰台大营有异动,锐健营要拔营进驻畅春园,勤王护驾,全听我的调遣”屋子里气氛原来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经他这一搅,顿时活泛起来。邬思道将方才与胤禛的一番计议详说了,又道:“我们都在等着您回来呢!最要紧的是丰台大营,这里的兵指挥得动,一切主权操之于我。锐健营既然也肯听命于我,那更好了”胤礼笑道:“好是好,耗了我多少精神!三十万家底抖落得精光,我真的是个穷光蛋阿哥了!”
  “三百万也值”性音嘻嘻笑道:“十七爷破产为国,至少挣一顶郡王帽子”邬思道轻轻地笑道:“眼下是无事可作了,净等申时吧!十七爷再穷,也得管我们一顿饭了。”说得众人都笑了,胤礼便一迭连声传饭。
  按邬思道的设想,胤禛去听遗诏,出来至少也要过了未时。不料饭没吃完,棉帘“唿”地一响,胤禛带着一阵寒风闯了进来。众人都是一怔,看着胤禛青白不定的脸,都愣住了。半晌,邬思道才问道:“四爷,莫非我料事不准?”
  “皇阿玛……不中用了!”胤禛大约骑马跑得太快,浑身冻僵了,在暖融融的花厅里,良久才回过神来,颤声说道:“已经有遗命,传位于我!”
  所有的人都霍地站起身来,邬思道艰难地架起拐杖,目光炯炯盯着胤禛:“四爷,诏书呢!”
  “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珍藏。已经命新任上书房大臣隆科多去取。”
  “隆科多宣诏“还有张五哥和德楞泰监视读诏!”
  “八爷呢?”
  “他们都在万岁寝宫听宣遗命,等候传位诏书。”
  “四爷您……”
  “我奉圣命,释放胤禔、胤礽、胤祥,飞速进园见皇上最后一面!”
  邬思道听得眼睛陡然一亮,忘情间双拐一丢几乎摔倒在地,慌得性音忙一把扶住。邬思道激动得声音都变得嘶哑了:“万岁真命世之雄杰,圣明”陡地一回神,厉声道:“此时大局不定,非坐等成功之时,稍有疏忽,一夫倡乱,万夫齐应,就在遗命,难抗八爷势大。眼下最要紧的,头一件要护好四爷,四爷和十七爷府里男丁要全部出动充作侍驾近卫;第二件,十七爷立刻带上关防去放十三爷,宣明圣旨,掌握丰台大营;第三件,请弘昼弘历弘时三位世子带上十七爷的手令,去西山锐健营,万一丰台大营不奉诏,就带兵进园!”
  “不用带那个关防了。”胤禛从怀中取出一枝令箭递给文觉,“有这个东西,省我们多少事!胤祥那里我去。大哥二哥请十七弟代劳一下就是了。”文觉接过看时,是九寸五分长一枝令箭,却是黄金锻铸,还带着胤禛的体温,上头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字,沉甸甸亮晃晃,显示着它至高无上的权力。
  想着,文觉说道:“此时一刻千金,大阿哥二阿哥那里不要耗时辰。我们先办大事。”邬思道立即附和,说道:“和尚这话对极!四爷你去放了十三爷,只管回去听宣传位遗诏,有十三爷和十七爷在外头,万事支应得!”
  众人从惊喜中清醒过来,一阵紧急磋商,性音周用诚带两府人马跟随胤禛,其余人分头通知,忙了好一阵,总算停当。
  胤禛率两府人马冒着漫天大雪来到十三贝勒府,凭着那枝令箭,一点麻烦也没有就遗散了内务府的看守人,自带着性音大踏步进来。
  “四哥!”胤祥敞着堂门,正和乔姐阿兰围炉烫酒,唱曲儿赏雪,蓦地见胤禛全挂亲王装束闯进来,情知出了大事,“唿”地站起身来说道:“有事么?”
  胤禛精神抖擞,站在雪地里点点头,上下打量着胤祥,徐徐说道:“有旨意。”说罢径自拾级而上南面立定,取出那枝令箭当胸抱着。胤祥忙趋步而下,就雪地里跪了,叩头道:“请四哥宣旨”“万岁思念你,”胤禛盯了阿兰乔姐一眼,慢吞吞说道,“特命我宣你见驾”
  “万岁”胤祥双手据地,直愣愣盯着胤禛,“真的?皇阿玛他……”他的嘴唇急剧抽动几下,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激动,浑身都在剧烈地抖着,憋了好一阵,才发出一阵似哭似笑尖锐嘶哑的嚎叫:“万岁爷……你还记得十三阿哥……嗬嗬……呜……”胤禛惊得后退一步,这凄厉的哭声和着呼啸的北风,听得他浑身发瘆,良久才道:“你停下!这是什么时分?有泪以后再流!走,到倚云阁,我有事要交代!”
  阿兰和乔姐对视一眼,两个人脸色都是异常苍白。见兄弟二人要走,阿兰勉强笑道:“天冷,爷们要办大事,好歹吃我们一杯饯行酒……”说着便去斟酒,乔姐儿忙用盘子端了过来,不知怎的,她的双手抖得厉害,一边敬酒请胤禛胤祥吃,颤声说道:“往后十三爷又不得闲了,未必能吃我们的酒了。只要能念起我们跟着你苦熬这十年,也不枉了我们主仆一场了!”
  “你们这都是什么话”胤祥笑道:“我又不是发配乌喇拉牲,何必婆婆妈妈地嚼舌?”说罢和胤禛一径向花园里走。胤禛回头看时,见阿兰和乔姐儿都在雪地里跪着,怅怅望着这边,遂笑道:“人之势利心真无药可医。昔日苏秦落魄,妻不下机嫂不造饭,待到一身挂九国相印,妻嫂释伏道旁,望尘行礼。”胤祥却不理会,默默带着胤禛和周用诚上了倚云阁,请胤禛坐了,方道:“四哥,入门不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朝里必定出了塌天大事,你是矫诏来放我的,是么?有什么吩咐,你就说吧!”
  胤禛阴寒的目光扫视了一眼阁外的雪景,说道:“万岁要最后见你一面,大约难过今日了。不过,我不是矫诏,确是奉旨见你。我已经亲耳听到,万岁要将大宝传给我。兄弟,事虽如此,八阿哥势力狼蹲虎踞令人胆寒,你得助我一臂之力!”
  说罢便将畅春园的情形和在十七阿哥府的计议备细讲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万岁扣住他们,单放我出来,就是因为怕我控不住局面……”胤祥未及说话,楼梯一阵急响,抬头看时,竟是鄂伦岱,不禁大吃一惊,厉声问道:“你来做什么?”胤禛忙笑着解说:“鄂伦岱如今是明白过来了,老八几乎没把他治死!”
  “四爷十三爷!”鄂伦岱顾不得请安,急急说道:“我从天坛赶来。内廷有旨,火速叫四爷进去!”
  “好”胤祥刷地立起身来,“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分头行事”说着便下楼,一眼见贾平气喘吁吁地赶来,结结巴巴地道:“十……十三爷……阿兰乔姐她们……”方气喘间,胤祥格格笑道:“她们是奸细,你是好人么?你这吃里扒外的混帐,九爷给你什么好处,甘心在我这里卧底?以为我不知道?天道好还,报应不爽,爷心里明白着呢!这会子献殷勤,迟了!”
  猝不及防间,回身猛地拨出鄂伦岱腰间佩剑,反手一挺直插贾平肋间,那贾平惨嚎一声,一个倒栽葱摔下楼梯,一句话也没说就伸了腿,血汩汩流出一大摊来。胤禛和周用诚唬得一怔,半日都回不过神,鄂伦岱诧异地问道:“十三爷,这是怎么回事?”胤祥在靴底蹭干了剑上的血,说道:“这叫开门红。先拿内奸祭刀,图个吉利。走,宰那两个狐狸精去!”
  胤禛跟在他后头,兀自头晕目眩腿脚发软,心头突突乱跳,压着慌乱,笑道:“吾弟真乃大英雄大丈夫!”胤祥提着剑,踩得积雪咯吱吱响,头也不回说道:“英雄丈夫说不上,我是拼命十三郎!此刻千钧一发,性命呼吸之间,岂容儿女子私情?留着她们去朝阳门外报信儿么?”
  但阿兰和乔姐已经用不着胤祥动手了。一行四人赶回堂前,远远看着便觉不对,残酒尚在,炉火仍留,却不见一个人影儿。胤祥抢上阶,便见水磨青砖地下,阿兰和乔姐一东一西蜷缩石地,扶起脉搏,阿兰已是气绝,乔姐儿自蠕动,见胤祥进来,闪开昏眊的眼睛,微声说道:“我们两个好……脸一歪,去了。胤祥手中的剑“当”地落在地下。
  胤禛一刻也没停,和胤祥出来,在门口会合了十七阿哥,立即飞骑赶回畅春园。一进穷庐,便见刘铁成迎出来,说道:“张中堂正在宣遗诏,请爷快进去!”胤禛见武丹当门坐在门洞一椅子上,一动不动盯着穷庐正殿,心下暗自掂掇:真是忠臣,原来是他亲自把守!脚步不停忙忙赶进来,脱了油衣跪了静听张廷玉琅琅宣读:“……我国家肇极北方,托赖列祖列宗宏谟烈勋,抚有华夏,即为天下之共主。不宜以夷狄族种,遂忘上天托付之重,各部满汉,皆当视为一体……”胤禛满以为遗诏早已宣完了的,眼见张廷玉读得唇焦舌燥,兀自没完没了,偷眼看了看榻上一动不动的康熙,忍不住问挨身的胤祉:“三哥,遗诏还没宣读完?”
  “这是方苞的手笔。”胤祉挪动了一下跪得发麻的双腿,轻声冷笑道:“这哪里是遗诏!竟是一部《国语》、《左传》”胤禛想着胤祥在外头不知怎么大动干戈,心头打着鼓,没有理会胤祉,耐着性子听下去,暗自看胤禩等人,都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渐渐地,倒定下了心。
  冗长的遗诏终于读完了,下面跪着的十九个皇阿哥连同读诏的张廷玉都松了一口气,把目光盯向昏昏沉沉仰卧着的康熙,等着他发话。但康熙只翕动了一下嘴唇,什么也没说,似乎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张廷玉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可都听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跪在第二排的胤誐乍着胆子道:“这么长的诏书,还该将继位的事说清楚。到底万岁传位给谁呢?”
  胤禛觉得头“嗡”地一响,心里即提起老高。方才康熙确曾说过传位给自己的话,却不是当面讲的,是自己辞别出来,在廊下听康熙说:“你们不是要知道传给谁么?朕不瞒你们了,就是方才奉旨去赦胤禔胤礽胤祥的四阿哥”如今手无凭据,十阿哥当场发难,康熙已奄奄一息无力处置,该怎么办好?
  “畜生……可恶……”康熙的喉节动了一下咕哝了一句,吃力地侧转身,浑浊的眼睛盯着胤禩,只是说不出话。
  胤禟一脸假笑,说道:“阿玛当心身子骨儿,别生气,老十问的是。既是遗诏,理应说说嗣位的大事嘛”康熙咬着牙,一脸狞笑,仿佛聚集着最后的力量,半日才道:“传!传四……四阿哥……”
  “儿臣在!”胤禛激动得一挺身,膝行一步大声答道。
  “四阿哥真是自作多情!”胤禟哧地一笑!没听皇上要传的是十四阿哥?阿玛真圣明,十四阿哥文才武略都是出尖儿的,大清有福啊!”胤禛平静地一笑,说道:“我不知道传我做什么,只知道皇上传的是我——阿玛,您有什么旨意?”胤禩见康熙神色大变,已全然不能说话,因见胤禟在胤禛目光威逼下竟自有点气馁,顶上一句说道:“人人都听见了,皇上要传十四阿哥!”
  胤禟见胤禩支持自己,勇气大增,竟也竟前一步,叩头道:“皇上不要理四哥,他是昏了头了!十四阿哥在肃州,正日夜兼程赶回来给您请安。有什么话怕来不及说,皇上您只管吩咐,乱臣贼子们作不了反!”
  “你……你好……”康熙牙关一咬,竟“唿”地坐了起来,指着胤禟浑身乱抖。半日,抓起枕边念珠砸了过去,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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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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