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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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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岁,但说起话来仍旧思路敏捷言语简明,只是受过箭伤的左臂微微有点发抖,当下抚着一部雪白的大胡子说道:“镶蓝旗是我的旗下,如今下头旗人真是越来越不成话。别说北京,就是盛京那边,我旗下披甲人也有上千,多年不打仗,马都上不去,又不会办差做事,就会养狗转茶馆,吹嘘祖宗那份功劳。月例银子领到手,先下馆子解馋,不到半月就化得精光,四处打秋风借账吃喝。我每年三万俸银,要拿出一万来打发这些狗才。论起‘不争气’这三个字,真真恨得人牙痒痒。可想想他们祖上血汗功劳情分,又拿他没办法!所以去年整顿旗政的诏谕发到我那里,我当时就说一万个情愿赞成。”
  他从容装烟,点火,喷云吐雾说道:“但如今情势已经不是康熙初年,
  八王议政废止得久了,连哪些王爷算是八旗旗主都说不清爽了。镶黄、正黄、正白三旗是皇上亲统的上三旗。十六爷既管着内务府,自然心里有数。下五旗呢?每旗五个参领二十个佐领,三百个牛录到底是谁——我们在座的哪个能说个子午卯酉?不把这个人事撕掳清楚,责任也就不明,谈整顿就
  是一句空话。比如说,我的一个牛录在蔡铤那里当副将,他的顶头上司第三参领花善反而在他手下当马弁——朝廷制度与八旗规矩顶着牛,你说是谁管着谁?我该找这个牛录来训话还是参领?“他话没说完,永信和诚诺便异口同声附和,七嘴八舌说道自己旗里情形。有的分布在云贵两广作官,有的上司又沦为没差事的闲散旗人,根本抓摸不着。一直默不言声的睿亲王都罗也说:”有的包衣奴才都做到封疆大吏了,福建将军方正明,汉军绿营里的,如今起居八座。他的本主牛录瓦格达在他营里当哨长,两个人没法见面。上年方正明去奉天见我,说了这事,请我给他抬籍,我说我是罪余的空筒子王爷,哪来这个权?劝他花几千两银子送给本主回去养老完事儿。“
  “事情还不止这一端。”勒布托被众人的附和弄得兴奋起
  来,指着都罗道:“睿亲王原来是镶黄旗的座主王爷,顺治年间老睿亲王坏事,一蹶不振七十多年,镶黄旗自康熙十二年统归圣祖爷亲手料理。
  他是旗主,管着哪一旗,真是天晓得!“
  允禩和允禟木着脸倾听几个王爷大发牢骚心里都是十二
  分惬意。
  其实除了永信之外,那三位王爷都不是他们的心腹。
  偏是永信的旗营都集中分布在辽宁黑山一带,是最容易整顿的,号召起来也方便,但这一来,反而是永信没有了发难的借口。雍正下旨着允禩允禟整顿旗务以来,为了串通这几个王爷同仇敌忾一致起来要求恢复八王议政,这难兄难弟二人不知翻搅了多少脑汁心思,甚至不惜重金从广州聘请了两个英国传教士。一个送奉天永信王府,一个礼尊在八王府教习英语,便用英文互通书信。所以四王到京,永信密告“他们各位都有此意,害怕皇上势大,偷鸡不成蚀把米”。眼见王爷们平日积郁的火激得发作起来,两个人都兴奋得心里怦怦直跳,尽量抑制着把脸板得紧绷绷的。允禟见允禄一脸似睡非睡神情,对王爷们的话听若无闻,暗地里咬咬牙,加一把火,说道:“你们说这些,八爷我们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现在要整顿的是旗务,不是政务。
  你们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意见?“
  说罢目视永信。
  “两个章程。”永信黑红脸膛放着光,应声答道,“整顿旗务连着政务一道整,由皇上亲自主持,上三旗下五旗都囊括了。
  再不然,皇上暂将上三旗放权给十六爷、八爷和九爷,这
  样八旗全部事权都有了主儿。一同商量,一同下令,这盘死磨就推动了。“允禩转脸笑谓允禄道:”十六弟以为如何?“
  允禄只觉得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怔了许久,摇摇头道:“这样的大事要请示皇上。
  皇上全力以赴刷新吏治,掌握的是全局大政,不能分心来弄旗务,更不用说每天坐镇主持了。
  至于上三旗交出来由我们暂管,事关朝廷政体,恐怕也要和军机处上书房会议了请旨定夺。“
  “什么他妈的军机处?”
  永信攘臂剔眉泼口骂了出来,“军机处会打仗?只会玩心眼子!青海一个罗卜藏丹增,统共人马不到八万,年羹尧花了八百万银子,
  用了二十三万兵力,还
  逃掉了首恶元凶。我弄不明白,皇上是汉化了,还是我们旗人的兵真的成了酒囊饭袋?当时出兵,我就有奏折,请以我黑山镶红旗三万丁末,一百万饷银为限,扫不平青海割我头当夜壶!皇上不温不凉给了我‘其志可嘉’四个字,不置可否!“他这么放肆兜底儿一开台,三个王爷立刻共鸣。
  “就是!”勒布托接口道,“皇上是太惯纵汉人了。年羹尧得胜还朝,文武百官十里相迎,黄缰紫骝千乘万骑,连在京的王爷们都望尘舞拜,我跟着我们老王爷南征福建,白云岭一战灭敌二十万,谁迎过我爷孙们一步?”
  “汉人有几个好东西?
  “
  果亲王诚诺一哂道,“周培公当年号称名将,其实没有图海老将军,他屁事也做不来!”
  “别提那个周培公!
  心术最坏的一个人!
  要不是他建议全数征集在京旗人,我们八旗建制还打不乱呢!“
  永信信口雌黄,大肆攻讦,“我听我家老爷子说过,他还是为一个女人得相思病死的。呸,下贱!”
  允禩皱着眉头乘火添柴:“王爷们,扯得远了,那是大行皇帝手里的事嘛!”
  “说的是一回事!”简亲王勒布托手一摆,兴奋得摘掉帽子,挥着手道:“当时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如今整顿起来何其困难!”永信立刻画龙点睛,说道:“先帝爷那时要不废除八王议政,用人行政都出自旗人之手,旗政旗务也不至于就拆烂污到这地步。”
  勒布托正要接话,诚诺拖着腔说道:“要依着我看,还是老祖先的制度好,皇上掌总儿,八王议政!当年我们入关,总共十二万人马,横扫中原,横扫江南,横扫两广福建——”他用手比着手势,“天下莫能谁何!”
  “诸位,稍安毋躁嘛。”允禄听到众人喊出“八王议政”
  ,针刺了一样身上颤了一下,双手虚按了一下,待众人平静方徐徐说道:“我们还是回到眼下的情势上,照皇上的宗旨来整顿旗务。
  王爷们说皇上向着汉人,这个话康熙年间就有了的。
  其实满人血食庙堂,享祖上余德,无论先帝还是今上,没有亏负满洲子弟的心。政务上有建议意见,我看到了旗务整顿有眉目时候从容再提为好。比如说镶黄旗,原来是睿亲王管着。现在上三旗是皇上亲自管,睿亲王怎么办,这是件事儿。
  我回去奏明皇上,必定还有旨意。恢复八王议政,事关国体,不是我们的差事,也不是我们职权里头的。“
  永信瞄了一眼允禄,干笑一声道:“没有八王议政,我们这些旗主连一个旗丁也指挥不动,怎么着手整顿?我真奇怪,先头圣祖东巡,常带着当今圣上一道儿去的,嘘寒问暖话家常,那是多么亲密!
  如今我们赶来北京办差,怎么连个面都见不上?请十六爷原原本本代奏,就说我们想念圣躬,也有些办差的难处,请皇上召见我们。“一直坐着极少言语的睿亲王都罗一笑说道:”我和各位情形不同。
  我们老亲王含冤蒙垢六七十年,如今又恢复了我的世职,心里感念圣恩,确实也想面见皇上一诉衷肠,听皇上训诫,踏实办好差事,尽我的本分——这是我的条陈,请十六爷代呈皇上。“说着,把一个通封书简递了给允禄。允禩在京已经几次会见这个年轻的外姓藩王,一谈到”八王议政“
  ,这个王爷王顾左右而言他,整顿旗务又回避不了他。此刻见他这番作态,允禩真是要多腻味有多腻味,干笑一声道:“睿亲王少年老成,这个条陈一定切中时弊!”还要揶揄时,门帘一动,皇三阿哥弘时呵着冷气进来,也不行
  礼便道:“有旨意。”
  允禩、允禟、允禄和诸王听这一声忙都站起身来,一撩袍角跪了下去。弘时掏出手揩了揩眉毛上挂的霜水,从容说道:“允禩、允禟并东来诸王,明日由西华门入觐候见!
  钦此!“
  “万岁!”
  众人叩下头去。弘时笑着对允禄道:“十六叔,皇上说让我见见您。这边的事要有眉目,咱们先走一步如何?”他转过脸,意味深长地对允禩道:“八叔,你们还接着议——诸位王爷,皇上一直关念着你们,他老人家这几日身上时时高热——本来几次要逐位看望的,如今十三叔也病得不能起来,他也没好心绪。让我关照一下,好在你们不就走的,有事回头再见。
  “
  说罢和允禄一同辞了出去。
  勒布托望着他的背影,说道:“这位三爷,满干练的。”永信笑道:“龙凤百种嘛!你还没见我们宝亲王的风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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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第十四回 揣叵测弘时会庄王 狱文字名士遭奇辱
 
  允禄和弘时同乘一抬绿呢大官轿进老齐化门,直趋座落鲜花深处胡同北口的弘时府第——三贝勒府。允禄因弘时是奉旨“见一见”自己,便不言语,等着这个皇阿哥开口。但弘时好像心事很重,在小红灯笼幽暗的光线下只是默默出神。
  隔玻璃窗向外望,街衢上黑黢黢的。二月春浅,料峭的寒风隔帘缝袭进来,酸冷,激得允禄一阵阵身上起栗。待过五贝勒府,因见府前灯火通明,二十几个家人在府前大倒厦过庭里,有的拿着扫帚,有的手持长竿,似乎在打扫收拾装点门
  面,允禄不禁好奇地问道:“老五这是捣什么鬼?
  他不是北边去了么!“
  弘时清秀的面庞绽出笑容,向外瞥了一眼,说道:“走到密云就回来了,给皇上递了折子,说是肺气不好,咯血!今下晚我路过,去瞧了瞧他,看他气色很好,
  我还说了他几句。“
  弘时说着,仿佛拿定了什么主意,深深透了一口气。允禄不
  禁奇道:“年轻轻的,怎么这么怠惰?没出息!”弘时格地一笑,说道:“十六叔这话就是我说他的。弘昼当时就回了我一个倒噎气,说,要论能干出息,谁比得上我们几位叔叔伯伯,你瞧他们很得意么?见面脸上开花,背地咬碎钢牙,那种日
  子很开心么?“
  “这是混账话!父辈有父辈的情势,子辈有子辈的事业嘛!
  “允禄心里一动,迅速看了一眼这位实际是长子的”三贝勒“
  ,一边揣猜他的用意,说道,“皇上就你们三个儿子,他身子又常闹病,儿子们不分忧谁分忧?”
  弘时蹙额说道:“可不是的!十六叔你还不晓得,外头有些闲话,说皇上自从得
  了乔引娣,身子骨儿就……这话我都说不出口。乔妮子这是地道的个狐狸精、扫帚星,在山西折腾败了半省官员,诺敏的小命都搭了进去。
  又狐猸十四叔,弄得十四叔狼狈不堪,如今进宫,皇上又——纵没那些事,什么名声儿呢?您和皇上
  如今是最说得进去话的,从容时变着法子劝劝——的卢马妨主,就不该留在身边的。“
  允禄吁了一口气,这些话他也在旁处听说过。他自己也觉得乔引娣走一处败坏一处,是个不祥之身。
  但他也深知,雍正只是时时存问关爱这个女孩子,
  既没有役使也没有侍御,劝雍正“远色”的话断断出不了口。思量着又问道:
  “老五就为这些个不肯出来办差么?”
  “那倒不全是的。”弘时目光好像要穿透轿墙似的望着远处,“他说走到密云,遇到一个异人,叫贾士芳,断言他再往
  北走,今年有血光之灾。就是回京,也要韬光隐晦深藏不露一年,才得躲过这一劫。他整修门面,大约就是听了贾士芳的妖言,听说还要在后院造一座高楼,想出门想急了,就登楼眺望一番……这些疯话他说得正颜厉色,我都忍不住笑。“
  允禄耳边听人说贾士芳都磨出茧子来了。府里几个太监想悄悄寻访进府,给允禄和十六福晋推推格。允禄想起当年大阿
  哥魇镇二阿哥,三阿哥请张德明大徒弟进府看相,八阿哥请张德明推造命的往事,一个个翻身落马鼻青脸肿的下场,虽然也有心见识一下这个神仙问问自己休咎寿际,到底忍住了,因问道:“听说你也见过姓贾的,是不是真实有些本领?”弘时冷笑一声说道:“有人劝过我是真的,我身为皇子,金枝玉叶之身,怎么会跟这种东西来结交?”
  允禄明知是假话,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倒不好再问,正要岔开话题,大轿已是稳稳落下,一个太监挑着公鸭嗓子道:“三爷府到了,请二位主子驾!”当下二人便不再说话,相跟着下轿进府。弘时带着他们一边向书房里走,一边吩咐:“进两碗参汤,要热热的。”一个家人答应着,又躬身禀道:“贝勒爷,怡亲王府的二爷钱名世他们来了,这会子还见不见?”
  弘时似乎怔了一下,转脸看了看允禄,说道:“十六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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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
  不如见见,打发他们去了,我们再讲。“允禄想了想,弘时是坐纛儿皇子,一般政务不经请示雍正就有权处置,又奉旨和自己谈话,这种小事不宜推辞,便点了点头,和弘时一道踅到正房侧的小书房里。二人进来,果然见怡亲王允祥的二世子坐在书案前翻着一本册页坐等。旁边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子一脸谀笑陪着说话,允禄认出是翰林院侍读钱名世。还有两个中年人,个头模样都相似,都穿着万字印花宝蓝色宁绸小羊皮袍,外头套着黑烤绸马褂,一般模样留着浓密的八字须,却是神色惶惶,两手扶膝半个屁股斜签着坐在弘晓对面。见允禄弘时进来,四个人忙都起身行下礼去,说道:”给二位主子爷请安!“
  “罢了吧。”弘时潇洒地一摆手,让允禄坐了,又对弘晓
  道:“咱们自己兄弟,抬头厮见的,往后你见我不要跪,给十六叔请安就是了。”
  弘晓忙躬身答应一声“是”
  ,又笑着对允禄道:“十六叔,我给您老介绍一下,这是康熙四十二年探花钱名世;这两位是双生兄弟同科登第的,一个叫陈邦彦,字所言;这位叫陈邦直,字所闻。”弘晓今年刚满二十岁,长孤脸,白净面皮,尖尖的脑袋,却一头好发,总成又粗又长的辫子,稍头还打了个红绒蝴蝶结,荡荡悠悠垂在脑后,说起话来又快又便捷,看去十分干练。他原是和老郡王膝下的第七个儿子,允祥未取福晋,雍正作主过继了怡亲王。后来允祥得罪,康熙又命他归宗原家,及到允祥脱得囹圄,圈禁中却和两个侍妾有了两个亲生儿子。他虽回到怡王府,雍正却只给了他个二等伯爵的位子,等于闲散宗室。要论起心境,和三贝勒弘时却是一拍即合,因此这府里走动得勤。
  弘时进畅春园帮着宝亲王弘历办理政务,说合着瞧允祥的面子,名义上给了个内务府帮办,倒着实和弘时亲近起来。这是前话也不及细述。当下坐了献茶,弘时便道:“弘晓,我忙死了,你们还要给我添乱。
  什么事消停点明儿再说,就烧焦了洗脸水?“
  “三贝勒胳膊上跑马的人,这点子事大约还料理得开。”
  弘晓双手捧碗,笑嘻嘻说道,“他们几个心里熬煎得油锅似的,老钱我们平日交情份上,我不忍得失手不管。在您,是芥菜籽儿,在他们,那就重于泰山,您说是啵?
  “弘时见允禄一脸茫然,便道:”还是为年羹尧赠诗那件事,今天皇上批了下来,他们安不住心也是自然的。“
  他这一提醒,允禄立时便记起来,谳断年羹尧大狱,赐
  年羹尧自尽,接着又清查出汪景祺受年羹尧指示,和蔡怀玺等人密谋营救囚困在遵化的十四阿哥允褆的大案。两案并为谋逆大案,株连极广。从西宁军中又查到了钱名世和二陈写赠年羹尧的诗。
  陈邦彦陈邦直都用“所见”
  、“所闻”字号,是和年羹尧的诗,除了年羹尧,也还称颂于“帝德如天被化外”
  、“尧天舜地封名将”。那钱名世却与众不同,皇恩帝宠一概不提,大肆吹嘘年羹尧“分陕旌旗周如伯,从天鼓角汉将军”
  ,又是什么“钟鼎名勒山河誓,番藏宜刊第二碑”——既吹年羹尧,又捧允褆平藏之功,被吏刑二部专管磨勘的几个“魔王”查明奏上。雍正一来身子不爽,又正值听了许多闲话无处发泄之时,批了“卑鄙无耻殊堪痛恨”八字考语交部议处。听弘时说部文御批,允禄便道:“先批到我那里,我一时顾不上,请他们转到军机处去请衡臣相公照发回部,里头说的什么,我还不知道。”
  三个人听说雍正对自己御批处分已经下达,顿时脸色苍白,张惶地互望一眼,都站起身来,把目光转向弘时。弘时见钱名世紧张得颊上嘴角肌肉抽搐,陈氏兄弟两膝也在微微颤抖,他却不急着说,吊胃口似地叹了一口气,三个人吓得心里格登一声。
  “这事原来不是我的手里。老四(弘历)没出京,主持韵松轩政务,皇上召见过他几次。”弘时从容说道,“老四回来跟我说,你们的部议都按‘从逆’,按《大清律》谋逆不分首从,一概是凌迟的罪名。”他吮了一下嘴唇,一脸悲天悯人的神情,见三个人已面如死灰,满足地对搓了一下手掌,又道:“弘历也觉得太重,说几个读书人,又没有谋反实迹,干嘛下
  这么辣手,也没有请旨就驳了部议,叫他们重拟,后来又议成斩立决。宝亲王还是觉得重,改了绞立决送呈主子,弘历又跟皇上说,日下京师谣言诼话多,不如从轻发落,堵一堵那起子小人的嘴。
  听说十六叔和张廷玉他们都在场的。“
  允禄点了点头,说道:“那天没有决议。皇上说,谣言说我刻薄,我才不在乎呢,要堵谣言只有杀,杀掉这些无父无君之徒,谣言不攻自灭。我和衡臣都劝,皇上脸色才好看些,说‘且再等等看’。”
  弘时接着对钱名世道:“他们二位和你是有分际的。
  你写给年某的诗一句称颂圣德的话都没有,纯粹是拍马屁。
  他犯谋逆罪,你不卷到一处才怪呢!不要吓成这个熊样子,告诉你吧,你们三个都保住命了——革职还乡永不叙用,怎么样,还满意吧?“
  三个人提得老高的心顿时落下,脸上颜色也回了过来,钱名世当头,二陈随后一撩袍摆崩角在地连连叩头,口中喃喃
  道:“皇恩浩荡,谢皇上再生之德,谢诸位王爷贝勒爷超生斡旋。”
  弘时把袖里一份朱批过的奏议折子递给弘晓,笑着对三个人道:“死罪虽免,有些活罪也甚是难熬啊——这是朱批,你看看——你们起来吧!”
  弘晓接过那份折子看,前头洋洋数千言,都是刑部几驳几复议论谳断的过程,后边留的“敬空”里,一笔血红的朱砂草书触目惊心。
  部议拟罪不当。若依“从逆”之罪,钱名世岂得仅以
  “绞立决”
  草草处置?
  钱名世实文人败类之尤,名教罪人之首也。朕在藩邸,其劣迹即稍有闻之。前
  奉大行皇帝御批,钱名世于修纂明史,将万斯同数篇传稿攘为己有,为高士奇所觉,恬然无耻毫不在意,着降两级逐回原班。此圣祖已早查此人奸佞之心矣!朕素以为不过文人无行,偶有贪念而已,乃以翰林清望之官,置君父于莫如,奉迎跋扈奸恶之边将,朕实不知其所读何书,所养何性。实名教之
  罪人,文士之匪类也!曷足以污朕之刀斧?彼既以文词谄媚奸恶,为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词为国法,赐以“名教罪人”四字匾额,示人臣之炯戒。至若陈邦彦陈邦直,吠声之犬耳,革职回籍可也,钦此!
  弘晓看了,苦笑着把折本递给钱名世,说道:“亮工(钱名世字)
  ,性命是留下了,似乎还可作个富家翁,只这‘名教罪人’四字匾额太重——士可杀而不可辱,皇上真恨你到极处了。你可要支撑得起啊!“众人听说钱名世性命无虞,原是松了一口气,见这道诏旨,连允禄也是一愣:钱名世堂堂江南才子,武进书香世家,两榜进士标名天下的”探花郎“
  ,要在自己祖宅门前,高高悬挂起写道“名教罪人”匾额,不但祖宗辱没,本人无脸做人,而且子子孙孙都抬不起头来。受这样的奇耻大辱,钱名世真不如干干脆脆在西市上吃一刀红的痛快,为这份诏旨传到允禄手中时,边沿已被各人的冷汗
  浸得湿漉漉的了。允禄看着萎缩成一团的钱名世浑不知疼痒地木坐在旁边,心里突然一阵难过,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口吃着寻不出话来安慰,半晌才道:“你不要急,不要乱走门路说话。皇上如今身子不好,脾性正躁,又加上听人说自己闲
  话,郁闷恼怒,就有千言万语,先承受下来,我们从容解说就是了。“
  “多谢十、十六爷……厚意。”钱名世吃力地说道。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纸,头轻轻地神经质地摆动着,嗓音变得喑哑而又浊重:“名世确是名教罪人。二十年进士宦海浮沉,于君父无所答报,于生民无所裨益,谀墓文章残喘利途,蝇蝇狗苟龌龊度日,身不脱党争绳索,行未履圣人德义之道,说个名教罪人其实不冤我。
  至于是说在口里,写在纸上,还是张在门额上,以求实二字论之,并没有多大分别。“他两眼泪水突然夺眶而出,”……至于儿孙,我算对不起他们,我钱门五世七进士,为武进望族近百年,复极而剥也是自然之理……天幸孙子辈中有能明耻奋起的,重起草第再造家门,我今日虽蒙垢而死,也不冤了……“
  说罢再抑止不住,放声大哭。众人被他苍老凄厉的号啕声噤住了,木雕泥塑般呆坐着不言语。
  许久,弘时才从忡怔中清醒过来,他掏出手绢拭着眼角迸出的泪花,对弘晓道:“你们劝慰一下。越是这个时候,要防祸从口出。我看圣上只是恨他党附年羹尧,这样处置,再没有更无故加罪的……”他踱到钱名世跟前,无限感慨地太息一声,说道:“哭吧,畅畅地哭一场,心里会好受些儿。保重些儿身子……记住,能洗去这种耻辱的,只有一样东西——时间。你精白其志,洗心涤过,还有见天日一天的——十六叔,我们那边书房谈去。”他惨白着面孔向允禄让了一下,允禄和弘时像逃路似地匆匆离开了这间满是幽怨啼哭之声的书房。
  “十六叔,”二人到西书房,一碗滚热的参汤喝下,弘时的精神渐次复元。看着慢慢啜啄参汤的允禄,弘时皱眉道:“钱名世这个处置你觉得怎么样?”
  允禄也已镇静下来,说道:“这个姓钱的平日所为,不算个学正品端之士。凭良心说,当
  日在年羹尧气焰之下,我们哪个没有打过他的顺风旗?就是写诗称颂,顶多也就是个‘文人无行’,得这样的处分,太重了。我一个人说情恐怕不成,明儿见见允祥,一同在皇上跟前保一保,也只走着瞧罢了。“弘时惨然一笑,说道:”十六叔,你忒老实的了,皇上要下手整八叔,你真的看不出来?“
  ……!
  “钱名世真正得罪原因,不在那两首破诗。”
  弘时微笑着,从书案上抽出一张刑部供单用的折页纸,抖开了递给允禄。
  允禄接过,见是汪景祺的口供:“康熙六十一年冬,我自军中去江南武进,遇钱名世年兄。那年江南气暖,我们闲话,钱说
  前日风雷掣电,为冬月江南一大奇观,接着就传来圣祖崩驾皇四子胤禛即位消息,也是一大奇。我说这是灾异之兆,反常为妖,冬月雷电不以时,决不是国家祥瑞,钱年兄颔首称是。“弘时在旁指点道:”说这个话在场的还有尹继善的两个门人,李卫府的师爷都出了证。前头京师谣言说雍正得位不正,见这口供,反复查了,钱名世并没有传言‘风雷掣电’这些浪事。不然,他真的要祸灭九族呢!我想,钱名世到底不是个正直人,又有这口供,怕十六叔您动了恻隐之心,贸然在皇上跟前说情,白讨没趣,何苦呢?“允禄手中纸片滑落了出去。雍正口说”最不喜人报祥瑞“
  ,其实他心里最盼祥瑞,什么庆云、瑞芝、嘉禾报来,受与不受,脸上欢喜之容就带
  出来,这是尽人皆知的事。这个钱名世竟把雍正登极和风雷烈电灾异降临联到一处!犯这样的大忌,就是宽仁大度的康熙也容不得,何况鸡蛋里还要挑骨头的雍正!半晌,允禄叹道:“钱名世到底是个才子,我很惜他。要是这么红一个炭圆儿,我也接不住——皇上命你找我谈,有什么事?”
  弘时看了看窗外,天大概是阴了,黑得格外幽深,凉风掠过檐下,发出微微的啸声,像是远处有人隐隐约约吆呼着什么,给这万籁俱寂的寒夜平添了几分神秘和不安。怔了许久,弘时才道:“皇上叫我问问十六叔,八叔他们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因为明天皇上就要召见他们了。皇上还特意问,为什么八叔几次奏闻旗主会议,十四叔都不在场。不知明天十四叔去不去见皇上?”允禄笑道:“我当什么事呢!皇上原交代过,叫我明儿赶早进去,又巴巴儿这会子叫你来问。”因将在廉亲王府会议情形细细说了,又道:“八王议政是他们心里最盼的,从前一处谈,都是吞吞吐吐闪烁其辞,今晚是和盘托出的了。但似乎又不像是预谋好了的。睿亲王从头到尾话都很少,似乎很犹豫,临打离去还递了个奏折。”说着仍从袖中取出那份折子递给弘时:“你要今晚还见皇上,就便儿递上去吧!”
  弘时皱着眉接过来信手放在案上,黑幽幽深不可测的目光凝视着书房门口那座金自鸣钟,仿佛在聚集着自己的勇气,良久,才道:“八叔要不另打心里的小算盘,八王议政也不是不可以跟皇上说的。要紧的是不能引动皇权旁落!”
  “什么?”允禄浑身一个激灵,仿佛不认识似地下死眼盯着弘时,“这是皇上的话,还是你的话?”弘时灯影下的面孔棱角分明,格格笑了两声道:“你怎么这样瞧我,灯底下怪森
  人的。这是皇上的话,前日和今日下午两次见皇上,他都透出了这个意思。“允禄素知雍正一向态度,当然不会轻信:”听着弘时,你十六叔是个扳倒树捉老鸹的人,熙朝阿哥党争二十年,谁也拿我没办法就是这个原因。我请你复述皇上的原话,不要用‘意思’两个字搪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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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时冷笑一声,说道:“皇上只叫我传达‘意思’,我当然只能照办。不过你是我的亲叔叔,我可以说原话。嗯……
  头一回见我,皇上说,‘允禩会作事会作人,朕心里清爽着呢!
  可惜此人终非池中物,真令人一憾!就是八王议政,何尝不是好制度?太祖太宗那时,正是我满人极盛之时,也亏了这个议政制度。
  ‘见我吃惊,皇上笑了笑,说:’其余的事都好商量,就是皇权不能旁落。多几个人共治天下,朕倒可稍为安闲些。
  ‘“
  允禄目不转睛地看着弘时,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但已经没有了戒备的敌意。弘时沉吟着,又道:“今天下午,我又到畅春园见皇阿玛。他刚从清梵寺回园里,看上去十分疲惫倦乏,跟我讲,‘当初登极不久,张廷玉和朕议起来,朕和圣祖比,有三不及。圣祖是幼年御极,在位日长,朕是盛年即位,享国不能像圣祖那样久远。朕想,再怎么不济,二十年还是有信心的。
  现在看来竟未必,朕是觉得身子骨打熬不来了……
  看你十三叔,拼着命做事,累成那个样儿,张廷玉、马齐他们都老了,老十七挑不起大梁,老十六是个中平之才,守成有余,创建不足——你和你十六叔可以私地里唠唠:这些旗主们自己断然不会有觊觎大位的心,可惧的倒是自己的亲兄弟,若能变着法子不使皇权旁落,又能使国家满族旧人参政,
  朕也得了左右膀,旗政旗务的整顿也顺乎自然地办下来了,岂不两全其美?
  ‘我说,皇阿玛既有这意思,何不召见十六叔,很好计议一下。这不是小事,还该征询一下军机处和怡亲王他们意见。阿玛说,’这事是你十六叔的首尾,要你十六叔认可才能放心去问。明儿见见这些旗主们,他们提出来,再交军机处商议才是正理。
  ‘——十六叔,这是什么事,我敢胡言乱语?这里与皇上只有一步之遥,我敢矫诏乱政,自取灭顶之灾么?“
  允禄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被弘时的如簧之舌打动了。想想在允禩那里众人愤懑又无可奈何的话,觉得皇帝和旗主各让一步,未始不是最好的办法。而且要真的这样,自己也理所当然可以入值中枢,如意指挥各旗旗主,比起这个专管“内务”的王爷不知强去多少倍。思量着,允禄道:“既有这旨意,我有什么说的?明儿见主子,就是我不说,他们也要提这个‘议政’的事的。不瞒你说,我是全身全心戒备着呢——已经知会了善捕营明儿戒严全城,谁有动作先拿下再说。
  这么着,倒失惊打怪的了。“说罢又轻松地透了一口气。弘时取过睿亲王的折子,口里笑道:”我就知道,一说这事,十六爷准犯狐疑。
  没想到你那么大的杀气,像是我要谋反似的——这个睿亲王,人就在北京,又眼见要召见,还写什么奏折?“
  他随手便撕开封口,将封皮揭开,看了看,说道:“这是一份
  请安折,还夹着一份贡单。“允禄凑过来看,果然黄绫封面折内写着:
  臣王都罗恭叩万岁金安,并呈贡微方物祈圣上哂纳。
  里边夹着一张折叠单面,写的却是贡物:
  油炸白肚鱼肉丁十坛,窝雏鹰鹞各九只,二年野猪二口,一年野猪一口,鹿尾四十盘,鹿尾骨肉五十块,鹿肋条肉五十块,鹿胸条肉五十块,晒干鹿背条肉一百束,野鸡七十只,稗子料一斛,铃铛米一斛,树鸡五十只,七里香九十把,公野猪二口,母野猪二口,鲟鳇鱼三百尾,翘头白鱼一百尾,山楂十坛,梨八坛,林檎八坛,松塔三百个,山韭菜二坛,野蒜苗二坛,枢梨木枪杆三十根,桦木箭杆二百根,椴木箭杆二百根,白桦木箭杆二百根,杨木箭杆二百根,海青芦花鹰白色鹰各五对,窝集狗五条,贺哲匪雅喀里奇勒哇官鹏鼠皮二千五百八十二张,紫桦皮二百张,上用紫桦皮一千四百张,官紫桦皮二千张,貂鼠皮二百张,白毛梢黑狐狸皮二百张,黄狐貉皮二十张,活梅花鹿,角鹿各二十对,虎、熊、元狐皮各十张,黄狐皮、猞猁皮、水獭皮、海豹皮、豹皮各三十张,雕鹳翎六十根,小黄米、炕稗子米、高粱米面粉、玉米面粉、小黄米面粉、荞麦糁、小米面粉、稗子米面粉各六百斤,野鸡蛋三百斤,山核桃仁、松仁榛仁杏仁、松子各二百斤,白蜂蜜、蜜脾、蜜尖、生蜂蜜各二百斤,野葡萄六百斤,杜李、羊桃各二百斤,巴众菜、山韭菜、黎蒿菜、枪头菜、河白菜、黄花菜、红花菜、蕨菜、丛
  生蘑菇、鹅掌菜各二百斤
  允禄看罢不禁笑道:“看上去是密密麻麻写的不少,
  其实不值几个,难得的是有这个心。春秋厥贡苞茅橘柚,所以示诸尊敬天子上礼也——睿亲王这个折子实际上是向皇上表心迹的。就是你方才的话,他们要是上遵皇宪,就议议政何妨呢?“
  弘时却被这份折子弄得陡起惊觉:睿亲王现在手中虽然没有实权,也不管着哪个旗。但因老多尔衮功盖四海保扶幼主的声名,只要一排座次,仍是头一份。弘时和廉亲王又勾手又争权,本想借廉亲王之力夺掉军机处和上书房之权,弄掉弘历的储位,突然出来个都罗向雍正独表忠诚,这是什么用意?抑或是允禩的阴谋?这汪水此时是越看越深,愈发弄不清到底有多深了。思量着,弘时干巴巴一笑,说道:“十六叔说的极是。只一条叔王记住,八王议政的事,其实皇上也是吃不准,所以叫我们叔侄私下议议。我们不可出头,明儿看着他们如何动作再说。”
  说罢莞尔一笑,他要把自己摆在更超脱的地位上,坐收渔翁之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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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第十五回 世袭王庙见消意气  雄猜帝朝会颁新政
 
  允禄一肚子心事,在炕上翻了一夜烧饼,刚蒙眬睡去,远远听雄鸡一声长啼,心知时辰尚早,又加了一个枕头还要再睡时,观音像前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无比响亮地连撞四声,连纱屉子外头的茶炉子也烧开了,壶盖被热气冲着,好像专门凑热闹,嗤嗤响着,不时发出细碎而又连贯的敲击声。允禄叹了一口气,已醒得双眸炯炯,见四侧福晋吴氏已披衣偏身坐在炕沿,便道:“这么早,起来呢么?”
  “爷睡不安,我更睡不安。”吴氏穿着中衣,见他已经醒透了,趿了鞋为他斟了一杯茶兑温了端来,笑道:“你漱一漱,安生再睡个回笼觉。就睡不着,闭着眼养养神也是好的。”允禄漱了漱口,说道:“你听听这外头动静,能睡得着么?”一边说,一手拉过吴氏坐在身边,另一手伸进她小衣,在她温润绵软的腹皮上轻轻摩挲着不吱声。吴氏见他手摸了上面又往下面,啐了一口,飞红着脸道:“我也三十岁的人了,叫丫头们撞见什么看相呢?
  既这么着,昨晚怎么——半截儿就……
  不中用了?爷也是个银样蜡枪头,上阵就败的……“
  允禄见她娇媚羞涩,越发撩得上火,一把拉她进被窝,口中道:“女人嘛,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过了五十还坐地吸土
  呢!你不是还想要个世子么……“那女人已被他搓弄得眉低眼饬浑身软瘫,遂移船就岸如此这般一番,已是一个牛喘一个娇吁。事毕,允禄自起来穿衣整冠,威严地咳嗽一声出了房,看东方时,启明星刚露。他从滴水檐下一边下阶,对着迎上来的家人道:”我立刻上朝,备轿——催着世子们赶紧起来,《子见南子》篇每人一篇文章,回来我要查功课!
  “
  “请王爷示下题目。”
  “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就这个题目,不得少于一千字!”
  允禄一边说,已是出了二门。
  允禄乘杏黄大轿赶到西华门,出来看时,启明星刚上屋梢。西华门外大大小小已经停了五六乘轿,有两个外省官员鹄立在门下大黄灯笼下,见他过来,都提袍角跪了下来。允禄因不认识,只含笑摆手命起身。定睛看时,其余都是内务府自己身边办事官员,便招手叫过俞鸿图,问道:“八爷九爷,还有几位旗主亲王几时能来?你们都在这边,太粗心了!”
  “回十六爷话,”
  俞鸿图一躬身说道,“奴才不敢掉以轻心。
  昨晚在各位王爷住处门口都安排了人随时打听随时报来,方才探马已经过来,说各府里都已掌灯,王爷们都已起来。张相爷已经进了大内,从这过时吩咐了奴才,说爷来了就请进去军机处说话。其余的张相没说,奴才也不敢自专。列位王爷未了,我们几个可先在这里照应,奴才料着皇上还在畅春园,皇上来了听旨意和爷的调派就是。“说话间,里头一路小跑出来一个太监,见允禄已在门前,先对两个外省官员道:”今儿皇上和军机处都不接见,二位到礼部,一会儿随文武百官朝见万岁。
  “又转身到允禄面前,满面堆笑请安,说道:”万岁爷昨晚已经回宫,张相爷,鄂相爷都在军机处当值。吩咐了,王爷一到,请先进去,军机处说知。“说罢又打了个千儿,匆匆进了西华门。允禄正要进去,门前又落一乘绿呢大轿,却是李绂从里头呵腰出来,便住了脚笑道:”巨来,昨儿个约你到上书房来的,不防你去了我却忙得爽约了,真是对不起。方才传旨今儿朝会,你们从午门那边进去呢!
  “
  “是庄亲王爷!”李绂紧趋几步过来,请了安笑道,“卑职已经知道朝会。
  西华门到正阳门中线归我们直隶总督衙门布防,我刚从南边看过来。他们告诉说杨名时进京了,在这边递牌子,怎么没见,莫不成下头竟敢骗我?——说到昨儿,
  我也没有跑冤枉腿,在上书房见了谢济世,我原听说他从浙江来,不知在京住在哪里,一问,他也在打听我,就借上书房宝地一块,我们聊了一个时辰。我又请他吃饭,虽没见着王爷,也满畅快的。“允禄不禁一笑,说道:”你们是同年嘛。
  他递了密折,参劾田文镜十大罪,又是惺惺惜惺惺,自然谈得来。你手头弹劾田文镜的折子写了没有?先不要拜发,我们谈谈以后再说。这阵子太忙,过几天我就消停了——你说的杨名时我不熟悉。他从贵州来京了?方才有两个外省官,已
  经去了午门那边。你过去,要是杨名时,自然见得着的。“说着便进了西华门。
  此时东方曦光已经透明,隆宗门内天街扫得纤尘不染。
  清亮的晨色中,乾清门前一片庄重肃穆,一溜八口镏金大铜缸边各有一个太监端着木炭盒子,小心地给铜缸下石龛灶中添
  着炭。龛灶下发出细脆的爆裂声。几十名侍卫服色鲜亮,钉子似地站在巍峨的乾清门前纹丝不动,天街给人一种空旷寂寥微带肃杀的气氛。只有军机处几个小章京指挥着笔帖式们匆匆搬运着一叠叠文书,给这紧张气氛带出几分活意。见允禄进了隆宗门,几个军机小章京立刻迎上来,禀道:“王爷,方才有旨,您一进来就去养心殿见万岁。这就读吧!
  方先生、张相、鄂尔泰还有十三爷他们都在等着您呢!“
  “三贝勒呢?”允禄这才知道,众人比自己都来得早,略
  一沉吟,忽然有一种大事临头的感觉,一边移步一边问:“连十三爷也来了?”
  那章京随着他脚步走着回道:“三贝勒进来半个时辰了。
  十三爷昨晚就宿在军机处,刚才他老人家进去,这边才把文书挪过来……“见允禄无话只是走,那章京才止步退了回来。
  “好,好,好!”雍正正在养心殿东暖阁和几个大臣说话,
  见允禄进来,笑道:“咱们大管事王爷来了——免礼吧,和允祥一道坐那边墩子上。”允禄这才留心,屋里几个人,张廷玉和鄂尔泰是站着,弘时跪在炕边,方苞和允祥都坐在雕花隔纱栅前的磁墩上。他到底还是行了礼忖着自己的位置坐了允
  祥下首,笑道:“我还以为我是最早进来的呢,还是落到诸位后头了。”雍正的心情似乎很好,微笑着喝着奶子,说道:“李卫那边很顺手,江南、浙江两省已经推行火耗归公。养廉银子发下去,火耗银子归上来,藩库比平常年多收四成。从
  各府县密折奏上来的情形看,官场并没有多少闲话,没有人敢聚敛,也没有人敢怠懈。
  尤其是训导、教谕这些瘦缺官,还有些没人愿作的穷州县,如今都安置得好。冲聚疲难的大缺
  还是有人争着干,因为毕竟还比简缺多一点养廉银。李卫又抽出钱来设了义仓,周济衣食无着的穷民。
  赋均讼平吏清,官吏满意,百姓满意,朕自然更高兴。
  田文镜那边比李卫难,因为河南民风刁悍不纯,官场混账风俗惯了,田文镜又心高志大不甘落后,官绅一体纳粮和火耗归公双管齐下,务必要在麦收前两件事办完,所以有几份折子是参田文镜的。不过都是些微末小吏在背后嚼舌头。大员只有一个黄振国,置理藩司衙门。朕看也是因为田文镜堵了他的剥削发财路,发这个小私意,所以驳复下去,由田文镜全权处置。“
  说着,高无庸带着个小苏拉太监托着条盘进上参汤,看样子是雍正早吩咐过的,每人一碗,因允禄后来,雍正便命:“把弘时那碗给庄亲王,清室家法愈是子侄愈是严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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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是亲近愈是‘形远’。”弘时忙起身,活动一下发麻的腿,将参汤亲自捧给允禄,又笑嘻嘻回去跪下。允祥道:“近来河南和外地弹劾田文镜的人不少,他处境不好。”
  “有人弹劾不见得不好,都说好的未必就好。
  允祥没有读《左传》么?“雍正喝了一口参汤,”当初你不也是这样,催办户部亏空,弄得怨声载道,还被冤圈禁高墙十年!那些好好先生,那些科名里有党援的人,做芝麻件好事,就有人替他捧得比西瓜还大。人主宰相,要特意地留心保全孤臣,他为朝廷办差不避怨嫌,身处四面楚歌之中,还架的住当主子的不体谅?不关爱?朕与你都是孤臣当过来的,见这情形,只能驰援,帮他解围,不能为他有这么那么一点小过掩了他的大节。孤臣难当,能护全孤臣的才是明主贤相。蔡铤在云南压制杨名时,说杨名时贪墨,朕说你拿证据来。观风使孙嘉
  淦,蔡铤也说不好,朕说蔡铤:
  ‘天下就你一个好人,朕真昏庸了!
  ‘索性留孙嘉淦在云南,去为他设观风使衙门,只怕那里的贪赎还好些儿。“
  允禄满心想的,今日朝会接见旗主,不知雍正有什么面谕,听他兴致勃勃,说了李卫又说田文镜,说了蔡铤又说杨名时,不觉心里发急。好容易等着雍正的话缝儿,忙赔笑躬身道:“都罗他们和老八老九昨晚会议了半夜……”
  雍正笑着一摆手,说道:“方才外头已经报进来,他们先在午门外跪候,一会儿听旨参加朝会,朝会完了朕再接见。朕这里是理一理思路。这次朝会之后要天下各省全面儿推开朕的雍正新政呢!”允禄不禁一怔,他这才明白,这次朝会根本不是专为旗政和接见旗主而设,甚或不是朝会的主要议题。
  想起那几个亲王热辣辣的心思,不觉有点凉心。雍正似乎没有留心他的不予之色,只顾侃侃按自己的思路说道:“云贵的改土归流,鄂尔泰已经几次上了条陈,写得很细,思虑得也周详。杨名时在那里当云贵总督,与朕有七年之约,七年不动他的职位。
  但他反对朕的改土归流,所以朕叫他也进京。改土归流朕决心已定,他要反对,只好挪出位置,给乐意执行圣旨的人去作。“三阿哥弘时却对杨名时毫无好感,见雍正看自己,一碰头说道:”杨名时有大儒之名,无大儒之实。
  他不但反对改土归流,连火耗归公、官绅纳粮、养廉制度都是不赞成的,其实是个沽名钓誉之徒。请皇阿玛留意!“
  “看来杨名时着实犯了你的憎恶了!
  你这是第二次跟朕说这个话了。“和颜悦色的雍正倏地收了笑脸,”他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无非在京任职时弹劾了宗室阿哥荒废学业,扫
  了你一笔嘛!
  值得这样耿耿于怀?
  杨名时虽与朕政见不合,他也有人所不及的长处。云贵火耗银子只收三钱,天下没有比他再清廉的官了。
  云贵两省自他去,朝廷没再补贴一两银子,每年省七十万银子,你懂么?够赈济两次山东大灾!政见不合又是一回事,不要思路不清。等见到新政好处,他做起来比谁都会好。“
  弘时被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得心里一寒,忙叩头道:“儿臣心胸太窄了,不过确实不是记仇——杨名时既然反对新政,无论安插到哪个省,那省里的政务都难与朝廷合拍,儿臣心里是这个想头,请阿玛圣裁。”雍正笑道:“不一定要在哪个省,可以到哪个部当尚书,或者当东宫太傅。他那好的学问,当你们老师,在毓庆宫讲学,岂不是人尽其材?”
  允禄自接差事以来,既要贯彻朝廷宗旨意图,又要安抚东方诸王不平之气,两头奔忙说项,自谓这是极难办的差使,必是朝廷最重要的公务。听雍正曲划了半日,连远在云贵偏远地的苗瑶改土归流都想得周周到到,自己的差事却提也不提,心头不禁一阵光火。但他是淡性人,不惯作色,呆呆站着出神,心里塞了一团棉絮似的什么也想不成。弘时似乎也有点魂不守舍,怔了一会儿,见雍正长篇大论已经说完,便问道:“旗务旗政的事在朝会上是否也议一下?”
  “允禄和廉亲王九贝勒旗政办得不错。”
  雍正笑道,“几个旗主王爷都赞同朝廷旗务整顿的宗旨,这很好嘛。旗人的头是最难剃的,朕知道这些大爷们,任事不会还要躺在祖宗功劳簿上卖大。但旗政和云南改土归流一样,不是全天下的大事,论起来只能说是我们满洲人窝儿里的家务。不就是八旗议政么,就议这个‘旗’政就好。先开始朝会,下来朕和这
  些功勋王爷们私地再谈谈,允禄既管着这摊子事,可以先退出去,由你带着他们进来,可好?“
  “啊?扎——”
  允禄一肚皮的不欢喜,见谈到自己差事,虽说表彰了,却又似乎没有摆到全局,意马心猿地听了雍正的训诲,忡怔间又听命自己出去带队进来朝会,一惊之下才回神答应,
  说道:“臣这就去传达旨意!”他是出了名的“十六聋”
  ,弄得雍正也是一笑,摆手命他出去了。
  “方先生一直没有任职。”
  雍正看着方苞笑道,“他现在名义上是在国史馆修史,其实是在朕身边随时参赞。这次朝会很要紧,事关雍正新政全部推行,有不赞同的大臣,还得叫人家说话,说不定要当庭辩论,所以方先生不能回避。朕看可以给方先生挂一个武英殿大学士的名义随班入朝,你们觉得如何?”众人听了俱各无话,倒是方苞说道:“即使当庭辩论,臣也只是参赞主子发言。臣原来没有职份,骤然封为一品,于礼不合。如果主上觉得不封不好,就给个军机处章京名义就好,臣是当不起这样大位的。”
  张廷玉和鄂尔泰也都赞
  成方苞意见。鄂尔泰道:“布衣白丁宣麻封相,有骇物听,且容易启动一般没意思人幸进之心。但方先生是两朝老臣,做武英殿侍郎资格是够的,留着一级为进步之路也好。”
  当下几个机枢臣子按照雍正方才的思路各抒己见,拾遗补阙,密密细细又议了小半个时辰。
  耳听金自鸣钟连撞七声,高无庸进来禀道:“辰时已到。”
  “发驾乾清宫!”
  雍正神色庄重地站起身来,“传旨午门外,六部九卿各司衙门正官,并在京诸王,依次从左右掖门进乾
  清宫朝会!“
  顷刻间,景阳钟登闻鼓声大作,悠扬沉稳的钟鼓之声漫过重重层楼琼宇,越过灰暗高大的五凤楼,直传出午门来。
  “万岁爷起驾乾清宫!”
  “万岁爷起驾乾清宫……”
  一声一声的传呼由太监们递送出了午门。
  允禄赶到午门外,掏出怀表看看,时针还差一刻不到辰时,此时午门阔大广袤的阅兵场上到处都是赶来朝会的各部官员。
  “文官到此下轿,武官到此下马”的石碑南边也黑鸦鸦一大片落着轿子,摆得煞是齐整。阅兵场上官员们或外地进京述职的,或同年科名不同衙办理的,有拉线认同乡、同年的,或找别的部衙门司官拉到背人处说事荐人的,三三两两五七个人凑在一处。有的大说大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望阙沉吟,有的顾盼寻友,簪缨辉煌翎领交错,到处都是来来往往四处乱窜的官员,足有上千的人。
  允禄张着眼寻了半日,才见侍卫房南边长跪着几个人,领头的像是允禩,疾走过去看,果然是允禩允禟打头,并排跪着都罗、永信、诚诺和勒布托。四个王爷都是金龙二层顶子,饰着十二颗东珠,上衔着红宝石,青狐端罩下石青五爪四团金戈补服裹套着蓝色蟒袍。在满场大小官佐中,几个最尊贵的人独独奉特旨“跪候”
  ,部院小吏倒可以随意活动,因此几个王爷无不面带愠色,只有睿亲王低着头似乎在想事情,其余王爷都头矗得葱笔价盯着走近前来的允禄。允禄一边走,脸上已是堆笑,远远便说道:“八哥九哥,怎么叫王爷们都跪这里?快请起来,快请
  起来!“
  “我们是奉旨‘跪候’么!”允禩脸色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又青又白,“怎么敢擅自违旨呢?”允禄一听便笑了,忙道:“那些官员哪个不是奉旨午门外跪候?
  都是望阙一叩头也就罢了,偏王爷们就这么认真!“允禩冷笑一声,说道:”我连这个都不晓得么?我们奉的是‘特旨’,难和别人一样!“
  允禄听他们拧上了劲,心里越发着忙,赔笑说道:“那不算特旨,来午门的人人都说‘跪候’,跪了也候了就不算违旨。
  这么多人,你们太扎眼了,快请起来的是。“
  “如今还思量什么扎眼!”
  允禩见周围一些官员在侧耳听,越发精神,大声道:
  “虽说是兄弟,也有个亲疏远近。
  老十四方才就随老三进乾清门‘跪候’去了。他不也是奉旨进京整顿旗务的?看来还是得和主子一个娘胞才更体面些。“
  允禩在康熙儿子里是最会做人最温善可亲的,一夜之间忽拉巴儿变了性,竟这么执拗强项,在这个芥菜籽大的小事上当众别扭,允禄顿时没了主张。扎煞着手,看着四周的人,压着嗓子道:“快好生起来吧。这叫什么呢?
  人听见什么意思呢?“
  允禩这才哼了一声撑身起来,其余的人也自起身搓手弹衣。允禟便问:“皇上有什么旨意?议政的事你奏了没有?”
  “你们都要见皇上,这种事我打的什么埋伏?
  昨晚已经和弘时说了,方才皇上也说了这件事。“允禄心里乱糟糟的,他
  此刻最怕这几个王爷在朝会上一窝蜂儿起来闹什么“八王议政”
  ,搅了雍正新政大局,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因捡着要紧的,将雍正在养心殿的训话说了,又道:“这次朝会,议题就那么几个。我们是藩王,不干政,只是听听。皇上说,八
  旗旗主议政是满洲人家务,朝令下来另外接见,专门商计旗务,请诸位留意。
  “还要往下仔细说,大内钟鼓之声大作,两队太监拍着手小跑出了左掖门和右掖门,便听里头传出了”万岁爷启驾乾清宫——“的传呼。广场上顿时鸦静下来,脱
  班离位的官员们脚步橐橐,寂然回班肃然跪下——此时才“跪候”了,几个刚站起来的王爷反而鹤立鸡群般的显眼。
  允禩一眼瞧见诚亲王允祉从左掖门由太监们前呼后拥地出来,铁青着脸望着不知所措的允禄,心里骂了一声“笨伯”!
  口中却冷冷说道:“看来我们还得跪了才成!”于是几个人重垂头丧气又复跪了,
  允禄独个站着觉得不妥,便也跪了。
  诚亲王允祉在侍卫太监众星捧月般簇拥下,健步走到午门正中,矜持地站定,用手轻轻抚了一把墨线一样修整的八字髭须,朗声说道:“有圣旨,百官跪接!”
  “万岁,万万岁!”
  所有官员一律伏下身子嵩呼。
  “万岁爷已经起驾。”允祉悠长稳重的话语响彻午门前的广场,“着六部九卿各率司员,由允禄允禩允禟率奉天诸王,由左右掖门入乾清宫朝会。钦此!”
  “万岁!”
  允祉宣完旨,扫视众人一眼,却不就进大内,徐步走到侍卫房前,对几个跪着的王爷双手虚扶一下,笑道:“老八、老九、老十六,请诸位王爷起驾,由我来带你们进去。”他今年刚满五十岁,因为修饰得好,又保养有术,看上去和小他十六岁的允禄年纪仿佛,红光满面,连眼角的鱼鳞纹都不甚清晰。他举止优雅,仪态端庄,看上去极可亲近,待诸王起
  身,又上前一一握手致敬温言嘘寒问暖,当着这么多的人,几个王爷自觉体面,心里的寒意便驱去不少。
  只允禩用多少迷惘的目光望着这位三哥:此人一手笼了十四阿哥,绝不参与“整顿旗务”的事,从内线传过来的话,似乎和朝廷也没有多少瓜葛,这会子又虚情假意来这一套,是什么意思?莫不成他也另外打着主意?允禩揣猜着允祉葫芦里的药,口中含糊笑道:“请三哥前头走,我们唯三哥马首是瞻。”
  允祉不再多说,领头带着王爷们从左掖门进了大内。这四位旗主王爷在康熙年间也曾进京朝觐过,勒布托还不止一次。
  但他们来京,都是从西华门递牌子进内,或在乾清门,或
  在乾清宫觐康熙。康熙晚年勤躯已倦,不喜欢郑重其事大张旗鼓召集朝会,接见或是君臣晤对,或赏茶赐膳,都是小场合,亲戚家人一样随和家常。几个人一进宫门,便觉和往日进京感受大异。
  从金水桥北的一溜正殿,太和门、太和殿、中
  和殿、保和殿的正门朱漆铜钉、狞恶辅首衔着栲栳大的铜环,都紧紧封锢。两行官员东西昭穆,按部就班摆着方步,肃然过昭德门贞顺门,从中左门后左门,
  中右门后右门进入天街。
  弘羲阁和体仁阁前,太和殿空旷的演场上,铜磬形的品级山从从九品一直向北两行延伸,直通“天下第一殿”——太和殿。从甬道到左右翼门各个出入道路,每隔三步便是一名带刀善捕营亲兵,穿着簇新的武官服,钉子似地各站岗位。巍峨高大的三大殿前,铜鼎铜龟铜鹤铜赑屃都焚了香,袅袅御
  香从龟鹤口中冉冉散淡而开,似乎到处都是紫光流雾,给龙楼凤阙平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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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分神圣庄严的气氛。几个王爷一路走,心里不住慨叹,什么位极人臣一方诸侯,什么出警入跸起居钟鸣!到了这里,人生意气一概销尽。待到乾清门,高无庸上前大声宣呼:“请王爷暂时留步!”几个王爷还没有从那种氛围中清醒,膝盖一软,几乎跪了下去。守在乾清门内的允祥刚吃了一碗三七老参汤,咳也略止了些,用手绢擦了擦嘴便迎出来,对高无庸道:“不必在这里滞留,礼部已经在里头安排好了——请,三哥;请,十六弟;请,八哥;请,九哥;请,睿王爷;请……”
  他竟是一个一个地在门内和各王爷握手见礼,亲自送他们进了阔朗的乾清宫,在雍正皇帝的须弥座东侧请他们跪候。此时,诸王心里窝着的“气”早已丢在爪哇国去了。
  一边跪了,一边悄眼看着各部官员在礼部司官带领下入班按秩序跪候。又闪眼瞧见御座东屏风前一溜排着十几个茶几小椅,料是给王爷们留的座位,各人心中暗自熨贴。
  此时大殿中官员越进越多,满殿中但闻呼吸声衣裳窸窣声,轻快浊慢的脚步声,话语咳痰一概不闻。约有一袋烟功夫,西阁门突然无声洞开,一个小苏拉太监站在门口,“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殿外庑下百余名畅音阁供奉太监击鼓撞磬,瑟筝笙篁萧笛,黄钟大吕,编钟排律,乐声大作。供奉们口中不紧不慢,喃喃有词唱道:
  万国瞻天,庆岁稔时昌。灿祥云,舜日丽中央。翕河乔岳纪诗章,附舆执靶标星象。胥萟榰,正恩威克壮。奉金根陟响,奉金根陟响!
  帝心盼格皇仁广,和铃戛击和鸾响。德化风行草上,刑措兵销,绩熙工亮。春省秋省轸吾皇,轸吾皇,句陈肃穆出瑶阊,丛花缭绕时和盎。时和盎,闪龙旗,淠淠扬扬……
  村村绘出升平像,丰亨原野裕仓箱。
  一自龙舆降,九阍佚荡仰龙光。
  风俗淳美,
  泉水都廉让。
  都廉让,成功奏,避轨迈陶唐……时纳庆,岁迎祥,沛殊恩,
  沾浩荡,王辂听锵锵,酒醴笙篁,饮尧尊,歌舜壤……
  在深闳沉着的歌声中,雍正从西阁门跨步出来,徐徐向设在殿中央的御座走去。
  他脸上挂着一丝似乎凝固了的笑容,站在御座前静听片刻,方到座前端正坐下。允祥、允祉、弘时、方苞、张廷玉、鄂尔泰也鱼贯而出,呵着腰撑着马蹄袖从座前趋步到东边屏风前依次跪了下去。殿中几百名大小官员低着头伏身跪着,仿佛有什么感应力,忽然都把头低得挨着了地——他们觉得出雍正御驾已经升座。
  雍正皇帝坐在宽大得四边不靠的御座上鸟瞰着殿内,目光晶莹闪烁,为争夺这个雕龙黄袱面的天下第一座,兄弟二十四个中有九个卷进了党争的滔天狂澜。从康熙四十六年以后的十五年间,九兄弟人人机关算尽,个个呕心沥血,斗得焦头烂额,败的败,死的死,疯的疯,上天将这大任交与自己岂是容易的!
  他在康熙年间屡次说过,做皇帝是最苦的事,以示自己并无夺嫡野心。
  但从心里说,“大位”
  上无比的尊荣,一语间左右人之荣辱生死的威严,一纸诏书颁下九州皇风浩荡的权柄,实在撩得人夜夜五更不能寝。他自认是康熙的儿子中最有才干,也最守仁德的,原以为自己作了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必能雷厉风行,很快就能“振数百年之颓风”
  ,剔清财政,整饬吏治,作一个父皇那样的千古令主,令后世人主垂涎。
  但是,从登极五年的真实
  情形看,整顿吏治,西疆兵事中间夹着诺敏、年羹尧、隆科多几个大狱,多少人打横炮,多少人百般作梗。每天作事见人,朱批谕旨动辄千言万语,从五更到子夜,“宵衣旰食”四字竟全不是虚设!也只有在这个时刻,钧天之乐中接受王公大臣文武百僚的君臣大礼时,雍正才真正体会到帝皇的滋味。
  那种居高临下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是任何东西都代替不来的。他觉得自己多少日子的疲劳、困倦、沮丧、兴奋、郁抑的情绪都溶化在撞击着钟鼓的乐声中了。
  “乐止!”弘时唱歌一样带有弹性的嗓音惊醒了雍正沉迷的遐想。定神听时,弘时又大声喊道:“向吾皇行三跪九叩大礼!”
  “万岁!”满殿臣子伏地叩头,三番扬尘舞拜,嵩呼“万岁,万万岁”!
  雍正双手平伸示意免礼,含笑对允禄道:“各位亲王,还有九贝勒,赐座;军机处王大臣赐座!”待允祥勒布托等都坐下,雍正见几座尚有空闲,用眼风扫着,忽然又道:“朱轼大学士,你是做过朕师傅的,有年纪的人了,请那边座上坐。”
  众人张目四顾间,听见礼部班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哽咽,高声道:“臣未轼恭谢吾主隆恩!”接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一品大员颤巍巍立起身来,迈过前边跪着的人向茶几走去。
  雍正忽然心念一动,竟亲自下座,抹着朱轼到几旁安坐了,才回到御座上。大殿里立时传来啧啧称羡的声音。
  “诸臣工!”雍正收了笑容,提足了底气,声音显得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元旦朝贺不久,又让大家来,是有几件要紧国事与诸臣共商。现在已是雍正六年,从今年起,要普天下
  推行雍正新政,刷新吏治,均平赋税,沿圣祖文治武功谟烈,宏光我大清列祖列宗圣德,振数百年之颓风,造一代极盛之世,自今日始!“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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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第十六回 论朋党明堂起纷争   弹幸臣允禩闹龙庭
 
  雍正按照和军机处商定的议题侃侃而言,讲得十分平静沉着,先说了圣祖“名为守成,实为创业”艰难竭厥的六十一年。疆域之广大,人民之众多,政治之修明,生业之繁荣自开辟以来,为历代君主所无。接着讲天下官员于圣祖晚年倦勤之时“结党怀奸、夤缘请托、欺罔蒙蔽、阳奉阴违、假公济私、面从背非”种种劣迹渐起,以致于贪风日炽,赋捐不平,诉讼不公,都来自于“吏治不清”
  这个根本上。只有“将唐宋元明积染之习尽行洗濯,则天下方能永享太平”。他
  用了近一顿饭的时辰,不惮其详地介绍了李卫田文镜的“火耗归公”
  、“官绅一体纳粮”
  、“摊丁税入田赋”
  ,又讲了鄂尔泰提任广西巡抚,不避怨嫌,推行改土归流卓有成效,称赞他集“公忠”为一身,可以与李卫、田文镜并称为“三大模范”。
  所谓雍正的改元新政,改土归流也被纳入主要国策之中。
  十四阿哥允褆的座位安排在怡亲王允祥和庄亲王允禄之间。看着这个一母同胞的四哥高坐在龙椅上款款言政从容不迫,他心里真是百味俱全。当初夺嫡逐鹿,雍正是最没有指
  望的一个琐碎刻薄阿哥。上天是怎么安排的,偏偏让这样一个人登极称孤道寡!
  想到被雍正生生从身边夺走的引娣,他
  心里针刺一般痛楚了一下,用闪烁着火焰的目光睨视雍正一眼;又想到身边三哥多天来苦口婆心劝说,话中央话地讲说
  允禩等人要破釜沉舟,恢复八王议政旧制,一切都要静中待命,宁为渔翁不为鹬蚌的至理名言。
  允褆悄悄舒了一口气,等着廉亲王发难。他料想,雍正必定要讲“旗务整顿”
  ,廉亲王必是要抓住这个题目翻脸摊牌……一边思量,又偷看一眼南坐着的允禩.允禩却是毫无表情,只身子直矗着不向后靠,两手紧握着椅把手,听得出心里的紧张和不安。
  正胡思乱想间,听座中雍正口风一转说道:“举凡上边说的,新政役大投艰,必须君臣文武一德一心方能期有成效。这里,朕还想说说‘朋党’。朋友也是五伦之一,往来交际也是人之常情。但人臣之间缘分相投交往过从得好,只可对平日私事。至于朝廷公事,那就要讲究‘秉公持正’,不能把党援之私掺和进去。”他瞥一眼屏风下坐的兄弟和外藩诸王,平静地继续说道,“朕自即位,在乾清门,养心殿听政,即面谕诸王文武大臣,要以‘朋党’为戒,圣祖仁皇帝也再三训诲廷臣。这是老话题,今日重提,就是因为朋党之风没有除尽!朕为天子,用人加恩,其实也有不当之处,只可本日月经天之义,时时自慎自警,而臣工们也要三省其身。不是他一党的就攻讦,罚一人,是他一党的就庇护——那么臣工吏员的荣辱就和赏罚不相干,只与是其党或非其党相联了。那么,君父呢?国法呢?这个事情重体大,你们须扪心自问,不可阳奉阴违,以致欺君罔上,悖理违天。
  不要以为朕怀恩宽大存了幸心,不要以为‘罪不加众’就肆无忌惮。至于国法,朕虽欲宽大,奈何上头还有天理呢!“
  说到这里,雍正舒了一口气,端起奶子杯,满殿鸦雀无声,只听得他啜吸的微响。良久,雍正才放下杯,因见屏风下鄂尔泰和张廷玉不住地递眼色,又道:“不但吏治,旗务也要大加整顿,这是屡降明诏天下皆知的事。奉天诸王今天也来朝会,会议完了,朕还要专门安排细务。因为今天说的几条大政,都关于大清气运国脉,平时听下头有不少的议论,今天叫你们来,不是听听而已,有什么好的条陈建议,不妨当廷直奏;言者无罪,朕虚己纳谏择善而从。
  若是朝会不言,背地里嚼舌根打横炮,误国误君,朕只有用欺君之罪办他了!“
  他嘴角微吊,按着奶子杯,点漆一样的目光凝视着全场,说不清是怒是喜。许久,又问了一句。
  没有人说话。
  雍正站起身来,正要吩咐散朝,突然刑部班中有人高声道:“臣有要奏的事!”
  居然真的有人敢在这种场合作仗马之鸣!
  本来跪得两膝酸疼,听得双耳嗡嗡的文武大员们都是身上一颤,角落上的小吏们不禁伸直了脖子向御座左前方张望。
  霎时,殿中气氛紧张起来。雍正向跪在前头的刑部尚书夏明滔看了看,问道:
  “是谁要奏事?”
  “是——”
  夏明滔脸如死灰,连连叩头,语不成声地说道:
  “是刑部员外郎臣陈学海。”
  “陈学海。”雍正和蔼地说道,“你跪到前面来奏!”
  在众目睽睽下,一个身材微胖,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白色玻璃顶子,
  侧身膝行穿过前面几个部院长官直到御座前,叩头道:“臣刑部员外郎陈学海!
  “
  “你有什么要奏的?”
  “田文镜乃是奸邪小人,方才万岁表彰他为模范督抚,”
  陈学海连连叩头,“皇上信任这样的误国害民小人,诚所谓雍正新政役大投艰,岂能期之必成?”
  允禩见雍正今天摆的这个阵势,原已觉得气馁,没想到自己安排的湖广布政使勒丰没有发难,却先跳出来一个陈学海。
  他兴奋得呼吸都变得有点急促,强按捺了激动的心情,用目光寻找着勒丰。
  “这说的是田文镜的私德。”雍正不安地注视了一下已有些骚动的会场,说道,“就朕说的几项国策,你有什么条陈?”
  话音刚落,下面有人高声道:“奴才勒丰有要奏的事!”雍正抬头看了看,说道:“你也跪上来!”
  “扎!”
  在瞠目结舌的人众之中,勒丰跪了上来,伏首叩头。陈学海连连叩头道:“私德不淑,何来的公义?
  求皇上圣聪明查!
  田文镜在河南垦荒,垦得饥民四处流散,他实行‘官绅一体
  当差‘,已有河南学政申报,士子要罢考,河南官场有口号说:’田抑光,如虎狼,强征赋,硬开荒。小户走四方,大户心惶惶。
  ‘这样应该投畀豺虎的酷吏,何得为天下表率?“勒丰膝行一步,也叩头道:”陈学海所奏句句是实。奴才湖广和河南比邻,前曾有奏本,外省饥民流入湖广,奏旨在汉阳三镇设粥场。
  奴才亲自查看询问,饥民中十个里有九个是河南人。
  田文镜去岁报的是丰收,而且有嘉禾祥瑞为凭。他这么作,难逃欺君之罪!“
  田文镜自雍正元年在山西省大闹一场(见拙著《雍正皇
  帝。雕弓天狼》)获雍正赏识,以一个六品京堂骤迁巡抚、总督,朝臣、外省官员没有几个服气的。此刻见有人开了第一炮,会场上立时沸沸扬扬交头接耳,就有几个跃跃欲试的。
  张廷玉作了几十年宰相,从来还没遇到这种场面。他看看身边不动声色的允禩,心知这位不安分的王爷正在打主意,又见雍正似乎没有留心,心里不禁一慌,遂站起身来,却不言语,只用冷峻严厉的目光向会场各个角落扫去。
  他是熙朝老相臣,威望既高,门生故吏也极多,都是身居要津的大员,在他目光的威慑下,会场气氛安静了不少。
  允禩和允禟迅速对望一眼,都知道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从田文镜的事扒开豁口,雍正的新政本来就伤及不少高官显贵,今日一个朝会蜂拥而起,当场提出“八王议政”
  ,众怒难犯,不怕雍正不服软儿。接下来的连锁儿反应简直令人心花怒放!
  允禩咬着牙,心一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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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的目光直射雍正,两手紧攥着椅扶手轻咳一声。早已等得心痒难耐的东亲王永信应声而起,倏地立起身来,大声道:“臣王有本要奏!”
  “是你?!”
  雍正刀子般的目光扫了过来,“你上前头跪了,一个一个说!”
  永信刹那间似乎胆怯了一下,但话已出口,绝无转还余地,几步跨到御座前长跪在地,果亲王和简亲王眼见如此势头,也都立起身来,大声道:“臣王有本要奏!”张廷玉见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会场又骚动起来,真的急了,一拍椅背站起来,向雍正说道:“皇上,不可一次接见多了,讲话也不清爽。”
  “嗯。
  “雍正此时才真正意识到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他
  脑子里“嗡”地一声,血立刻涌了上脸,对张廷玉笑道:“衡臣说的是。”
  他用最大的毅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心里已经慌乱得突突乱跳,两条小腿也痉挛得微微颤抖。方苞见这情形,不言声离位,向允祥坐处悄声耳语几句。允祥不安地看了看身边的允褆,说声“方便”起身离座。出了殿门,便见上书房那边图里琛一路小跑而来,也不及行礼,问道:“十三爷,听说里头闹起来了?”
  “火速给我调一棚羽林军!”
  “扎!
  “
  “慢!”
  允祥眼中闪着狠毒的光,一字一板说道:“听我的号令,我叫拿谁就拿谁,不要犯嘀咕!”
  “是!”
  “扎!”
  允祥返回身来,殿中已是乱糟糟的一片声响。允禩已经亲自出马,戟指指着张廷玉,大声喝斥:“张廷玉你要挟权乱政?皇上说今儿言者无罪,你为什么指着说十四爷身子骨儿欠安,请十四爷和三爷回府去?你忘记了你的身份!你充其量不过是我们满洲人一条狗,跟了个主子就有这副嘴脸!”
  御座上的雍正立制压制允禩,“廉亲王,你是犯了疯病。张廷玉乃是先帝老臣,社稷干城!
  听你话中的意思,满汉还有分别?“
  永信就在座中大叫道:“万岁!满汉何得无别?!列祖列宗八旗议政,里头有汉人么!?”
  诚诺立即响应:“对,东王说的对!
  八旗议政有什么不好?
  就请皇上这会训诲!“
  勒布托捋着胡须连连道:“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此时殿内多数人已成了木雕泥塑,僵跪在地直着脖子听王爷们与皇帝斗口。雍正脸色雪白,“砰”地据案而起,厉声道:“你们这样和朕说话,还有没有君臣名分?”一刹那间的静寂声中,突然礼部班中一个年轻的笔帖式站起身来,竟径自走到屏风前,对已经吓木了的允禄说道:“方才万岁爷训旨,明白指令旗主王爷们的旗务另作安排,不在这个朝会上议。
  请十六爷下令着诸王遵旨。“
  允禄忡怔间还没及说话,允禩突然问道:“你是谁?”
  “内务府笔帖式俞鸿图。”
  “六品官?”
  “七品。”
  允禩突然大笑,说道:“真正是乾坤倒置,连一个芝麻大的七品前程也在这殿宇上跳踉行威!”
  “我是奉旨随十六爷办理旗务整顿的官员。”俞鸿图的嗓子又清又亮,老鼠胡子骄傲地一翘一翘,“何况今日朝会,主子并没有说几品以下不许发言。你们有人违旨行事,我请庄亲王本主出来说话,有什么错?”
  雍正万没有想到微末小臣中竟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站在自己这边说话,用极为赏识的目光盯着这个貌不出众的小吏,说道:“俞鸿图,朕调你都察院,晋封御史!你不是‘小吏’了,放胆讲!”允禄此时头脑也清醒过来,说道:“鸿图有什么建议只管说。”俞鸿图道:“还是按万岁爷的令旨办事,旗务与政务分开。
  请诸位王爷安坐观礼,就有什么话也稍安毋躁。那边皇上该听谁的条陈奏议,由皇上自行安排。这样一轰而起,大殿里议题不一,各说各的,不是搅乱了场么?“
  允禄心里顿时理出头绪,遂起身对几个亲王一躬,说道:
  “请诸位凛遵朝廷规矩,安心坐下听会。”永信格格一笑,说道:“方才万岁也讲到八旗议政的事,可见不是不能商量。我们也是本着祖宗家法说话,并没有出格儿,庄亲王你凭什么拦着?”
  “整顿旗务只是雍正新政里的一条。”
  允禄说道,“并不是不议,皇上已经作过安排,我们应该遵旨办理。”
  “遵旨办理,
  皇上方才讲‘言者无罪’,“允禩不阴不阳说道,”既然这殿中挂着‘正大光明’的匾额,何必另找时辰?“
  “皇上并没有说诸位有罪。”俞鸿图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响彻大殿,“是否光明正大,天下人和自己心中有数。”
  允禩眼中出火,一拍案厉声喝道:“你狂妄!
  我府里三等奴才也比你大些,你就这么绰直站着和王爷们拌嘴?“
  “这是万岁爷的龙庭,不是八爷府上!
  我是万岁爷的命官,
  也不是八爷的奴才!“俞鸿图寸步不让,大声道,”八旗议政已经废止七十余年,圣祖爷废的,难道圣祖爷也会错误?八爷您口口声声‘八旗议政’,请问上三旗的旗主是谁?
  下五旗的旗主怎样诏革?您管的是哪一旗,旗下佐领、参佐、牛录、包衣都是谁,在哪里办差?恐怕除了我内务府,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八爷,虽然我在您跟前无礼,我没有犯上作乱的心。若论‘礼’上一字,是您和诸位王爷先在主子跟前无礼的,也没有在万岁爷跟前大声呵斥廷臣的。“
  允祥对这个俞鸿图真是感激到了万分。变起仓猝,他最怕的是图里琛到来之前这里已经局面大乱,尽管能镇平下去,
  但在这庄严的最高机枢之地,堂堂朝会上抓人拿人甚至杀人,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善后仍难。俞鸿图这么拼命一搅,争得了时间。眼见图理琛佩剑戎装已到殿口,允祥心里不禁一宽,起身直趋御座,向雍正低低说了几句,却步恭退下来。
  “没有想到横中生出枝节。”雍正的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
  逼视,勉强笑道,“请臣工退出天街外候旨。既然有人想议‘八王议政’的事,朕就先议这件事,议决了再叫你们进来。”
  他摆了摆手,又道:“暂且跪安!
  “
  张廷玉见廷臣们面面相觑,正要说话,鄂尔泰大声说道:“怎么?还不谢恩退下?”
  “谢……恩!”
  文武官员们参差不齐地说了一句,依旧在礼部指挥下脚步杂沓地退了出去。到了乾清宫丹墀之下,他们才惊异地发现,一千余名羽林军的军士荷戈持枪,杀气腾腾集中在东西配殿前面。
  想起方才激烈的廷争,一个个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大殿里只剩下雍正皇帝和方苞、张廷玉、允祥、鄂尔泰、
  允禄、弘时,还有另一方允禩、允禟、允褆、都罗、永信、诚诺和勒布托。看着战战兢兢鱼贯退出的文武朝臣,双方都在沉默。
  仇人日日相见,都还要装出笑脸;
  今日撕破了面皮,一个要灭此朝食,毕其功于一役,一个要鱼死网破,拼命一搏,都在可怕的沉寂中聚集着自己的力量。雍正见俞鸿图惶惑顾盼,似乎不知该怎么办,便笑道:“俞鸿图,你留一下。你的话没有说完嘛。”
  “我的话也没有讲完!”允褆大声道,“我不关心什么‘火耗’,什么‘当差’,也不想当什么鸟议政王。
  我只是憋气,我
  犯了什么王法,把我囚在东陵,死不死,
  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连个身边人都保护不住?我在西海打了胜仗!我不是万岁的同胞兄弟?本来,我听十六弟的劝告,朝会上不想说话的。那么多官员对你的新政不满,也想请你俯从民意!“
  “民意?”方苞立刻反唇相讥,“十四爷过去管兵部,又出兵放马,回来后又在东陵读书。您是深居简出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您知道一郡之内多少田土,大业主占多少,小业主占多少么?
  您知道一任知府十万雪花银,都从哪里来?
  前明灭亡,李自成革命,不就因为地土兼并过甚,官员贪墨无度么?“鄂尔泰刚进军机处,全局大政还不熟悉,但允褆的情形他是知道的,他长跪在地,仰着脸不卑不亢接着方苞的话朗声说道:”先帝爷驾崩,十四爷大闹灵堂,太后重病,十四爷侍疾言语不谨,难道无罪?若是常人,这样的罪要发交刑部严议,万岁爷正是堇念兄弟情分,仅削去王爵,清十四爷守陵读书。
  这一片保全抚爱之心,十四爷为什么不能体贴?蔡怀玺汪景祺勾结十四爷身边人,图谋劫持十四爷造作大逆,万岁爷除首恶以外一概不问,将他们从十四爷身边遣散已是法外施恩。
  十四爷,您凭心想想,主子那不是仁至义尽?“
  允禩在旁见允褆被问得涨红了脸,欲言又止,虽也恨允褆来京不肯与自己通力合作,但此时此地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他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儒者风貌,大刺刺跷足而坐大声喝道:“十四爷和万岁说话,你们插什么口?”
  “今日言者无罪,允禩你何必如此浮躁?”朝臣们全部退出,雍正已经松了一口气,此刻这几个人跳踉放肆,他觉得很容易应付,早已定住了神。他的声调不高,口气却又刁又
  蛮:“你们不就指着乔引娣的事,想说朕一个‘淫昏暴虐’么?
  回头你们可以见见她,问一问朕有没有非礼之事!——还是开门见山的好。你们这样不顾身家性命地闹,是不是要弄什么‘八王议政’的玄虚?“
  允褆咬着下嘴唇,恶狠狠看着雍正,良久说道:“就算是的吧!那是列祖列宗的旧制,我们在朝会上光明正大地提出来,也算不上什么犯上作乱!皇上,您不是也有旨意,说‘八王议政’也不是不能提吗?”
  “朕几时说过这个话?”
  “你问允禄!”
  雍正狐疑又闪着火光的眸子盯向了允禄:“老十六,你——人都说你老实,你居然敢矫诏!”
  “臣弟哪里敢?”
  允禄原本坐得笔直的,顺势跪了下去,盯着弘时,期期艾艾说道:“三贝勒……三贝勒说的,是皇上的意思……”雍正浑身一颤,掉头死盯着弘时不语,弘时此时吓得心胆俱裂,“扑嗵”一声跪了下去,颤声说道:“儿子最是胆小,哪敢虚捏圣意害国乱政!必是十六叔误听了。儿子的意思,是说八王议政,皇上另有安排。议政议的就是旗政旗务,与今日皇上训诲说的一样!”
  “嗯?!”
  允禄死盯着脸色煞白的弘时,心中又惊又怒,双唇哆嗦着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他很快灵醒过来,这个满口谎言的人毕竟是雍正的爱子,自己再辩白更加倒霉也未可知。半晌,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叩头道:“臣弟这会子心乱,实在记不清了。臣弟是有名的‘十六聋’,也许是误听了…”
  “你误得好!”雍正勃然大怒,向前迈一步。张廷玉很怕他上前踢允禄,要上前拦时,雍正却止住了,冷笑道:“是朕糊涂,用了你这聋子办事!削去你的王爵,回去闭门思过。滚”
  允禄双眼饱含泪水,委屈胆怯地看了看雍正,叩头泣声说道:“是……”爬起身来踽踽退了出去。恰此时图里琛从外头进来,和允禄打个照面径到雍正御座前跪了,禀道:“礼部的人刚刚进来,让奴才代奏,百官已经都在乾清门前按班跪候,请示主子有什么旨意。”
  “叫他们等着!”雍正满意地看了看图里琛的一身戎服,“待会儿还有旨意。告诉他们各部尚书,有私议国家大政者,休怪朕开杀戒!”
  “扎!”
  雍正眼中闪着阴狠的光,转过身来对允禩等人格格一笑:“朕即位之初就曾说过,朕无意做这个皇帝,只是圣祖托付,不得已儿提了起来。圣祖德近三王,功过五帝,就是撤除八王议政,也是他老人家手里的事。你们今日突然发难于大庭广众之中,说是要恢复八王议政。朕想知道你们的真心,是圣祖措置失误,还是朕自己有失德的地方?你们谁想当这个皇帝,不妨站出来直说!?”
  自从朝臣们遵命退出,允禩便有一种蓦然而至的失落感。
  平常在私邸里,几个人密议,雍正似乎无能得不堪一击。刹那间才感觉到中央机枢之权在握的威权,占起自己的便宜要多容易有多容易!从敞开着的大殿门可以清楚地看到,黑鸦鸦集中起来的羽林军铁墙一样壁立在月华门北整装待命。允
  禩心知大势已去,打心里泛上一声悲凉的叹息。他强忍着又惊又怒的心境,叩头道:“万岁这话,臣子们如何当得起?臣等并没有自外朝廷的心,更何况造逆!
  八王议政乃是祖制,就是永信、诚诺他们,也无非想出来为国效力,辅佐皇上理治天下,臣弟担保他们没有异样的心思!“
  “睿亲王请起身说话。
  “
  雍正没有理会他的话,含笑说道,“朕很高兴你没有和他们掺和。”
  允禟眨巴着眼,形势这样急转直下,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他觉得允禩太软弱,刀俎之鱼还要蹦几蹦吧!
  思量着,亢声说道:“万岁这话,臣弟还有话说!睿亲王入京,和其余东来诸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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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我们一处议了整理旗务的纲目,一起谈了建议八王议政,并没有人背地里另支炉灶。不知万岁‘他们’指的是谁?
  ‘掺和’又意所何云?“允禩立刻也意识到”服软“即是”理屈“
  ,应口又道:“别说我们没有私地阴谋。皇上若无失政,何必如此堵塞言路;若有失政之处,又何必拒谏饰非?”
  雍正嘿然冷笑,说道:“嗬!朕‘堵塞’了你的言路?你有什么话,朕有什么失政之处,不妨明言!”
  一句话问得二人都闷了。
  允褆在旁大声道:“田文镜明明是小人,敲剥聚敛的酷吏,河南官民恨不得食肉寝皮。皇上你树为‘模范’,任用不疑,这难道不是失政?”
  “你身居东陵,他是小人,你怎么知道?”
  “方才几位大臣说的,我听了很有道理!”
  “你的道理?”雍正脸色铁灰,面上毫无表情,“你的道理是大业主、大豪绅的道理!”
  “皇上难道要杀富济贫?”
  雍正突然仰天大笑:“说的好!
  但朕不是要杀谁济谁,朕是要铲除革命乱根,创一代清明之世!“他倏地收了笑容,涨红了脸,连鼻息都激动得调息不匀,青缎凉里皂靴在金砖地下橐橐来回响着踱步,似乎对人,又似乎自语:
  “朕就是这样的皇帝,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父皇既把这万里河山交付给朕,朕就要将它治理得固若金汤!谁阻了朕的这点志向,朕决不容情!“他突然朝殿外喊道:”图里琛!“
  “奴才在!”图里琛就站在殿外檐下,一步跨进来,“叭”
  地叩了个千儿,“主子有何旨意?”
  “你八爷、九爷、十四爷今儿累了。”
  雍正扬着脸道,“由你步军统领衙门护送回王府!”
  “奴才遵旨!”
  图里琛爬起身来,向外摆了摆手,立刻进来四名千总,向雍正行了军礼,肃立不动。
  图里琛脚下马刺踩得金砖地叽叮作响,直向允禩走去,叩了个千儿道:“八爷、九爷、十四爷,奴才奉旨送你们回去。”
  “无非一死而已!”允禩霍地挺身站起,“老九、老十四,不要脓包势求人宽恕!”又向雍正揖手一拜,说道:
  “皇上四哥,兄弟我等着你来杀!”说罢昂然出殿。允禟也是一揖,那允褆更格外,起身来只用轻蔑的目光盯视雍正一眼,哼了一声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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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第十七回 赫然天威雍正惩弟 怀刑畏祸弘时下石
 
  雍正的脸由铁青突然变得血红,细碎的白牙紧紧咬着,踱到四个唬得面如土色的王爷跟前,气出丹田地哼了一声,返身疾步到御案前提起笔来,
  似乎要写什么。
  因朱砂蘸得太饱,笔未落纸就先滴了两滴在专门颁发明诏的麻纸上。大约这血一般殷红的朱砂刺了他一下,雍正将笔又放下,背着手绕座彷徨。
  张廷玉知道他在思量如何处置这几个“铁帽子王”
  ,因也恨满人平素跋扈骄纵,很愿意借皇帝之手压一压他们的气势,便低着头装没看见。鄂尔泰却深知事体重大,本来满洲各姓旗人已经对皇帝偏向汉人深为不满,自整顿旗务旨下,不知有多少西林觉罗本家本旗本门的跑到自己府上,质问“皇上还要我们满人不要了”
  ?
  三个王爷今天在金殿上的作为,只要发交到部,至少要拟个“斩监候”。别说旗务没法“整顿”
  ,整个奉天都要震动,说不定还要波及东蒙古诸王。满蒙是国本所在,一旦乱了,对清也就岌岌可危。鄂尔泰急切中,躬身说道:“皇上,奴才有话:天命六年,太祖武皇帝曾与诸王对天焚香共同祈祷:上下神祇,吾子孙中纵有不善者,天可灭之,勿刑伤,以开杀戮之端——恭请万岁留意!”
  “唔?
  “
  雍正止住了愈踱愈快的脚步,他的精神似乎变得有些恍惚,蓦地殿西壁上一幅字映入眼帘:
  戒急用忍
  正是康熙皇帝题写给雍正的座右铭。他额前暴得老高的青筋渐渐隐去了。脸上的神色也平缓下来,轻轻叹息一声,踱至东侧的屏风前,良久,才问道:“尔等知罪否?”
  “臣等……知罪!”
  “知罪朕即不加罪。
  “雍正心知不能不饶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王爷,却又于心不甘,仿佛在徐徐吐出自己心中的郁怒,缓缓说道:”说一句诛心的话,你们此时只是‘畏罚’,
  并不见得是真的知罪。
  朕治天下,其实只有两个字,一是孝,二是诚。就诚字而言,对天地,待父兄,御群臣,临万方,都出自本性,没半点虚伪矫揉。这有个内外的分别,朕待天下人,犹如光风霁月,恩惠是一体均等;待满洲人,则又似家人子弟,有骨肉亲情。期之愈高,求之愈苛,全是一片恨铁不成钢的心。你们今日跟着人胡闹,是让人当了炮使。就你们本心,还是信不过朕这个‘诚’字,这是其一,这就是不敬!
  其次,你们觉得自己久处奉天,管的事不出满族满人,
  受人蛊惑,要分一点皇权。你们须知,如今天下情势早已不是开国之初那样。本来汉人多出我们百倍,皇帝是满人,各部各省大员满汉各占一半,已经弄得怨声载道。架得住再弄一个‘旗王议政’?马上得天下,不可以马上治之,因为情形变
  了,你们懂么?“
  “臣……懂了。”
  “你们不懂!”雍正的火气压抑不住地又涌上来,怒喝一声,又道,“如果你们懂,就不会听那三个逆王的挑唆大闹朝
  堂!八王议政,哼哼!你们死了那条心!“雍正摆了一下手,又恢复了理智:
  “压根上说,你们只是在这里叫嚣,今日朕若问你们,八王,都是哪八王?你们能说出来?”
  几个王爷额前已碰得乌青,仍不住叩头,说道:“臣等真的不知道。……”
  “连这个都不知道,闹什么‘八王议政’?可笑之至!”雍正厉声说道,其实八旗制度早已湮灭溃散,他自己心中也是一塌糊涂,却转脸对跪着的俞鸿图道:“这是已过已死之事,是‘史’。鸿图,你讲给这几个畜牲听听!”
  “是!”
  俞鸿图极漂亮潇洒地叩了一个头,他是今天唯一得了彩头的人,惟恐高兴过头引起众人反感,略一沉吟,庄严肃穆地说道:“按《八旗通志》,己未天命四年,太祖令褚胡里、鸦希诏、库里缠、厄格腥格、希福五臣带誓书,与喀尔喀部五卫王共谋联合反明,起初并不是八个王,而是叫‘十固山执政王’。
  “到无命六年,也就是鄂尔泰方才说的盟誓这一年,情形又是一变,参与盟誓的并没有五卫王,也没有喀尔喀诸王。
  是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蒙古儿泰、皇太极,还有得格垒、迹尔哈郎、阿吉格和岳托四王——这就是所谓‘八王议政’。
  “但此后有大事具名议政的,又不定是这八人。
  太祖遗嘱中说的各主一旗的,像多尔衮、多铎,都不在八王之内。其
  余和硕贝勒也只随时更定,直到圣祖手里八旗议政的制度,虽然名存,已经很少有人能确指八王议政是指的哪八个王了。“
  俞鸿图真的是十分熟知国故,将此之后屡次重要会议,哪一次是哪几个王爷参政,
  哪几个王爷又因什么原因没有参政,说得周备无遗,算来竟没有一次是完全的八王议政。又备细陈述太祖杀速尔哈赤父子,世祖杀肃亲王豪格,罢废睿亲王多尔衮一门之前后原由。他心思灵动,又十分好口才,将伏法诸王情致描绘得如目击亲见。
  俞鸿图神采焕发,长跪在地,口中振振有词:“正是因为八王议政从来也不能事权统一,而且易启人臣觊觎大位之心。我顺治爷当时一揽上三旗之权归于
  天子,康熙爷又将旗营、汉军营统编入兵部,由国家统一提调。七十年间,愈是皇权统一,愈是国家大治,旗主也得享太平盛世之福。三藩之乱,中央大权所及之处,有叛官而无叛兵,唯有尼布尔王子悍然称兵造乱,而上将军图海周培公十二日敉平者,恰又统率的是八旗旧人!
  设如圣祖因循祖制,八旗各方为政,吴三桂祸乱十一省,岂能轻易就范?即使无三藩之乱,西晋之八王之乱也是殷鉴,同室操戈箕豆相煎,不但无今日大治,诸王何能安会盛京血食一方,传之子孙而不替?“他辞色俱厉,侃侃款款口说手比,至此结束猛煞一笔,真是掷地有声。最后他向雍正一叩首道:”臣已奏完!“
  “俞鸿图今天给你们讲这些,应该当功课,下去好好温习。
  温故而知新,也就本分些。“雍正极为赏识地看着俞鸿图,心
  中只是嗟讶:这样一个人才,近在紫禁城中,竟到今日才发现。他缓缓将目光转向永信等人,说道:“八旗干政,弊端不可胜言!但你们只是无知。造孽的是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
  禟、十四阿哥允褆,还有一个叫允皒,是十阿哥,现在张家口。你们借他们的势,他们用你们的力,叵测之心难告天下臣民!念及你们祖上功业,朕不打算对你们诛戮惩处了。但自今而始,哪一个敢再冒险犯难,与当政人勾结图谋不轨,朕必取他的首级示惩天下!——你们退出乾清门候旨!“
  四个王爷磕头谢恩爬起身来,张撑着跪得酸疼的腿趑趄向殿门走去。
  雍正却招手道:“睿亲王回来!”
  都罗身上抖了一下,忙回身趋至雍正面前,跪下说道:
  “万岁有何圣谕?”
  “三王到京,都是两肩抬着一个口,他们是诚心和朕打擂
  台,一心要跟着允禩来捞好处的。你不一样。“雍正温存地笑着,”弘时递进了你的贡单,很替你说了些好话呢!
  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你这点区区贡物,朕是不希图的。难得的你不往那堆里搅和,难得你这片忠诚之心。多尔衮老王爷见你这样,可以含笑于九泉了!“都罗激动得浑身颤抖,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但臣王所居位置,像方才那样情形,不宜出头与诸王分争,求皇上明鉴。
  “”当然,朕心里明白着呢!你若出头站在朕这边,外人就会以为满人内讧。
  你也是信得及朕自能处置嘛,所以朕很欣慰。
  但你已是世袭罔替之亲王,无上之爵位,朕无可赏赐。弘时记着记档,睿亲王冠上可再加一颗东珠,可以红绒结顶。除世子之外,由你自己从儿子里再挑一个,朕封为郡王!
  “
  弘时正有劫后幸余之感,他最怕的就是雍正追究他与庄亲王传递圣旨失误的事。此时才完全放心,忙躬身赔笑道:“皇上圣明!
  睿亲王确是忠贞事主的贤王!
  “
  都罗还要谦逊时,
  雍正笑道:“不必说了,朕奖罚都有规矩尺度的。你若为非,朕也一样处置。你当得起,就可受之不疑。三哥,你出去传旨,叫乾清门外的人都进来,仍旧接着朝会。传完旨你到老八、老九处走一走,还有老十四。告诉他们不要惊慌,但要安分些,在家静候朝廷处分——带着图里琛一处去,叫步军
  统领衙门负责这几个王府的护卫。就这样,去吧!“俞鸿图忖度,这里已经没有自己的事,忙也跪辞。雍正笑道:”好好!
  你还随班进来才是正理。“
  乾清门离乾清宫咫尺之地,允祉出去一袋烟工夫,几百名官员再次循着原路进殿。这次没有奏乐,雍正高坐在须弥座上面无表情,张廷玉、鄂尔泰、方苞、都罗、弘时等人都端坐在老地方,神情严肃。怡亲王允祥却换了安乐椅,他是久病不愈的人,瘦得干柴一样的身子疲惫不堪地强撑直坐着,盯视着鱼贯而入的官员,不时低一下头,似乎不胜感慨,又似乎什么也没想,直到群臣高呼万岁,他才凝神注目雍正。
  “朱师傅还上来坐。”
  雍正打破了殿中极度压抑的寂静,略晃动了一下身躯,又对允祥道:“老十三,朕就怕你身子骨不好,才赐坐安乐椅的。要这种坐法更受罪,高无庸,拿个枕头给你十三爷垫上——想歪就歪着,坐不住可以走动走动。
  这个朝会朕尽量短些——不妨事,难道还能再跳出一个曹操?“
  底下的朝臣听着这寒彻骨髓的话,都吓得身子一伏。
  “你们都瞧见了的,朕何尝愿意无事生非?
  树欲静而风未止,奈何?“雍正神色平淡,自失地一笑,说道:”他们也太小看了人,拿朕当汉献帝、晋惠帝,要弄什么挟天子令诸侯!
  须知今日高高在上者,乃是四十年栉风沐雨,忧患勤劳王事
  之雍亲王!办老了差事,就深悉民间官场情弊,荆棘丛里走过来,还不懂那些鬼蜮伎俩?“他口风一转,又道,”但我们今天朝会还议大政,还是开头的题目,还是言者无罪,诸臣工可以备述己见。“
  …………
  “不要缩头缩脑,朕只诛有罪之人,只治怀逆之身,从不以言词加罪于人,从不以文字降祸于人。”
  这话说得太假了,前头徐乾学正因吟诵“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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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被斩首在柴市口,血犹在目;现放着一个钱名世,文字之祸,尚在不测!朝臣们谁敢在他盛怒之时作仗马之鸣?
  …………
  仍旧一片死寂。跪在御座西侧的杨名时膝行一步,朗声说道:“万岁,臣杨名时有条陈,已经写成奏章,愿呈皇上御览!”
  一个小太监忙走过去,将杨名时的本章恭敬地呈到御案上。
  “很好。”雍正见众人不言语,心知是方才那一场大闹所
  致。他的本意是在今天朝会上痛驳几个不识时务、反对刷新政治的臣子,然后降明诏颁布火耗归公等大政,堵住六部九卿京师各司衙门私地妄加议论的口。允禩等人这一闹弹压下去,歪打正着,正有敲山震虎之效。而且此时雍正对允禩满怀怨毒之心,也没有情绪再与下边这些官员饶舌,他敛去了脸上的微笑,用手扶着杨名时的奏折,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既然再三征问,没有人有异议,那就是大体可行。有人对田文镜有所弹劾,那是寻常事,朕即下旨,着弘历返京时
  顺途访查,自然要公道处置。
  无论田文镜还是什么别的人,只要不是另有图谋,不是对君父心怀叵测,出于公心而言政,说对说错,朕决不计较。朕想,有些人其实心里有话,只今日场面被人搅了,有些心障不敢讲,或有愿在这场中讲,没什么,下去写条陈写奏章,或密折,或明发,只管奏上来,朕自能甄别洞鉴。就是明令颁布之后,施行起来有不便处,有错误处,仍旧可以直封奏陈。“
  雍正说完,正欲散朝,坐在安乐椅上的允祥面部突然痛苦地抽搐一下。他用双手撑了一下,想勉强坐直,但手一软,像挨了一棍子,又歪倒了下去,口中狂喷出一口鲜血!雍正
  霍地站起身来,一手紧扶着椅背,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的爱弟。十几个太监唬得一拥而上围住了椅子,雍正这才回过神来,一迭连声命:“快快!快传太医!”守在乾清宫东配殿的太医们早已闻风,跌跌撞撞冲门而入。有一个不小心在人腿上绊了一下,就地摔了个马爬。殿内骚动了一阵,鄂尔泰起身连呼:“跪好!不许交头接耳!”
  “臣弟……”
  允祥半晌才睁开眼睛,见雍正在一群太医中俯身看自己,他使劲动弹一下,勉强笑道:“臣弟争强好胜一世,今儿当众丢人。
  看来真的大限已到……圣祖……圣祖……
  臣弟要跟圣祖去了……“
  雍正容色惨怛,
  抚着允祥的前额,他的眼中满是泪水,说道:“老十三,别胡思乱想。你寿…
  …寿际长着呢!邬先生说你九十二正寝!你回去,朕用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万事无妨的……“他的泪水大滴大滴滚落出来。允祥凄凉地一笑,说道:”托主子的福了……“几个太监再不迟疑,就安乐椅一起簇架着抬走了允祥。
  雍正回到御座前,背对着群臣,好一会才猛地转过脸来。
  张廷玉最是熟知雍正秉性,料是允祥的病重激怒了他,眼见雍正满脸都是乌云,顷刻就要雷电大作,正寻思如何婉转谏劝,雍正丝丝带着浓重的咳音已经开口:“刑部听着:原已拟定秋决人犯,除大逆十恶的罪名,由朕特批的之外,停止秋决一年,为吾弟允祥纳福!”他的眼圈变得有些发红,仰首望站前上方,像是要穿透殿宇仰望茫茫苍穹:“他是跟着朕,跟着先帝爷办差累倒了的!二十年前,谁不知道英武豪侠义薄云天的‘拼命十三郎’!他累倒了。还有一个李卫,也累坏了身子。有人说田文镜长短,田文镜火耗只收到三钱,推行耗限归公,捐厘不入私门,官绅一体当差,也是四面楚歌。他给朕的奏折说,骨瘦如柴而不遑宁处,恐年命不永——他也要累疯了!朕自己一天也就胡乱睡一两个时辰,也累得精疲力尽。
  你们看这个老臣张廷玉,三年之内头发已经皓白如雪!
  若不为上对列祖列宗缔造艰难,下对子孙万世昌荣,朕用得着这么熬灯油一样夙夜勤政?这些国家精英,至于一个个都累得这样么?“
  张廷玉闭上了眼,老泪已无声流淌出来。只听雍正声音愈来愈激扬难抑:“……
  朕在藩邸为王,威福并不减今日帝皇之尊,虽说也常办差,仰赖圣祖神圣威武,比起今日,还是闲适十倍不止!这皇帝位有什么好!偏就有人百折不挠,锲而不舍地追求!朕一心一意追求政治清明,民生安业,偏是像允禩允禟允褆这样的小人,打横炮使邪力,必欲取朕代之而后安,他们的心思不在天下,不在臣民,只是希
  图这位上那点子威荣,他们狗猪不如般龌龊!阿其那、塞思黑……阿其那、塞思黑…“他顿了一下,咬着牙抽过一张纸,
  朱笔狂草写道:
  允禩允禟允褆等人结党乱政,凯觎大位至死不渝,枭獍之心人神共愤!
  着允禩改名为“阿其那”
  ,允禟改名为“塞思黑”
  ,允褆着——
  他突然想到允褆和自己是一母同胞,十分烦躁地勾掉了他的姓名,恶狠狠又写了“钦此”二字,对鄂尔泰道:“你骑快马去允禩允禟那里宣旨,允禩改名‘阿其那’,允禟改名‘塞思黑’!”
  想想终究太便宜了允褆,由允褆又想到年羹尧钱名世,仿佛要出尽心中毒火,又扯一张大纸过来用擘窠大字写了“名教罪人”四字,扔掉了笔,这才抬起头来。
  文武群臣从没有见过雍正这样暴怒的神色,都愣了,吓傻了,有几个直矗着身子忘了叩头,不知哪个部里,一个官员眼一黑,竟当场晕倒在殿里!
  “朕之处事处心有如日月经天!
  朕之光明磊落祖宗神明皆知!“雍正咆哮道,”你们下头尽有‘八爷党’、‘九爷党’的,恐怕对朕口是心非都亦不为少。今日在这堂堂天枢之地,光明正大之殿宇,文武百官毕集,你们只要有一个人出来说:朕不如那个‘阿其那’,那个‘塞思黑’,朕决不加罪,即行让位给他!“
  他用挑战的目光,带着冷峻笑容扫视着殿宇,许久,见没有人敢言声,似乎气平了一点。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平静,他想到允禩党盘根错节经营多年,下面跪的这些人不知有多
  少是他的党羽,自己亲手写了御制《朋党论》,至今竟没有一个站出来揭露允禩允禟的阴谋!
  雍正顿时有一种莫明的愤怒,
  觉得自己只是在强权上赢了允禩,无论德行人望上都比不了那个“阿其那”
  ,不禁又妒忌又不理解。“真奇怪,”
  他说,“君臣大义列在三纲之首,你们都是读书人出来的,竟然蠢如豸鹿,放纵允禩党羽在朝在野为非作歹这么多年!那个钱名世,探花出身,他什么书没读过,忝居翰林清贵之职,去捧允禩的死党年羹尧的臭脚!想起来就叫人恶心!这幅‘名教罪人’的横匾已经题好,就着礼部颁赐钱名世,‘礼送’他回江南,挂到他钱家大门上,常州知府、武进县令每月初一、十五两日去钱家查看挂匾情形,如未悬挂,呈报督抚奏明,朕自然另有一番料理。江南省本人文荟萃之地,居然出了钱名世这样的败类,自应反躬自省,思耻明过,着江南省停止乡试一年。汪景祺虽已伏法,但他的原籍浙江,也自应照此办理!钱名世离京之日,由礼部知会百官,大学士以下官员都要写诗为他‘赠行’,他既然以文词谄媚奸恶,为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词为国法,示人臣以炯戒!”
  张廷玉眼见雍正言语越扯越远,由允褆又牵及汪景祺、钱名世案子上,深恐这位已经气得有些失态的皇帝口无遮拦,说出更使人难堪的“料理”。乘雍正喝水,他起身缓步踱到御座旁,小声道:“方才太医院来禀,怡亲王病体已经无碍,他想见见皇上。”
  “唔!
  “雍正似乎被针刺了一下似的,憬悟过来,他已觉得自己失态了。很多话不及思索,有些事还该与军机处和上书房商议一下再定的,但是”君无戏言“
  ,既然话已经出口,也无可更动。因点了点头示意张廷玉退下,说道:“本来要与诸臣商计新政大计,让夜猫子给搅了。可话又说回来,挤掉
  这个脓包儿,揭掉这层烂膏药,也未始不是一大快事。推行新政,或者梗阻也就少些儿也未可知!方才张廷玉禀说,怡亲王病体已经稍安,此乃国家良实之臣,古今罕见之贤王。
  若被今日事激病,有朕所不忍言之事,朕必以‘阿其那’、‘塞思黑’抵命!“说罢一摆手,拂袖出了乾清宫。
  雍正没有回养心殿,径直乘銮舆出西直门,至清梵寺看
  望了允祥,即便返回了畅春园。他浑身乏力,似乎每个骨节都被醋泡得酥软了,
  走起路来像踩在棉花垛上,一高一低地,每一脚都踏不实,头也一阵一阵昏晕。
  他觉得饿,但御膳进上来,望着满桌的珍馐佳酿,变得一点胃口也没有。高无庸
  料是他胃气不适厌荤,命御厨房作了一碗京丝挂面,兑上醋姜汁,撒了蒜花儿,滴了两滴香油捧进上来,雍正才勉强吃了。和衣歪在澹宁居暖阁大炕的大迎枕上,吩咐高无庸:“朕要静一静儿。除了张廷玉、方苞和鄂尔泰,谁也不见。”便随
  意取过几份奏章,一边看,一边只是出神,方才去清梵寺的情形又闪现在眼前。
  “皇上,”允祥精瘦的胳膊伸在被外,两只手紧紧握着雍正的手,仿佛一松手雍正就会突然消逝似的,声音凄楚而又清晰,“这几年我病,读了几本史书。自古帝王像皇上这样精勤求治,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连圣祖在内,没有一个及得您的。我有时也想,皇上——比如说您每次接见州县小吏,一个县一个乡的事都要躬亲询问,天语谆谆叮咛——是不是太琐细了?可返回大局思量,觉得也只有这样。因为……因为您这是‘为天下先’。数百年陋习陈陈相因,要扭转颓风谈何
  容易?除了皇上贴身的大臣,知道皇上要追踪圣祖,超迈前人的心胸的,实在没有几个人。您要作的是千古伟业,下面庙堂中辅弼的,却多是庸才,所谓曲高和寡,也真难为了皇上。所以请皇上多多留意人才……“
  雍正听他话意,很像是要临终留言,心里一酸一热,几乎坠下泪来,抚慰道:“你瞧你,病得这样了还想这些。留着精神气力,待你康复了,咱们再聊……”
  “康复——”允祥黄蜡一样脸上泛过一丝笑容,“我一生仗义,人们尽有称我‘侠王’的。可我也作孽不少。杀丰台
  提督成文运,成文运没有可杀之罪,但当时情势不得不如此,也还说得过去。
  阿兰乔姐两个弱女子,都是一心一意痴情于我,可我也错疑杀了……“他两颊滚下泪来,”现在我一闭眼就看见她们……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不是四哥您常说的么?所以……皇上雷霆之怒,该整治的人自然还要整治,但不要轻易动怒。就是八哥,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明摆着是奸党头子,可他毕竟和我们一个皇阿玛。
  剥了他们的权柄,没有能力祸害朝政也就够了,不要……
  杀!“
  雍正抽手拭泪,哽着嗓子道:“哥哥记着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朕这里亲自给阿兰乔姐超生度亡——“他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喃喃念诵《往生咒》
  :
  拨一切业障要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南无阿弥哆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都!悉耽婆毗,阿弥利都!迦兰帝,阿弥利都!
  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伽那,枳哆迦利,婆婆河
  ……
  念完,他的手松垂下来,俯身对允祥道:“阿兰乔姐朕都很熟,方才心会意通,她们已经住东南好人家转世去了,和你不定还有再生之缘。这会子不要再去思量了,好么?”见允祥默默点头若有所思,心神似乎安定了一点,这才轻步离去……
  澹宁居外似乎起了风,殿西一带的玉兰树尚未发芽,枝桠在风中摆动碰撞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东一片老竹则“沙沙”响成一片。雍正在蒙眬中仿佛见弘时进来,便道:“朕乏得很,你且去吧。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外头风大。”弘时并没有退去,一躬身赔笑道:“这场风过去,今年不会有冷天儿了。儿子想到阿玛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的话,有要紧事要奏。”
  “什么事?”
  “儿子心里疑惑。”弘时说道,
  “‘八王议政’,打一开头阿玛和王大臣们从来没有松过口,十六叔怎么会传错了圣旨?
  他是耳朵背,还是心里糊涂,还是后头有别的文章?“
  “什么文章?
  “雍正惊觉地问道,”你听见什么了?“弘时一笑,说道:”儿子天天跟皇阿玛,谁能跟儿子说什么?据儿子看,或者是诚亲王(允祉)或者是宝亲王在后头掉的什么花枪。十六叔为人所使,不得已儿假传圣旨罢了。“雍正心里蓦地一惊,问道:”你有什么凭据?“
  弘时淡淡一笑:“父皇别忘了烛影斧声的故事。
  隆科多弄那个玉牒有什么用场?还不是要行妖法害您!他还是托孤老
  臣呢!
  宝亲王眼见是等着接大位的人了,四处收买人心!谁像儿子,跟着父皇没头没脑的傻干!“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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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屁!”
  雍正一把抓起一个垫肩朝弘时砸过去,“弘历远在江南,怎么会假传圣旨?允禄树叶掉下来还摸摸头,他敢?!
  说假话办假事,你还不到火候!
  去跟你八叔学学再来跟朕掉花枪!“
  弘时不见了,一个女人影子走近御榻,雍正说道:“朕连安生觉也不能睡一会儿么?你——”他一下子怔住了,原来竟是乔引娣,细看时,又像死了的小福,不禁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叫道:
  “是小福?”
  “皇上好睡。”小福抿嘴儿一笑,说道,“真是得了新人忘旧人。
  如今您有了引娣,亏您还能想起我来!“
  说罢转身便走。
  雍正急得披衣起身跟着,说道:“你往哪儿?等着我!”
  “你不是给我念过《往生咒》了么?
  我到‘悉耽婆毗’去呀!“小福说着便走远了。
  雍正心中迷惘,一脚高一脚低,驾云似地在后头追赶。
  倏间景色又似在广漠的黄河滩上,劲冷的河风吹得小福衣裾飘摇脚步踉跄。弥漫的黄沙旋风中,雍正追寻着她的影子边追边喊,好容易才赶上了,一看却又像是引娣。雍正抹着冷汗说道:“这是梦还是真的?你是小福,还是引娣?”
  “亏皇上还是无上菩提,”引娣冷笑道,“岂不闻‘色即是
  空,空即是色‘!梦也好,无梦非梦也好,不都是色相幻化?
  我烧死在这棵老柿树下,二十年前你就在那边青纱帐里,看得真真切切,还说什么梦不梦!“
  雍正恍惚觉得她又是小福了,听她说“烧死”
  ,才想起她久不在人间,却也并不惊恐。正要
  问话,小福又道:“我们缘分已尽了。从此天各一方,人间世事纷扰变诈,人心恶如九幽之风。您好歹保重些!”
  一转眼间小福不见了,昏暗广袤的沙滩上凄凉的风呼号着,黄黄的沙浪在风中起伙追逐,远处黝黝的树杪暗影在风
  中婆娑起舞,雍正用失神的目光望着苍穹,悲怆得哽咽不能自已,一遍又一遍无望地呼唤,“小福!
  小福——你回来……
  引娣,引娣……你不要走!“他突然间又意识到自己是皇帝,急声大叫:”侍卫们太监们!
  你们都死到哪里了?
  给小福修庙!
  派人去,给我把引娣找回来!“……
  “皇上!”
  守在外间的高无庸几步跨进暖阁,一边替雍正掩着蹬开的被一边低声道:“你魇着了——奴才们都在这侍候着呢!
  您先喝口水,奴才去瞧瞧乔姑娘,她要肯来,叫过来侍候主子可成?还有,方先生和张廷玉进来了,主子见不见?“
  “好,叫进。”雍正这才知道方才是南柯一梦,想起梦境,心头兀自突突乱跳,一边看着太监们掌灯,吩咐道:
  “引娣要不乐意,不要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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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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