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小说 / 雍正皇帝

雍正皇帝

第三十一回  意难消存心欺君父 稳大局复辟再还宫
 
  废太子胤礽穿着一身绛红天马皮里的袍子,也没有套褂子,由两个太监导引着从乾清门徐步入内,进了上书房。这个地方过去是他来得最多的地方,乍别不到两个月,是间又经了一番惊涛骇浪,虽然这里一切和过去相同,但他却有恍若隔世之感,连叠在条几上司空见惯的奏本匣子都瞧着陌生了。因见康熙坐在案旁,胤礽略微迟疑了一下,多少有点不知所措地搓了一下手心,上前俯身跪倒,说道:“有罪儿臣胤礽恭叩阿玛福康万安!”
  “起来吧。”康熙淡淡说道,“昨儿朕叫你读《易经》,你可照朕指的篇章细看了?”胤礽又找个千儿起身,一哈腰答道:“夜来喘嗽些儿,功课没读完。昨儿儿子读到‘下经咸传第五’这本是否封,因柔上刚下二气交感,所以咎而复正,滞而复亨。卦象说‘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以儿子体味,无论获咎蒙恩,皇上都为的天下后世。‘君子以虚受人’,儿子反躬自省,颇觉受益良深。”康熙听了含首微笑,转脸问张廷玉:“胤礽讲的可对?”
  张廷玉和马齐对望一眼,从这父子和谐的对话中,看得出他们之间不知已经谈了几次,彼此的怨隙早已冰消瓦解。马齐不由暗自懊悔,没来由趁什么八阿哥的热灶窝,如今怎么处二阿哥?张廷玉却道:“二爷解得极是。这卦中‘九五’之象,虽说有‘无悔’的意思,但是从‘九四’中‘贞吉悔之,憧憧径来,朋从尔思’中来,所以串连起来,吉利(无悔)还‘从悔亡’、‘过而后思’中来。这是奴才一点小见识,不知对不对?”说着便拉了马齐,道:“咱们多日不见二爷了,就便儿给二爷请个安吧!”
  “我是有罪的人,而且父皇在这里,怎么敢受你们的礼?”
  胤礽早已知道,张廷玉是少数几个保荐自己的臣子之一,见他这样,早已红了眼圈,一手扯起一个,含泪说道:“快起来!”
  康熙呷了一口茶,微笑道:“实在是张衡臣见得更彻。你受人魇昧,混沌迷乱,做出许多不是,自己都不晓得的事,朕能体谅。但你细察一下,古往今来,有几个正人被妖法制住了的?所以你的病根还在你自己,德不胜妖。苍蝇不抱没缝的鸡蛋。说俗了,就是这个意思。”胤礽忙道:“阿玛圣训极明。儿子一定好好闭门思过,多读些养性修德的书。”
  “眼下还不能复你的太子位。”康熙沉吟道:“但奏章你还可看看,防着荒疏了政务。朕心里最怕的是你存了恩怨心。比如眼前这两个人,马齐保荐的就不是你,还有朝里那么多的臣子,各有所保,你打算怎么处呢?”胤礽忙赔笑道:“这是儿子想得最多的一件事,昨儿王师傅、朱天保、陈嘉猷也问过儿子,儿子想,凭儿子犯的过失,就是永不逢赦,也不能怨及别人。臣下不推举儿子上头合着天心,下头合着民意,本是忠于朝蜓廷忠于大清的义举。王掞讲天下为公,不得一人而私之,细思这话确是至理名言。儿子若不失德,大阿哥奸谋怎能得逞?继之百官怎么会离臣而去?所以不但群臣,就是胤禔,儿子也不敢心存怨恨。这里马中堂做个见证,我若违心而言,必遭天诛!”
  胤礽娓娓而言,痛心疾首地一味自责,马齐听着心头一宽,暗自舒了一口气,康熙也频频点头。只张廷玉玲珑剔透的心思,觉得他过分“光明磊落”,未免不合人情,却哪里敢点破这一层?
  “但愿你心口如一。”康熙顺着自己的心思说道:“朕已下旨锁拿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倒也不为惩戒,是想压压他们的野心,叫他们有点自知之明。你要反过来想想。胤禩有些长处也得学。这么多人保他,必定有过人之处,他性子温善,和平处事,学问识见,都是阿哥里一等一的;三阿哥读书做学问,很安分;四阿哥你熟悉,公忠廉能,就是做事太认真了些;十三阿哥十四阿哥是两个千里驹,任侠勇武,外头百事指望得着……手足同心其利断金……”
  康熙生怕胤礽记仇,一个一个如数家珍长篇大论地讲述阿哥们的好处,正说得兴头,见张五哥从外头进来,便问:“什么事?”
  “回万岁爷,十四爷和十三爷打起来了!”张五哥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康熙和胤礽,“九爷十爷围着四爷吵,安溪老相国弹压不住,急得晕了过去!”
  康熙“啪”地拍案而起,立时气得浑身发抖,许久才定住了神,冷笑道:“好嘛!七个葫芦八个瓢,这头按住那头起!——走,都跟着朕去”说罢起身便走,竟不从乾清门??出,绕过西边月华门从永巷出来,站在一大堆看热闹的朝臣后头,冷冷看着乾清门前大吵大叫的阿哥们。胤礽马齐张廷玉也只好跟着。
  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禵早已被乾清门带刀侍卫拉开,死死架着不放,胤禵额上乌青,胤祥鼻中出血,兀自对骂。
  “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四哥一条狗!看着二哥兴头,你就竖尾巴龇牙儿,什么好德性?”
  “就这德性,比你也强些儿!不瞧着你和四哥一母同胞,凭你糟踏四哥,我揍扁了你!”
  “哼!那也要瞧你的本事!”
  “嘻,今儿放马西山,一个从人不带,咱们两个走走把式!”
  康熙看这边时,胤誐胤禟两个正一递一句挖苦胤禛。胤誐说:“太子还没复位,八哥又遭人诬陷,连我们也跟着遭殃!就是犯凌迟罪,难道不许我们见见阿玛申辩?你凭什么拦在头里?你是太子还是皇帝?”胤禟接口儿奚落:“四哥将来坐龙庭一定好样儿的。您打算用个什么年号:‘允(胤)真(禛!┋?允真允真,别人一‘允’,您就‘真’了,或者叫‘拥正’(胤禛),拥正拥正,人家一‘拥’,你就‘正’了!”
  胤禛却声色不动,脸上毫无表情,说道:“你们这会子发疯发迷,我不计较。我是说就要申辩,也要奏请,按着规矩来!李光地是宣旨的,他有什么错儿?你们就大口家啐他?好兄弟,万岁这几日欠安,咱们委屈点,也要体贴着点!必范T则煞白着脸,连连求告吵成一团的阿哥:“好哥哥兄弟们!你们消停一点,事情总会弄明白的!你们要往死里送我么?”康熙至此方听出点眉目来,正要说话,身边的胤礽早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拱揖说道:“弟弟们!事由我起,事由我息,都是我的罪,瞧着主子的脸,别吵了……”
  朝臣们伸着脖子瞧热闹,不防废太子竟挤在这边,回头看时,当今万岁康熙也铁青着脸站在一边,无不大吃一惊,“唿”地黑鸦鸦跪下了一大片。霎时,空旷的天街上变得鸦雀无声。
  “李光地是奉旨宣诏。”康熙轻蔑地看着这群儿子!是谁挑头闹事?”
  “是儿臣!”
  众人正发怔,十四阿哥胤禵跪前一步,朗声说道:“儿臣要见阿玛,李光地不许,请万岁治李光地离间父子之罪!四阿哥指使十三阿哥阻拦儿臣,也请万岁公道处置!必范_面不改色,却是口气强硬,砖头般砸了过来,倒把康熙噎得一怔,半晌,方冷笑一声,说道:“是么?他们胆敢阻你的大驾?那还了得!不过你见朕有什么事呢?”胤禵并不害怕,叩了头又抬起脸,说道:“儿臣知道父皇欠安。想见见您。也想请问阿玛,八哥犯了什么事,连累着九哥十哥要一体锁拿?”
  康熙刀子一样的目光盯了胤禵足有移时,冷冰冰说道:“难为你有这份孝心!八阿哥犯什么事,李光地难道没有传朕的口谕?”胤禵毫不示弱,梗着脖子说道:“传是传了,‘莫须有’三字何足以服天下之人?前奉明诏,着百官举荐太子,令众人共举胤禩,一德一心,虽说少许人不遵圣谕,有串连的事,但百官何罪、胤禩何罪?儿臣想知道:是哪个小人在万岁跟着下蛆,使朝廷出此乱令?”康熙目光阴狠地一闪,说道:“朕于国家大政,从来是慎独专断,几时听过小人构谄?听你这个意思,你要清君侧?好,你是想学吴王刘濞,还是想学唐肃宗李亨?再不然要学永乐皇帝靖难,杀掉朱元璋的太子,另立一个永乐皇帝?”
  “儿臣岂敢有谋逆之心?”听着康熙犀利的词锋,胤禵似乎颤了一下,但这只是刹那间的怯懦,很快又镇静下来,但脸色已变得有点苍白,“夫物不平则鸣,儿臣想为八哥叫屈。八阿哥才识宏博,雅量高致,礼贤下士,安居王位并没有什么过失。万岁令人举荐于前,又无端锁拿于后,不教而诛,百官无所措无足,皇子不惶宁处于位。往后谁还敢再奉诏办事?遵旨是死,抗旨也是死,请万岁给儿臣等指一条活路!彼底牛?豆大的泪珠已淌落下来,却只是不肯低头服软。旁边跪着上百的官员,被他说中了心事,也都黯然神伤,隐隐有人雪涕饮泣。
  康熙听他慷慨陈词,凿凿有据,想想确是难以驳斥,但他一生行事,从来没有后悔的,当着这么多的人被胤禵一个硬头钉子砸过来,如何能抹得开脸?格格一笑,说道:“朕就偏偏听不进你这忠谏,你敢怎样?”
  “子尽孝道,臣尽忠道。”胤禵脸色雪白!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儿臣岂敢后人?”
  “嗬?不听你的,大清就要亡国?”
  “难说!”一直跪着垂涕静听的胤禩,忽然抬头看了胤禵,颤声说道:“十四弟,你不要说,不要说了……你要累死八哥么?”说罢身子一软,竟当场昏倒在地!
————

分节阅读 45

  康熙又惊又气,只觉得两腿发软,身上直抖,胤礽没想到刚刚放出来就有这一场下马威,咬着嘴唇寻思半晌,说道:“老十四,你这是冲我呢,还是冲阿玛?你少说几句,下去我给你赔情好不好?”不料话音未落,胤禵又顶了回来:“所言是,尧舜不能非之,所言非,圣贤不能是之!你懂不懂?你现在不是太子、不是王公贝勒,要你管教我么?”
  “好畜生”康熙暴怒地瞪着眼,哆嗦着手摸了摸腰间,没有佩刀,左右看看,劈手拽过张五哥,一把抽出他的宝剑,在手中一挺,一脚踢开挡在前面的一个太监,就要冲过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番朕要当个昏君庸父!”五阿哥胤祺素来老实,却讷于口齿,双手一拦,哭道:“父亲……父亲……十四弟少、少年气……盛……”胤禛原对十四阿哥一肚皮的火,乐得由父亲教训,见他竟要杀胤禵,不由也慌了神,因也膝行一步,下死劲搂住康熙双膝,泣声说道:“阿玛,阿玛……您息怒,听儿子说……儿子拦挡他们,原怕打扰您不清静,想缓一缓儿再说……其实不该锁拿八弟的……十四弟虽没规矩……您杀了他,不是儿子杀的,也是儿子杀的……”
  张廷玉见胤禵尚自仰天冷笑,知道这样火上浇油,越发要气坏了康熙。因端出太子太傅的身份,断喝一声:“胤禵,你还不谢罪!快点退下”胤禵这才勉强磕了个头,抬头看了看横不讲理的父亲,突然嚎啕大哭,掩着脸一路去了。把康熙气得脸色铁青,呼呼直喘粗气。马齐这才从惊怔中清醒过来,挥手命众官员:“又没有朝会,你们都聚在这里,成什么体统?吏部的人把今天没有公事进隆宗门的人记下名字交我!”于是众人便忙着纷纷起身,如鸟兽散般溜之大吉。
  “父皇!”胤禛见太子搀了康熙,忙过右边架起康熙胳膊,一路往养心殿送,口中喃喃喁喁,恳切地说道:“火盛伤肝,您生不得气了……听儿子说心腹话,您得饶了八弟九弟和十弟……”
  “朕不饶!”
  “父皇……”胤禛下着气继续劝慰,“您老英明一世,没有读过《黄台瓜辞》么!慨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四摘抱蔓归……”
  康熙突然站住,他真的没有见过这首诗,此时此刻,由胤禛悠悠慢咏,真是发人深省,半晌,方问:“这是哪本书上的?”“《唐书》里的……”胤禛昨儿才从邬思道处听来,现收现卖,十分稔熟,“昔日天后杀太子李弘,李贤恐惧不安,写了这首诗感悟女皇……”
  “朕……一个瓜也不摘……”康熙凄然长叹,已是泪落如雨!武则天还是杀了李贤……她做得不好……朕不学她摘瓜了。”他仿佛一下子苍老得连路也走不动了,由马齐和张廷玉护在后边,拖着步子回到养心殿。胤禛心里十分恬静,一路娓娓细语劝说,胤礽在另一边架着康熙,心里却不禁暗思:老四真伶俐,马屁拍得炉火纯青了。
  不知不觉间,康熙四十八年的春天降临人间,北京城外春水鸭碧、岸柳吐黄,已是一派盎然生机,紫禁城里因没有树,看上去还是灰沉沉阴森森的,只老墙下苔藓新绿嫩滑,砖缝里抽出细细的何首乌青藤,向索居深宫的人们无声告诉,艳阳天再度来了。北京民间原有涂画《九九消寒图》的习俗,有的是画个九格八十一框,从冬至开始,日画一圈,上阴下晴,左风右雨,记录一冬光景;雅一点的人家,则涂一个光秃秃的梅枝,上面画八二一瓣素梅,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冬尽。
  皇家制度与众不同,却是在养心殿后殿墙上,悬一块宣纸裱了的楠木框,由皇帝每天写一笔,九九寒尽,朱笔恰恰批出九个楷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太监李德全侍候这差使,他是个细心人,很快就当觉,每写完一个字(九天)康熙便召见一次胤礽,问半个时辰话,一共召见了八次。今儿是写“风”的最后一笔了。果然康熙画完了“⺄”放下笔便道:“你去传胤礽进来。”
  “扎,奴才明白!”
  但康熙没有立即叫去,端茶凝望着消寒图,慢吞吞又道:“朕想,王掞一定也在朝阳门胤礽宅子里,你传旨给他们,胤礽自今个儿起,仍回毓庆宫读书……明儿,叫王掞陪着胤礽一同来见朕。”
  “是……”
  “还有。”康熙说道,“你去三阿哥府,把《古今图书集成》的目录取来,再要一套《洪范·五行》。叫四阿哥十三阿哥去上书房见马齐,户部的差使还要他们管起来,桃花汛眼看要下来,派人出去巡查一下黄河河防,把情势汇总儿奏朕,看哪些省该免赋,哪些府该赈济,都要心中有数。刑部春天没有大事,你告诉八阿哥,和张廷玉商议一下春闱的事:派谁主持南北闱,出什么题目,拟一个密折条陈奏进来。”李德全是太监里记性最好的,康熙说一件,他掐一个指头,垂手听完,已是默记于心,又原原本本复述一遍,见康熙无话,方哈着腰却步退出来。
  因胤礽住的离八贝勒府很近,李德全多了个心眼,陪着二阿哥到东华门送进大内,然后一家一家按长幼顺序重新到各王府传旨,这虽误时辰,不图别的,只图个平安没闲话。所以兜了一大圈,到胤禩府时,已近午时,按李德全的想法,八阿哥是晦星照命,太监们忌讳多,他不想在这多呆。谁知道府外看看冷清,里头却人来人住十分热闹,因八福晋刚刚过了生日,而庑廊下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到处堆的都是下头官员们送的寿礼,合府上下家人们跑解马似的穿着单衣收拾着,兀自人人冒热汗。八阿哥胤禩请了胤禟、胤誐、胤禵吃消寒酒,还有揆叙、王鸿绪、阿灵阿、张德明一干人都来了,都聚在西花厅。见李德全传过旨就要走,胤禩笑道:“你不要吓成这样,我是沾惹不得的人么:课柱儿方才来,他还想到我跟前侍候呢“万岁赏了我两坛子三河老醪。来来,吃两杯再去!”
  李德全张着眼看看,胤誐胤禵揎臂扬眉,吆五喝六地正在相战,胤禟跷足而坐含笑不语,其余的人也都满面春风谈笑说闲话儿,只阿灵阿仿佛大病初愈,脸色有些苍白,坐在安乐椅中发呆,因笑道:“八爷想哪里去了?奴才是哪牌名的人,敢在这里坐在吃酒?没的折了奴才的草料。”
  “算了吧你”胤禟一手执壶,一手拿杯,喝得满面通红,笑着把李德全让进花厅,在隔扇屏风一个空桌子边斟了酒,说道:“你要不喝,我叫十四爷出来灌你!”李德全这才忙吃了一大杯。胤禟笑着对胤禩道:“都快午时正刻了,这会子哪里去寻张廷玉?你过去多劝他们几杯,我和老李说几句话——听说二哥又要般回毓庆宫,有这档子事么?”
  李德全一欠身道:“有,奴才刚刚传了旨。”胤禟命人端过两碟子菜,一边让李德全,一边又问:“万岁没说别的?叫他批折子没有?”李德全心里雪亮,知道他要问什么,因笑道:“万岁没说。批折子的事是国家大事,我更不敢过问。”话音刚落,十四阿哥胤禵趔趄着脚步儿过来,笑道:“是老李呀!我刚刚听胤誐讲了个笑话儿,你要听不要听?”李德全忙道:“奴才最爱听笑话儿。十四爷说了,得便儿奴才说给万岁,万岁爷也爱听着呢!”
  “有一个人——”
  胤禵打了个酒呃,给胤禟李德全各倒一杯,三个人碰杯一饮,李德全因见胤禵不说话,便问:“下头呢?”胤禵呵呵笑着道:“下头没有了。”李德全迷瞪半日,才想到是说自己,不禁笑道:“十四爷真能取笑——”话未说完,隔屏风一大群人已是哄堂大笑。
  “你下头已经割了,难道还怕把上头也割了?”胤禵笑道,“没有鸡巴,怕鸡巴什么?九爷问你几句话,你就装模糊儿!”
  李德全哪里吃得住他这夹枪棒,由不得满面赔笑,说道:“十四爷虽是玩笑,奴才可担戴不起。据奴才的小见识,太子爷复位是定必的事了。虽没旨意,内务府给太子送笔,都是老规矩,万岁使过一次才叫二爷使,这事万岁没个不知道的,也没有责备。前儿江宁织造司送贡,万岁赏二爷的也是早行当太子的那些物件,一件不多,一件也不少。打冬至到今个儿,隔九天万岁见一次二爷。爷们说话越来越随和亲热。上回武丹进来请安,万岁还笑着说:“调你进京虚惊一场,说胤礽要怎样,都是没影儿的事。如今朕每见胤礽一次,胸中疏快一次,狼祜军门的兵也调回了原驻地,凌普也回了热河,还当都统。昨儿毓庆宫王公公还叫人把太子的衣物帐被都拿出来晒了,又叫修太子爷的辂车,今儿就有旨命二爷进去……不是瞎子,谁还看不出个八八九九?”
  一席话说得屏风两边的人尽皆无语,都住了酒,交换着目光。除了狼瞫护翼办军队奉旨回旗,凌普降两级回任管带这些大事,其余琐碎事体虽也时有耳闻,却难得李德全说得这样周备。胤禵眼珠子骨碌碌转着还想问话,李德全已经起身,赔笑道:“奴才得去了,万岁爷歇午晌,我得侍候更衣呢!”
  “慢一步。”胤禟知道这人胆小,拉拢不住,因似笑不笑地说道:“听说要叫何柱儿来八爷府当太监头儿,可是有的?”
  李德全忙道:“内务府昨儿才说,大约这两日他就过来侍候了。”
  胤禩从屏风后踅过来,坐在瓷礅上舒了口气,目光幽幽地闪动着,说道:“我这里用不完的人,还要太监做什么?李德全一手好推拿,你是养心殿的头儿,跟万岁说一声,就留你那边使唤,可成?”何柱儿因为得罪胤礽才开销出皇宫的,这事当然说不成,李德全一是被缠得有点发急,二是也真怕这个望高权重的廉亲王,只好低头道:“奴才尽力照办,不过——”
  “给老李拿五十两黄金来!”胤禩冲外吩咐一声,又道:“我要的是这片心。办成办不成,我不在乎。”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第33章

 
第三十二回  颠倒口令福儿驯马 淆乱视听胤祥谈诗
 
  三月初九,废黜了半年之久的胤礽复立为太子。一如废黜时的程序,皇帝坐乾清宫,命张廷玉赉诏祭天地告太庙、社稷,回来奉太子衣冠,觐见皇帝。次日,命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誐、十二子胤裪、十三子胤祥、十四子胤禵等人会齐毓庆宫、拜会太子、行二跪六叩首大礼。至此,礼成。一场掀动清帝国整个朝局的轩然大波暂告平息。毓庆宫赐筵,复辟太子胤礽深自降抑,挨桌劝酒;胤祉举止谦恭、坦然奉陪,胤禛恬淡自若,不卑不亢;胤禩满口君恩帝德,堂皇儒雅;胤祥胤禵喜笑颜开,议论风生;其余阿哥或侃侃言笑,或侧耳静听,或停杯蹰,或矜持不语。看去是雍穆和平、兄弟情亲,一堂春色,但其实人人心里有数。大家都上了擂台,不把对方打得魂灵出窍,自己便难以站脚了。
  筵散之后,还是老章法,八阿哥是一群,怒马如龙卷地而去;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十七阿哥又一群,同去松鹤山房汇文。本来应该最欢喜的胤禛,不知怎的却显得有些沉郁,蹬着上马石,心不在焉地对胤祥道:“去我府坐坐吧。”胤祥笑道:“每次总是我去四哥府。今儿破个例,
  到寒舍一叙如何?”
  “罢罢,我不敢沾惹”胤禛微笑道。“你府里不整顿,我永世不去。三哥孟光祖的事,我只在你那里提过一回,第二日三哥就知道了——你那里是贝勒府?是庙会!加上你新收这两个妖精。如今还不知怎么长进呢!”胤祥听了不禁一笑:他府中确是各个阿哥,派来的“奸细”都有,虱多不痒,他早已不理会了。因道:“那就雍和宫去——还有笑话儿呢!阿兰和乔姐两上人似乎也不是一条线儿上的,神气里头带着两相防备似的!我心想,不管你是谁的人,我都来者不拒,老子无事不可对人言,你能拿我怎么样?五哥那么老实的人,还往我府里塞了个人。前儿我打发他背了一扇磨回五哥府,写了封信只说了一句话‘叫这人还把磨背回来’。我就这么消遣他——明知是饵,昂然吞之,岂不也是一大快事?”说着,目视前方,良久又叹道:“养移体居易气,真是半点不假。你知道,我原来还想破个例儿,娶了阿兰做福晋,如今她来,我怎么瞧都不像江夏那个阿兰!前儿好递茶,我就泼她一脸,我瞧着她想哭又赔笑那样儿,真气不打一处来——谁叫你这么贱,给人家当细作?”胤禛听着,脸上一丝笑容也没。半晌才道:“世上最可怜可恶的是人,最可怕的也是人!说着,因已过了定安门,雍和宫遥遥在望,两个人便都不言语,一齐下马进府,径直往西化园去见邬思道。
  刚踅过西廊,便听北边马厩院里一声长嘶,两个人回头一看,狗儿坎儿都站在木栅旁,一个眯着眼,一个嬉皮笑脸往里看。接着便听高福儿气喘吁吁说:“尊驾,久不见面了!主子差遣,这会没工夫,我不下马了,改日再……”胤禛胤祥不禁都是一怔,高福儿这奴才捣什么鬼?正愣着,那马又是一声长嘶,仿佛疼不可忍,一阵急蹄奔跑。胤禛便问:“你们这是做什么?”两个童子便忙过来请安,狗儿笑道:“我们在瞧高大管家驯马——”话未说完,又听高福儿道
————

分节阅读 46

:“老王,对不住,事忙,我就不下马……”那马又是一声惨叫,“扑通”一声,似乎将高福儿颠下马来的样子。胤祥便高声叫:“高福儿,你出来!”
  “四爷十三爷……”高福儿一头一身灰窝里滚出来似的出来,脸上一道道汗条子,打千儿请了安,笑道:“爷们回来了?”
  胤禛皱着眉道:“你照镜子看看模样,还像个人不像?”高福儿忙躬身道:“奴才在驯马……这匹杂毛马,原先骑着挺稳当的,不知怎么就生出些异样的怪毛病!在路上逢熟人,只要说声‘事忙,顾不着下马’它就卧了,真能把人寒碜死!”
  胤祥想着,狗儿最爱调治狗马虫鸟,必定又是他做的手脚,想着高福儿的狼狈像,不禁喷地一笑。胤禛也不禁莞尔,却道:“你们各人都有自己所差使,都在这里玩皮!”坎儿规规矩矩答应一声“是”,狗儿见胤祥看自己,一吐舌头,拉着坎儿一溜烟去了。“四爷。”枫晚亭只有邬思道一个人,和胤禛胤祥寒暄过,他靠在东边的安乐椅上,斜阳照着,似乎有点忧伤!还叫你管户部?你如今怎么打算?”胤禛抚着刚剃过的头没有说话。
  胤祥笑道:“大事已过,我们正好振作起来。我说,还是原来的办法,我在前头,四哥和太子爷后头坐镇——我就不信,局面扭不过来!”
  邬思道目光流动,轻咳一声,说道:“那是面儿上的章程,我想听听四爷心里怎么想?”胤禛十指紧扣,喘了一口粗气,说道:“我想不出什么。太子爷废而复立,把我的心都操碎了。如今户部情势也非昔比,没了施世纶,没了尤明堂,老十三单枪匹马济什么事?何况,万岁两次召见,都没说重新清理亏空的事,倒说刑部的事要紧,要我多多过问。刑部原来是老八的差使,去热河前已经场光地净办得滴水不漏,我们还能怎么整治?所以我心里很烦。”胤祥笑道:“四哥原来为这个不欢喜?这回我们把乾坤都翻转了,这点子差使怕什么?不高兴的该是八哥他们!”
  “也许是这样,也许并非如此。”邬思道沉思道:“不高兴地恐怕只有大阿哥。三阿哥一击不中,退而观战,无可无不可。八爷得大于失,有什么不高兴?难道十三爷真的以为,乾坤倾而复正是四爷和您的力量么——要这么想,您齐根儿就想错了”他说话声音很低,幽幽地像从远处传来,显得又清晰又阴森,胤禛胤祥都打了个寒颤。胤祥说道:“他这次夺嫡,闹得人仰马翻灰头土脸,有什么好高兴的?要是我,说不定就自杀了”猛地想起高福儿被马掀翻的样子,胤祥竟不自个格儿格儿笑个不住。
  胤禛看一眼胤祥,说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八阿哥超越了三个阿哥,这次进封亲王,和我一样!九阿哥十四阿哥也都升了贝勒,得大于失凿然不谬。前些日子我看他似乎有点颓唐,阿灵阿甚或服藤黄自尽,这几日我看又是一番光景。就是此刻,八王府还不知在谈些什么呢!”
  “实在这才见得深了一层。”邬思道苍白的脸泛上一丝血色,“夺嫡不成,打了八爷这一闷棍,他像是懵懂了一阵子,如今早已清醒过来,没当上太子,只有心里更叫劲儿,如今他是亲王,开府建牙,更有力量与太子抗衡了”胤禛淡然一笑,说道:“先生,也不要过于危言。无论怎样,太子毕竟重登宝座,难道还重来一次不成?”邬思道阴沉沉地盯着窗格子,说道:“当然是这样。据我看,太子宝位比从前倾斜得多了!”
  刚刚胤礽复位,邬思道就下这样的断语,胤禛胤祥不禁都抽了一口冷气,谁也没吱声。
  “皇上复太子位,乃是出于不得已。”邬思道冷冰冰说道,“废太子前,他压根没想到会起这么大的波澜,更没想到八爷的势力遍布朝野,呼吸之间可以撼动大局——亘古至今,几曾有过这么惊心骇目的事?为防止宫变,万岁只好重新复立二爷,用他来压八爷、压三爷、压四爷,镇住阿哥们的争雄之心。”
  胤禛吃惊地站了起来:“压我?为什么压我?我不明白你的话!”邬思道仰起脸,笑道:“四爷自认是太子党?你若不是太子党,当然和三爷八爷一个样,不过比不上八爷显眼就是了。”胤禛的脸色缓了下来,他终于从邬思道这句话中,寻到了自己这些心情郁郁寡欢的原由:原来太子被废,保太子是为保自己;压根说自己根本不愿太子重新复位!这个心理埋得这样深,自问都不敢承认,却被邬思道一语道破!好半天,胤禛方颓然落座,说道:“你说的是——为什么不呢?——我是皇上的儿子,亲王,国家屏藩,社稷干城。我哪个党也不是!”
  “真正的太子党已经瓦解。”邬思道叹道:“王掞、陈嘉猷、朱天保这些人其实都是正人,是万岁安排在太子跟前,规劝太子不要结党的。所以都没有受重处。四爷十三爷,您瞧着吧,太子登位,还要结党。因为不结党无法与八爷抗衡,他要结党,仍要招万岁疑心——你们打算入他这个‘党’不入?”
  胤禛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不入。我就这个性子,他现在是半个君,我尽半臣之礼,他登了极,我尽全臣之忠。”胤祥高兴地说:“对了!我就是这么想,四哥做的这叫孤臣,我就入四爷个‘孤臣党’!”
  邬思道不禁一笑,他知道胤禛最厌的就是这个“党”字,见他满脸不自在,因道:“十三爷,您错了。朋党害国蠹民,既是‘孤’臣,就不该有党,君子群而不党,这是四爷的本心。就是你,我从来也没看你是‘四爷党”。你若不是任侠仗义,一心为朝廷办事,四爷早和你生分了”说得胤祥红了脸,一欠身说:“我失言了,先生说的是胤禛喟然说道:“邬先生这话真是知心之言。我若结党,凭什么结不来一个‘四爷党’?八阿哥那点子手段,哪一样瞒过我了?我办这么多年差,位高权重,要笼络人,比他们方便十倍!”
  这话掺着假,却也是事实,胤禛不但没有“党”,稍稍过心一点的朝臣也是没有的,他的力量在于他自己的人格和威权上。但胤祥又不同,京师中下品文武官员他结识了一大批,都是在办差交往中相与的,稍一招呼,临时就能拉起一个谁比不了的大党。这些,胤禛胤祥自己也意识不到,邬思道却都算计得清清楚楚,但此刻不能说破。沉默了一阵,邬思道问道:“十三爷,昨儿八爷府的笔帖式来四爷府找你,我们闲聊了一阵,他说找你要刑部的狱案档——难道那些案卷底稿还在你手里不成?”
  “不但刑部,就是户部档案,我也都封着。”胤祥笑道,“没有我的手谕,别的阿哥一个柜子都开不了!”胤禛惊讶地问道:“户部是你独立办差,这么着也罢了。刑部是八阿哥为主,吏员怎么能听你的?”胤祥道:“八哥没办过差,他知道个屁!我分管着档案,他要哪一份,我叫人查哪一份给他,用完还退我。四哥知道,我爱和下头人打交道,吏目们都听我的,有他妈的那么个把,背了我去八哥那献殷勤儿,我拿鞭子抽了他还得撵出去——谁不要饭碗脑袋呢?”说罢抿嘴儿笑。
  邬思道一眼不眨地打量着胤祥,问道:“那都是些死档,你把着不松手,是为了什么?”胤祥嬉皮笑脸说道:“先生,你的心计我早就服了。你要问什么,我这会子就能说。死档能变活档,活档我想叫它死,它也就死了。”
  “你们这打的什么哑谜?”胤禛笑道:“我听着如堕五里雾中。”胤祥跷足而坐,说道:“这有什么难解的?比如说,只要我高兴,这会子就能兴风作浪,叫八哥他们如坐针毡!”
  邬思道猛地一倾身子,眼睛猫似的放着绿幽幽的光,低沉沙哑地说道:“十三爷真是个角色!那条大鱼是谁?”
  “任伯安!”
  “何以见得?”
  “刑部宰白鸭,任伯安一人经办,历年共是三十七条人命。用银子五十多万,有的来项不明,有的来自八爷的庄子。只有一笔是从户部挪借,四万一千两,如今还有一千两的帐没有平,刑部档里有两千两没有平。我不封档,条子早就抽了——八哥急着要档案,不定就是存着这块心病呢!”
  胤禛心下不禁骇然,他再没想到,这个嘻天哈地的弟弟有这么深的心机!正要说话,却见坎儿带着十三贝勒府的管家贾平进来,便咽住了。胤祥因问道:“什么事?”
  “紫姑吩咐奴才请十三爷回去。”贾平给众人行了礼,说道,“廉亲王府的新太监头何公公来了,在府里等着爷呢!”
  “没说什么事?”
  “小的也不大清楚,像是请爷写什么启封手谕……”
  “你先去,给我换一乘暖轿。我今儿身子有点发烧。”
  胤祥待贾平出去,起身伸了个懒腰,回头笑道:“来了吧?
  他急我不急!启封条子那么容易写的?”胤禛目光霍地一跳,问道:“你怎么办?”邬思道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道:“十三爷,一字真经:“拖!”
  “十三爷真乃无双国士!”待胤祥漫步踱出去,邬思道拊掌而笑,说道,“当日他进刑部,我送他一句话,‘学学萧何入咸阳’,想不到做得如此漂亮!”
  胤禛心中陡地袭上一阵不安,阴沉着脸在房中缓缓踱着,良久,问道:“这件事不小,要不要密报太子?”
  “十三爷费了多少精神啊”邬思道闷声说道:“四爷要”拱手送人?”
  “狗儿呢?”胤禛突然朝外喊了一声,“进来!”狗儿正在廊下调鹰,忙进来笑道:“四爷。”
  胤禛又踱了两步,忽然自失地一笑,说道:“皇上赐我的两枝乌铳,你把镶宝石的那枝从库里取出来送十三爷府——他上回还夸这枝鸟铳来着——还有那把倭刀,一并送去。慢着,要是他跟前有人,你就说他忘到我这里的,明白?”
  “扎!明白!”
  胤祥回到府中才知道,胤禟也来了,正坐着看自己案上的字画。见胤祥进来,何柱儿便忙迎上来请安。胤祥一头进书房,口中笑骂道:“贾平这狗才,只说何柱儿来了。早知九哥也屈驾来我这寒舍,就该连四哥也叫来,我们一处吃几杯!”
  “老十三这字写得越发出神了!”胤禟笑道:“多咱有功夫给我也写一张——我来时何柱儿先来了,我们是碰上的。”胤祥心里打着主意,一笑作答,他原想装病,谅何柱儿也没胆量跟自己闹翻,胤禟一来,这法子是不中用了,因笑道:“九哥,四哥府里的邬思道,我原想他一个残疾人,长留在雍和宫做什么?后来才知道,他曲儿写得极妙,专门给四哥写曲子的。面上瞧四哥,那真是道学,耳不旁听目不邪视,谁知他的小妾年氏,哎呀呀,唱得真是,啧啧……怎么说呢?端的歌能裂石,舞似天魔!最会享福的,我看竟是四哥!我们竟都是些傻子……”
  胤禟不禁看了何柱儿一眼,今天来要启封条的手谕,就怕何柱儿弄不过胤祥,他才亲自赶来,原想胤祥必定要说句“九哥难得一来”,或“什么风吹得九哥来了”之类的话,却不料胤祥绝口不问来意,一进门就眉飞色舞说什么曲子——又不好扫了他的兴致,只好耐着性子搭讪,说道:“那是!十三弟十四弟精明外露,四哥是内秀,心里伶俐着呢!”
  “就是!”胤祥越发来了兴致,命何柱儿坐了杌子上,叫紫姑拿来两上手炉。给胤禟一个,自己怀里放一个。索性长篇大论,说道:“我竟是个井底之蛙,今儿在四哥那算爬出井沿看了看!那年氏不但姿容绝世,口齿便捷,就才学二字,也叫咱们这些须眉汉子愧不自胜!因在席间说起诗韵,我说我最头疼近体诗,该平不能仄,该仄不能平,一个失粘,读起来拗口不说,如何丢得起这个人?你猜年氏怎么说?”他看了看皱着眉头静听的胤禟道:“她说十三爷你错了。诗中尽有平仄两用的。陆放翁‘烧灰除菜蝗’,‘蝗’字就用的仄声;‘莫折红芳树,但知尽意看’,‘但’字却作的平声;李山甫‘黄祖不怜鹦鹉客,志公偏赏麒麟儿’,‘麒’字偏是仄声!韩愈《岳阳楼》诗‘宇宙隘而妨’,‘妨’字居然读作‘访’,白居易《和令狐相公诗》‘仁风扇道路,阴雨膏阁阎’,‘扇’字又是他娘的平声!李商隐《石城诗》‘簟冰将飘枕,帘烘不隐钩’,自注‘冰,去声’……”
  胤祥口似悬河滔滔不绝,信口捏造着“年氏小妾”渊博的学识,几乎把邬思道闲谈论诗听来的抖落殆尽。何柱儿是一窍不通,半句话也插不进来,胤禟心里发急,一个劲掏表看时辰,好容易胤祥说得两嘴白沫,要喝茶,便道:“也亏了十三弟好记心——我今个……”
  “今个你可不能走,何柱儿也留下!”胤祥心里暗笑,一口打断了胤禟的话,“昨晚我读《金缕杂记》,里头着实有些绝妙好辞。九哥你知道,我是不养戏班子的,就抄了几首拿给阿兰和乔姐,叫她们练习,可可儿今儿你们就来了,这就是缘法,你有这个耳福!”招手儿叫过紫姑,说道:“九爷难得来咱们这里一回,我真高兴!你叫他们弄一桌小菜,清淡些儿,叫阿兰和乔姐儿过来,给爷们助助兴,加着何柱儿也沾个兴儿!”
  常傅紫姑是跟从胤祥最早的通房大丫头,因胤祥未娶福晋,十三贝勒府的家政就由她主持,最是寡言罕语、忠诚厚重的一个女了,她一直搓着手帕在一旁侍候,似乎有点什么心事。听胤祥吩咐,忙答应一声去了。胤禟无声透
————

分节阅读 47

了一口气,笑道:“想不到十三弟还有这份情肠!不过我和何柱儿来,可是有公事呀!”
  “不耽误你们的公事。”胤祥笑嘻嘻的。看着人们抬进席面,一边拽着胤禟坐了上首,叫何柱儿打横相陪。斟着酒说道:“小晌午了,就是八哥有事,也得后晌再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呢?唉……美人香草,皆忠臣孝子之寓言啊!——九哥,满饮此杯。何柱儿你自斟自饮——宋广平心如铁石,曾赋梅花;韩潮州谏迎佛骨,风力铮然,‘银烛未销金钗欲醉’何等温柔?即范文正‘先忧后乐’,而《碧云天》一阙,也说什么‘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我就烦你和三哥四哥八哥这一条,终日板着脸,就似你们独秉了天地正气,占尽了孔孟之道似的……”
  阿兰和乔姐已经进来,后头还跟着五六个小丫头,有的怀筝,有的抱竽,正诧异地审量着胤祥。胤祥平素快人快语,豪爽不羁,却没有这么多的话,今儿怎么这样饶舌?正发呆时,胤祥轻轻拍了拍掌,于是丝竹齐鸣、管弦高奏,两个人都是汉装,一色葱绿水泻长裙,随乐而舞,真个翩若惊鸿。阿兰唱道:
  路几重?幽涧涟漪愁波涌,荆树摇曳有惊风!丝蔓藤缠山鬼歌,莫信芳草满心径。王孙欲归须早行,休待炎日下地平……”声甫落,乔姐儿凌波舞步,度曲引吭,雾迷蒙!遮住云山第几重?空山子规枉啼月,书剑孤客倦单行。衣满花露须忘情,谁撞暮鼓与晨钟?青梅不解春归意,奈是王孙酒未醒
  “如何?”胤祥酒酣耳热,鼓掌大笑,说道:“这词儿写得妙极??是吧?”
  “实在是好”胤禟满腹心事,恍恍惚惚只听了个大概,见胤祥兀自缠着劝酒,给何柱儿使个眼色,起身道:“回头我也借一本《金缕曲》好好看看。不过今儿实在没空了,这会子八哥恐怕已经去了礼部,下来就去户部,我也得赶着去呢。”
  胤祥嘻嘻笑道:“《金缕曲》已是人间绝版,邬思道那里有一本,我借给你看——八哥去礼部有什么事?”胤禟便看何柱儿,何柱儿忙道:“八爷是筹备万岁爷巡江南的事。这次废二爷又复立,万岁身子骨儿打熬得受不得,要出去松泛松泛。”
  胤祥命人止乐,说道:“原来如此!怪道邸报说‘已委阿哥筹办出巡大礼’。原来是八哥!呃——”他打了个酒呃,已有些醉意朦胧!说到现在,我还没问你们来意,是八哥的钧令,叫我去礼部帮办么?”
  “不是。”胤禟见胤祥借酒装迷糊儿,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冥顽不化的“太子党”,口中却笑道:“刑部的档案,还有户部,都封了二年了,下头书吏们都说不便,得有你一个手谕,叫他们启封,查阅起来也便当些。”
  胤祥满不在乎地又斟一杯酒自饮了,说道:“哦……是为这个?告诉九哥一句话,兄弟给你拍胸子,你们要查什么,只管找我,要一件给十件,要十件给……给一件……封档的事是太子爷的话,要启封,等闲了我禀一声呃——万岁爷——”说着已是玉山倾颓,歪在椅中兀自口喃喃而言,却任谁听不懂说的什么了。
  “走吧。”胤禟铁青着脸,扫视了一下众人。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第34章

 
第三十三回  斗蟋蟀兄弟犯口舌 有恻隐救弱浣衣局
 
  被废太了风波折腾得精疲力尽的康熙皇帝一口气松下来,决定提前到承德避暑,然后径从山东南下,第六次巡视江南。前几次南巡,他的心思放在修治河道漕运上,顺便查看吏情民风,接见遗老,固然也为领略江南佳丽山水,六朝金粉之地风情;但这一回,则纯为休息,避开京师喧嚣波动的官场,理不完头绪的麻烦事——他自承德归来,心悸头晕的病发作的次数愈来愈多,有时接见大臣,讲半个时辰的政务,便觉头摇手颤,心慌不安。若不是年轻时身子打熬得结实,早就累倒了——因此四月十七下旨銮驾出京,并吩咐一切礼仪从简,自带了张廷玉,留下马齐在京协助太子料理军国重务。按胤礽的意思,想请皇帝将张廷玉也留下,但康熙却道:“北京的人也不少了,四阿哥八阿哥他们不都是帮手?实在忙不过来,老三也可做些差事。有些事你作不了主,还要请旨,朕身边没有个草诏的还成?”太子听了无话。
  皇帝一离京,无论太子阿哥都觉得心头轻松,一是不必每日去畅春园请安,二是少听了皇帝多少传不完的祖宗家法、唠叨不完的政务批评。但胤禛却觉得,太子复位之后越来越难侍候,原先是疲软得一摊泥似的,事事没有决断,如今则又变得刚愎自用一言不纳。八阿哥等人的条陈无论对与错,见一本驳一本自不必说,就是雍王府上的本章,也常是横三竖四地挑眼儿。马齐的话更是听不进,有一回为选官的事,一言不合,竟罚马齐在毓庆宫前当众跪了一个时辰,位极人臣的宰相如此受辱,还是开国第一遭儿。马齐自知是因保荐东宫的事挟嫌报复,又气又愧又怕又无可奈何,便索性告病。王掞谏劝胤礽要有“包容天下之量”,对这师傅,胤礽还有几分忌惮,面情上答应得好,下来还是依旧,不多日子,王掞背疽发作,勉强跟着又办了几日事,实在维持不下来,只好请旨西山养病。
  “这么着下来还了得?”胤禛为赈济苏北灾民的事在毓庆宫挨了碰。气咻咻回到雍和宫,在枫晚亮一坐,皱眉咬牙,连连叹息:“他是主子,将来有一日坐了朝廷,也这么办事?凡是没保过他的都整,他整得过来么?”
  邬思道只穿一件实地纱月白褂子,仰在竹椅上只是摇着芭蕉扇出神,半晌,“扑哧”一笑,说道:“四爷,又碰钉子了?”胤禛脱了外头袍褂,将一根玄色汗巾仔细束在腰间,酱色府绸长袍越趁得脸色苍白。冷笑道:“就因为江苏巡抚林风保过八阿哥,赈济粮就减了一半——官儿有错,与百姓何干?
  怎么这样气量狭小!”邬思道有碗盖拨着浮茶沫,笑道:“我早说过,太子爷要立威。八爷惹不起,装病躲开了,别人离他远远的,您凑着往跟前去,他不拿您作法拿谁作法?其实林风这折子挨碰,倒不全为保八爷,不合是你没跟太子商量,就奏报了承德,碰的是林风,颜色是给你看的!”
  “我是亲王。”胤禛阴郁地说道:“并没有旨意剥我的直奏之权。本来我想救灾如救火,先斩后奏,从山东调粮苏北,多此一举请示,倒落个沽名钓誉的名声儿!”邬思道笑道:“他忌讳的就是‘亲王’这两个字。你看,他待十三爷就不是这样儿。”胤禛哼了一声,说道:“不在正经事上下功夫,弄这些小伎俩,有什么用!”
  两个人在说话,便见坎儿带着胤祥摇摇摆摆进来,远远就说:“风清树茂,好纳凉去处,四哥会享福。”胤禛一边让座儿,一边笑道:“北京地面邪,说曹操,曹操到。”胤祥一撩衣摆坐了,笑道:“你们背后议人,非君子也!”邬思道便将胤禛挨碰的事说了。
  “谁让四哥前后巴结他来着?你不理他,不办事,他敢白把你叫去训斥一顿?”胤祥嘻嘻笑道,“像我,整日闲逛,六部里拉着那些小官抹纸牌,斗蛐蛐儿,倒得彩头,昨儿晌午太子叫人送过去一筐仙桃,我正高兴‘闭门家中坐,仙桃天上来’,晚间太子爷竟亲自来府快晤小酌——怎么样,这点面子你们几个王爷谁有?”
  胤禛邬思道都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胤祥不言语。胤祥脸上却没了笑容,看着亭下池塘里的游鱼,良久,又冷笑一声,说道:“邬先生,你就是神仙,恐怕也猜不出太子爷说了些什么话!”邬思道扇了两下扇子,摇头道:“我本就是个凡夫。大约他说的事总不便让别的阿哥知道。”
  “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告妻子!”胤祥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指了指天,说道:“他要我害一个人,事成晋封郡王!”
  胤禛从没见过胤祥眼中这种恶狠狠的光,已是愣住了。邬思道略一沉思,恍然道:“我已知道了。”胤禛忙问:“谁?八阿哥?”
  “郑春华!”邬思道额上青筋霍地一跳,“对么?”
  见胤祥沉重地点头,胤禛许久没有说话,起身漫步踱到栏边,望着碧幽幽的池水只是沉吟。三个人沉默了移时,胤禛叹道:“二人通奸,显见是太子为主,如今把自己失位原由都推到郑氏身上,真叫人不敢信,他竟是这样眦睚必报!十四阿哥说,‘此人当政,皇阿哥无噍类’,半点不假!”
  “四爷,你见地不深啊”邬思道喟然一叹,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自己那个雷雨的夜晚。“郑春华只要不死,就始终是太子一块心病,是八爷手上一张筹码!我真糊涂,早该想到这里的,倒叫太子爷提了醒儿”胤禛点了点头,细牙咬得紧紧的,说道:“老十三,辛者库浣衣局的头儿记得是你们下属”
  “嗯。”
  “给他办”胤禛阴冷地笑道:“办下来,太子在我们手里就有了把柄”胤祥点了点头,说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我答应了他。”因见邬思道直摇头,胤祥笑道:“举大事不拘小节,邬先生居然也操妇人之仁?”
  邬思道格格冷笑,说道:“二位龙子凤孙,想到哪里去了?办这差使有三大忌,所以万万不可”因见两个人都盯着自己发怔,邬思道又道:“第一忌,这事伤天和,损阴骘,合不着二位爷光明正大的心性,也不合皇子身份;第二忌,人死如灯灭,郑春华活着才是把柄,死无对证,还谈什么‘把柄’二字?这一条四爷八爷利益一致;第三忌,太子若无皇位之份,何必代他作恶?若皇位有份,你就会变成第二个郑春华——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为什么要办?”一番分析鞭辟入里,兄弟二人犹如醒醐灌顶,胤禛手托下巴兀自沉吟,胤祥搓手连连叹道:“说的是!入木三分!只是如今该怎么办?”
  “这样!”胤禛冷冷说道:“你设法把她弄出来,找个空宅子养着,太子那里报个暴疾而亡。最后怎么处置,视情形而定。”“实在这才是上策!”邬思道说道:“不过事情要密一点,走漏了风声,不但太子,连皇上也是不依的,那还不如听其自然。”胤禛说道:“当然听其自然好。不过八阿哥恐怕也要拿这张牌,不如我先——”下面的话碍难出口,胤禛便打住了。
  胤祥听着已经站起身来,笑道:“放心!这事管保办得漂亮,浣衣局头儿文宝生是我的门人,他老爷子文七十四我刚从宝德接到府里,他不能不买我的帐!我得去桐济堂先弄点药,假戏也要唱得有板有眼”胤禛也起身笑道:“是时候了,我还要去见见太子。听说今儿他去了畅春园,赈济的事还要争一争,他驳得没道理,我仍旧要往承德写折子,请阿玛裁夺!”
  胤禛来到畅春园,已是未正时牌,园中太监们刚午睡起来,懒洋洋拿着竹竿粘知了。因见胤礽不在书房,胤禛便叫过当值太监丁仁问道:“太子爷呢?”
  “回四爷话!”丁仁赔笑道:“太子爷在水亭纳凉,说身子乏。恁谁来了一概不见,四爷——”胤禛冷冷说道:“连我也在内?”丁仁被胤禛威慑的眼神吓得一下子矮了半截,忙道:“四爷当然例外。不过太子爷近日气性不好,四爷好歹体恤着奴才点,别说是奴才告诉您的。”
  胤禛点了点头抬脚便走,沿着海子边压水长廊徐步而入,
  远远便见一群太监和胤礽围在一处,不知是看什么,细听时几声蟋蟀叫,清如嘎玉,原来却在斗蛐蛐。胤禛见胤礽全神贯注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一声不言语站在后头。听太子说道:“这个个头太小了,恐怕要败!”言犹未毕,一个太监一窜老高,惊喜地叫道:“我的铁苍背赢了!”
  “忙什么?”另一个太监满头是汗,说道:“我的虎头大将军没出马呢!”
  胤礽在旁笑道:“这是头一轮,还有四番恶战,谁赢了,二十两利银就是谁的”说着,回身拿扇子,见胤禛站在一旁,便笑道:“老四,你几时来的?”十几个太监见是胤禛来了,便都讪讪退到一边,捧着瓦罐子面相觑,他们都有点怕这个王爷。
  “我来一会子了。”胤禛给胤礽请了安,坐了栏杆旁的石礅上,转脸对太监们道:“没事做什么不好?跑到太子爷这里斗蛐蛐!这都是些什么规矩?万岁爷这会子要在北京,你们敢么?”
  胤礽大为扫兴,摆手叫太监们退到旁边,端一杯凉茶喝了一口,问道:“你有什么事?”胤禛便捡着小事先说,道:“田文镜在淮阴县试行摊丁入亩,他上了个条陈,说这法子好,请朝廷允准在全府试行。我看也有点意思,写了节略递到毓庆宫,不知道太子爷看了没有?”
  “我当有什么大事呢”胤礽越看越觉得胤禛桀骜不驯,心里有气,口中却笑道:“就为这巴巴儿大热天儿跑来?”胤禛正襟危坐,如对大宾,没想到胤礽这样轻慢公事,被这不凉不热的话噎得一怔,想想终究咽不下这口气,因道:“还有苏北赈济的事,我觉得也都不是小事。即令是小事,我也觉得比斗蛐蛐要紧。”胤礽听了,气得脸通红,但胤禛的话虽刻薄,都无可辩驳,半晌,方冷笑道:“大约你今天吃酒了吧?你这是和我说话?或者因早晨我驳了你的条陈,心里不服,所以专一来呕气!老四,你我素来知心,告诉你一句话,以
————

分节阅读 48

往我就是太放纵了你们,就弄得人人上头上脸,你是正经人,不要学老八他们,于你于我都没好处。”
  胤禛脸上毫无表情,一欠身说道:“太子爷!按说我不能和你顶嘴,我循礼循法办差使,有什么上头上脸的去处?如今国步维艰,库银只一千多万两,阿拉布坦几次袭扰喀尔喀蒙古,朝廷都没理会,为什么?没银子拿来打仗!田文镜摊丁入亩,把丁银平摊到田地里,田多就多缴银子,田少的也不至于冻饿,一个淮阴一年就多收两万银子,这样的好事还是值得一试的。苏北过水,今夏绝收,几百万人生计无着,您不赈济,闹出民变怎么办——太子爷,您掂量掂量,这是‘小事’?”
  “我是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胤礽知道,今儿是胤禛占了全理,弄得太僵,这个冷面王又告御状,康熙皇帝那里也不好交代。他原意也只是碰个钉子给胤禛让“八爷党”看,没想到胤禛这么不买帐。但这份苦心无论如何不能出口,因铁青着脸道:“库银空虚,由来已久,你和老十三有什么不知道的?赈济灾民,一下子拿出二百万,这个数太大了!所以我的意思苏南各府县也匀一点,我们这头就轻快一点,这个心思有什么不好?田文镜这人我见过两面,好大喜功,恃能傲上,存心刻薄,最没意思的一个!上次引见,他递条陈,要缙绅与百姓一样,按田纳赋,查查前明制度,祖宗家法,哪有这么不近情理的?就这,安徽还报了他个‘卓异’,要升他道台——还不知他在下头做了多少手脚呢?这些府县小官,今儿一个折子,明儿一个条陈只管往这里塞,你去查吧,保准都是酷吏!一个小小的淮阴一年多收两万,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不是假的,也是敲骨吸髓弄来的!这种人,我就偏不叫他如意!”
  两个人越说越远,心思怎么也对不上。胤禛听着胤礽对田文镜的考语,句句都是在说自己,没有想到因为向康熙直报了一件事,就冒犯得太子如此妒忌猜疑!想想,再谈下去只是徒自取辱,见说得口干舌燥的胤礽取茶水喝,便起身来,平静地说道:“太子爷,看来倒是我多事了。要没别的事,我还要去户部,改日再来领训。”说罢,一个长揖,竟自扬长而去。走了老远,隐隐听胤礽大声道:“取过我的紫金钵,接着斗!——扫兴!”
  此刻,胤祥却在畅春园西北角辛者库浣衣局寻郑春华。”
  辛者库”是专一管教犯过太监宫女的地方儿,并不同于前明的冷宫。清朝开国,顺治朝皇后被废,是幽居在寿安宫后的小院落里,也还有名号,叫“静妃”。康熙朝也有几个低等嫔御被黜,发落在贞顺门内荒殿内,除了不当差、不承御之外,也没有和奴婢一处做粗活的例。郑春华是因为出了那么丑的事,居然恬不知耻苟活下来,才被押解到辛者库为奴的,但浣衣局的头儿文宝生并不知她犯的什么事,见九贝勒十四贝勒都来关照“好生照料”,还以为要起复郑春华的嫔位,也没有怎样难为她。听说本主儿胤祥进来,文宝生真有点受宠若惊,忙将胤祥接到浣衣局议事堂,磕头请了安,亲手献一杯茶,赔笑道:“爷,再没想到您老人家到我这地府儿,有甚么叫个小厮传奴才去府上,这热的天,您老就巴巴儿亲自来了!”
  “别他娘扯淡了。”胤祥笑着吃了一口茶,一怔,问道:“这是什么茶?我竟没吃过”文宝生忙道:“家乡我女人夜里来了,带的枣花黄芹茶,野味儿。爷要吃不惯,奴才给爷换雨前。”胤祥又品了一口,说道:“好!枣花黄芹,嗅之清香,尝之浓郁,好!要有多的,给我弄一包,另给四爷一包。”
  “有有!有的是!”文宝生乡音不改,一口宝德话,连连答应着,觑着胤祥,揣猜他的来意。胤祥吃着茶,架着二郎腿轻轻挥着扇子,却不急着说郑春华的事,问道:“你父亲也来了,接他来旱,你原说叫他进府办差。我看了看,他身子骨儿怕是不行,一行动就咳嗽。六十多的人了,该歇的人了。”
  文宝生叹了口气,低下头,说道:“十三爷圣明!这实在没法,我们家原有两垧地,一半叫黄河涮了,留下一半养命田,指着划到刘老太爷的名下,原想少缴几颗皇粮,谁知道老太爷一过世,大少爷不认这个帐,就黑了这田。他来北京也是不得已儿,好歹爷赏他一口饭,您老这阴德积的就大了……”说着,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转,又道:“我在这里当差,爷也知道,是个冷衙门,冷得要结冰,一个月满打满算五两的月例,女人娃子都养不过来……”
  胤祥笑道:“你胡想些什么?连个奴才都养不起,我还当什么贝勒?你爹在我的库房当个闲差,行么?”
  “是是!谢十三爷!”
  “月例十两——和贾平一样。”
  “奴才给爷磕头了!”
  “粪车胡同外头那处四合院,赏给你!”
  “啊!十三爷您……奴才一家子变牛变……”
  “郑春华在哪里?我想见见她!”
  话题陡地转到这里,正感激涕零的文宝生不禁一怔,抬起头来。胤祥嘻嘻笑道:“怎么,不行?——你起来说话。”
  “爷说哪里话?别人不行,爷有什么说的?”文宝生起身来,笑道,“奴才是奇怪,这半个月九爷十四爷都来过,都叫奴才关照郑主儿。爷又要见她,莫不成郑主儿又要回宫了?”胤祥没理会他的问话,说道:“这不是你问的事。你带我进去,你就在这里等,我出来还有话。”说罢便站起身来。
  文宝生带着胤祥,横穿满院子晾晒的衣服竿子,到了一溜低矮的厢房门口,朝里看看,并没见郑春华,便问:“郑氏呢?”几个正在折叠衣服的宫女回答说:“刚才你说叫预备毓庆宫太子爷的过冬衣服帐幔,你前脚走,她说身子不爽,回房里去了。”因瞧见文宝生身后还有个陌生翩翩公子,几个宫女耳语几句,突然你推我搡叽叽咯咯笑个不住。
  胤祥无声一笑,跟着文宝生到最北头一间房前,门虚掩着,文宝生一推门,见郑春华正用调羹搅着一杯茶,便笑道:“她们说你病了,我想着别是染了时疾?看来倒不相干的——十三爷看你来了”说着便进来,忙着又斟茶给胤祥,自己退了出去。郑春华见胤祥怔怔地站着,半晌才醒过神来,掇一把条凳过来,说道:“十三爷将就着坐吧,这里就这个样儿。”说着又蹲了个万福。
  “嗯。”胤祥默然坐了,上下打量郑春华。两个人过去当然是见过面的,康熙皇帝几十个嫔御,二十几个儿子,除了节筵远远扫一眼,平日并不来往,所以如不介绍,就是擦肩而过,也未必就互相识得。此时对面相睹,胤祥觉得郑春华容貌并不十分出色,也许因为不施脂粉铅华的缘故,脸色异常苍白,眼角还有几微难以觉察的鱼鳞纹,只微蹙的眉头淡淡春山,嘴角两个酒窝若隐若现,想来她笑的时候一定异常抚媚温柔——一个帝室嫔御,风尘堕落到这个地步,胤祥不禁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太子爷复位了,你知道么?”郑春华给他审量得有点头不好意思,待胤祥开口说话,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站在下头一躬身,轻声说道:“奴婢是今儿才听文头儿说的。爷知道,这个地方儿,就是外头反了,也一点消息听不见的……”胤祥点点头道:“太子爷还惦记着你,叫我来看看,你需用什么东西。”
  郑春华一下子抬起头来,刹那间,胤祥觉得她艳丽异常,像一整块汉白玉雕出来的仕女,只是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郑春华身上一颤,又低下了头,喃喃说道:“……真的?我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值得惦记的?……我什么也不需用……什么都不缺了……”
  “太子爷说了!”胤祥按着想好了的思路沉吟道:“叫你好生保重。地狱不难熬,不知生天之乐……”他端起茶往嘴边送,却又放下了,又道:“你得挺下去,总有出头的一天——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什么病?”说着又端茶要喝,却见郑春华哆嗦了一下,惊呼道:“十三爷,别,别喝!”胤祥诧异地看了看郑春华,问道:“怎么了?你像是受了惊?”
  郑春华没吱声,过来给胤祥换了换杯子,胤祥才知道自己端了郑春华的那杯茶,因笑道:“我当什么事呢!你就白日见鬼似的,你——”他突然打住了,惊恐地张着嘴,一个可怕的念头陡地涌上来,因厉声道:“你要自裁么?你茶中有毒!”
  郑春华突然双膝一软跪下,手捂着眼,任泪水从指缝里往处淌着,颤声说道:“是……我原就是多余的人,多余来这世间,多余……遇见他……当初不死,也为怕他说不明白,是我勾引的他……我是早该下地狱的人了……”
  “你……你……”胤祥听着她凄厉的泣诉,觉得毛骨悚然,大热天儿竟浑身打了个寒颤,惊得跳起身道:“你不可这样!听着,你得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救出你去、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我命你活下去——我是拼命十三郎”他慌乱地说着,简直语无伦次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想到这样“劝”完全无效,便放缓了口气,又道:“太子东宫位子虽然又复了,并不稳当,等你看着他……登基,再死不迟。”
  郑春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抽搐着,几乎要瘫在地下。胤祥也再怕她问话,那真是不好对答,便起身出来,早见文宝生已候在议事堂前树下,见胤祥脸色煞白地出来,便问道:“说完话了?爷脸色这么难看,敢怕是中暑了?”
  胤祥咕咚咕咚喝完一大杯枣花黄芹茶,许久才按捺住突突乱跳的心,拍了拍文宝生肩头,说道:“你坐下,听我说——”文宝生见他从袖了里取出一包药,怔着道:“爷,你要用药?”胤祥把药递给文宝生,阴森森说道:“你拿着,听爷吩咐。我想救郑氏出去,你看可行不可行?”
  “好天爷”文宝生吓得浑身一哆嗦。“那爷不是要奴才吃饭家伙?”胤祥指着那包药,咬着牙道:“此药名叫‘归去来兮散’,服下去十二个时辰,和死人一样,你报她个暴病而亡,这热天必定要送左家庄化人场,那头的事由我来安排!天衣无缝,你怕什么?”
  “十三爷……”
  “办完之后,五千两银子五十顷地,够你消受一生!”
  文宝生收起药包,说道:“我不是不遵令,是叫爷吓懵了。
  这到底为什么?”
  “你不过遵天意行事。”胤祥冷冰冰说道:“多知道于你毫无益处。”说罢摆着方步迤逦沿花径而去。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第35章

 
第三十四回  换谋略八府整旗鼓 说天命四王立门户
 
  胤禩在宫中耳报神极多,四阿哥和太子水亭龃龉的事两个时辰后便传入了廉亲王府。按胤禟的想法,当今时局胤禛绝对立不起自己的派系,和太子翻脸,必定要靠拢八阿哥,几次密议,都想让十四阿哥以他的特殊身份进雍和宫去试探一下,但胤禩却要“等着瞧瞧”。他自己胸有成算,自己就是因为势力太大招了圣忌,多一个胤禛少一个胤禛无关紧要,再去联络更引起太子和皇帝的疑忌,不划算。从心理说,胤禛是年长亲王,冷峻高傲,也实在难以拢在自己袖中。因此抱定了作壁上观的宗旨,要看“太子党”窝里炮自相残杀。
  但等了两个月,并没见太子和胤禛生分的迹象。胤禛调芜湖七十万石糙米赈济了山东灾民,田文镜也升了江西道,是直接请旨办理,太子也没有出头为难,胤礽接连保奏自己的奶公黄文玉,门人丁浩、阿隆布、雅齐,有的做将军,有的做布政使,也是奏一本准一本——各干各的,竟是互不侵扰。
  眼见八月令节又将到来,胤禛胤祥兄弟两个一直泡在户部,除每日进内见太子,请安即出,也不见有什么作为,胤禩便觉纳闷,修表上报承德和毓庆宫,说已经病愈,要回刑部任事,并举荐十四阿哥十三阿哥共同主持兵部,整饬军务,以备西事急需。”过了六七天,毓庆宫便转来承德康熙皇帝的朱批谕旨:
  览奏甚慰。久病初愈亦当节劳。十三阿哥佐胤禛理户刑二部事繁任重,汝可协办为妥,不宜再令胤祥理办兵部,着由十四阿哥胤禵前往整饬可矣。朕即将南巡,凡百细务汝等请示太子施行,军国重务,可即报朕行在候旨处置。接了这旨意,胤禩立刻着人请了胤禵来主会商议。
  “皇上旨意毓庆宫已经派人宣过了,可谓要言不烦。”胤禵刚刚接旨,还穿着片金缘石青金龙朝褂,金龙二层朝冠上衔宝石东珠巍巍颤动——他什么地方都像胤祥,只这一条却似他的同母胞兄胤禛,爱修饰。一见胤禩便笑道:“他老人家勤躯已倦,大事不放手,小事是扔给我们了。我正要来和八哥商量,兵部出事该怎么办?”
  胤禩穿着古铜色府绸长袍,把玩着手中的湘妃竹扇,几个月不出门,在府里读书打拳,作养得十分好气色,越显得倜傥风流,儒雅端庄,沉吟良久,说道:“刑部四司,有四句口号,你知道不?武选司‘武选武选,多恩多怨’;职方司‘职方职方,最穷最忙’;车驾司‘车驾车驾,不上不下’;武库司‘武库武库,又闲又富’。其实车驾司没什么整头,要紧的是抓牢武选司,清理武库,给职方司做事的吏员一点甜头,你就在兵部站住了脚。我每见外头进京
————

分节阅读 49

来的巡抚,都要问当地旗营军纪。这里边的学问不比文官少。冒领军饷的不必说,
  那是人人都有的。有一等专门靠惹是生非发财的,比如把窃案说成盗案,把盗案说成聚众谋反,冒支国币戮杀良民,这一种你不要手软,要严办几个!练兵得好的,叫职方司秉公查清,奖升几个,你的差使就办成了!必范_没想到胤禩对军务上的事竟也如此熟悉,不禁一怔,嬉笑道:“我真的没料到,军政你也这么稔熟!叫我这带兵丘八阿哥汗颜自愧!薄懊皇?读些书,学问里头出治事之才。”胤禩也不自谦,稳稳重重说道,“四哥每天读书以二更,四更就起身,仍是读书,所以你看他办差,事事都有章法。他天性苛刻这一条不可学,其余长处也不可泯灭哟!”正说着,便见胤誐胤禟一前一后进来,胤誐没进门便嚷嚷:“八哥一本上奏,老十四你就成了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彩头准保高兴得你几夜睡不着!你得请客!”
  “九哥、十哥!”胤禵笑着起身,因熟不拘礼,拱手作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白云观演道士兵,我兵部能管得了你们的事?”胤禟笑道:“我们没差事,读书呢,又迟了些,只好练一点吐纳功夫,落个好身子骨儿,拿什么和你比?我看要不是承德那张调兵令,你也未必能独掌兵权呢!”
  几个兄弟略一打诨取笑,便又转入正题。胤禵扇子拍着手心,说道:“八哥方才说的是,我觉得军政比民政要好办些,有八哥这番提点,心里更有数了。年羹尧的顶子是怎么红的?杀人是不二法门!他和岳钟麒在川西剿匪,斩首级八千,我就不信都是土匪!细查一下,像这样儿的,我要请旨正法几个!”
  “兄弟你错了。”胤禩一笑说道:“你搞年羹尧,是挤着四哥和我们作对,一点好处也没有,派个人到他行营里牵制住就行了。万岁爷最怕的就是我们闹家务,搞乱了朝局,我们得体贴圣意,所以你不能动这些人。倒是我们自己门下有在下头枉纵不法的,要从严处置,只要不伤筋动骨就行。不要学太子小家子气,只顾收拾政敌,切实办好差使,秉公行法,我们都跟着你体面。”胤禟笑道:“我也有点不放心你,老十三是任性顺毛捋,你和他一个样,还多了个心狠手辣,这样可怎么好”胤禵见胤誐也要劝,便笑道:“是了!大萝卜还用屎浇?我听你们的,在兵部死心塌地替皇上办差!”
  胤禟摇着扇子说道:“太子如今真是换了个人,越来越不成话了。我府里小唐昨儿听内务府的人说,老十三老浣衣局,没有两天郑春华忽拉巴就死了,说是绞肠痧,还不定是毒死的是自杀的呢——始而乱之,终而弃之,这是个什么东西!听说老四和老十三出了新招,就刑部案卷细查了,拟出一百四十七名贪贿官员名单,拿到毓庆宫,太子涂得横一道,竖一道,有添有减,小太监赵驴儿悄悄跟我说,添的都是八哥咱们的门人,去的都是他自己的门人”说着,长长吁了一口气??看得出内心极不平静,额头的青筋都胀起老高。
  “叫他使劲抓”胤禩冷笑道:“我看阿玛是在容让他,所以奏一本准一本,到作孽作满,不定是个什么光景儿呢!朝臣们保荐的虽然是我,说到底都是万岁一手提携起来的,除了保我保得不对,并没有对皇上二心。如今已有了谣言,说‘跟皇上现在活不成,跟太子将来活不成’,瞧吧,后头还有热闹呢!”
  胤禟却还在沉思,说道:“四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跟太子若即若离,跟我们不远不近。我怎么瞧怎么有文章”胤誐笑道:“人毬不像人毬,树根不像树根,屎壳郎爬条帚,他能结个什么茧儿?他无非见太子不地道,又摸不清朝局变幻,所以撤到一边观望形势罢咧!”
  “十哥话说的村俗,我觉得很有道理。要我是四哥,或许也得这么办。”十四阿哥胤禵说道,“他的这一手颇高明。郑春华莫名其妙死了,我看就是他的手脚,后头有什么文章还难说——要真是一场戏,四哥的心机也就太厉害了,一头不哼不哈地做事,寻我们的把柄,一头又预备砖头砸太子!不叫的狗咬人最狠,我们不能没一点防备!”
  想到胤祥不肯交档案,几个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靠这些档案,已经连扯出一百多名官员要参劾查办,焉知没有查到与八阿哥有关的东西待机抛出?几个人苦苦想着,无奈从前在户部刑部办事太多,手条虽然都收回了,但与此关联的其他人事帐目一时之间哪能清白了?胤禟想想那日见胤祥的情形,越发觉得不对,但“不对”究竟在什么地方,却也没个头绪,不禁摇了摇头。
  “老九!”胤禩显得沉着些,思索着说道:“档案不能再要了,老十三是个鬼魅精灵,他不肯交出来,本身就是信不过,说不定已经嗅出什么味儿了。”胤禟点点头,说道:“晓得。我留着心哩,我已经吩咐贾平,叫他关照乔姐,十三爷写一片纸,也得看看写的什么?任伯安那边也说一下,阿兰是他手下的,监视得密一些。”胤禩点了点头,抬眼看了看胤禟,“我总觉得任伯安这里要出事,他出事我们不得了,但如今没这个人还不行。你立即叫他出京,避居江夏,他手头抄的百官档,全都转送到对门运河码头万永当铺,严加看管。如今局势风雨不定,要小心小心小心!”他两个这番对话,胤誐如堕五里雾中,胤禵却一清二楚。
  任伯安自康熙二十二年在吏部当笔帖式,就开始弄了一个“百官档”,专一记载文武官员犯的过错,大至朝廷政务处置失当,小至嫖妓行贿关说人情,狱案刑断诸类一一详备。任伯安以一个已革吏员,支使六部各司如役奴隶,就是因为他随口就能毁掉任何人的功名前程!他对胤禩胤禟这一套是不以为然的,觉得是弄险,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锁拿一百四十七员犯官的批文发到雍亲王府,胤禛只扫了一眼,立时气得面白如纸,当下便来与邬思道商议。却见邬思道和胤祥正在枫晚亭下大棋,文觉和尚坐在一边观战,便道:“老十三几时来的?”
  “我来一会了!”胤祥推枰笑道:“——这盘棋和了——来时我正和朱天保说话,我没惊动。怎么就说了这么长时辰?”
  胤禛说道:“朱天保是我推荐到太子跟前的,近墨者黑,如今竟是为虎作伥!照我过去的脾气,立时就撵他出去!你们看看,他们拟的这个名单,是为私呢,还是为公!”
  胤祥接过来略看一眼就递给了邬思道,文觉便凑在一旁看。许久,胤祥方叹道:“朝廷自此多事——邬先生这话半点不假!姜宸英一个老名士,万岁极赏识的,亲点探花,为一两三钱银子他就敢剥他的职!还有陆陇其,除了死了的于成龙、郭琇,哪里找这样的清官,做到知府,守着两间破草房侍奉母亲,为境中逆伦案,他也一笔抹了!要照这样儿,我将来还不得拉到西市上剐了?你们坐着,我找他去,恐怕他现在还不敢不买我的帐!”说着,起身便走。
  “十三爷留步。”邬思道突然仰起脸喊道:“您要去为人贴金,为己种祸么?”
  胤祥一下子站住了脚,半晌才回身道:“怎么讲?”文觉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子爷‘不敢’不买帐和情愿买帐是两回事。听了你的话,他又落了‘虚己纳谏’的名声儿。八爷他们唯恐天下不乱,也更觉得你多事……你算算清楚,有什么好处?”
  “太子也未必就‘不敢’和你翻脸。”邬思道沉着脸说道,“你手里那点子‘把柄’口说无凭,说不定正好治你的罪!必?祥怔怔地点点头,又坐了回来,却见胤禛蹙额叹道:“我如今真羡慕三哥七弟十二弟他们,进不是,退不是,夹在这里好难受……天晓得我们怎么摊了这么个主子?”说着,嗓音已是哽咽。
  邬思道知道,胤禛虽然生性刚毅,一旦真的脱离胤礽卵翼,心情上不能没有空落之感,原因就在于太子在位,八爷党”密布如林,雍亲王是个四边无靠的办事人,信心难立。因笑道:“四爷不要怨天尤人。孟子云‘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心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增益其的不能……’自那日水亭谏讽,多少有识之士贴近了雍和宫?连佟家的隆科多,从不登门的,也来求您的墨宝——您的字是现在才练好的么?八爷请旨销假办事,十四爷整饬兵部这些,就是这一炮轰出来的!”
  “唉……我是……”
  “放心!太子如此行事,第二次废黜指日可待!”文觉和尚说道:“他和皇上的圣明太不般配,皇上复他的位,为的是八爷势力逼人,你若还像以往,让太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那你也配不上皇上的厚望!”
  胤禛猛地抬起头来,仿佛不认识似地盯着文觉和邬思道,半晌才道:“你们说这些话我不愿听,也不敢听!就是太子失德,也自有德高望重的阿哥取而代之,与我什么相干?你们要导我于不义么?”
  “四哥,谁导你不义了?”胤祥说道:“无论邬先生还是文觉,既没劝你谋逆,也没劝你夺嫡!方今天下乱政如麻,万岁是精力不济,太子是能力不济,八哥一群虎视眈眈,野心狼子之心路人皆知,如此局势,你我不该求个自全之道么?非要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光景才去挣扎?”邬思道深悉胤禛心中隐秘,又想伸手又怕烫着,且没了太子撑腰,还不习惯于自立门派,想了想,必须对症下药,因笑道:“天命攸关,四爷有疑虑,这是人之常情。什么叫天命?观星象、打八卦、拆字谜、游戏子平之术我都略懂一点,但唯其懂了,就知道这些把戏观近而不视远、见小而不见大,自古以此成事的谁见过?坏事的倒史不绝书!所以我从来不抖落这些。四爷心里想的什么,不妨说出来,我为你解破一下。”
  胤祥看了看脸色阴沉低头不语的胤禛,说道:“其实四哥还是对张德明相面那事不释于怀。张德明这牛鼻子很给廉亲王灌了些米汤。三哥不再伸手,其实也是因为这档子事。”说着便将当日八贝勒府张德明看相的事备细说了。邬思道静静听了,突然放声大笑,说道:“四爷,你早该告诉我的!这种拆字游戏,我十七岁上头就精通了!张德明那么能耐,怎么就没预料自己的大徒弟游说大阿哥三阿哥,被万岁割了头?”
  “这老道确有点邪门。”胤祥说道:“许多人亲见的,不但在八爷府,就是给别的人相面,也是百无一失!他就能从众人里头认出八哥,还看到白气贯顶!”邬思道笑道:“哦?白气贯顶?荆轲昔日西行辞秦,燕太了丹在易水之滨为其送行,荆轲仰天而歌‘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谑?有白虹贯日,这是史籍记‘白气’的第一笔。既悲且丧,哪有半点好处?按五行之理,白气为西方金气,主刀兵凶危,王上加白绝无吉利可言。我索性说破了,当年燕王朱棣起兵靖难,夜里梦到雪打湿帽子,觉得不吉利,周颠为坚他南下之志,安慰说‘王上加白乃是‘皇’字。张德明欺众人不知典,捏造得拙劣不堪,偏偏连你们这些精明人都蒙了鼓里去!必?祥瞠目看着变得神采奕奕的邬思道,问道:“那——‘美’字呢?拆开难道不是‘八王大’?”
  邬思道应口答道:“阿哥都是金枝玉叶,说个‘大’字有何妨?按美字亦可拆‘八大王’、‘大八王’‘王大八’、‘王八大’、‘大王八’……你听听,这都是些什么好玩艺……”一语未终,众人已是哄堂大笑。胤禛原是一本正经听得入神,也禁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又问:“还有个‘佳’字呢!先生又作何解释?”
  “佳字嘛!”邬思道兴致勃勃说道:“一人执圭乃是宰相奏事,古时相臣入朝,担心紧要政务遗忘,将要目记载于圭片上,当胸秉奏以示诚敬。谁说过执圭的就一定是皇帝?观此字形‘圭’字似‘主’易非主,乃是‘不成人主’之意,张德明妖言媚上,姑妄言之,本可一笑置之的事,八爷就着了迷!”
  一席话滔滔不绝,说得众人心里一片清爽。胤祥听得手舞足蹈,笑道:“可谓要言妙道!坎儿弄瓶酒来,我得浮一大白!嘿,你有这一手,怎么不早露出来——趁着兴头,你给我看看相’坎儿就侍候在窗户旁边,忽闪着迷迷糊糊的眼??得入神,忙答应一声,进里头取出一瓶茅台。给各人倒了一大杯。胤祥“啯”地一口咽了,瞪着邬思道不言声。邬思道笑道:“君王宰相是造命之人,皇子介于君相之间,本不应以相取人,但既是游戏,说说无妨。十三爷宇间英气勃勃,眉剔目朗、心胸开阔,这是十三爷胎中带来,十月初一生日正是鬼曹阴节。正为阴到极处,反而生阳,嘴角隐起断纹,原有杀气,十三爷喜读兵书,正是因此。但十三爷土星柔腻,心中慈和良善,因而好兵知兵不能带兵。命中无有,不可强为。”
  “寿数呢?”
  “九十二善终。”邬思道看着胤祥,面上下停甚短,不是寿考之相,但此刻无论如何不能扫兴,因含糊其词说道:“昼往夜复循环周流,生死事大,其理难明。船行中流,十三爷有一劫,尺水之阔,一跃可过。敬天畏命小心惴惴,可保无虞。”
  胤祥笑道:“富贵我自有之,生钟鸣鼎食帝王之家,长于圣朝熙代之世,有九十二高寿,我很知足的了!——你给四哥也看看嘛!”
  “四爷我看不准。”邬思道呷了一小口酒,脸色泛上红晕,
————

分节阅读 50

  笑道:“其实一来府我就一直在端详,也几次和文觉、性音聊,神化难名,非我所知。但四爷鹰隼雄视、虎步龙骧,上应着天象,气凝内敛胸藏山川。皇上今以仁育天下,四爷以义正之,或者是此中壶奥?”
  他不肯说,其实已经说了,众人都心里明白,即使在这种场合,胤禛也断难认承这种可怕的断评。胤禛听得极专注,见他不肯直说,便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了也无,所谓‘仁育’,是化天下,‘义正’,则是治天下,堂堂正正的事。但你说‘上应天象’,请道其详。”
  “宋末元初有一星相家,名曰‘黄孽师’!”邬思道缓缓说道,“他作过一首谜歌,说的就是四爷。”说罢拖着浓重的喉音曼声咏哦:
  有一真人出雍州,鹡鸰原上使人愁。须知深刻非常法,白虎嗟逢发一周。
  他吟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发出铮铮金石之音,千斤重锤般敲击着在座的人。四百年前的预言家,推演先天神数,论断后世兴替,甚至精微洞见了“雍”真人深沉刻忌的性格,甚至连阿哥们兄弟阋墙的党争都一览无余,发出一声“使人愁”的深长感慨!胤禛先是低头静思,先是心中一片混沌迷惘,继而竟升起一种神圣的责任感。他抬起头,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晶莹闪光,说道:“既说至此,我还有什么说的?我无言可对。哲人之言,闻之令人可畏。”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天命并不钟爱于一人。”邬思道架起拐杖,在地下慢慢踱着,声音像是从一个空洞中传出,多少带着点阴森:“知天命是一回事,顺天命又是一回事,知天命而不能顺天命,天命就要改,阴阳顺逆反复之理不穷古今,道理就在这里。所以我极少谈这些,因为我们都是人,肉身凡胎,只能从人事上尽力,若因为这些诗便以为天命归我,放弃人事,那自古以来就无史可言,靠卜卦决疑行事也就是了。您说是么,四爷?”
  胤禛没言声,只沉重地点点头,转脸问胤祥:“我走这条道很险。十三弟,你若另寻出路,四哥体谅你、不怪你。”胤祥双手捏着椅把手,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不!”
  “那好。存亡与共,生死相依”胤禛语气愈加阴寒,“胤禛文士笔锋、辩士舌锋、勇士剑锋三锋俱全,要小试牛刀!邬先生代我修书给年羹尧,皇上南巡金陵,今年述职他不必先来北京,径往南京见驾,等我的书信再启程来北京!”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第36章

 
第三十五回  谒廷臣年羹尧入觐 破贼穴江夏镇遭焚
 
  在成都提督衙门接到雍亲王的札子,年羹尧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朝廷已有旨意凡百细务由太子处置,如今皇帝又正在南京巡视,为什么特别交待先见皇帝后进北京T倏者,信中又吩咐“可带五百名心腹亲兵”,更让人捉摸不定:觐见皇帝,带这么多的兵做什么?叫兵部知道,十四爷又会怎样想?思量许久,毕竟莫名其妙,胤禛的旨令又毫无商量余地,只好将自己的中军护营全部换了便装,将兵舰改了商船,白日分头沿江东下,夜里号店而居,统由标营参将岳钟麒指挥:既不能违胤禛的令,又不招眼惹朝廷注意。述职觐见例行公事,本来极轻松的一件事,倒累得人仰马翻。待到南京,已是八月下旬,秋鸿南归,潦水转清,沿岸村树渐老,红瘦绿稀。二人在燕子矶下舟登陆,却见戴铎已纪等候在那里,一见面便道:“亮工,辛苦辛苦!一路舟楫劳顿,小弟聊备水酒为你洗尘!——这位是?”
  “哦!你问的是他?”年羹尧转脸看看岳钟麒,笑道:“岳钟麒,字东美,前任四川提督岳公升龙的三公子,原是顺定府同知。我去四川营务不熟,请他过来帮忙,为人最是肝胆仗义的……”戴铎见他带着外人,略觉意外,忙敷衍道:“久仰,是哪个旗下的?”岳钟麒便知这是在盘自己的底,忙道:“我是汉军绿营的,托年军门福,去年收到四爷门下。您是戴先生吧?常听亮工军门说起您,文略智策令人欣羡!”
  听说也是胤禛门下,戴铎略觉放心,笑道:“不敢当——请”说着便带他们到江岸一个茶肆里,因包了店,并无其他客人,酒食菜肴都是戴铎的从人用食盒子挑来的,十分精洁。
  年羹尧几次张口想问戴铎怎么从福州也来南说,是觐见请安,还是也奉有胤禛密札,因见戴铎心存戒备,便笑道:“老戴,东美是四爷见过的,又亲自关照吏部派到我营里帮办事务,我和四爷来往书信都不避他。你有什么事只管说,无妨碍的。”
  戴铎打量了岳钟麒一眼,见岳钟麒虎目燕颔,双目精光闪烁,紫棠脸颊上一道长长的刀疤闪着黯红的光,五短身材上套着箭袖长袍,一身精悍之气,因笑道:“原来如引,这就好!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到南京述职来的,明面上如此,其实四爷还有密谕!”
  听到本主有密谕,年岳二人便忙起身。戴铎左在看看,说道:“坐着听吧。四爷命我转告二位,进京走旱路,到江夏镇,拿住任伯安解送北京!”年羹尧笑道:“就这么点事,值得叫我暗自带兵?四爷也太多虑了,下个札子给安徽巡抚,他敢不照办”这准定是十三爷的主意,小题大作!”
  安徽巡抚要能办,怎么会调你?”戴铎斟着酒冷冷说道,“札子不到安庆,说不定任伯安就远走高飞了!”说着便将江夏镇的情形备细讲述给二人。年羹尧至此才掂出分量,正要说话,岳钟麒笑道:“戴先生,四爷给这差使不难办。不过我们不是钦差,又是四川营务上的,隔着省带兵围剿一个镇子,地方官会怎么想,安徽巡抚干预又怎么办?这不是小事!”
  年羹尧腮旁肌肉抽搐了两下,眼中闪出杀气,转瞬间又笑道:“铎兄,四爷的信呢?请出来我看看”“四爷信尾有话。‘阅后即焚’,烧了。”戴铎知道他是要凭据,笑道,“不过四爷给你了一张刑部关防,你看看。”因哈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递过去。年羹尧展读时,上头写着:
  兹奉皇十三子怡贝勒胤羘钧令:近悉逆犯任伯安窝藏安徽江夏。闻知四川提督年羹尧即将由南京进京述职,着令该提督顺途捕拿,妥解京师交有司严勘。密勿!
  后头没缀日期,显在是留着让年羹尧自己填写,年羹尧嘴角闪过一丝笑容,说道:“相得周到!妙在‘顺途’二字!”
  “这事宜速不宜缓”岳钟麒侧着身子也看了刑部密谕,说道:“咱们让下头兵士分拨先去。我们见过万岁立即快马追上,万无一失”年羹尧将纸折起塞进袖子里,一手按杯,沉吟道:“兵士们不在金陵过夜,今晚就走。日夜兼程,把守住江夏各处要道,不要打草惊蛇,防着姓任的逃跑!你传我的令,不要怕辛苦,把网封严,都装成行商贩夫,里紧外松地赶路。”
  他拉长了脸,叼声笑道:“都是跟我多的的人了,办差也不是头一遭,也知道我的规矩,走错一步,我就要行军法!”
  戴铎和年羹尧相交十余年,素来觉得年羹尧尽自骨子里有傲气,也还算随和,从未见过他如此狰狞狠毒的脸色,愣了一下,笑道:“这想得很周密了。今晚我就修书给四爷,我的差使办完了。”当下三人又闲聊了几句,便分手各自到驿站安置。年羹尧和岳钟麒一刻不停忙到午时过,才把五百名军士分派停当。又拜会了两江总督衙门。请总督傅英代奏请见皇上,自回驿馆听候旨意。原以为今天是没指望的了。两个人便到桃叶渡兜了一圈。回到驿馆,却见年羹尧的长随桑成鼎正急得热锅蚂蚁般点派众人。年羹尧便问:“什么事?你张忙什么?”
  “好我的爷”桑成鼎拍手打膝道:“你们前脚出去,后脚内廷来人,叫你们去鸡鸣寺候见呢!老城隍庙莫愁湖都找遍了……”年羹尧一点不敢耽搁,急忙换了蟒袍、仙鹤补服,命岳钟麒也穿戴齐整。他在南京曾当差几年,也不问路,打马飞奔玄武湖南的鸡鸣寺而来。但康熙并没有接见他们。康熙皇帝三天前就去了瓜州渡,留在南京的张廷玉住在鸡鸣寺,是张廷玉派人传呼他们来的。
  “巴州康定这些地方汉夷杂处,最难治理。”张廷玉叫年羹尧谈了四川驻军情形,沉思着说道:“有些地方朝廷不设官吏,是皇上用心周详之处。不要动不动就用兵弹压,最要紧的是羁縻,但得平安就是好。这话皇上已经说了几次,你们说的土司归流,设官治理,牵涉到国家大政,等万岁回来我再代奏,朝会定夺之后才能施行。年老兄前岁平苗,杀人三千,至今善后难做,不可不慎呐……”
  年羹尧和岳钟麒面前各放一碗茶,各张廷玉数落自己,真想端茶辞行。但张廷玉毕竟是皇帝第一幸臣,位高权重,等闲阿哥也得让他三分,只好耐着性子坐听。好容易听着话快完了,年羹尧身子一欠正要说话,张廷玉却问道:“听说你们从大营里带了几百名军士同来南京,这事可是有的?干什么?”
  岳钟麒万万没有想到,做得极机密的事,刚刚在南京落脚便传到了机枢大臣耳中,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回张中堂话!”年羹尧微一欠身,气度从容地说道:“确有此事。这些兵都是从巴州移防,刚刚调回成都的,原籍有山东的、安徽的、江浙的。卑职这次来宁,给万岁带了些土物,路上要押运,还有四爷的东西也不少。趁便儿挑了五百人,来南京立即遣散,让他们回家探探亲——中堂要不信,可派人到我下处去看,只余了四十多名长随,其余假满了自然还要回成都去。卑职是懂规矩的人,焉敢造次带兵觐见?”岳钟麒忙道:“中堂明鉴,我们在外头带兵实在是难,宽纵了不成,太严了也不是。江浙富庶之地,不为发财,谁肯当兵?打仗攒下几个,不叫他们趁船送回来,往后招兵更难。说句瞒上不瞒下的话,要不是前头和苗疆土司打了几仗,拔了几个寨子,兵士们腰里有钱,叫他们回来也不回来”张廷玉笑道??“这些事我也略知一二,我朝名将图海周培公昔年征尼布尔王子,没有军饷,军令便不禁抢劫民财,索额图在福建也是如此。你们不要多心,我只是随便问问。要造反,带五百喽罗来这石头城能济什么事?”说罢端起茶呷了一口。张廷玉的管家高声唱道:“端茶送客了!”
  两个人便忙起身,年羹尧笑道:“衡臣大人,知道你崖岸高峻,没敢给你带什么东西,只有几匹蜀锦,两盒子湘妃竹扇,几篓橘子……听四爷府高福儿说太夫人病晕,顺便带了几斤上好天麻——都是些不值钱的,请中堂赏收。是送到这里,还是带到北京府上?”
  “天麻送我这里,照价付钱。”张廷玉忙道:“其余东西一概不要送,君子爱人以德,我从不接人家的礼。处在我这样的位置,开了例就收拾不了。亮工你得成全我做个贤相,是不是?”说罢起身送他们二人出了禅堂,立在滴水檐下又道,“万岁不见你们了,再会吧!有什么事用通封书简寄上书房,我自然要料理,不要给我私邸写信。”一摆手便进了屋里。
  岳钟麒还是第一次见张廷玉,这种作派闻所未闻,一边走一边笑道:“自入宦海,头一遭见清官,几斤天麻还要付钱!我不信他就指着一百八十两年俸过日子!”
  “张廷玉确是清廉,收天麻已是很大面子了。”年羹尧也不胜感慨!熙朝宰相大都没下场,此人荣宠不衰,确有过人之处!”
  任伯安躲进江夏刘八女的寨子已有两个多月。他本来就有虚症,闷在庄子里不出门,越发养得发面馒头似的又白又胖,稍一行动就出汗。他离京出走,原是满不情愿的。就心里话说,当然他也怕那个“四爷”,但更怕的是自己的“八爷”,他掌握胤禩胤禟的机密太多了,害怕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被主子杀了灭口。昨日胤禟又送来信,密嘱他“深藏勿露,有事多请示十四爷”,他才放下心来,自己虽处危疑之中,其实安如泰山!思量许久,命贴身小厮请过亲家刘八女来商议事情。刘八女也是个胖子,只牛高马大的看去很是健壮,穿一身熟罗夹衫慢步进来,笑道:“老任,今儿瞧着你气色好。有什么喜事?其实在我这庄子上压根就不会出事,你就吓得避猫鼠似的!”
  “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任伯安抱着一只呼呼念经的大狸猫,迟重地挪动一下身躯道:“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你总说把柳营那一哨绿营兵请进庄,要他们给我保镖。其实我最怕的就是他们,引狼入室,无论八爷九爷,一个手条子就要了我的小命儿”刘八女吓了一跳,一拍大腿道:“我的娘,有这种事?八爷佛爷似的,慈眉善目,会和你过不去?”任伯安不屑置辩地一笑,说道:“狡兔三窟,我也不是省油灯!这个道理我今儿才悟出来,别看八爷九爷十四爷是一伙的,合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其实他们也使心眼儿!我这才明白,我离京走时十四爷暗中握了握我的手,又说‘仔细着’,回想起来其味无穷!”
  这番不疾不徐的话刘八女却听不懂,因问道:“十四爷有什么使你处?要钱?”任伯安喷地一笑,说道:“十四爷还少了钱用?别扯你娘的臊!柳营的绿营兵原来不是驻在镇北么?今儿就叫他们进庄来驻扎,月钱再加三成。他那个管带叫沅必大的,就住到我这西厢,只送二百两银子给他!
————

分节阅读 51

”正说着,便见一个千总戴着起花金顶顶戴,由十几个兵士簇拥着进来,刘八女笑着迎到门口,说道:“老沅,正说你呢你就来了!任爷说请你那一百多号人进镇子里住呢!”
  “给任爷请安了!”沅必大就地打个千儿,起身来,满脸谀笑说道:“八月天儿,渐渐凉上来了,兄弟们住在庄外过冬,得支点柴炭钱,我就是来说这事的。如今既进镇子,那就省事多了。”任后安坐直了身子,揉了揉发淤的眼泡儿,脸上一丝笑容也没,说道:“进镇子我也不克扣你的柴炭钱。这都是再小不过的意思。你支了饷,奉着官差,我这里还给着双份子,这差使哪找去?前儿我出庄转悠了一趟,巡哨的东游西逛,磨坊油坊里看庄丁做营生,还有的抹纸牌聚赌……我虽宽容,这也忒不像样子了。进了庄要还是这模样,我一个手条子递到淮安道,撤差不说,你还得吃不了兜着走!”
  沅必大听一句答应一声,赔笑道:“大爷有什么不明白的,如今军纪败坏,哪里都一样,卑职这一哨还算好的呢!天地良心,任爷这么体恤弟兄们,我们不能连个好歹也不知道!我们百十个兄弟要护不了您老和这个庄子,别说八爷饶不了我们,就是老天爷也容不得!我这就回去整治这群王八蛋”说罢打千儿出去。刘八女笑道:“爷不必老闷在屋里。人得见风见日头才不生病,咱们出去走走吧?到底你有煞气,这些兵八爷我说了几回,沅必大都不当回事,你金口一开,狗颠尾巴似的就去收拾那群污糟猫去了。”
  “他算什么?”任伯安起身伸欠着道:“两江总督见我也得青眼相加!淮安道台的小舅子奸杀妇女,不是我在刑部说话,只流配三千里?”说罢两个人一前一后出来,一街两行的长随庄丁见这两个主子出来,都放下手中活计退到墙根,垂手侍立。
  此时已是酉初时分,才交仲秋的节气,天时尚长,一天莲花云静静的一动不动,树影婆娑中一轮浑圆的太阳沉沉西下,显得恬淡安谧,谁也想不到这样的夜晚会有什么凶险。两个人迤逦来到西北角——就是胤禛胤祥路过的湖广会馆院落,已改成了刘八女家戏班子住地——便闻梨香院内调筝弄弦,隐隐还有人在对口白。走近了听时一个丑儿说道:
  “春香姐姐,你方才奶孩子我瞧见了!”
  “你瞧见什么了?”彩旦问道。
  “说不得,我就弄不明白,你那两只奶子怎的就恁么样白?发面馍馍似的?”
  “死鬼!整日捂着不见日头,还不就白了?”
  “嗯?我不信”丑儿打诨道:“我这下头蛋皮也整日捂着,怎的就黑得驴粪蛋儿似的?”
  “回去问你妈!你妈知道!”
  刘八女想到自己方才说任伯安“捂着”的话,不禁失声大笑,任伯安也是“扑哧”一声。便听梨香院的头儿叫道:“老王头,你死了!不见八爷和大爷都在门口?”一头说,连忙过来,又开门又让座,一迭连声吩咐着掌灯,快着点拿戏单子,请两位老爷点戏”霎时,一院子人都忙得走马灯似的。“点一出《拜月亭》吧!”任伯安转了一遭,身上清爽了不少,接过戏班头捧上的折扇,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戏名,便自点了,笑道:“反正八月十五也快到了。”因将扇子递给刘八女,刘八女哪里肯点?于是便命开戏。
  两个人因未用晚饭,叫了些点心,一边说闲话听戏,一边随便用些。唱到第三折尾,已是二更初,那旦角瑞兰甩着水袖唱道:
  他把世间毒害收拾彻,我将天下忧愁结揽绝。没盘缠,在店舍,有谁人,厮指贴?那消疏,那凄切,生分离,厮抛撇。从相别,恁时节,音信无,信息绝!我这些时眼跳腮红耳轮热,眠梦交杂不宁贴,您哥哥暑湿风寒纵轻些,多被那烦恼忧愁上送了也!
  刘八女听得兴头,一阵风过来吹得身上有些寒意,回身正要命人取衣掌,乍见两个蒙面汉子站在灯柱影下,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半夜见鬼似的惊呼道:“你……你……你们要做什么?”“做什么还要问?你好不晓事!”年羹尧阴森森说着,眼见那班头要溜,顺手擒到身边,若无其事地抽出腰刀,向项间轻轻一抹,颈中鲜血激箭般溅得瑞兰一头一脸,那旦角一声不哼便吓昏过去,年羹尧顺手一掇,戏班头“扑通”一声便倒了下去,略挣扎了两下便伸了腿。旁边的岳钟麒将手一摆,十几个彪形大汉闪进来,堵住了前后门。
  年羹尧格格一笑,轻松地在靴底上搪了刀上粘乎乎的血,问道:“谁是刘八女?”
  没有人回话,所有的人都已吓得面如死灰,庙中泥胎似的一动不动。岳中麒提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倭刀,顺手将扮蒋世隆的小生提过来,劈胸捉安,从丹田里哼出一个字:“嗯?”
  那戏子惊怔地看了看刘八女,未及说话,年羹尧已经过来,笑道:“八爷,借点粮吧?”
  “好……好说……”刘八女颤声说道:“大王爷爷别别,说个数儿,叫他们去取”年羹尧摇头道:“未免太不给面子了,你家银子比皇上还多呢!不要勒啃,劳动你带我们到库里去!还有你,愣着干什么?站起来!你是做什么的?”
  任伯安久经沧海,例还没得住气,缓缓起身笑道:“兄弟,杀人不过头落地,何必这么凶呢?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江湖上有名,铁头猢狲任伯安,黑道明道世路上走,山不转??转,水不转路转,人生何处不相逢?”
  “好,痛快”年羹尧大笑道:“你大约是这刘八女的朋友??仗义点儿,到东边库房里去!”任伯安脸色一转,笑道:“恐怕不稳便。一路上尽是巡街的,折腾大发了都没好处。不如就在这里,叫几个庄丁过去抬银子。八女,把我瓷器庄上三万银子送大王盘缠,回头你补我一半,如何?”岳钟麒冷笑道:“天下就你精明!三万银子一千八百多斤,我们扛还是抬?”
  任伯安紧张地思索着,一千八百斤东西不好带,可见这是一股子小匪,这里后门出去两箭之地就是沅必大他们驻兵之地。稳住他们,一送出门就喊叫,他们就是土行孙也走不脱!因双手一摊,故作无可奈何地对刘八女道:“那我就没办法了,八兄能拆兑点黄金么?”
  “有有!”刘八女会意,忙连声答应,吩咐站在门口瑟缩的长随:“快去!叫管家把金库清清底,全拿来……只怕也有一千多两赤足条子,够爷们支用些日子了。小人孝敬这点意思,一是求个平安,二是交个朋友。说句难听话,黑道上有个闪失,不定还用着小人呢!”
  那长随尚未动身,便听外头一阵鼓噪,满庄吆天呼地“拿贼!有强盗了!”庄东庄南铜锣筛得一片山响,夹着急促的脚步声,点燃的火把噼啪作响,有的嚷:“任爷八爷被劫在梨香院!”有的叫:“快传信给沅管带,带人去救!”刹那间,便觉四面八方的人围了过来。到处人喊马嘶、鸡飞狗跳,还夹着女人的尖嚎,乱得开锅稀粥一般。“是时候了,人聚得差不离了。”年羹尧朝岳钟麒扬了扬下颏,“招呼咱们的人!”
  岳钟麒从箭筒里抽出三枝起火,晃着火折子燃了捻儿,三枝起火“日日日”直冲夜空,在空中连爆三响,放出璀璨的火花,伏在庄外的五百名亲兵都是训练有素的夜战老手,悄没声摸进镇子,直逼梨香院。恰正这时,沅必大带着一百多号淮安营兵从北面蜂拥而入。顷刻间将梨香院围了个密不透风。
  “谁他娘活得不耐烦了?”沅必大长袍快靴,提刀揎臂,带着五六十个人站进院子。见十几个蒙着黑帕子的人拿定了任刘二人,心存投鼠之忌,也不敢就动手,只在火把下恶狠狠笑道:“就凭你这几个毛贼,就敢进江夏行劫?识相的放开二位爷,我放一条道儿你们走!不然,哼”任伯安急得满头大汗,被两上亲兵夹着动不得,厉声道:“必大!不要动粗!送盘缠请大王们平安走路!”
  年羹尧突然仰天大笑,一把摘去了蒙头黑帕,说道:“不料这镇里还驻着官兵,早知如此,省了多少事”说着便向沅必大招呼,“你过来,我有话说!”沅必大一脸狐疑惶惑,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是四川提督年羹尧军门!”岳钟麒将头套一把抓了丢去,说道:“奉刑部密谕,前来捉拿钦案要犯任伯安。你的兵自然也得听年军门调遣!还不过来请安?”被夹得牢牢的任伯安电击般浑身一颤,大喝一声:“沅必大!不要上当!”
  年羹尧嘿嘿冷笑,逼近任伯安道:“上当?上什么当?”从袖子里抽出刑部文书一晃,让任伯安扫了一眼,又踱至沅必大身边亮给他看,“明白?十三爷的手谕!”沅必大惊觉地后退一步,突然想到任伯安是十三阿哥的政敌,八阿哥的红人,一时委决不下,因笑道:“十三爷的手谕不假,刑部的关防也不假。只是于例不合,怎么不见本省阜司衙门的牌票?再说,年军门是四川差使,怎么办到安徽来了?没说的,先请几位和任爷刘爷都留在标下营里,请示上峰之后再作道理”年??尧笑道:“要是不依着你呢?”沅必大干笑一声,说道:“恐怕军门得依卑职一回,卑职职责在身,您老明鉴”
  正说话间,外边又是一阵大乱,鬼哭狼嚎价乱嚷:“杀人啦”有的喝问:“你们是哪里的兵?”有的怪叫:“老天爷!怎么回事?自己打起来了!便听噼哩啪啦刀器格斗之声,几十人满身是血的亲兵夺门而入,簇拥在年羹尧身边,院里院外刀光剑影,一片杀气腾腾!
  “下了这杀才的兵器”年羹尧朝沅必大努努嘴,又命道:“把任伯安刘八女带出去,还有戏班子这些女孩子都是见证,解送北京——其余庄丁兵士都赶进院子里!”
  这些亲兵动作十分麻利,下兵器的下兵器,赶人的赶人。一个营兵稍挣扎了一下,被年羹尧的亲兵斜劈一刀,从肩头一直劈到胯下倒在地下,翻开的红肉兀自突突乱跳!
  年羹尧舒了一口气,徐步出来,火把影下,他神态安详得像刚刚睡醒的孩子。他伸欠了一下胳膊,冷冷吩咐道:“把这里门封上,四周围定,满庄搜索一下,无论男女老幼,见一个宰一个,不许走出去一人!”
  “这院子里的人怎么办?”岳钟麒知道,对面这个魔王又要屠庄取财,但这里是中原内地,不同边远汉夷杂处之地,惹出大乱子不好遮掩,因道:“里头四五百人呐!”年羹尧阴笑了一下,说道:“他们聚众谋反,抗拒朝廷,王法无情,容不得!——饶!走出一个杀一个,烧得干干净净!”
  殷红的火燃起来了,大院里一片惨号,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灰烟迷漫中一阵阵烧焦皮肉的煳臭味浓烈得呛人,连一生害人戕命的任伯安也唬得目瞪口呆,筋软骨酥。年羹尧浑身沐浴在血红的火光里,铁铸似的一动不动,看了一眼神情痴呆的岳钟麒,说道:“十二个女孩子,一人六个。银子细软全部运回军中支用。”
  “太……太残了!”
  “嗯?”年羹尧笑道:“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欢?走,瞧瞧任伯安去。四爷的信里不是要我们问问,那个狗才私设的档案藏在哪里?”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第37章

 
第三十六回  行诈谋胤禛稳阵脚 遵密令福儿访当铺
 
  江夏镇一夜之间化为灰烬,隔了一日,密函便用快马送进了雍和宫。胤禛胤祥和邬思道文觉性音密商一夜,觉得这事万难瞒过胤禩耳目,当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八阿哥。不然,一旦将密建的私档付之一炬,连半点把柄也抓不住了。因此,小鼾了两个时辰,胤禛如常洗漱了,便到毓庆宫见太子,下来出宫,已是近午,径从东华门出去,亲自来见胤禩。
  “四哥稀客!”胤禩见他,知道夜猫进宅,无事不来,笑容满面迎进书房,让座敬茶,说道:“刚从太子爷处下来?有什么消息?”
  胤禛接过茶,呷了一口,说道:“刚下来。心里闷,要到通州周围散散,路过你这里——昨个何柱儿到我府借书给你,听说你心口疼的毛病儿犯了?”说着,觑着眼看了看胤禩,又道:“他说的吓人,瞧你气色倒像不相干的。老十三前些日子送我一包枣花黄芹茶,最养胃安脾的,我用不着这样的药茶,明儿给你送过来。”胤禩微笑着,一边听一边猜想胤禛的来意,一欠身说道:“叫四哥劳神惦记着了。我这病没什么要紧。但你知道,我处境难,不想见人,只可装个幌子避门谢客罢了。”
  “我知道。”胤禛点了点头!如今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的差使也越来越不好侍候了,过罢年,我也得学你,闭门读书。笑话——雍亲王就那么好欺的?”
  “唔?”胤禩眉梢一挑,“四哥满得意嘛!”
  胤禛叹了一口气,说道:“丰升运这个人你知道不?就是前年引见的那个浙江藩司,去年升任河道总督的那个”胤禩摇头道:“这人我听说过,原来是大哥的人,和三哥也有过从,我没见过面。怎么,又要打他‘八爷党’么?”胤禛哂道:“哪里!结结实实保过太子一本!这狗才在骆马湖捉拿方苞,被万岁爷撞上,触了大霉头,又查出他冒支河工银子几十万两,种种情弊,把万岁气了个死,要不是张廷玉拦着、当时就正法了。不知我们这糊涂爷什么缘故,或听了谁的话,引出张释之处置冲犯
————

分节阅读 52

汉文帝御驾一案,只流配三千里。真把我气得无话可说!”
  “哦”胤禩双手捂着杯子,沉吟道:“冲犯圣驾是没有死罪的,万岁要杀他是因为他贪污卑鄙。怎么可以避重就径了?
  太子爷是糊涂了。”胤禛冷冷说道:“这话明白,但说他‘糊涂’则未必。按我的想头,我原似一百多贪贿官员,里头也没个封疆大吏,总觉得不足以震世惊心似的。万岁替我们拿了一个,题中之意不言自明。但太子爷偏偏要轻重倒置,名单弄得颠三倒四,意思还要我和老十三顶名儿办,我一声不吭就退了出来。丰升运,不论他是谁的人,我非杀他不可!”
  胤禩这才明白,是为杀丰某,来府里当面和自己说话来了,因笑道:“姓丰的不是我的门人,毫不干疼痒。其实就是我的门人,在外头胡作非为,我也从不袒护。四哥往后遇有这样的,尽自严严地办他几个,也是成全兄弟的名声儿。”
  胤禛听着,似乎情绪好了些,摇头笑道:“真是叫人没法子……我有时真想一刀剃去这万根烦恼丝,落个六根清净心地安然”胤禩也是一笑,说道:“四哥信佛,才有这个想头。自家兄弟说说罢了,真要学梁武帝舍身投佛?哦——那个方苞如今怎样?那年他出事,我们还保他来着,怎么又遇上了万岁?”胤禛起身漫步踱着,随意观玩着壁上的字画,良久才道:“这事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方苞骂了丰升运,刚好万岁微服在场,听见了,姓丰的要拿人,才惹出的事。方苞如今已经进上书房侍候,他来京你问问他本人自然就知道了。”
  “是么?”胤禩惊讶得几乎站起身来!怎么没见诏谕,邸报上也没说呀!”胤禛无所谓地说道:“我是见张廷玉写给太子爷的禀札里写的。方苞不封官,白衣入相。自中唐以来恐怕就这么一个吧?这是异数”胤禩沉吟着说道:“确乎如此。就是李泌布衣拜相,也还是封了官的,万岁真能思人之未思,行人之未行”因见胤禛像是要辞行的模样站在门口沉思,又笑道:“四哥不要走了,即刻就撞午时钟。也是巧,庄子上进了十几对熊掌,我发好了一对。一个人不叫,我们对酌几杯,熊掌与鱼兼而得之,就是我们钟鸣鼎食的帝胄也是难得的。”
  胤禛又兜了一圈,笑道:“我的饭已经预备好了,我比不了老十老十三他们,消受不了劳腥。这个月斋戒,我更不吃肉。年羹尧给我信,说孝敬我几斤狸唇,我没好话,回信说:你这个孝敬不如没有!他隔了我就到南京去见万岁,这不是做奴才的规矩!在江夏又说奉了毓庆宫的札子,剿了一个叫刘什么女的庄子,连你的门人叫任荤伯安的也一刀杀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种撒野的奴才,真叫人没法子!”
  “任伯安死了?”胤禩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苍白,突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但刘八女在江夏为他屯着七十余万两白银,都落到这个年羹尧手里,他也不能无动于衷,想着,已是有点乱了方寸。胤禛心里暗笑,却似全然不理会,又道:“太子说姓任的死了。奉差办差,我不生他的气,杀阿哥的门人,连本主都不禀一声,又是皇帝又是太子,自己就弄起来,这到底怀的什么心思?我正在想,要不要出他的籍,他原本就是汉人,还叫他安生做汉人,反正在籍也是个没王法的混蛋!”说罢抬脚便走。
  胤禩陪送着他,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来个及理清乱成一团的头绪,踱着步子安慰胤禛:“四哥是这些天心绪不好,才这么想。叫我看这都算不了什么。任伯安这人素来不是守规矩的人,我早出脱了他,我更没什么了。就是年某,你也犯不着生气,不值当的,等来京你当面问问他,教训几句也就是了。汉人热衷功名,没几个好东西,心里有数也就是了……”一路直送胤禛出了仪门方才住脚,大声说:“四哥再来!”
  回头又吩咐门上侍候的家人:“去叫十爷,还有揆叙、王鸿绪和阿灵阿,这会子就来!”
  狗儿和坎儿从胤祥那儿接了差使,两个小鬼头当晚商量了一下,大早又去了一趟鬼市,不知买了些什么物事,匆匆赶回了雍和宫,找高福儿要帮手。因为都是一个差使,高福儿二话没说,把二门里的十几个干练家仆拨归两人指挥,还追出来叮咛一句:“仔细着点,我随后就去!”
  “是了”狗儿答应一声,和坎儿一路出来,笑着小声道:“瞅他那熊样子,还教训我!笨王八,上回骑那匹菊花青出去,头上摔的那个大包至今还乌青着呢!笨捕睦锏木髟对诠?儿之上,因长了两岁,阅事渐多,虽仍一脸迷糊相,城府却渐渐深了。他和狗儿虽同在书房,狗儿的心思用在调鹰弄狗上,他已经识了不少字,《三字经》都讲得下来了。听狗儿说高福儿,坎儿只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菊花青叫你驯反了,叫进是退,叫退是进,叫停是跑,是么?万一四爷骑了,你可怎么得了?咱们一年一年大了,也得想想正经事了,像戴铎都能弄个顶子戴戴,咱们怎么就不能?”狗儿一拍后脑勺,笑道:“枉自比你大半岁!我这玩心难收,不知怎的,四爷一逼我读书就犯瞌睡——”正说着,拐弯出月洞门,恰和一个端盘子丫头撞个满怀,一脚踩了那丫头的脚,疼得蹲下身直叫“哎哟”。坎儿一笑,说道:“这不是翠儿妹妹么?两年不见,我都不敢认了!”
  狗儿也是一笑,仔细打量翠儿:月白夹衫,套着葱黄坎肩,因放了脚,半大不大一双弓鞋掩在衫下,黑鸦鸦的鬓角,衬着鹅蛋脸、笼烟眉,笑靥生晕神采照人,真似一株亭亭玉立的水蒜儿。狗儿不知怎的心里一动,竟自红了脸,呆笑了一下道:“翠儿妹妹出落得——大人一样了。虽说都在这院里,侯门似海,连面也见不着,在别处遇见,不定就碰肩过去了呢”翠儿被他瞧得不好意思的,看了坎儿一眼道:“那是,除了侍候福晋喝参汤吃奶子,不出二门一步——”正说着,一个大丫头一闪脸喊道:“翠儿——福晋叫你呢”“哎!来了”翠儿忙答应一声端着盘子径自去了。
  两个人不再说话,走得风快出了老齐化门,便见朝阳门运河码头的万永号当铺。这当铺门面不大,三间临街板樯和八王府的照壁遥对,只一箭之隔,这边一声招呼那边便听得见。当铺后的院落却是很大,足有几十间房,后边紧靠运河,过了当期的东西从后门下船运往南方销卖,确是十分便当。坎儿见雍亲王府的十几个家丁扮作闲汉在照壁西一个茶棚下吃茶说话,知道已经预备停当,向狗儿点了点头便进了当铺,扑着高高的柜台大声问道:“我有一块银饼,当不当?想换点铜钱”连说了两遍,上头朝奉才伸出脑袋,说道:“拿来看看!”
  “就是这块。”坎儿一脸憨相,皱着眉将银饼子举了上去,“我主子病着,等着抓药使钱,你快着点!”
  那朝奉接过银饼,十分内行地反复细看,饼面一根到心起着白突平,蜂窝细白,边上带着银霜,地地道道的一块台州足纹,便道:“九八成,当六贯!”
  “足纹!”
  “我知道是足纹,这是规矩。”朝奉冷冷道:“通天下都是这样。当不当?”
  坎儿咽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主子不是穷人,就住在双牌楼,预备着应试,家里的银子没有接济来,你多当几个……”
  “当不当?”朝奉不耐烦地问道,手里拿着银饼子,大有一答话就扔下来的意思。坎儿苦丧着脸未及说话,狗儿风风火火进来,说道:“当铺找遍了,你在这里!八少爷家里寄来银子,不当了,那块足纹还得给少奶奶打首饰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元宝,冲朝奉道:“这是两个济宁元宝,少奶奶信里说共八十两,少爷说这么大,不好使,你给称一称,换成银角子,给你五分银子,成么?”
  那朝奉不假思索,将银饼子丢还坎儿,接过狗儿手里的元宝,略看了看放在戥子上,一戥,居然是八十八两,按着心头欢喜,说道:“五分银子便宜了你们,可怜见的出门在外的人,我就给你们换了吧。唉……五分银子怕还不够夹剪掉碴儿呢”说着便又兑了八十两银角子递给狗儿,狗儿和坎儿说笑着去了。当铺朝奉正高兴,旁边一个老头子说道:“相公,那元宝你看成色了没?这两个猢狲一个叫鬼不缠,一个叫缠死鬼,出西直门没人不知道的。方才我还见他两个在茶棚那边鬼头鬼脑地叽咕,别耍骗了你吧?”那朝奉吃了一惊,赶忙取过元宝细看,嫩嫩的涌头闪着青色的银芒,边上带青,十分像济宁元宝成色,但釉面却无青气。心知上当,忙到夹剪凳上夹好了,老练地一坐,“咯嘣”一声断开来,一切真相大白,里边裹着铅胎!朝奉脸色立时变得惨白,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又问那老头子:“你在哪里??他们说话?”
  “就那边!”老人指着西边茶棚,眯着眼道:“他们没走!这……这真太胆大了!”
  朝奉腾地跳下柜台,隔门望去,果见狗儿坎儿和一群人指手划脚又说又笑,顿时大怒,冲里边喊道:“李再鑫,你出来招呼门面。告诉柳掌柜的,我着了人道儿了,贼就在外头!叫几个伙计跟我来!”老人忙道:“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千万别说!唉……老没正经的嘴贱”“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忙不迭溜了。那朝奉带着两三个伙计,饿狼般扑出来,直趋茶棚!
  “日你姥姥小王八蛋!”朝奉劈胸一把提起正在眉飞色舞说话的狗儿,一搡一个仰八叉!也没打听打听门面,就敢在这日弄人!银子呢?”狗儿打个滚爬起身来,叉腰大骂:“操你八辈祖宗!凭什么打人?”说着一头扑过来,两个人厮打在一起。顿时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大圈瞧热闹的。
  坎儿朝扮作八少爷的书房小厮墨香使了个眼色,墨香咳了一声,摇着扇子道:“松手松手!这成什么体统?有话慢慢说,是怎么了?”朝奉一手捉定狗儿,瞪着眼问道:“你是谁?裤裆里的?管你妈的闲事”坎儿便道:“你嘴里干净点,这是我们八少爷!”
  “八少爷?八老爷、王八爷也稀松”朝奉暴跳着嚷道,将方才两个人糊弄自己的情形对着满街众人说了,又掏出夹断了的元宝叫众人看:“你们看,你们看!两个一共八十两,叫他们拐去了!这是皇城脚下,天子辇前,就敢弄这个鬼!送你们到顺天府,夹棍夹死你们!”
  墨香要过两个元宝,在手里掂掂,说道:“我家江南名宦,哪有这样的事?况且这银子也不像内人给的那两个,你们众人看看,我像个有病的穷举子?——茶博士,你有戥子没有?
  戥戥看,分量像是也不对……”“有有!”茶博士一迭连声答应着取出戥子,当着众人一称,顿时沉下脸来,看了看两造人,没一个自己惹得起的,嗫嚅了一下竟没敢说话。帝边围观的一个闲汉却瞧得清爽,双脚一跳大嚷道:“八十八两!这狗娘养的朝奉不是好玩艺!”
  “打!”
  狗儿大喊一声,王府家丁加上路人足有几十号,围着三个朝奉伙计没头没脸便是一顿臭揍,打得三个人满地乱滚,杀猪价大叫:“柳掌柜的——快来呀!这是一群念秧的贼!”坎儿在旁留心看,果见当铺门中一拥而出,大约四五十个人,没数仔细,却又纷纷退了回去,接着便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开气酱色袍子,外套一件套扣背心,眼上架一副水晶墨镜,腰间槟榔荷包一晃一晃地出来,回头说了声:“都不许出来”说着便踱过来问道:“怎么回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天子脚下,没有讲理的地方么?”正说着,高福儿骑一匹高头大马,带着十几个家丁过来,因见围着一大片人看热闹,扬鞭一指说道:“过去看看”众人见他如此势派,忙都闪开了??高福儿一闪眼,看见墨香、坎儿和狗儿正给自己递眼色,腾地跳下马来,劈脸就给了狗儿一嘴巴!
  “好啊!原来又是你三个!西直门外踏遍,没找到你们的鬼影子,原来骗到东城八爷门口了!这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原来井也有掉到桶里的时候”高福儿恶狠骂着,将手一摆,“拿下,交四爷处置!”柳掌柜的正愁没人帮腔,见高福儿手下的人三下五去二,不由分说把墨香等人架了起来,心里一阵轻松,打了个揖问道:“敢问贵姓,台甫?是四爷府里恭喜的么?”高福儿点点头,吊着脸道“我是四爷的管家高福儿,上回从这几个小畜生手里买了二十多斤假人参,这是有名头的‘京西三太岁’,没一个好玩艺儿!你是什么人?”
  “哦,小的柳仁增,是这间万永当铺的掌柜,东家不在,守个门面,不防就被这三个小贼诓了。”柳仁增赔笑说道,“也是我这朝奉不争气,图他八两银子……”因将方才的事说了个大概。那朝奉浑身稀烂,头脸乌青,也在一边夹七夹八地哭诉:“……不是高爷,小人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高福儿听了一笑,说道:“柳掌柜的,可巧儿今儿我寻你有事,真是有缘呐”说着,拍了拍柳掌柜的肩头,回头吩付家丁:“你们这儿等着,回去有赏——走,店里说去!”
  “那……好,请!”饶是柳仁增谨慎,也被高福儿一套接一套的连环扣儿弄得五神迷乱,略一迟疑,将手一让,恭恭敬敬带着高福儿进了当铺后院。高福儿一边剔着牙缝慢慢走,留神看时,几十间房子有的紧锁着,还有十八个师爷打扮的人拿着帐本
————

分节阅读 53

子之类的东西在一个大客厅里对帐。并无异样,便笑道:“没想到你们面不大,里头这么气派!”柳仁增此时才觉得带这个人进来不妥,忙将高福儿让进帐房,斟着茶苦笑道:“这是任伯安任爷的家当,我哪有这么阔?——高爷,有什么事请示下,小的好遵命承办。”
  高福儿呷了一口茶,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柳仁增道:“你看看这个。”柳仁增接过看时,上面写着:
  大珊瑚珠四十串 照身大镜两面 奇秀琥珀二十四块 大哆啰呢绒十五匹 中哆啰呢绒八匹 织金大绒毯四领 鸟羽缎四匹 文采细织布十五匹 金自鸣钟两座 大琉璃灯十盏 冰片三十四斤 镶金小箱一只 翡翠镶宝石如意三把 象牙西洋船一只 镶金起花佩刀五把 白金弥勒一尊 镶金千手观音一尊 精细小马铳七把
  “这都是贡物呀”柳仁增倒抽一口冷气,问道:“莫非爷手紧,要悄悄当一当?”
  “你想到哪里了。”高福儿格格一笑!我就穷死,也不敢动四爷个针头线脑!他老人家那脾气天下谁人不知?恼上来剥我的皮的工夫都有呢!这些物件都是万岁爷赏四爷的,原在西花厅后的库房里,半个月前就失盗了,早已报了顺天府,到如今连个贼毛儿也没拿住,四爷又怕万岁知道了,又气又急,吩咐下来,顺天府要查,我也要查,拿住这贼,我得亲自处置!叫我知会全城各个当铺,看销赃了没。”
  柳仁增顿时放下了心,笑道:“我这里没有。我们也从不敢收这样的当。高爷要不信,我带你库房当架都看看。”“既没有就算了,我瞧你也是个本分生意人。”高福儿笑着站起身来,“谁有工夫一个库房一个库房地看?京师一百多家当铺呢!”说着便走。柳增仁送至门口,刚说声“高爷好走”,高福儿却站住了脚,又道:“那张单子你放好了,有人来当,你飞马报我知道。一千两赏银我送你五百。四爷要亲审这贼,图的出口恶气,我们甭惹他不高兴。”说罢自去了。
  柳仁增待他去了,一刻不停便赶到廉亲王府。因胤禩正和阿灵阿在书房说话,他这样的小人物不敢打扰,便站在门口等着。足等了半个时辰,阿灵阿才辞出来,便听胤禩道:“丰升运的案子你只作不知道,不要往里搅和。太子拟了个流配三千里,万岁爷朱批下来,把刑部骂得狗血淋头,连汉朝的张释之都点了进去,说是沽名钓誉之徒——已经改了腰斩。
  我们站一边瞧罢了。”一转脸见柳仁增在,便问:“你有什么事?”柳增仁忙磕头请安,把方才的事细细说了。
  “唔,你办得还算不错。”胤禩抚着剃得趣青的头思量半晌,实在想不出万永当铺和四阿哥府这次邂逅有什么蹊跷,便道:“四哥府丢东西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有人销赃你告诉雍府就是了。只那些东西,你要小心加小心,万不能出漏子,所有我的手迹都要烧掉。我看你这人很识大体,好生做去,任伯安的差事说不定指给你呢”说罢一摆手,柳仁增忙磕头走出。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第38章

 
第三十七回  明修栈道雅令赏雪 暗渡陈仓恶擒魑魅
 
  年羹尧血洗江夏,坎儿狗儿闹当铺,雍王府递失盗单,一连串的事很使廉亲王府警惕了些日子,无昼无夜都有人在王府门前耳房的窗户里死死盯着对面斗大的“当”字,那幌子只要一落,立即出动王府侍卫过去干预。但一连两个月,绝无异样的事,因此阖府上下人等心都渐渐懈了。
  天交十月,北京已是万木萧森一派冬景,城外永定河已结了寸许厚的冰。饶是城里头风小暖和,金水桥下的护城河也结出蛛网一样的细凌,高大的城楼堞雉上苔藓变得暗红,显得灰暗阴沉,苍穹昏鸦,彤云渐积,像是要下雪似的,没有半点活气,只有树上的残叶,稀稀落落在朔风中瑟索,像是向人间诉说着什么,又像是不胜其寒地发抖,更增几分荒寒寞落。十月十二日一夜大风,裂帛撕布地吼了一晚,纷纷扬扬降了一夜大雪,早晨起床,人们才发现北京已是琼楼玉宇银装素裹一片混沌世界。胤禩进宫给胤礽请安回来,便见十四阿哥胤禵已在府中等着,便道:“前几场雪都是零零星星丢几片,没落地就化了。这场雪真叫人精神一爽!你来了好,咱们约几个人痛乐一日!”
  “喏——”胤禵向案上努了努嘴!那是四哥送过来的,今儿是他四十大寿。恐怕得去扰他一席呢!”胤禩一拍手道:“我说呢,心里总影着一件事,再也想不起来!去是一定的,空手怕不好吧?”胤禵笑道:“四哥脾气乖张,从不收什么礼,我们犯不着巴结他又讨没趣。依着我说,两肩抬一张嘴吃他去!你要不过意儿,把你抄的那本《金刚经》送他,管保打发他欢喜了。”胤禩想想也确是如此,一笑作罢,二人同乘一抬大暖轿径往安定门雍和宫拜寿。
  大约错午时分,那雪越发成团成块乱羽纷飞地飘落下来,街上已积了半尺多厚的雪。这样的天气并没有生意,所以家家店铺关门闭户,一眼瞭去,空荡荡的街衢上没有一个行人。恰这时候,几个大汉赶着两架驮轿“吁——”地一声停在万永号当铺外,卸了几口大箱子,一头一脸的雪,嘴里呵着白雾进了门面。几个朝奉正在柜台里向火嗑瓜子儿,见这种天气还有人上当,不由都伸出头来。李再鑫皱着眉头问:“当什么?”
  为首的就是性音和尚,大狗皮帽子后头拖了一条假辫子,似笑不笑地看了看几个朝奉,搓手跺脚地说道:“几箱子硬货,你下来看看就知道了!”李再鑫和几个人递了个眼色开门下柜,打开一只箱子闪眼便见一座象牙西洋船,把一个箱子装得满满的,不禁吃了一惊,心头顿时突突乱跳;又开一个,里边齐整摆着五把起花佩刀和七把小马铳。性音索性把八口大箱全部打开,雪光里但见银灿灿、金晃晃,什么大玻璃镜、珊瑚珠、金佛玉观音、各色贡布羽缎闪烁耀目——正是四王府丢失的那些物件。不用问,来的这几个人都是江洋大盗!
  “兵器我们不当。”李再鑫强按着心头的惊慌,头上已渗出细汗,支吾着挑剔道,“下余的物件你想当多少?”性音笑道:“你看看这些兵器,上头嵌的都是宝石,凭什么不当?总价二十万银子是值的吧?明话直说,我们爷进京纳捐来的,吏部如今奉四爷钧谕,暂停捐官。这些东西放在身边不放心,并不是缺银子使。说当,其实不过寻个安全地方存存。这么着,你出八万吧?”李再鑫嘬着牙花子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八万没说的。只东家刚把银子提走去江南购货,店里哪里一时凑得起这么多现银?三万!就这,我们也得冒雪去银号打饥荒哩。”
  “七万,不能再少了!”
  “四万!”
  “七万!”
  “五万五!”
  “六万!”
  “好!六万就六万,这么大财神,我也少不得恭让着点了……”
  两个人都是虚情假意讨价还价,上头五六个朝奉已听得目瞪口呆。李再鑫便道:“店里实有四万,还得出去挪借。请进柜台向火吃茶。我这就禀掌柜的给你筹办”说着将手一让,请性音几个人把货抬进去,向几个人一递眼风,说道:“侍候好爷们!”便自进里头报知了柳仁增。
  “好!你就在这稳住他们。我这就去八爷府,禀了八爷再说。”柳仁增听了,二话没说,连靴子也来不及穿,趿了鞋便走,回头又道:“他们要走,你派人盯着点!”说罢一溜小跑赶到廉亲王府。听说胤禩去了四阿哥府,柳仁增站着想想,觉得当面去禀更好,因在门房借了一匹马,蹿上去双腿一夹,顶风冒雪直奔雍亲王府而来,赶到时,浑身已是雪人一般。
  雍和宫一干阿哥吃酒赏雪说笑话儿,正到兴头之时,胤禛一向是忙人,面冷心冷,既不请客也不赴筵,与阿哥们彬彬有礼却过从很少,众人难得他这一请,因来得齐全。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六阿哥胤祚并胤禩胤禟胤誐胤禌胤裪胤祥胤禵胤禑胤禄胤礼……都来了,只七阿哥胤祐伤风没来,济济攘攘在万福堂摆了四桌席面,地龙的火烧得满屋暖融融的,却把窗槅都打开了,既轩敞又好赏雪。因击鼓传花,刚轮到胤祉说笑话,那胤祉虽饱学,却不善于此,想了半晌,说道:“我没有老十三老十四那份诙谐。老十呢,又太粗。胡乱说一个,不笑别怪!——张船仙当登州太守,考试秀才,命题《伯夷叔齐》做八股。有个秀才‘伯’做两股,‘夷’做两股;‘叔’做两股;‘齐’做两股。张船仙又好气又好笑,批了几句俳语,颇有意思。”因停杯诵道:
  孤竹君,哭声悲。叫一声我的儿子啊!我只道你在首阳山下,做了饿杀鬼。谁知你被一个混帐东西,做成一味吃不得的大碟八块!
  “好”众人鼓掌喝彩。胤禛高兴得脸上放光,说道:“谁说三哥讲的笑话不好?我敬三哥一杯请三哥再赐一个”众人立即附和,胤禩笑道:“确是妙语,三哥一定得赏光再讲一个!”
  “那我勉从众命吧。”胤祉吃众人将不过,笑着吃了一杯,又道:“那年我到睢州,见酒店一副对联写得可笑。上联是
  ‘入座三杯醉者也’;下联是‘出门一拱歪之乎’——你们要再逼我喝,我可真要‘歪之乎’了”众人听了不禁又是起哄,又叫妙。
  胤誐酒已吃到八分醉,听胤祉说他“粗”,心里不受用,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笑道:“不好不好!放着这好雪,没有诗岂不可惜了,辜负了老天爷?”胤禛性怕他扫兴,便道:“老十说的是,我、三哥、八弟、十四弟四个人联诗,每一句有黑有白,黑白分明,诗句不好,罚三大觥!”因起句道:
  乌鸦争梅一段香,
  胤祉接口便道:寒窗临帖十三行。
  胤禩折扇打着手心吟哦:纤纤玉手磨香墨,
  胤禵笑着道:“八哥好情致,我也有了——点点梅花落砚塘!——我再起一句:佳人美目频相盼!”
  “对局围棋打劫忙。”胤禛忙推胤祉:“三哥,你怔什么?快着点!”胤祉因一笑,吟道:古漆瑶琴新玉轸,
  “好!”胤禵揎臂扬眉,正要接吟,不防胤誐怪声怪气冒出一句:阴沟打翻豆腐汤!
  众人不禁哄然大笑,十四阿哥胤禵便来拧胤誐耳朵。“好好的诗思叫你败坏得一点也没有了——阴沟打翻豆腐汤岂不是黑白不分了?罚酒,我要提耳灌黄汤”正不可开交,高福儿匆匆进来,向胤禛附耳说了几句,后退一步躬身听命,胤禛登时紫涨了面皮,说道:“这有什么说的?点王府侍卫立刻把这起子贼拿下!”又转脸对胤祥道:“我府丢的东西有着落了。贼现在就在万永当铺,你如今管着刑部,只好劳你去刑部,调几个衙役做帮手。”此刻众人已是听呆了。
  “成!我再给你们演一出温酒斩华雄!”胤祥笑着起身佩剑,又道:“老十四,等着我回来再豁三百拳!”
  胤禩听见“万永”两个字,浑身打了个寒颤,看胤禟时,也把目光扫过来,四目一对立时会意,因也起身笑道:“我酒沉了,正好和老十三同去。谢四哥的寿酒,改日我还席!”
  “哪里的话”胤禛笑道:“一年四季难得一聚,何况这场好雪!你这一走就散了众人的心,也辜负了我的心——狗儿!各位爷带来的人都归你和坎儿招呼,轿子锁了,大门封锁。今儿上下一醉方休!怎的?吃醉了就不能在四哥这儿住一宿?”
  众人也都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放胤禩去?纷纷起身挽留,罚乱令酒,胤禩心里虽不安,却也脱不得身。
  胤祥带了七十余名王府校尉打马狂奔出城。过朝阳门,见守军千总是自己在户部使过的小军官辛一非,便驻了马问道:“原来是你在这儿办差?你手下多少人?”辛一非是巡哨偶尔遇上胤祥的,见是恩主,忙笑道:“十三爷原来还记得奴才?这里的兵不多,只有一百多人,老齐化门也归奴才管,十三爷要使人,奴才过去叫”“一百人足够了。”胤祥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你悄悄带着把守万永号当铺四周路口,无论是谁,不许进也不许出,万永号里有大盗,跑出一个耗子去,我就抽你辛一非的鞭子”这是个极简单的差使,辛一非连连答应着召集人,分派着把守路口,不到一袋烟工夫已将靠近万永当铺的待口封得水泄不通。只带路的李再鑫瞧着风色不对,悄悄儿闪到一家饭店里,隔着窗心神不定地观望着。
  “好!你会办事!”胤祥掏出怀中金表看看,连走路没用一刻钟工夫,嘴角闪过一丝阴冷的狞笑,鞭梢一指道:“冲进店去,逢人就拿!”
  柳仁增和店里六七个朝奉正和性音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等着李再鑫“取银子”回来,不防外头一阵马蹄得得,一排店门“哗”地倒了下来,满屋雪尘卷得乌烟瘴气,几十个护卫军校蜂拥而入,几乎把人来高的柜台都掀翻了!柳仁增又好气又好笑,刚说了句“官军来了”,劈脸便挨了两耳光,打得眼冒金花,急得叫道:“拿错了!我是当铺的人!”
  “不管是谁,拿下再说”胤祥按剑大喝一声:“都不许动!把赃物抬过来点”说话间几十个军校早已闯进后院,不问青红皂白,不分男女老幼。顷刻之间都捆得米粽一般。把性音等人抬来的
————

分节阅读 54

箱子当院打开,一件一件地验。柳仁增不认得胤祥,见他如此蛮干,便大喊道:“军爷,我们是报案的本分生意人——”一语未终,旁边一个护卫回身就是一个窝心拳,骂道:“你有点规矩没有?这是十三爷!不许说话!”
  一时清点完毕,各样东西俱在,单少了奇秀琥珀二十四块。胤祥方转过脸问柳仁增:“方才你说什么?你是这店的掌柜?怎么少了二十四块琥珀?四哥最心爱的就是这个!”
  “那要问贼!”柳增仁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脸色又青又白,浑身直抖,说道:“十三爷,就是审案,也得弄清原告被告呀”胤祥左右张望,性音等人早已无影无踪,因两手一摊,一脸坏笑,说道:“贼在哪里?这会子怎么分辨谁是好人坏人?少了琥珀,不定是藏在哪里了。”略一沉吟,从嘴唇里蹦出一个字:“搜”柳仁增真的急了,双脚一跳大叫:“这是八爷的当铺!”
  胤祥双脚跌得积雪咯吱咯吱响,来回踱着,偏过脑袋道:“这是八哥的当铺?我怎么没听说?”
  “八爷府就在对门,十三爷一问便知!”
  “爷懒得问”胤祥无所谓地笑道:“就你这副腌臜杀才相,会是八哥的奴才?我方才和八哥一处吃酒,我来这里八哥也知道,既是八哥的产业,他会不言语?”
  “你——!”
  “我怎么了?”胤祥倏地拉长了脸,头一摆又是简单的一个字:“搜!”
  于是满院各房立刻折腾得天翻地覆,砸门扭锁翻箱倒柜稀里哗啦一片声响,军士们个个腰里塞得鼓鼓囊囊,兴高采烈地串房细搜,胤祥也不理会,只等着自己要的东西。好一会子,一个护卫满脸油汗抱着一叠子案卷出来,禀道:“十三爷,琥珀没有,全他妈是些帐本子!”
  “是么?”胤祥信手掂过一本。翻开一看,全都是钟王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的全是官员考功密档。某人某年月日因何故处分,转调黜降何处,走何人们路起复超迁,现在何处任何职……一一周备。胤祥一口气松下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抖着帐本问柳仁增:“这是什么东西?你一个生意人,抄朝廷密档,比吏部的还细,是做什么用处!”柳仁增早已面如土色,反背着手双腿一软,跪到雪地里,嘶哑着声音道:“我不知道啊,我没做过这种事啊J‘三爷……这店的东家是任伯安,他到江南去了……您把他拿到北京问……问问就知道了……”
  “好贼店”胤祥勃然大怒,按剑怒喝,“很该全抄!这是大清开国罕有的大案!给我使劲抄!”
  兵士们排门入店又抄又抢,店里店外一片鬼哭狼嚎,守在远处瞭梢的李再鑫知道大事不好,热锅蚂蚁般兜了两圈,想想这事无论如何得报胤禩禟,不及算帐,丢一块银子出门上马又赶回雍和宫。
  此时风已经小了,雪片兀自丢絮扯绵般漫天旋舞。万福堂十几个皇阿哥除了胤禩胤禟和胤禵,都已吃得醉眼迷离。胤誐吃得乜着眼,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说道:“不好不好!你们做的什么鸟诗?合该我这粗人出出风头,你们听听我的咏雪诗!”因咧着大嘴,大声道:
  昨夜北风寒,天公大吐痰。
  一轮红日上,便是化痰丸!
  没有念完已是笑倒了众人。王府家丁见十阿哥发酒疯,都在廊下挤着看。指指点点笑得前仰后合。
  胤禩有心事的人,一眼看见李再鑫在长随里头杀鸡抹脖子连比划带使眼色,说声“方便”,便起身来往后院走。
  “好九爷!”李再鑫喘吁吁追上来,禀道,“奴才急死了,爷只瞧不见奴才比划!爷们在这快乐,店里出大事了!”地下雪滑,胤禟身子一晃,几乎跌倒了,踉跄两步才站稳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喃喃说道:“……到底难逃一劫!店……抄了?”李再鑫慌乱地说道:“我没跟着进铺子,情形到底什么样儿难说。出事是肯定的了!”胤禟这才定下神来,说道:“抄了也稀松,早已说过万事都有任伯安承当的。只是心计如此周密,手段如此绝情,令人可畏!……此地于你已经不是安全之地,你这会子就去我府藏起来,我晚间还要问你话”说罢也不解手了,装着没事人般踅回万福堂,刚说了句“老十还有什么屁诗,再作——”话未说完便是一惊,浑身汗毛直竖,原来不但柳仁增五花大绑跪在当院,“死”了的任伯安居然也由两个兵士夹着押解进来!
  院中气氛已经大变,王府护卫亲兵、年羹尧岳钟麒的戈什哈站得廊下甬道上都是,一个个叩刀按剑杀气腾腾。胤祉等阿哥都出了正房,坐在檐前丹陛上一溜摆好的椅子上,只胤祥像是刚刚回来,一条腿蹬在石阶上喝着热黄酒,和年羹尧小声说话。胤禟不再说话,挨着胤禩坐下静观事变。
  “你还敢问我‘什么罪’?”胤禛穿着玄色貂皮斗篷,足蹬鹿皮油靴,在阶前雪地里踱着,面孔冷得罩了一层霜,咬牙笑道:“且不说你卖官鬻爵交通权要,也不说你私和人命扰乱政令,这些我在户部早已知之甚详。单就你私抄百官档案要挟官府聚敛民财这一条,你难逃一剐!我以为你死了,你还活着,很好!说说看,你雇十几个抄手密建档案库,是谁的主使?抄这东西准备做什么大事?”因指着廊下堆着的二十几个麻袋对胤禟道:“老九,待会打开看看,你也开开眼!我遍读二十一史,竟没见过还有这样的神奸巨蠹!真真骇人听闻,他弄的东西比吏部的东西还要细!”
  任伯安原先只是木着脸听,一抬头正看见胤禩的目光扫过来,便转脸盯着胤禛笑道:“王爷少安毋躁,久闻您是铁石心肠,怎么会如此气急败坏?我这人生性爱抄抄写写,想弄个《冠缨百丑图》留给后世,叫万代之后看看我们大清这些盛世官员都是些什么玩艺儿。干这种事我自觉功德无量,用不着什么人支使——我支使您谋反。您肯吗?您这么生气,我瞧着还有点心疼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当铺这些人都是奉我的命,拿我的钱办事,四爷似乎也不必枉费心机株连别人!”
  “好。你说得真好!”胤禛阴毒地盯视任伯安一眼,恶狠狠笑道:“但恐你三木之下未必能如此从容!只有一层你说错了,你不过是个卑污不堪的小丑,市井泼皮无赖。我呢,是帝室龙种天璜贵胄。和我呕气,你配!”说罢命高福儿:“把他送狱神庙!”胤禩见是话缝儿,冷冷笑道:“四哥,这样的东西还不快打发到天牢里,送狱神庙不太便宜了他?”胤禛笑道:“南衙里我有点放心不下,怕他吃得饱饱的,又突然急病死了。我正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人押走了,兵士也撤了,阿哥们的酒也吓醒了。大家各怀心思回到暖烘烘的万福堂,面面相觑,不知话题从何开头。好半晌,胤祉才笑道:“没想到老四酒筵暗藏兵机,有此一遇不虚此生了!怪道的刑部冤狱清不胜清,原来里头有这么大一篇文章!只是这么大案子,你打算怎么料理?”
  “我心里好难委决,正要听听三哥和兄弟们的见地。”胤禛变得很忧郁。颓坐在安乐椅中抚着脑门说道,“实言相告,就为这个缘故,我才请你们来……”胤禵自斟一杯酒,一仰而尽,说道:“四哥这话我有点不明白。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王法在,按《大清律》办就是了,有什么难为处?”
  胤禛看了看胤禵,叹息一声道:“傻兄弟,要我一个字一个字解说么?我办这事并没有私意儿,原是要去掉这个国蠹,所以连太子爷也没有禀。但任某在京惨淡经营几十年,犯了不计其数的过恶,要没人撑腰他不敢,也作不到!难说我这些手足里就没有牵连进去的。这件事王法人情相悖,我又不想打耗子伤花瓶。所以要有个十全之策。”他沉痛地低下了头,喃喃道:“当然也许是我多疑,最好我疑错了,但这案子我不审。千扯万牵,我不信三哥会有这种事,所以我想请三哥办这个案子。三哥要体谅我这份心,我这就修表给阿玛,进宫见太子,请他们给你指令。”
  一席话说得众人无不动容。这个刻忌成性的阿哥竟然还有这么深沉的手足之情。胤禩见他既为香客又拆庙,恨不得一脚踢死胤禛和胤祥,又自知一开口必定招疑,只把手中折扇合起展开,展开又合起,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
  “我做不来这样的大事。”胤祉见他要把这个烫手的红炭团儿塞到自己怀中,心里不禁暗笑,皱眉说道:“皇上见你这奏折,难免也要想,为什么叫老三来办差?依着我的见识,老八老九在刑部熟门熟路。交给他们办最好!”
  胤禟睨了胤禩一眼,心里拿定了主意,说道:“四哥方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听得几乎落泪。我和四哥一样的心思:这案子不能不办,也不能大办。要信得过,我就办!”
  “那就偏劳九弟了。”胤禛望着门外大雪纷飞的天空,舒展了眉头道:“就是这样儿。为明我的心,我先担一点责任——高福儿!”
  “在!”“把廊下那一堆麻袋垛到院当中,一把火烧尽!”“啊?”
  “扎!”
  殷红的火焰在冰雪世界中燃烧起来,不时发出轰轰的响声,飞起的纸灰在空中无力地盘旋着,又被雪打湿,粘落在烤化了的雪地上。阿哥们怔怔地看着,心里一阵空明,又有些迷惘,谁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直到燃成一堆黑色的湿泥,才各自起身告辞。
  “胤祥,你留一下。”胤禛一边送众人,说道,“我又乏又累,不有点心神不宁,你陪我一会儿。”胤祥点了点头,陪着胤禛将众人送出仪门,回来时,已见邬思道笑吟吟站在万福堂前挂满了浆果的石榴树下。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第39章

 
第三十八回  抢功劳胤礽枉行权 殉气节紫姑染黄泉
 
  一场大事做完,胤禛觉得疲累已极,刚想和胤祥邬思道文觉聊聊,松乏一下。却见高福儿进来禀道:“四爷,十三爷,毓庆宫魏公公方才传话,太子爷请你们进去呢!”
  “好长耳朵!”胤祥伸着懒腰起身笑道,“这么快就知道了?”胤禛摇了摇头,苦笑着也站起来,却没说什么。邬思道见他兄弟忙忙穿戴了要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胤祥道:“性音呢?叫他陪着你们一道去”胤祥笑道:“他在粘竿处。他一个武僧,有事没事叫他跟着干什么?再说他也进不了大内。”
  邬思道用火筷子拨弄着炭,说道:“文事已毕,自然武备紧随。二位爷。你们已经和权势最大的人结了生死冤家,难道自己还不知道?”胤禛正扣着腰间的带纽,住了手,沉思片刻说道:“性音暂且不宜出头,叫狗儿坎儿带几个贴身武士换便装跟着就是了。”邬思道只一笑,没再言语,二人径自出来同乘一轿而行。
  “邬思道这人要算厉害。”胤祥坐在轿中望着缓缓后退的街道房屋,说道,“只是有点怪,太不合群了。寻常士人风流自命,他连这点嗜好也没有。四哥也该给他成个家嘛”胤禛叹道:“十三弟,你还是不知道他。我若不用他,或许他要削发为僧呢!”
  胤禛说着,见胤祥像是想起了什么,已经敛了笑容,便笑道:“你这拼命十三郎,这会子又怎么了?早年皇上说我喜怒不定,我看你才是三伏天气性情呢”胤祥叹息一声,说道:“四哥是个有福的。像三哥,八哥。家里养着几十号清客相公,我瞧着都是些无赖文人,一些用也不顶!我府里若有半个邬思道,不知省我多少心!”胤禛点心微笑,道:“人家以多取胜,我只好以精取胜。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半筐,这是我的章程。”
  “虽说如此,我还劝四哥一句话。”胤祥随轿上下闪动,幽幽地说道:“高福儿年羹尧两个人,我就瞧着不是很地道。”胤禛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两个都是欠我大恩的,高福儿是不学无术,也不够精干,所以我没放出去做官。年羹尧虽说骄纵,对主子交办差使,还是尽心尽力的。”胤祥冷冷说道:“人说四哥刻薄,我看你还是厚道了些——”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金瓜子递了过去。”
  胤禛接过看了看,信手丢在横枋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江夏,我送给老王头的。”胤祥说道。他的眼像隔着轿看着远方!老王头叫年羹尧杀了,这是他的二小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带进京的。老王头临终只说了句‘进京,找四爷十三爷……告御状!”就咽了气。”胤禛听了默然,良久才道:“办这么大的事,不免要死几个人。世间事原本如此,哪个庙里都有屈死鬼呐……”胤祥苦涩地一笑,说道:“不是他儿子亲眼见,我死都不敢信,年羹尧在你我跟前那么随和,生性竟如此残忍,一个江夏镇男女良贱六七百都活活烧死在梨香院……有跑出来的就补一刀再扔进去!”
  胤禛浑身一颤,睁大了眼睛,又疑惑地摇头道:“不至于吧?年羹尧说只杀了二十几个人!再说他又何苦如此,于他又有什么好处?”胤祥冷冷一笑,说道:“四哥,所以我说你厚道!王二嘎子现在我府,再说岳钟麒,我也问过,他虽有点支吾,也说死了大约三四百。二十几个人?真是活见鬼!姓年的可真能蒙!你不是问他何苦如此?我看是庄里银子钱太多,他既办差又发财。怕人知道,所以杀人灭口”胤禛闭上眼睛
————

分节阅读 55

,陷入了深思,许久才瞿然开目。伸出两个指头道:“一、年羹尧这事功大于过,如今情势,决不可追究,你要切切牢记;二、把那个王什么嘎,密送到我的黑山庄园养起来,任谁问不要提这事。这样办好么?”
  “西华门到了。落轿!”随着一声高呼,大轿四角落地。胤祥只说了句“省得了”,便随胤禛哈腰出了轿。
  “两位弟弟在家做得好大事。”胤礽在毓庆宫后工字书房召见了胤禛胤祥,一见面就呵呵笑道:“请你们来聊聊,我也高兴高兴。”
  胤禛行礼,欠着身子坐在绣蹾上,抬头看了看胤礽。胤礽穿着玫瑰紫黄缎猞猁猴皮袍,上罩黑缎珊瑚套扣巴图鲁背心,腰间系一条湖色丝绸腰带,缀着两个明黄缎的绣龙荷包,青缎帽上顶着一块攒花宝石结子,一条油光水滑的长辫直拖到腰间,外面的雪光映照进来,显得十分精神。胤禛因赔笑道:“今儿是我的生日,头场雪下得这么大,心里欢喜,请三哥和弟弟们进一杯水酒消寒赏雪。原本没什么大事,不防这件案子出来,就闹得惊动了太子爷……”因将万永当铺的情形备细说了。
  “兵法所谓‘守如处女,出如脱兔’,痛快”胤礽听罢放声大笑道:“你甭遮掩,此事我早已了如指掌。安徽阜司衙门有个折子,奏闻了年羹尧剿灭江夏镇匪人的事,任伯安活着我也知道。特意吩咐陈嘉猷朱天保,雍亲王要在北京揭一件大案,不进来禀知,自有他的道理,任伯安活着的消息万万不可走泄……如今果不其然!嗯……立这个功,又是狗长尾巴尖的好日子,赏你点什么呢?……来!”
  “在!”
  “把雕着碧玉百桃的那副八宝琉璃屏着人送雍亲王府!”
  “扎!”
  胤祥眨巴着眼。心下诧异:这人怎么了?装腔作势故作豪爽?太子素来不是这样的呀!胤禛却抚膝一叹,说道:“难得主子如此体恤!这事没有先禀,为防的事机不密,逮不住黄鼠狼惹一身臊,又担心主子见怪。想不到太子爷成竹在胸,早已暗中庇护。有您这几句话,我就安心了。既如此,一切听太子爷安排!”
  “你已经办得很好了。”胤礽手剔指甲,看去平静了许多,一笑说道:“我原想由老八来审,你既安排了胤禟,也是一样的。依我说,加上个老五,胤祺胆小,谨慎老成,和胤禟一起来办,只怕更周全些,你说呢”胤禛想了想,老五无门无派,外头人看着确实少些嫌疑,因道:“太子爷思虑周详,这样确实更好。既这么着,我就不具折子了,由太子发六百里加紧递送万岁爷那里,由阿玛批办就是。”胤礽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甚好,一会儿我就叫他们办。有功人员你列个名单,一并保举。”
  胤禛心下也是十分愉悦:自己把红炭从炉子里扒出来,别人愿意兜起来,有什么不好?因见胤祥一脸不高兴,只扫了一眼,摆了摆袍襟问道:“万岁爷几时启驾回京?”
  “已经是第六次南巡了。”胤礽舒了一口气,“临去之时。阿玛告诉我,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出巡,要多耽些日子。昨儿收到张廷玉札子,说元旦前赶回来。”他神情变得有点阴郁,许久才又道:“老人家这次出京,我自觉我是尽力做事的,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回想起来,我这回复位,不知怎的就时时犯躁性,也办了几件不出色的事,还得你两个体谅。”胤禛听了兀自沉吟,胤祥在旁说道:“太子爷,休怪我性子粗鲁。你既说到这里,我也就不忌讳,你那次在水亭给四哥没脸,就是有些过分!”胤禛忙摆手道:“老十三,你又没在跟前,那日是我先不是,顶得太子爷下不了台。”
  胤礽站起身来,背着手看了看外头,说道:“雪下得小了……岂止是水亭?赈济山东的事我也驳了老四。还有摊丁入亩,我当面驳了,其实还是批下去照老四的主意办了……我心情不好,不拿你们出气,难道能把老八叫来训一顿?”他脸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你们心里有数,就不怪我了。”
  这话说得动情,不知哪一句触了心,胤礽涨红了脸,眼睛里竟汪满了泪水,胤禛胤祥都低下了头。许久,胤祥长叹一声,说道:“太子拿我们当心腹,我们哪里敢有自外的心?这朝廷、这天下早晚有一天……是你来坐——听十三弟一句心腹话:我真的不明白,你改那个贪贿名单是怎么想的,寒了百官的心不是要的!”
  “我这个太子当得窝囊啊”胤礽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读过楚辞《招隐士》么?‘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归来兮!山中不可以久留’,南小山写这些惊心骇目险恶惨酷的情形。岂止深山幽谷里有?我看这北京城,这紫禁城也是一般儿光景!王孙归来,还有个安乐窝,太子归来何处?你们都曾见过了的,连狗窝也不如!所以你们做别的事,我或有高兴的或不高兴,但铲除朝中杂秽,排揎那个八爷党,我觉得就是为王前躯!”
  两个人这才明白胤礽的心思。胤祥忽然泛上一股莫名的懊悔,觉得出力费劲,竟是为此人作了嫁衣裳,强打精神正要说话。胤禛正容说道:“太子爷,君无戏言,臣吏不应有戏言。我做这些事不是本太子这个宗旨。但于宗庙社稷有利,国计民生有益的,我勉力去做。不然,我是不敢奉命。据我的愚见,太子朝廷原为一体。自当一德一心,万不可存了私意,反给小人可乘之机。”
  “好好!我听你的还不成么?”胤礽说道:“老王师傅也这么说,我知道你们的心。就这样吧,名单我再看看,斟酌一下再办。江苏昨日送进奏折。又运来糙米一百万石,今冬明春京畿直隶已有四百多万石粮,老百姓不至于吃树皮了——这不是国计民生?老四催催户部,把粮库赶着整修好,霉烂了我要追究!”
  胤禛胤祥相跟退出,直到西华门外才站住脚。呼吸了一下清冽寒冷的空气,胤祥觉得清爽了不少,一边下台阶,说道:“这倒好。折腾来折腾去,他一伸手把功劳抢得精光!我们呢?空空如也!一副琉璃屏换走我多少心血”胤禛踏着满地碎琼乱玉,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原来是太子坐山观虎斗,如今是我们壁上观!这件事不久就传遍朝野,谁能埋没掉你十三爷?”
  “哦”胤祥如梦初醒。佩服地看了一眼胤禛,说道:“我明白了!——你坐轿回去吧,我改日再去。这离我府不远,在内务府借匹马。我骑马回去!”
  “唔。”胤禛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哈腰上轿迤逦而去。胤祥目送他去远了,才慢慢向内务府走去。回到十三贝勒府仪门前,胤祥看看表,正指申末时牌,见贾平正带着合府男丁,拿着簸箕扫帚雪推板出来要扫雪,胤祥一边下马,叫过贾平道:“谁叫你扫雪的?都回去!”
  一句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下雪扫雪,这么丁点儿事,还用着“谁叫’?贾平看看胤祥,不像是不高兴,呵着手赔笑道:“是奴才的主意。方才一个丫头给阿兰姑娘送茶,盘儿盏儿滑丢出去老远,雪这阵子小了些,下得太厚了扫帚拥不动……”
  “都回去,都回去!爷赏你们酒,烤火吃酒是正经!”胤祥笑嘻嘻往里走着,说道:“好好的雪,你们扫了我看什么?”因见文七十四也在,又道:“我早说过,你不用来应差嘛,怎么也来了?”文七十四吭吭地咳了几声,说道:“老奴才是个贱性儿,能动弹就想着给府里做点什么……”贾平笑道:“要是下白糖还有点看头,这白乎乎的连着白乎乎,有什么看头?”
  胤祥笑着往里走,说道:“你懂个屁!爷就喜欢这白乎乎又白乎乎的雪!叫王二嘎子到我那里去。从帐房支二十两银子弄几个菜,你们吃酒去”说着已进了三门,因见阿兰乔姐都站在廊下,便逗着架上的鹦鹉问道:“紫姑呢?叫她把早上煨的王八汤端一碗,给我祛祛寒气!”
  “爷怎么忘了,那汤都浇了兰花,还是爷自己说的呢”乔姐笑道,“紫姑姐姐娘家捎信。她娘气喘犯了,头午回去,说了,要是重了,未必就能立时回来——爷既然冷,再加个炭盆子,熏笼烧得热热的,烫点黄酒喝了,一样暖和。”胤祥因见茶几上尚有残局,笑道:“红巾翠袖,拥炉围棋观赏雪景,这份雅兴不浅——叫他们小丫头子侍候,我独酌观战!”
  一时便见王二嘎子进来,笨手拙脚地行了礼站在一旁。这是十分忠厚朴讷的庄稼院小伙,穿一身胤祥赏的皮褂子,十分不惯这种场合,热得头上冒汗,结结巴巴说道:“十三爷……您叫我?”胤祥接过一杯黄酒一仰而尽,伸着手让人再斟,笑道:“是这么回事。你说的事情四爷和我都知道了。剿匪嘛,误伤好人的事常免不了。有些备细情形四爷还想问问,叫贾平找两个小厮这会子就带你去。人命案子关天。四爷自然要还你个公道。”说罢命人:“拿十两银子赏王二嘎子——找两个妥当人送他雍和宫!”
  “他是什么事,值得四爷过问?”乔姐看着棋子儿,手握绢帕子轻咳一声问道,“不是说您收留了他么?”胤祥却不答话,指着棋盘一个角落笑谓阿兰:“你这里须补一着,乔姐要在里头做劫了——你们不知道,今儿四爷府里好热闹,除太子爷,阿哥们差不多都去了,从没这么快活!我还唱了一首歌呢!”阿兰抿嘴儿笑道:“必是好的!几时爷也唱给我们听听,谱个曲儿,比干唱总好些儿”胤祥连喝几碗黄酒,早上在雍和宫喝的,已是酲然欲醉双手抱膝摇头道:“歌是好歌,小时候听精奇嬷嬷韩刘氏教的。只是谱不成曲儿,难为死行家,不信你们听——”因扯开嗓门唱道:下大雪,冻死老鳖!
  头一句唱出来,乔姐阿兰已是怔了:这是什么村歌?两个人一愣,旋又笑得前仰后合,阿兰手里棋子撒了一地,噎着气道:“这是摇篮曲儿,十三爷也不怕人笑死了”“摇篮曲儿有什么不好?”胤祥道:“你们听着了——”
  老鳖告状,告给和尚。
  和尚念经,念给先生。
  先生打卦,打给蛤蟆。
  蛤蟆浮水,浮给老鬼。
  老鬼磨豆腐,磨他妈的一屁股!
  歌没唱完,屋里屋外已是笑倒了一片。胤祥乜着眼道:“你们笑什么?世道上的事不就是这样儿!老鳖的官司打不赢!”
  正说笑热闹,却听架上那只红头鹦哥学舌:“磨他妈的一屁股,磨他妈的一屁股!”众人一发前仰后合。胤祥一回头,见紫姑穿着件小羊皮风毛昭君套,捧着手炉子进来,便笑道:
  “你来迟了,没听我的歌!”因见紫姑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起身觑着紫姑道:“怎么了,不高兴?我竟忘了,你娘病了,这种天儿气喘病最难过的……要什么药叫贾平他们去抓,别替我心疼银子——要不要请个太医?”
  “我是哪个牌名上的,敢劳动太医?”紫姑的脸色异常苍白,勉强笑道,“她六七十的人了,只是早晚的事了。人生本是同林鸟,劫难来时各自飞……我也早预备着这一日了。”胤祥听了默然,看了看阴沉沉尚自落雪的天,叹了口气,说道:“想开了,就不要窝在心里。今儿天晚了,明儿我亲自去太医院请贺孟俯,他看痰症还是有一手绝活的。”说着酒一阵阵涌上来,觉得头晕,打着酒呃对阿兰乔姐道:“安置着,早点歇了。今晚你两个侍候,叫紫姑歇歇。”紫姑忙道:“还是我来。左右反正是难睡,我在这纱屉子外头做针线,这屋里暖和,累了歪一会子就是了。”胤祥听了无话。阿兰乔姐也难争,对望一眼,忙着掌灯下帷,为胤祥脱靴掖被。顷刻间,胤祥已酣声如雷。二人蹑脚儿退出,天已黑定了。
  紫姑守在摇曳不定的孤灯前,听着外头凄厉的风声,心像浸在冰水里一样,浑身都在瑟缩。她其实是胤禩和任伯安精心安置在胤祥身边的密探,今晚奉了主人和母亲双重命令,下手杀掉胤祥,她陷入了极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对于满人,她原本怀着一种刻毒的仇恨,无所谓太子党八爷党,清兵入关,在嘉定屠城三日,做过前明副将的祖父杨伯君一门良贱三百余口,被杀得干干净净。奶娘抱着年仅七岁的母亲逃出尸横遍野的嘉定,投奔南京做生意的叔叔杨仲君。叔叔和任伯安是结义兄弟,康熙二十六年,皇帝第一次南巡金陵,他们跟着朱三太子,在莫愁湖畔的昆卢寺院禅山上架起红衣大炮,要炸康熙皇帝的行宫。事发之后,叔叔一家几十口又遭劫难,年迈的杨仲君被零割一万余刀,惨死在南京柴市……这些事当然她都没有亲历目睹,但母亲、哥哥,还有任伯安从她记事时就讲,一直听到长大成人,已是烙到心上、融在心里。胤禩利用她,她自然知道,但眼见是一心要学赵高“毁秦报仇”的任伯安又落入满人手中,而且作甬者正是自己朝夕相伴的胤祥!
  望着煌煌闪烁的烛光,紫姑又想到方才病得奄奄一息的母亲,也是一枝烛,不过细些,忽悠忽悠的光影里,母亲枯瘦如些的手紧紧拉着紫姑的胳膊,声气微弱但又十分清晰:“孩儿呀……国仇是报不了了,家仇不能不报!你任叔为报这仇,连家也没成……如今也要去了……当年你父亲入狱,正下大雨,天上的雷震得房子打颤,他临去仰着脸吼:‘呸!老天瞎了!一命换一命……为什么我杨家几百条命换不了一个满人?从那日,我在观音菩萨跟前许下宏誓大愿:我是个女人,做
————

分节阅读 56

不来大事,我必叫儿女遂你的愿!你哥哥死了,你……你……你得叫我下去能见你爹!”
  ……烛花一爆,紫姑又仿佛见到胤禩那张清秀的团脸。胤禩的命令再简单不过:“胤祥不除,国无宁日。你读过不少书,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保不住,你母亲你弟弟怎么办?他能杀你任叔,你杀他还不是天理人情?你或许觉得我心狠,但你想想胤祥做事。有半点手足情分?他已经瞄着白云观,再毁了这处地方,接着一个就是我!所以你不过是按天意办事而已!事情做完,你立即逃出十三贝勒府,我外头昼夜都安置着接应你的人……”
  “紫姑……紫姑……”
  躺在床上的胤祥翻了个身,喃喃道:“口渴……弄点水来……。紫姑慌乱地起身,颤声答应道:“就来……”就银瓶里倒了半杯水,又兑了点壶中的开水,倚在胤祥身边喂了两口,胤祥咂了咂嘴又鼾然入梦。紫姑从袖中抽出一柄雪这的匕首,呆看着胤祥:此时下手,一百个十三阿哥也顿时了帐!她迟疑着凑近了胤祥,脑海里一时是虚幻中血肉狼藉的嘉定将军府,一会儿是胤禩面带忧虑的脸,一会儿是血淋淋的任伯安,一会儿是母亲欲哭无泪的眼睛……忽然间,她看到胤祥腰带上的平金荷包——那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她原想往上加一条浅黄绣龙,胤祥苦笑着告诉她:这颜色不能用,叫大哥他们看见,又要罚我跪日头……当时自己怎么回答来着<壳不清了,但记得胤祥说完就哭了,扯着自己的袖子揩泪说:“阿哥里头,我是由人作贱的,明黄荷包别人都有,我不敢用……”
  这一霎间又是万绪涌来:这个胤祥使性任气,有时也踢自己几脚,但更多时是温存……从十五岁就和自己耳鬓厮磨,从来没有拿自己当下人,高兴时有时还把自己紧紧抱着满地打旋儿……她陡地发现,自己其实早就爱上了这位英气勃勃的青年阿哥,只是心被什么东西禁锢着、压抑着,自己不敢承认罢了。紫姑手持匕首踟蹰着,徘徊着,高大的帷幕上时时掠过他颀修的倩影。突然拱辰台传过三声沉闷的午炮,正是钟漏将尽之时,窗缝里袭进一股阻森森的凉风,紫姑不禁浑身一颤。
  “这是命,这是天意!”紫姑眼中闪着鬼火一样的光,慢慢踱至案前,提起笔,在胤祥未画完的一幅白梅傲寒图的空角,抖着手写了几句什么。掣起匕首,惨笑着看了看,对准自己心窝扎了进去。肋间骨骼轻微地响了一声,像一株刚刚砍倒的小树,胸前流着殷红的汁液,颤颤地抖动了几下,整个世界都消失在渺冥中,沉沉酣梦一夜,胤祥醒来时已是满屋大亮,以为睡过了,一翻身起来,又想到外头下雪,雪光映得屋里亮,不禁自失地一笑,喊道:“紫姑,倒口茶来漱漱”连喊几声没人应声,睡在东配房里的阿兰听见了,忙披衣起来,笑道:“紫姑姐姐也有睡沉的时候儿?”因挑帘推门进来,但见碧血一汪中紫姑侧身僵卧,手中兀自握着那把匕首,阿兰唬得浑身一颤,立住了脚,只是动不得,惊叫:“老天爷!这是怎的了?”
  “失惊打怪的叫什么”胤祥掀开帷幕,掩着扣子出来,话没说完,脸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似的,死死盯着地下的紫姑。犹恐是梦,揉了揉眼,跨前一步抓起紫姑脉息,方知连身子都僵了,忽地抬起头来,盯着阿兰不言语。阿兰被他的神态吓得后退一步,问道:“十三爷,您……”胤祥狞恶她一笑,下意识地向腰间摸了摸,一回头看见那张梅花,疾走几步拿起来一看,又丢在地下,颓然落座,双手掩面,许久才发出一声似嚎似泣的深长叹息,连连摇头道:“这不是……这不是真的……不是的……”阿兰小心地捡起那张图,还有一枝尚未画好。蟠螭虬枝胭脂淡染,一丛茂梅开在冰天雪地的江岸,上头几行细字十分娟秀,写道:
  咏梅:不堪萧瑟对野渡,寂寞孤傲寒江渚。
  摇手休问玲珑枝,尔是汉陵第几树?
  紫姑于甲申后六十六年绝笔
  “这事情你和乔姐不能向外说。”胤祥抬起了头,深沉地望着远方,吁了一口气,“……好好发送她。”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第40章

 
第三十九回  皇心不测宠辱难辨 玲珑机宜暗布间谍
 
  清剿江夏镇,生擒任伯安,紧接着又一举查了任伯安一手私建的密档。康熙在瓜州渡接到太子飞递的六百里加紧奏章,赫然震怒,立即下诏:
  十月二十五日奏悉,不胜骇然。此等蠹国害民巨贼,史所罕闻。着依议由皇五子胤祺、皇九子胤禟会同大理寺、刑部、顺天府诸有司衙门,严鞫首犯任伯安,追索谋主,依律以大逆拟罪,不可稍存姑息。钦此!
  接着便命驾沿运河北上回京。十一月二十日康熙的法驾取道天津,由陆路赶回了北京。此刻已是滴水成冰的天气,东直门外残雪连陌,一片白皑皑。迎驾事毕,康熙皇帝便在接官厅前临时搭起的芦棚里召见胤礽胤祉胤禛胤祺和胤禟五个儿子。
  虽说是“芦棚”,但里边幕了毡,围得密不透风,四个硕大的鎏金火盆兽炭熊熊燃烧,融融似春。康熙只穿着一件酱色江绸天马皮袍,头上戴着黑狐腿缎台冠,虽略显疲乏,却是神采奕奕红光满面,看来这次江南之行,离开北京这个争权夺利的是非窝,他的心景十分恬淡安逸,几个月工夫,仿佛年轻了许多。含笑看着儿子们行了礼,命太子坐了,说道:“廷玉不消说了,朕还给你们带了一个人,你们未必认得呢!”
  张廷玉紧挨康熙站着,忙笑道:“虽不认识,方先生的书各位爷们都是读过的——这位就是桐城派文坛领袖方苞、方灵皋先生。”方苞忙跨出一步,给太子叩头,又要给胤祉等人请安,康熙却笑道:“罢了吧,你是朕的朋友,不同于张廷玉,他是朕的臣子、奴才。这些都是朕的儿子,往后见面执平礼——你们都听见了?”
  胤礽这才仔细打量方苞,实在长得不出眼、黄病脸,倒扫帚眉,尖嘴猴腮的一脸猥琐相,穿着件长长的黑狐皮长袍直罩到脚面。真不知康熙怎么会选这么个人进上书房当布衣宰相,也不明白这么丑的人怎就偏生一手好文章。心里暗笑,口中却道:“久仰方先生道德文章,无缘相会。现今简在帝侧,往后请教就方便多了。”方苞忙躬身说道:“盛名不符,谬承太子爷金奖。”说着又目视众人,只这一霎,人们才看到他目中波光晶莹神采照人。胤禛在桐城查抄方府,其实是见过方苞的,后来还同八阿哥在康熙跟前保过方苞,想了想此时不便相认,只含笑点头会意。胤祉却笑道:“我自幼就读方先生文章,《狱中杂记》详明切要痛陈时弊,确是洞穿七札。前番旨意,我猜就是先生手笔。其中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呢!”
  “您是三爷吧?”方苞略一欠身说道:“不知道三爷想问什么事?”胤祉笑道:“里边说到张释之沽名钓誉,不见于史籍,请问出自何典?”方苞微笑道:“史籍中自有,留心时就看出来了。张氏为文帝廷尉,掌一国司法大权,周勃蒙冤几乎被杀,未见张释之一言相保,却在冲犯御驾小节末事上大作文章。皇上旨意称他沽名钓誉十分允当的。”
  胤祉一见面就捅太子的疮疤,众人不禁一怔,胤礽脸上更挂不住,好好的父子君臣久别重逢,立时弄得人人不自在。
  胤祉自觉失言,正要委婉几句,却听康熙说道:“若论读书,你们都差得远呢!说说吧,任伯安的案子怎么样了?”
  “回阿玛话。”胤礽瞥一眼胤禛,在椅中一躬身说道:“任伯安刘八女依律问的大逆罪,任伯安为首犯,凌迟;刘八女以下四十三人,连同刑部两个司官,腰斩、大辟不等,还有一个知情不举的,是个五品官儿,赐自尽。已经结案了。”
  “结案了?”康熙似乎有点意外,回身取杯子,手插在热水里,烫得一缩,已是铁青了脸,冷冷说道:“太草率了些儿吧?”
  声音虽然不高,语气却很重。几个阿哥对望一眼,谁也没敢言声。康熙立起身来,踱着步子道:“想那任伯安,吏部笔帖式出身,芥菜籽大的官,萤火虫儿的前程。哼,没有人主使,他敢雇佣几十个抄手,密建私档,要挟百官?既然斩草,何以不除根?既然除恶,为什么不务尽?”
  “是儿臣的主意。”胤禛见太子不言声,心里冷笑,站起身来从容说道:“请父皇责罚,不但任伯安的事不曾株连,就连其所建伪档,也是儿臣自作主张,当众焚毁了。”
  康熙倏然止步,目光变得咄咄逼人:“嗯,是你?这么大的事不请朕的旨意,也不禀知太子,你专擅得过头了”胤禛“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只是垂头不语。康熙怒喝一声:“为什么不回话?”此刻棚里棚外皇子大臣,侍卫太监足有上百的人,见康熙龙颜大怒,人人色变个个股栗。
  “儿臣无话可答!”胤禛盯视康熙良久,忽然垂下了眼睑,叩着头答道,声音竟自有些哽咽,“唯有此心可对天日。”
  “为什么?”
  胤禛沉吟片刻,平静了下来,说道:“万岁识穷天下,圣明独照。那任伯安一个卑污在籍小吏,在京惨淡经营数千年,密建私档,要挟群臣,纵横六部,营私舞弊。前有名臣如于成龙郭琇,后有贤相如张廷玉、马齐,康熙四十二年之后,年长阿哥也多有主理政务的,难道无一人察其奸案?谁能保在座诸王贝勒及相臣疆吏没有卷进去的?当日吴三桂等三蕃乱起,父皇也曾在午门当众焚烧百官书简,稳定群臣之心。箕豆之火不燃,则兄弟相安,党争之氛不起,则朝局相安。为此,儿臣甘冒阿玛重谴,查办首恶以震慑奸徒,焚卷灭据以安定上下人心。父皇以为儿臣错了,儿臣自一身相担。”
  “嗯……”康熙看看胤礽,又看看胤禛,心里突然一动。到现在他才明白,这个案子压根就不是太子主办的,思量着,口气已经变得缓了下来,却道:“这与三藩之乱不同。形势不同,情节也不同。”胤禛忙叩头答道:“势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儿臣明白父皇心意,要借此案振肃朝纲,查奸惩佞。但国家之弊积重难返,不是一件案子就能理得顺的。儿臣左思右思,中夜推枕,要办得稳妥,既不伤皇家体面,又不搅乱朝局,只有镇之以静,徐图整顿。如此,惶惶人心自定,党争之氛不起,君臣上下相安。小人辈也无隙可乘了。”
  因早知皇帝必有这一问,胤禛和邬思道在密室里反复研讨,真个说得有节、有理,既含蓄不露,又明白无误,把胤礽生抢去的功劳夺得精光,还显着自己为国为民一片赤诚。胤礽听得又气又怕,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太子党”,却半句话茬也接不出来,胤祉胤禟又是解气又有点妒忌,都呆怔着,一言不发。正没做奈何之时,胤禛又连连叩头,说道:“儿臣受命于万岁,主理户刑二部,原也不知道案情如此重大,因而事前不曾请旨,请太子示,后来知道,太子从中多有布置,运筹帷幄,默助儿臣。儿臣请罪之余,心下万分感念主子厚德深恩。”一篇慷慨文章至此结煞,人人都觉得天衣无缝。胤祉不禁皱了皱眉头,胤禟却吃惊地盯着胤禛不言语:想不到这人奸许如此!
  “廷玉!”康熙喟然说道,“马齐病着,你去瞧瞧。若还动弹得,明儿巳时叫他进大内。朕要召集百官训话。”
  “扎!”张廷玉忙答道,又问:“在养心殿会议么?”
  “乾清宫。”康熙咬着嘴唇说道:“养心殿地方儿太小了。”说罢便命启驾,棚外鼓乐之声早已大起。
  胤禟送驾到东华门口,随着班退下来,当即打马独自一人赶往廉亲王府。却见胤禩也是刚刚下轿。看见胤禟,胤禩不禁微笑道:“就这么急脚猫似的,我算着你晚间才来呢!有什么大事么?”胤禟一边跟着胤禩进府,在西花厅坐了,说道:“大事没有,只是心绪不定,想和八哥聊聊。”
  “弄点点心来。”胤禩朝外吩咐了一声,又转脸笑道!话心绪不定就不是小事。原想阿玛接见你们,几句话的事,就奏对了那么长时辰,我们在外头都冻得够呛——是什么事呢?”
  胤禟沉着脸,接过丫头递上来的闽姜茶,喝了一口,缓缓将接见奏对的情形说了,又道:“原来我们以为他不过是太子跟前一条狗,我看是小觑了他。你听听他说的这些,曹操有这么奸诈么?我看太子也是一脸的不自在,老四这算当众把他卖了,还要落个四面玲珑!”胤禩半闭着眼沉思着听完,瞿然开目笑道:“令人一快心胸。四哥原是伶俐人,大约已经瞧出来皇上又有点不待见太子,投靠我这个弟弟,脸上又下不来,所以用这法子讨好皇上,又告诉了我们他不是‘太子党’。这点子小伎俩,算不得大手笔。”胤禟听着不以为然,摇头道:“原来我也这么想,瞧着不像。这个心术智谋不可小看,这一次把我们和太子都整得三荤五素,其志难以估量!”
  “是吗?”胤禩其实早已对胤禛惊觉百倍,只是有些话即便对胤禟也只能说三分,因笑道:“做大事无非夺嫡而已。四哥心胸智谋都不弱,这我都知道。他的致命之处是德薄量浅,施之一方可为良辅良臣,照他心术刻薄眦睚必报的德行,以万岁爷仁厚心地,怎么会看得中?他在亲王位上,已经没
————

分节阅读 57

有一日不生事,弄得下头人人自危,要真的代二哥登极坐朝,三月之内天下不乱,你老九抉了我这双眸子!所以你看,万岁今日给他一个差使,明日又一个差使,却不肯把兵权给他,全局的事也不叫他插手——就是瞧准了他那点刻薄才力。要为这个心绪不定,我劝你枕头垫得高高的。”正说着,见家人带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迤逦过来,便住了口,问道:“来了?”那家人忙问道:“来了,这就是柳倩娘。”
  胤禟正诧异间,柳倩娘已经进来。她的容貌并不十分出色,头上戴着昭君套,白天鸟风毛小坎肩儿下一溜水泻百褶长裙,瓜子脸儿笑晕双靥,微有几颗雀斑,一双水杏眼忽灵灵颇有生气,倒也楚楚动人……款款进来蹲了两个万福,娇声说道:“八爷,您叫奴婢?”
  “我们整日价说四哥府是铁门栓,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胤禩笑道:“你看,这是我家戏班子的倩娘,偏偏儿就和他的管家高福儿相好上了”胤禟上下打量着倩娘,问道:“真的?”
  柳倩娘虽不认得胤禟,料知也是个阿哥,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道:“他出钱在魏家胡同买了一处宅子,我就住在那里。”胤禟点点头,笑满:“大将难过美人关,何况一个小小的高福儿,长得这么可人意儿,定必能办好八爷的差使!”
  倩娘双手搓着手帕,越发羞得满面通红,低声说道:“八爷待我恩重如山,父亲哥哥如今都过得了,拼着身子报了八爷,就是叫倩娘这会子死,也没得说的。”
  “做什么叫你死?”胤禩扑地一笑!你后福正长呢!你哥哥我已经安排了,广东高要县令,慢慢自然还要抬举。高福儿也不是什么坏人,我要你拉住他,正是防着四哥对我有什么恶意,并不要害四哥。你不可错会了意。”柳倩娘嫣然一笑,说道:“他是个‘不够数儿’,能耐不大。四爷府是个分寸极严的,不受四爷大恩的,只能在外院打磨旋儿,就是福儿也不能进书房。其实福儿还是有恩于四爷的,前儿晚间还和我发四爷的私意儿,说年羹尧去四爷府比他晚,仗着妹妹是姨奶奶,出去就做了大官。我听着直笑,说你也不是做官的料,想做官还不容易?八千两银子就能买个四品道台。四爷高兴,一赏你,不就会有了?”
  胤禟还是头一回听到雍王府这些极重要的琐事,又新鲜又好奇,因笑道:“高福儿怎么说?”倩娘脸一红,忸怩地说道:“他说……‘有你我就知足了,你的赎身银子还没凑齐呢!四爷也没那么大方。”“八千两……”胤禩托着下巴沉思道:“从我帐房支一万。你拿着,看他心真,你就送他,不过他不能买官。要做官,日后着落在我身上——还有什么话,要紧不要紧,我们听听。”
  柳倩娘仰着脸想想,说道:“别的没什么了。只听说四爷也找人在顺义遵化堪舆,寻风水宝地要修墓。又在密云置了一座庄园,还有说什么一个叫狗儿的,和福晋的小丫头叫什么来着勾搭上了……”
  “求田问舍,庸人一个。”胤禩说道,“老九,你听听他做的这些大事!”当下二人又说了许多闲话,胤禟自辞出去。
  第二日,启驾乾清宫之前,康熙在养心殿先召见了太子胤礽、胤祉、胤禩、胤禛和张廷玉、马齐、方苞等人。康熙显得有点忧郁,戴着一顶中毛本色貂皮缎台冠,穿着青毡面貂皮褂,里头套一件江绸面青白肷袍,在香烟缭绕的百合铜柱旁踱着,说道:“一会儿就去乾清宫,有件事先议一下。朕想颁发明诏,把天下省份分成三份,轮流蠲免全年赋税,想听听你们怎么说。”
  “阿玛!”胤礽一躬身赔笑道:“这是善举,儿臣原无意见。但您最圣明的,知道户部库银情形,本来就是可着头做帽子,一点富余也没,这样一下子就减去三分之一,没事还好,一旦有个灾荒饥馑,或者外疆有事兴军,粮饷就没着落。儿臣想,好事慢慢来,是否迟几年再办好些?”胤禛忙道:“太子爷说的是。儿臣也这么想,怕就怕平空出事,应付不来,儿臣办户部的差有几年,那里的底子儿臣心里有数的。”康熙俯首想了想,又问马齐:“你看呢?”
  马齐看上去真的是有病,脸色苍白,越显得又高又瘦,轻咳一声道:“奴才想着,轮番免赋是件极大的好事,前朝从没有过的。然而凡事顶则立,不预则废,免赋容易加赋难,老百姓吃了这甜头,一旦朝廷有事,银子没银子饷没饷,善后万分不易。”张廷玉皱着眉一直在想,他也觉得马齐说的有道理,但太子说的,他也不全同意,思量许久才道:“三年一轮似乎太促了些。奴才以为,五年一轮也就行了。皇上自康熙二十九年以来,蠲免徭赋银两总计下来一千三百四十三兆。已经很轻的了,如果再免,明发诏谕变成制度,往后有事用银子,临时聚敛又要招怨。所以即便要免,也要丑话说明,国家以民生为念,百姓也要以国家为念,体谅朝廷拳拳爱民之心,乐输义粮,存粮备荒。这样有事征粮,就不至于提襟见肘。”
  这确是老成谋国之言,连康熙也不自禁点头。方苞一直沉默着站在一边,因见康熙注目自己,便道:“臣也以为张衡臣说的是。国家手中无钱无粮,不能应急是不得了的。可否各府设一义仓,推举当地有德有望的缙绅公管,国家有事,筹措借来用于国事;国家无事,用义粮调剂赈荒,周恤贫孤无靠之民。这样,官员不得随意敲剥,流民也不至于因饥寒沦为盗贼。于绥靖地方也颇有益处。”
  “很好,就是这样。廷玉草拟诏告,等见完臣下即行颁布。”
  康熙说罢抬头看看自鸣钟,又道:“咱们也好去了。”
  乾清宫是紫禁城内除了三大殿外最为宠伟壮丽的宫殿,历代为皇后居处,是皇帝正寝之地。唯因其大,时常引见一两个官员,或与上书房几个官员议事,显得空荡荡的,也太庄重。因此,自赫舍里皇后去世之后,这里便改了规矩,名义上仍是皇帝寝宫,除了大批引见外官、接见外国使臣,每逢元旦、元宵、端午、中秋、重阳、冬至、除夕、万寿等节日,在这里举行内朝礼或赐宴,平素并不启用,只在养心殿或畅春园办事见人。康熙皇帝率几个上书房大臣入月华门,几个阿哥便归班侍候,但见宫前丹陛之下黑鸦鸦的六部官员及进京述职外官依次跪满了一地。李德全将静鞭连甩三声,几百名官员免冠俯伏,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一摆手拾级升阶,径上了“正大光明”匾额下金紫交翠的龙凤须弥座。马齐和方苞二人却步躬身退至一旁跪了下去。康熙从容不迫地端起茶碗,用碗盖拨着浮茶呷了一口,眼风一扫,偌大乾清宫立时岑寂下来,一声咳痰不闻。
  “张廷玉现在正在养心殿草拟一份明发诏谕,待会散朝即行颁布。”康熙的声音并不大,在殿中却显得十分苍劲雄浑,“朕决意自今年而始,三年一周,轮流免除天下赋税。”
  “万岁!”
  康熙双手一摆,说道:“所谓‘万岁’,不过是你们做臣子应该有的心意。自古无百岁天子,朕何敢朝之万年!慨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七十岁,朕已经心满意足。”说至此,他缓缓起身,在油亮晶莹的金砖地下漫步,时而踱至群臣中间,时而绕座徘徊,“为什么要发这个诏谕?并不因国库太充盈,钱粮多得没处放。朕这次南巡,时而也微服出去走走,老百姓过得太苦了……以苏杭之地,说是‘天堂’,卖儿鬻女者有之,弃田逃荒者有之,食蕨根吃观音土者有之。民为国之本,防民之变甚于防川,朕焉得无动于衷?”
  “所以要免赋”康熙的血涌到脸上,涨得通红,朕征几两银子,下头一群卑微吏曹就敢索二两火耗,征到库里又被挪借出去。整得百姓走投无路,朝廷仍是个亏空、亏空、亏空!那么朕免了赋,索性不要了,或者就剥了他们巧取豪夺的名目?”
  此刻大殿里死寂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只有康熙的青缎凉里皇靴橐橐作响,许久,才听康熙叹息一声道:“当然,也因为国家鼎盛,没有动刀动枪的事,这件事能做得起。到做不起时,想做已经晚了!”
  “这次朕离京南巡,留守北京的太子办事很经心,诸多政务处置得都好,朕心里很受用。”康熙徐徐将任伯安的案子扼要说了,又道:“四阿哥十三阿哥辅佐太子除掉了这一民贼,理所当然要赏,着即传旨光禄寺,胤禛食双亲王俸,胤祥食双贝勒俸!”
  跪在近前的胤禛万没想到康熙会突然在满朝文武跟前这样表彰自己,脸一下子涨得血红,跪前一步叩头道:“谢皇阿玛恩!儿臣等做的乃是分内的事,并不出奇。做分内事受此重赏,儿臣心里难安,求父皇……”
  “如今难得的就是切实做分内事,所以本不出奇的也就成了奇。”康熙仰着脸怅望殿外,“四阿哥幼年时朕看有点喜怒不定,近十几年来读书有成,养性修德,做事稳健干练,知体循礼。可见天下事,事在人为。”胤禛因连连叩头,说道:“这全是父皇训诲之功!儿臣幼年确有喜怒不定之病,今已知过而改。父皇既然说到这里,求父皇从起居档中撤出这一考语,免去儿臣双亲王俸,儿臣受赐已深”康熙微微一笑,点头道:“好吧,就依着你。”
  胤禩胤禟胤誐三个人并肩跪着,听了这话,胤禩只淡淡一笑。胤禟见太子掏手绢擦鼻子,便搡胤誐,胤誐却微睨着眼看十四阿哥胤禵。胤禵面无表情,头竖得老高直挺挺跪着,想着自己在兵部办差,分内”的事做得也不含糊,也曾多次奏谕奖慰,如今却独独表扬老四,心里老大不服气,只不敢吱声。几个人正自意马心猿胡想,康熙突然拔高了嗓子:“任伯安一个未入流小吏,买官卖官,买命卖命,代人填还亏空,做尽了丧天理灭人伦的勾当,运营六部如布棋子,指挥官员似役牛马,这是为什么?你们谁能回答?”
  “他建了私档,大家都怕他揭短,坏了前程,是不是?”
  “诸臣工!”康熙看着这一大片哑口无言的臣子,觉得人人顽钝无耻,个个面目可憎,眼中闪着愤怒的火光,恶狠狠道:“请尔等午夜扪心,真的以公心对朝廷对天下,真的忠心事主事业,绝无隐私情弊,那姓任的有什么东西可记?又何能要挟于你?”
  众人早被康熙这番声色俱厉的训斥吓得心里打鼓,背若芒刺地卧着不动,看也不敢看康熙一眼。许久,抬起头来时,康熙已经去了。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第41章

 
第四十回   祸转福谏说齐家道 仆变主李卫入宦途
 
  胤禛退朝上轿回府,一路走着兀自兴奋得难以自己,紧紧咬着牙关镇定着自己下了轿,进雍和宫倒厦门时,还差点绊倒了。因见门内大柏树上捆着一个人,远远地瞧不清,便问:“那是哪个奴才犯了事,绑在这个地方成什么话?”
  “回四爷话!”一个长随赔笑道,“是四爷书房里的狗儿。不知出了什么事,福晋吩咐出来绑了的。高福儿也不敢作主,叫先捆这里,等四爷回来……”
  “别啰嗦了!”胤禛不耐烦地说道,“叫高福儿来!”
  正说话间高福儿已一溜小跑过来,见胤禛攒眉横目,料是在朝里遇了不顺心的事,叩了千儿请安,说道:“狗儿这杂种不守规矩,勾搭了福晋使唤的丫头翠儿,已经怀了孕,掩不住了。福晋叫我等着千岁爷,看怎么发落这个小王八羔子……”
  “有这样的事?”胤禛睃着眼看了看高福儿,“内院外院隔得那么严,你是做什么吃的,福晋发觉了你才知道?男女大防都弄得七颠八倒,还了得么?”高福儿诺诺连声,一句话也回不出来,见胤禛拔脚要去枫晚亭,忙又道:“请爷示下。”
  “这有什么说的?”胤禛一边走一边冷冰冰说道,“照老规矩,五十篾条,两个人都打发到密云庄子上做苦力!”
  “扎!”
  胤禛进枫晚亭,邬思道正在打棋谱。见坎儿苦着脸站在一旁,料知是撞邬思道的木钟为狗儿说情,便阴沉着脸坐了,吁一口气说道:“真气死人,外头谁不说我治家有方?”“坎儿出去。”邬思道吩咐了一声。待坎儿去远,喷地一笑又道:“四爷,无论如何,横竖我看你绝不生气。今儿得了彩头,不是么?”胤禛一口气松下来,不由也笑了,便将今日进大内的情形说了个大概,又道:“别看那个方苞不哼不哈,一脸败相,其实已经成了万岁顾问大事的智囊,这个蠲免赋税的主张恐怕就是他的首倡。”邬思道怔着想了一会儿,说道:“方灵皋,那当然不是等闲之辈,你看看他的书,就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是何等洞悉天下事!这个人,万岁物色到身边,又不给实缺职份,说不定万岁就是专一请他料理家务的。”
  胤禛想着方苞那副尊容,几次见面对阿哥们不卑不亢不凉不热的神气,心里塞了棉絮般说不出个滋味,良久才自失地一笑,说道:“好嘛,又添一个总师傅!一个太子,一个八爷,已经应付得手忙脚乱,皇上身边又加这么一双眼睛!想想真没意思”“万事无碍”邬思道向后一仰,悠然把玩着几个黑白棋子儿,说道,“今儿这事,就足证方苞公道。只要没有偏私,四爷的事终归好办!至于皇上,并不是自己没主见才叫方
————

分节阅读 58

苞从驾,一则是老了,请个清客解闷儿,二则这清客从寒微一登龙门,必然感恩图报,不叫皇上在‘终孝命’这一大节目上栽斤斗——四爷,皇上提心吊胆惟恐不能善终,只告诉了我们一条,老人家对太子不放心到何等地步”胤禛的手一抖,热茶溅了出来,顺手泼了,咬着牙微笑道:“太子像是已经察觉到了点什么,今儿脸色一直不好看。也是的,免赋容易加赋难,皇上这会子三年一免,将来太子拿什么给天下施恩?这一条,我心里很怜太子爷,所以也没有同意万岁的主张。父子君臣猜忌到这田地,不是天下人的福啊”正说着,性音进来,笑道:“前院正在打狗儿呢!不知怎的触犯了四爷?小鬼头平素伶俐,可惜了的,头院想在四爷跟前替他讨个情儿,可成?”
  “方才我和邬先生还在聊!”胤禛微笑道:“家不齐何以治天下为?不是我驳你面子,这种事,我素来不肯饶人”性音当场碰了个软钉子,脸一红退到一边。胤禛见邬思道靠着椅子一声不言语,站起身来要辞出去,又觉得不妥,回身一笑,说道:“邬先生,我说得对么?”
  “很对,连个家都管不好,天下给他,必定治个稀烂。”
  邬思道幽然说道,他的口气冷冰冰的,很难说是揶揄还是赞扬,倒把胤禛噎了个怔,走了两步,又狐疑地站住了,说道:“我府里内外整肃,全仗一个‘严’字。我自俸节俭,对奴才们刻薄,却不寡恩。内三院的奴才没有一个不是我从苦海里拔救出来的,狗儿坎儿也是一样,遵我的家法,赏重;违我的都令,罚也不轻。邬先生,我处置得不错。”
  “这些都是真的。可四爷你赏过人么?”
  “什么?”
  “比如说,把翠儿赏给狗儿。”
  “……没有。”
  邬思道一笑,站起身来,架着拐杖在房里兜了一圈,说道:“人为万物之灵,这才是最重的赏,男过当婚之龄,女至标梅之年,就该叫他们成婚相配。用‘严’之一字管教这类事,从没见成功的。狗儿和翠儿他们从小一处耳鬓厮磨,算得是青梅竹马,入府相隔如重山遮掩,如今年龄渐渐大了,情窦已开,见了面那还不是烈火干柴?四爷,这是天理,也是人情。所谓‘治家有方’,‘方’者,道也,不循道必出差谬的”话没说完,胤禛已全然明白,踱至门口,见坎儿兀自远远站着,抬手叫过来吩咐道:“你去,把狗儿叫进来,叫翠儿也来!”
  “是啰!”坎儿趴着磕了个头,一溜烟儿去了。一时便见高福儿进来,问道:“四爷,不惩治这小畜生了?”胤禛嗯了一声,说道:“我要放了他们。”高福儿瞥一眼邬思道,无可奈何地说道:“四爷,这种事放宽了,往后越发不好管。二世子房里丫头多官和茶房小厮郭良秋就眉来眼去的,还有四爷跟前的小红,有事没事就凑着来和福儿说话……这事多了,奴才防还防不及呢,里里外外四百多男女奴才,长一千只眼也看不过来!”
  胤禛听得呵呵一笑,说道:“可见用墙隔不住!你禀知福晋,就说我的话,治内是她的事。她早说过奴才大了的,该指配的指配,我忙,没有理会得。叫她瞧着办,丫头大了该配的,指出东院那几十间房,叫他们成亲,女的仍在里头当差,晚间轮流回去。怕怎的?生出小奴才来不还是我的家生子儿?”高福儿张大了嘴听完,“啊”了两声,忙一迭连声去了。胤禛笑着进屋,对性音道:“到底你逊着邬先生一筹。什么时候学会瞧我的颜色说话了?”性音笑道:“四爷煞气大,我有点怕你是真的。”
  狗儿和翠儿一前一后低头头进来了。翠儿脸色煞白,瑟缩着跪到一边,深深垂下了头,一眼不敢看人。狗儿也没了平日嬉笑顽皮模样,趴着磕了头,说道:“四爷,家法我知道,知道了也犯了,我对不起四爷,任四爷怎么处置都没怨言,只翠儿有着孕,求四爷……是我勾搭的她,害了她……”说着,两眼已汪满了泪,在眼眶中转悠了两圈,早走珠儿般滚落出来。
  “很好的一对儿嘛”胤禛微笑道:“就是私自相配,有点坏我的名声,所以我要开导你几篾条。”翠儿趴在地下,眼泪成串儿往下落,入府来耳濡目染,深知胤禛脾性乖戾无常,听着这淡淡的话音,越发唬得浑身发抖,连连在地下磕头,抽泣道:“千……千岁爷……是我……不成人,吃饱了没事,做出这没脸的事……我情愿死……”胤禛大笑起身道:“好一对难夫难妻!我焉有不成全之理?你们犯家法,我不能不揍,你们有情,我自然叫你们成眷属,两下里平过,如何?”
  邬思道和性音听着胤禛这话,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对视着忍不住笑。狗儿翠儿满脸泪光,诧异地抬头看着胤禛,竟一时揣不透胤禛的意思。
  “狗儿!”胤禛笑容满面,问道:“你本来的名字就叫狗儿么?”狗儿一愣,忙道:“我姓李,翠儿姓陆,和坎儿都是一个村子的。坎儿姓严,他妈从地里回来,跌在坎子底下生的他,所以叫坎儿。我妈生我取名儿,出门碰见一只大黄狗,所以我叫狗儿……”
  话没说完,性音三人已是笑得透不过气来,胤禛笑得流出眼泪来,半晌才道:“有趣!不过这名字毕竟不雅,从今往后,你就叫李卫,坎儿嘛……他的姓和严嵩一个姓,不好,也改了吧,就叫周……周用诚好了,翠儿这名字就好,不用改了。跟着四爷好好营生,都不会亏了你们!”
  “四爷!”狗儿两眼睁得虎灵灵的,“您还要我?”
  胤禛笑谓邬思道:“你听听这小狗小的话!你既进我府为奴,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看人最重心田,你不过天真无知偶然犯过,怎么会不要你?前儿吏部老耿说四川成都府有个县出缺,问我有没有要荐的人,我看你就满合适。还有坎儿,我也要放出去做官。趁年轻历练,将来不定还要做到封疆大吏呢”狗儿先还怔怔地听,至此再忍不住,“呜”地放声大哭,只是磕头,一个字也说不出。
  半个月后吏部票拟下来,李卫奉札补了四川成都县令,自到部领了委札、换一身簇新的补服,戴着素金顶子引见下来入府拜别本主胤禛。此时胤禛府经一番料理整顿,男有室,女有家,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一派祥和之气,见李卫这般儿打扮,东家拉西家扯轮流作东道儿相请,足足热闹了几日。胤禛又接见了,着实叮咛他“办事宜勤,报主以公”也不尽细述。按狗儿的想头,怕坎儿心里不受用,还想抚慰几句,不料坎儿却笑道:“你只管去你的吧!我这里的差事比你还要紧呢!不管狗儿坎儿也好,李卫用诚也罢,总之咱们已是四爷的两条狗,我留下是看家,你出去是护院,还不都是一样儿的?我告诉你,为什么叫你四川去?就为老年糕(羹尧)在那儿,盯着他别叫他有外心,就算办好了差!和你翠儿婆娘上路吧!”说得李卫一摸头,笑道:“周哥儿不说,我还真的不得明白。怪道的主子说,在外头多长心眼,无论是外人自己人,大事小事都得写信告诉他老人家——成都的‘自己人,可不就一个年羹尧?”
  李卫在雍和宫又盘桓了半个月方辞行南下。自他去后,周用诚便升了胤禛的书房总管。雍亲王府外务应酬,家长里短,所有与各府阿哥庆吊往来俱是高福儿主持调拨;整理文书,侍候奏章,抄写机密案卷,照料文觉性音邬思道等人这些内务琐事,却是周用诚一人的责任。内外相济,便显得颇有条理。
  眼见过罢年,灯节将临。因这年是头一轮开始蠲免天下赋税,真个四海同庆,神州共欢,朝廷又下旨大铺天下、凡六十岁以上老人都有醴酒胙肉之赐,更似繁花着锦一般,自打过年到正月十四,无明无夜满城不断头的爆竹烟火。胤禩亲自坐镇礼部,着顺天府自东直门前门直接到西便门内,连绵二十余里,高搭彩棚灯悬不断。各店各铺粉饰一新,哪个不要赌胜?商彝周鼎,秦镜汉匪白日阵设得琳琳琅琅。夜间北京城内外通明,遥望如银山火树,兰麝伽南馥郁氤氲,游人彻夜不息,京华金吾不禁。自清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热闹排场。
  正月十六,胤禛在乾清宫领筵归来,只在万福堂和福晋、年氏并三个世子处略坐了坐,受了家人们的礼便踅过枫晚亭来,却见邬思道、性音、文觉、周用诚几个人兀坐熏笼旁正在说笑。一脚跨进门便笑道:“你们倒清闲自在!这个节过得人骨头架儿都要散了!虚糜财赋,暴殄天物,老八真是粉饰能手!”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四爷做事,八爷花钱,各得其乐,有什么不好?”邬思道笑道:“我昨晚出去走了走,烈火烹油,真到了盛极难继的地步儿了——四爷请这边坐,暖和些!”胤禛因挨着邬思道上首坐了,手贴熏笼取着暖,说道:“往年这府里过节过得太冷清,今年略放纵一点,又热闹得不堪。我过来时几个下人房里都唱道情——高福儿也不知到哪里钻沙了,就是高兴,也得有个分寸,也不管管!”
  周用诚给胤禛捧过茶,仍旧一脸模糊相,说道:“他说是给他老爷子拜节去了。据我看也未必。听说他在外头养了个娘们,大约钻热被窝儿去了。”说着把一叠子请安帖子递过来,又道:“这是年羹尧戴铎用驿传送来的,还有狗儿的。我想着主子回来必定先来这儿,就带来了,其余还有几十封,都是四爷拆看过了的。”
  “高福儿养了外宅?我怎么不知道?”胤禛一边拆着请安帖子看着,说道:“回头用诚悄悄打听一下根底,告诉我。”说罢便皱着眉,一封一封倒着手看,看着看着,突然“扑”地一笑,将一份帖子递给邬思道,“你瞧瞧,李卫的大作。”邬思道接过看时,前头是“恭请四爷大福大贵大寿”的话头,后头却是信:
  又禀四爷,这里的师爷俱都是混帐行子,没个好蛋。奴才统统撵他们卷铺盖趁年走路,只留了个外号“二百五”的师爷帮办衙务。又,这里的缙绅老爷们也都是混帐行子。奴才叫他们按地亩出钱粮,他们说奴才也是“二百五”,还说“水过石头在”,咬牙熬着等奴才卷铺盖走路。再者,这里的秀才们也都是些混帐行子,奴才考他们,他们不服,告了省里学政那里,亏得年羹尧按住了。奴才在这里没有在府里如意自在,想四爷也想坎儿。奴才女人翠儿给四爷和福晋做了两双鞋,顺信送去,他快生崽子了,想借四爷福气,取个名字。又告四爷,年羹尧阔气得紧。”
  邬思道看着想笑,不知怎的却笑不出来,性音和文觉在旁看了却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胤禛将年羹尧和戴铎的请安帖子塞进袖子里,叹道:“李卫尽自聪明,只读书太少了。年羹尧信里也说,他办案做事无不及人处,却是任性。你们看看他取中的头名秀才的文章就知道了。还有他写的判案断词,都十分可笑,年羹尧也转过来了。亏得巡抚和年羹尧是朋友,把秀才们告状压下来。弄到皇上那里,不知又生出什么事呢!”
  性音抽过一张,看时,却是一张秀才岁考卷子,上头李卫批签“真好文章,取一等”考题是《子曰赤之适齐也,与之粟九百辞》。“文章”是一篇鼓儿词:圣人当下开言说,你今在此听分明。公西此日山东去,裘马翩翩好送行。自古道,雪中送炭是君子,锦上添花为小人。豪华公子休提起,且表为官受禄身,为官非是别一个,堂堂县令姓李人。得了俸米九百石,坚辞不要半毫分!看这么一张秀才岁考文卷,真是别开生面。又取过文觉手中判词看时,是李卫判断一件“发妻被占”案,上头写着:
  前日刘元公来告,他老婆叫人占了。本官坐堂问明,刘某乃是一个乌龟。今日你也来告,本官问各造人等,仔细想来,你也是个乌龟。诈财不成,活该赔了夫人又折兵。刘某如今正在枷号示众,等他放枷你再来,本县腾出枷来枷你,省得弄脏本县的新枷。多枷几个你这号王八,只怕这里风俗就要好些。另外还有几篇,也都是说理明白,文字可笑,却不知年羹尧从哪里抄录得这样详细,又为什么都转寄到这里来。
  “是我叫年羹尧留心他的政绩的。”说笑了一阵,胤禛低头叹了一声,又道:“李卫文字上太差,没想到这一层,早知如此,该叫用诚去四川,留他在北京。这些东西,恐怕免不了八阿哥手里也有。眼下我还算熏灼之时,一个不走运,对景儿抛出来,就笑不出来了。”文觉和性音听了都不吱声,邬思道咬着牙微笑沉思,说道:“无碍。明儿四爷把这几篇东西拿给万岁爷看,就说是笑话儿,大节下讨主子一乐儿。”
  胤禛正要说话,一抬头见大世子弘时带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进来,仔细看时,竟是直隶总督武丹,顿时大吃一惊,慌得站起身道:“是武老将军!您几时来的?”又嗔着弘时:“怎么就不知会一下?”武丹笑道:“武某何敢擅造檀府!四爷想都想不出是谁来了呢”众人正惊怔间,便听外头有人笑着漫步进来,一头走一头说道:“是朕不许他们通报的。你们私下里说话,要讨朕一乐儿,是什么笑话呀?”
  “万岁!”胤禛惊得目瞪口呆,痴痴地看着,果见刘铁成张五哥德楞泰等几个侍卫次第进来,方苞挑帘,康熙已笑容满面出现在枫晚亭中。众人恍若梦中,木雕泥塑般愣坐片刻,突然一时都清醒过来,连邬思道也双手一撑离了椅子,俯伏在地,叩头呼道:“万岁!”
  “不要慌张嘛。”
————

分节阅读 59

康熙头上戴一顶六合一统瓜皮帽,通身上下青缎袍褂,要不是腰间系着二龙戏珠明黄卧龙袋,一点也看不出帝王派。见众人慌得没做手脚处,十分随和地抬手笑道:“都起来,依旧坐着才好。”胤禛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座儿向正中挪挪,亲手垫了鹿皮褥子,请康熙居中坐了,自和文觉性音周用诚退到一边垂手侍立,邬思道行动不便,只盘膝挨着熏笼坐着。康熙笑道:“今晚外头好月亮,各家团圆吃酒观灯。当然,也有人商议着办些异想天开的大事。朕也带了方苞出来走走。几个阿哥府都唱戏,热闹红火得不堪,朕都没进去。只你府不唱戏,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瞧瞧。万福堂也去过了,见了朕的熄妇,东书房也去了,三个孙子都在读书。很好么!那个小的叫弘——”方苞见康熙想不起,忙笑道:“弘历。”“对了,弘历。”康熙也是一笑,“很有识见的个小人儿。朕很爱见。记得热河行围,弘历的武艺骑射了也很看得过去。朕老了,想叫他进去跟朕读书,可好?”
  胤禛兴奋得满脸通红,心头突突乱跳,忙躬身赔笑:“这是儿臣一门之大幸,弘历的造化!阿玛圣学渊深,博识物理,学究天人,不出数年弘历必定读书修德有成”康熙微笑拈须,点头叹道:“得英才而育之,亦一大快事。可惜朕万几宸函,不能恩露普降——这一百多个皇孙,都弄到养心殿,吵叫得朕也受不了。”说罢便拈起李卫的那几张判词,笑道:“方才说讨朕一笑,想必就是这个了?”胤禛忙答道:“是。”
  康熙看着,也忍不住失笑,到后来竟笑不可遏,端着杯,里边的茶水撒了一手,将一叠示纸递给方苞,噎着气道??“你瞧瞧,只怕你这大手笔也写不来呢!”方苞看了也笑,却道:“这人很明事理,只是书读少了,文章粗率可笑。除了取中秀才的那一篇‘首佳’不足为训,官司断剖的并不差谬。”
  “秀才文章做不上,胡圈乱写的事有的是。”邬思道沉静地说道:“李卫在任清廉自守,从这歌词中倒仿佛可见。岳武穆云‘武官不怕死,文臣不爱钱,天下太平’,李卫风节不俗,只不会文言。他的这些个白话判词,变成文言,未必不是好文章呢!”康熙盯着邬思道看了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万岁!”邬思道拱手欠身,答道,“邬思道。”康熙略一沉吟,笑道:“朕想起来了,你一笔好字,闹过南闱的”邬思道忙伏身叩头道:“是,逃了,后又蒙恩赦。残躯生计无着,投雍亲王门下混碗饭吃。”
  康熙回顾方苞笑道:“你两个可谓同病相怜,你说李卫文章可改,你改一篇朕听听。”邬思道信手拈过一张,看时,上面写着“从判女尼讼其徒嫁人。”便读原文:“尼姑也是人,换了换衣服罢了。佛经国法几曾说过不许人家还俗的?老秃母狗,你想嫁你也嫁吧”读得几个侍卫和武丹都是一笑。却邬邬思道又道:“改成文言下判——小尼姑脱去袈裟,便穿衲袄,正佛家所谓不二法门,朝廷未尝禁也。尔独何心,乃欲使之老死客门?尔如见猎心喜,不妨人云亦云——吏曹行文,也不过尔尔吧?”康熙听得有趣,说道:“确乎不假。朕当年读过你写的《讨南闱主考揭帖》。很有文采的。有什么好诗,念给朕一首听听!”
  “请万岁命题!”
  “这幅猫图绘得出神,你口占一首。”康熙笑道:“这是做滥了的题,所以要限韵。”
  “敢问限何韵?”
  “九、韭、酒!”
  一众人等立时愣住了,这么险窄的韵,一时怎么凑得起?连方苞也不禁皱眉沉思。略一顿,却听邬思道吟道:
  照猫画虎十八九,吃尽鱼虾不吃韭。只为捕鼠太猖狂,蹬翻案头一瓶酒!吟罢叩头道:“做得不好,博圣上一乐而已!”
  “好!养猫还不就是为了扑鼠?”康熙大笑起身,说道:“朕随意进来走走,不料还能痛快笑一场。也好早晚的了,朕还要去钟粹宫上香,这就去了。”又转身拍着邬思道肩头道:“好好侍候你主子。你才学很好,辅佐他做个贤阿哥,就不能做官,也不虚此生了。”
  胤禛一家并邬思道等人一直将康熙送出大门,看着康熙升舆去远方,踅回来,胤禛便嗔性音:“亏你夸口耳聪目明,万岁进枫晚亭,我们还不知道”性音笑道:“你问邬先生,都说不妨的!”邬思道却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喃喃道:“今夕何夕,什么人在商量‘异想天开的大事’呢?”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第42章

 

免责声明:本文来自网络,不代表爱读书立场,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向原创致敬,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dushu263.com/24429.html
上一篇
下一篇

为您推荐

联系我们

联系我们

在线咨询: QQ交谈

邮箱: 200768998@qq.com

工作时间:周一至周五,9:00-17:30,节假日休息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