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短篇 / 王晓雯:远山(外一篇)

王晓雯:远山(外一篇)

有人说,这是影像的时代。文字随水流去,看不见了。夸张虽夸张,幸而你有这第三只眼睛。

你站在摄影机后,盯紧小屏幕上一对男女背身在厨房水池前忙碌晚饭,昏黄灯下,稀少轻微的一两句,淅沥雨,做梦一样安详。但你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样的印象:他是一根傲立着的沧桑的木柱,她含笑伸手抚摸着他,围绕着他打转,他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尽管他身材并不高大。

可以了!

你喊道。他立刻放下手中活,转身抖一抖盘扣对襟粗蓝布褂,愉快地走上前来,中分头发一抖一抖,身量矮小却精神奕奕。镜头里只剩下一个背影了。长长的卷发松松地系成一个辫子拖到腰际,微胖而矮,没有人能看见她此刻的表情。水池前是黑蓝色的窗户,外面一幢幢高楼如高山,人在峡谷里,水声汨汨。

也可以了,您!

她转身,居然是一张稚气的圆脸,这个年纪竟没什么皱纹,透着一股隐隐天真:

那我还要做点什么呢?

听话的孩子这么问大人。她和他都很愿意配合你们。但在他面前,似乎你们又都成了孩子。他包容你们对他行当的无知,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解释;也包容你们一下车,伶仃可怜的二人一机尽收眼底。他在店门口玻璃橱窗前垂手迎你们,脸上的笑看不出一丝阴晴变化,秋日细尘嗡嗡,车来车往。

他是制扇艺人,她是他的妻(你在心里且称她“扇妻”)。扇妻留大家吃晚饭,扇师挡了回去。他说巷子里不远处有一家饭馆,不坏。后来的每顿饭他都带你们去不同的馆子。扇妻则一个人在家吃饭。他们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

扇子是古人风度的一点遗存,握在手里像个神通物件,把一束风自由地召来推去。只是和你们这年代的人太不搭调,无论衣着还是神情。扇师自己拿一柄枣红方头玉竹扇,光可鉴人,你从没见他打开过。难怪他只穿对襟粗布褂子,蓝的,灰的,黑的,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衫,衣角飘飘,布鞋来去行走无声无息。大隐隐于市。

扇师的工作坊临街是店,一扇窄门通往后院,那里有几间旧矮房。他过去在这儿已经多次对镜了,这一次仍不敷衍,坐在芭蕉叶覆窗的工作台前,打磨削好的扇骨,全不介意你们因为一个机位的限制而让他傻里傻气重复同一个动作。他身后墙上有“清风徐来”四个大墨字。

你站累了轻轻靠墙,扇妻从门外进来,示意你墙脏,帮你拍掉背后的白粉。扇师责怪她两句,要穿帮,不是不晓得!虽然那时机器已经停下正换电池,扇妻退出去,坐在院子最远处的小凳上,在太阳照不到的阴地里,笑着和你招一下手,好像你们三个正给她一个人演出,她挥手示意你们可以开始了。然后,她一手托腮望着你们,很久不换姿势。

手艺人最应当被注目的当然是手。摄影机站近了,镜头推上去,凑近拍他手上的纹路。两只短粗大手,镇定有力,和你想象的一样,左手食指上留着一道狭长的伤口印记。

一个人,除了眼睛,还有双手富于表情。十个长条小人,各戴一块半透明的指甲面纱,因无言而神秘。削来磨去,手中的竹片就从混沌中渐渐显形,仿佛本来就有一个扇骨的形状沉埋其中,最终被双手的耐心挖掘出来,持刀人顿时眼睛一亮,心头一明。你记得导演布列松说过,他之所以会拍《扒手》这部电影,不是出于对什么犯罪心理的兴趣,而只是他从小喜欢手工活,迷恋手指间无与伦比的动作,所以偷盗时手指的特写是那么轻盈美丽,白孔雀开屏般,毫无道德的负罪。你心里笑了,你不过只是一个最初级的影像工作者,竟想那么远。你在任意一座人类建造的金字塔基座下徘徊,只看到粗粝单调的石料,寸草不生,风沙迷眼,仰望那映在莹蓝高天塔巅绝细的金色点,上面有永恒澄净的风光。人人有自己的位置,你的就在这“下面”么?

沙树叶沙沙响,蕉叶影子在堆满工具刀的桌面微微晃动,后面横杆晾着两排雪白扇面,静得如坐空山,你脑子里昏醉,无限的静接一个热腾腾的市井画面——以坚定手艺默立世间一隅。他很懂配合,你不喊停他绝不抬一下头,如无人境。

好了!

扇师仿佛没听见,又举起打磨中的扇骨,对着光凝视一会儿,好让摄影机捕捉到他的眼神,再轻轻放下来。他是暮色中一匹饮完水昂起脖子望远的成年马,秋风将它发亮的鬃毛梳理得妥帖又偶尔微扬。你们追逐打闹在它坚定的四蹄旁边,像几只体型小小、毛躁精怪的野兔或田鼠。

小憩。三脚架上的机器被拿下来,它也休息了。揣机器的人蹲在芭蕉下猛抽烟,简直丧气。难道世界上还有比你们更精简的团队么?你们的位置边缘到快接着空无了。你的小窝的窗外也有一株芭蕉,太阳下给五六平米的陋室一些宽大的叶影子,雨夜里有不绝的雨打芭蕉叶声,半拉窗帘时候外面过路的陌生人也不能一瞥就把你的逼仄一览无余。

渴了吧?

你的手臂被轻碰了一下,扇妻递过来一只白瓷小碗,清澈汤水中沉着一颗颗小白珠子。糖水鸡头米。那时正秋天,她仍坐回矮凳上望着你们吃,脸颊红红,一种不属于她年龄的朝气颜色。你又忍不住疑惑她何以看起来如此年轻,既不化妆,衣着也很随意,一件宽大的灰毛线衫松松套着,她笑说,小时候在乡下和爸妈采过这东西,下水去,满身刺,怪模怪样的。她问你见过么,你摇头,她却神往地把眼睛看向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仿佛过去少年时的辛苦欢乐重新回来把她迷住了。扇师喊她搬宣纸,她乐得像小学生给老师干活,来来回回几趟,脸因为吃力和兴奋更红了,仔细看,可看见皮肤下游动的红血丝,冬天乡下不擦润肤油红脸蛋上皴起白皮的小朋友就是这样子。

当晚扇师极力邀你们去一宴席,多年老友的玉器店开张,他不得不去,也不愿撇下你们,你们乐得自己觅食,扇师坚决不允。于是去。席开十几桌,酒菜斑驳,十分热闹。扇师的朋友真多,迎送不绝,坐下来一桌人打趣他,难怪这几天不见,以为又去什么神仙洞闭关,不想是在家拍大片,第几回了?扇师站起来点头,举杯,眼睛巡视一圈,干了杯中酒,继而坐下来,低头,罕见地叹了口气。

扇妻仍是一个人在家吃饭。最后一天你们坐船上岛,去岛上竹林里选竹、砍竹,扛竹下山。一架机器竟能忙得过来,你暗暗吃惊你们三个人的忍耐力。午间在岛上一个空旷得吓人的大厨房里吃饭,乌黑八仙桌,发黄的硬米饭,湖上有风吹来,大家都累了,没人说一句话。午后扇师劈竹,煮竹,晾竹。扇师告诉你,这竹子至少八年后才能用。你惊讶地“哦”一声,看着镜头在一排剖开的竹片上来回粗粗摇了两遍。扇师兴致一直都好,他一片片翻检竹子,惋惜着它们天生的瑕疵斑痕,惋惜着扛下山时几丝轻轻的刮伤。太阳斜下去,亮彻的晴天被上升的暮色中和,变得温柔。最美的自然光时刻来临了!古镜中蜜色的亮,照在每一个人脸上如同回忆。你赶忙找来一条长凳,放在小坡上,安排扇师落座,背景是不远处低低的一带白墙黑瓦。这时一条黄毛土狗蹭到扇师膝盖前,使劲摇了摇尾巴。扇师伸手在狗脑袋上摩挲几下,笑嘻嘻地问狗子:

你今天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狗眨巴着圆眼睛抬头看看扇师,乖乖趴下了。

接下来你们之间那一场长长的对话,不,是扇师自己长长的述说,随着时间和暮色顺流而下,到达终点靠了岸。你们挥手告别,无多客套。扇师的三五个朋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此地等他,一帮人簇拥着,摇摇摆摆下了坡去。扇师的背影在人群中,蓝布褂子两边下摆被风吹得飘起。终于,他刷一下打开手中的折扇,你仿佛远远地也感受到了那阵风,模糊地辨认出白扇面上的一带远山,云林样式,墨线勾勒,山在上,斜下渚上有几棵清瘦少叶的树。远山随人飘远了。你醒过神来,懊丧没将这画面录下,只听见砰一声响,车后备箱门关闭,摄影机架子已经躺在里面,三脚并拢,先于你休息了。

免责声明:本文来自网络,不代表爱读书立场,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向原创致敬,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dushu263.com/713436.html
上一篇
下一篇

为您推荐

联系我们

联系我们

在线咨询: QQ交谈

邮箱: 200768998@qq.com

工作时间:周一至周五,9:00-17:30,节假日休息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