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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瞳:线

林晋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林晋独自坐在五十五米高的高压电塔上,这句话便如同早春纯白的鸟鸣,刺穿灰蓝色的晨雾逡巡于脑海。金丹线55号铁塔,方圆百里间最高耸入云的建筑之一。林晋坠了身十来斤的防护服,十三年电网巡线工的身份令他将此默认为自身重量的一部分。不仅仅是十三年,林晋想,转业前在边境缉毒特勤部队七年,每日几十公斤的负重,卸下再驮上,他早该习惯背负些什么活着。

林晋刚刚从相邻的铁塔滑过来,早春的鸟雀尚未来得及在这条500千伏的高压线上做窝,三月中旬的东北,城中桃花已然打了骨朵儿,山野间却并未染透新绿。林晋望着远处如烟如雾的山峦轮廓,血脉纵横,阒旷空廓从体内血液深处蔓延至林野,从一座铁塔,流淌至另一座铁塔,与高压电缆串联为一体。他们这些巡线工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从一峰山岗,前往另一峰山岗,从一片平原,走向另一片平原。

他想起那句话,昨晚在张目的高考语文模拟卷上看到的。张目算是他的养子,年底满十八,学文科的,今年六月考大学。张目打小儿就主意正,学习上的事儿从来不用林晋操心,选学校、分文理这类事儿他自己早就在心里决定好了,就没问过林晋。从五岁被林晋领回来养开始,张目几乎没在林晋面前哭过,唯一一次哭还是在小升初那阶段,他报考了重点校重点班,按规定就算考上了也得交九千块钱才能接着读。张目就想念书,这孩子没什么其他爱好,不打架不早恋不看电视也不追星,顶多听听林晋那几张快盘包浆了的磁带,翻翻管同学借的漫画。这些年没人手里不紧巴,城市仿若一张浸满油汗、皱巴巴的毛票。满大街骑摩托拉脚的、做小买卖练摊儿的,如车间飞舞的铁粉般汇聚,凝练成一条条铅灰色的洪流。

林晋的退伍金大半耗在了搬家、安家、打点杂事上,攒下的工资一起凑了凑还是差点儿意思。林晋叫张目别操心,好好复习,好好考试。他们爷儿俩话本来就不多,林晋也不打算细说什么。那阵子林晋管电网带他的师父借过钱,管同事借过,甚至联系过曾经的战友。他这人脸皮薄,每决定联系一个人时就要坐在门口冲夜空出半宿的神。

林晋时常望着闪耀的银河,那仿若脚下的公路、铁轨,将他从远处运往更远的地方。

钱还是在张目交学费前凑齐了,林晋经熟人介绍进了个剧组当了回替身。东北小城来个剧组不容易,每天都有大半个城的闲杂人等跑去围观,吃不起饭的真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去看吃得起饭的,过假的日子。林晋拍了全组杀青的镜头,他骨架子小,人也瘦,替了个他常在单位电视上见的女明星,这剧是讲女武警的,风雨彩虹,铿锵玫瑰。

最后一个镜头也是主角最后一个任务,需要演员从厂房房顶的金属大梁往下跳,得撞一次机床,再摔在地上。剧组带的武行不多,也不够专业,找几个人试来试去导演也不满意。林晋换上特勤制服时还有点恍惚,他有七年没碰过这身衣服了,七年前他是真的,现在他是假的,脸都不能露的那种假。厂房三层楼高,场子两年前黄了,设备也被倒腾得差不多了,空壳子带不走,钢筋铁骨,高耸入云。人是可以中和空旷和雄伟的,人多了,世界就窄了,空无一人的厂房袒露着它宽广的胸襟,向注视着它的人们展示自己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林晋站在纵横交错的管道上,他不知道那里面寄居着什么,窸窣的声响被斜插进来的阳光稀释了,阳光唤醒了墙缝中的灰尘、铁屑和锈蚀。下午,在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它短暂地苏醒,完成一次彻骨的呼吸。

林晋闭了闭眼,他恐高,原本是,现在也不能说治好了。他逐渐感到自己的呼吸频率与厂房融为一体,片场大灯明亮到张不开眼睛,工作人员、看热闹的,还有女明星,所有人都抬头望着他。后来的林晋坐在铁塔上想,那也许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如此密集又繁茂的目光注视。

镜头一条过,林晋趴在地上时还不知道他在半空中发生了什么,人在遭受剧烈冲撞时大脑会一片空白,不疼,也不害怕。人群蜂拥而上,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没事儿。他想说。接着他慢慢坐起身,疼痛先是点,再是线。他想起小小的张目趴在课桌前絮叨,点成线,线成面,面成体。居然不由得笑了一声。他听到有人大声问他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事。他抬起胳膊冲对方比了个拇指,这是在部队时击毙目标的手势。他听到惊叹声、掌声,以及庆贺杀青的欢呼。热闹声中,只有他孤然抬头与钢筋水泥对视,他想,张目会不会哭?这小狼崽子,亲爹死了都没哭过,八成儿把泪腺落娘胎里了。

在金丹线上走了十三年,一成不变的风景随岁月生长出微妙的变化,哪棵树发了芽,哪棵树掉了叶,林晋心里都一清二楚。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铁塔上的林晋又想起这句话,昨晚他下班回家,看见张目坐在他那张柜门得用胶布贴住才能关严的破写字台前,开着电力公司发的台灯做模拟卷。台灯和国家电网公司的标志一个颜色,绿的,一株生机勃勃的三七藤插在桌角的健力宝瓶子里,根脉一清二楚,藤蔓携裹着叶片缠绕过台灯和电线,以缓慢又惊人的速度攀升至张目头顶的三叶电扇。张目半趴在桌上,肩胛骨将薄毛衣撑出两座尖削的峰丘。从这个角度看,桌椅于他而言都有些矮了。厨房里的煤气灶上坐着汤罐,张目本来是南方人,对煲汤有种病态的执着。蒸汽自厨房向卧室蔓延,来不及拆迁的日占时期板房,料峭春寒尚且凛冽地渗透墙皮,暖香的潮湿却争先恐后地占据着室内的每一个缝隙,驱散林晋从发梢至指尖的冰冷。

三七是张目从教室花盆里掐下来的,据说捣碎了能治跌打损伤,试倒是没试过,但幼苗的确越长越高,成了父子俩的住处唯一的绿意。台灯投射出三七蜿蜒纠缠的线条,也将张目伏案读书的身影泼洒成写意的、修长的轮廓。林晋先是疑惑这株幼苗究竟是什么时候长得这样长,接着才是张目,马上年满十八岁的少年回头冲他露出个笑脸,道了声,爸,回来了。

林晋的语气和眼神都带了些木讷,目,你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张目挑了挑眉,笑得更深了些,我早就这么高了啊。

巡线工的工作说简单也简单,简单也就等同于枯燥,林晋和工友们用脚丈量线路,用眼寻找高压线上飘挂的破碎塑料袋、枯草败叶、破布条编织绳等,以免这些东西搭到绝缘子串或者导线跳线上,引发跳闸断电事故。巡线工需要走线爬塔的时候不算太多,毕竟电线被损被盗之类的事极少发生。春天要繁忙些,倦鸟归林,候鸟经历了一整个冬季的远走他乡,回巢时寻不到去年的那棵树,便会冲动又执拗地将鸟窝搭在高压线上,陡增安全隐患。鸟儿们的老家也许已经变成某家某户的桌椅梁栋,它们的新家关联着千家万户的命脉,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

林晋站起身,他要从55号铁塔到56号去,这两座铁塔间穿插着两根铁轨,铁轨间铺着无数轨枕,遥遥望去,铁轨在天际交汇成一个亮银色的点,星星似的坠在那儿。连接铁塔的高压电线与铁道交错成十字,一上一下,刚好站在上下两个交错点时,体忽略掉线与面,一瞬,天地间便只剩下这一个顿点。

好巧不巧,总有鸟雀挑这儿做窝。

没有鸟蛋的窝,林晋大多会选择掀掉,有鸟蛋的窝麻烦一些,他会把鸟窝挪到相对安全的树杈,爬上爬下,要费很大功夫,还遭工友嘲笑。去年某天,他大半夜接到抢修通知,从刚焐热的被窝里钻出来时,林晋莫名听到十多年没听到的起床号声,他套上衣服,用自来水管里的冰水冲了把脸,刚要出门就见张目顶着一张犹带睡意的脸拉开房门,迷迷瞪瞪问了句,爸,有事故啊?

林晋嗯了一声说,没事儿,回去睡吧。

张目打了个哈欠,青春期的大小伙子还一张娃娃脸,头发顺泽乖巧地压住眉毛,婴儿肥没消,睡衣睡裤短了一截儿,吊腿露手腕子,高二学业重,林晋估计他也没睡着多久。张目点点头,说了句注意安全,目送他出了屋门院门,才回屋躺下。

抢修结束的林晋已经困倦到暴躁,身上的旧伤坠得他骨肉皮串联着疼。他借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一处鸟窝,不知道是什么鸟,夜里看不清。鸟夫妻想把他这个入侵者赶出去,拼了命地啄他的绝缘服,疲劳过度的林晋想把这窝一把掀了,却在望见鸟蛋下垫着的东西时心生犹豫。

几颗鸟蛋下垫着一条皱巴巴的杏黄色的破纱巾,明艳到昼夜颠倒的颜色在手电筒下反射着晨曦般的光泽。当初在云南特勤部队,林晋接触过一个为他们提供交易情报的线人,线人说他们村男女老少打小就接触毒品,把大麻叶子当烟抽,以贩养吸,老子这样,儿子也这样,儿子成了老子,再生儿子还这样。说这话时线人用一根嘬得发亮的铁钉蘸稀豆粉下酒,他话锋一转,突然问一直绷着脸的林晋,你看过一电影不,日本的,叫啥……幸福的黄手绢?黄手帕?反正就高仓健演的,你知道高仓健吧?屁话,谁还没看过高仓健的呢!妈的一开始我还以为高仓健姓高,心说仓建仓建,建设粮仓,这是因为自然灾害饿过啊。

林晋懒得听他废话,一个本就不爱说话的人在部队待久了,干脆失去了想要表达的欲望。他想说的话都在每周一封的遗书里,遗书寄存在大队长手上,信封上的收信人全是自己。林晋枪不离身,他坐在那儿本就是一把枪了,上膛那种,散发着冷硬、冰冷的血腥气。线人又说,我就陪我儿子看过一次电影,就那个黄手绢,黑白电视,黄手绢都成灰手绢了。线人一乐,一口黑牙,你说巧不巧,他妈跟野男人跑之前就留下一条黄头巾,被我用来捆房顶的大锅盖了,卫星电视,你们这群当兵的肯定懂这个。

那是林晋最后一次听线人讲话,彼时的林晋枪法出众,耐心极好,他自觉没有和线人结下什么友谊。他在狙击镜里见到的人要远比他聊过天的人多得多,前者或许被称呼为目标才更准确,和目标聊过天,目标就成了人。林晋常看着那些因毒品死无葬身之地的目标疑惑,不解为何会有人放弃做人的权利,选择当个非人的目标。时间久了林晋不再思考这些问题。部队里常说,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过去如此,现在也一样。

现在的林晋走在电塔与电塔之间的粗大电线上,离地面几十米,他恐高来着,现在没人信。脚下纵横原野的铁路线与电线一样,它们交相辉映,将大地与天空分割成堑,又勾连成途。

线——现在,林晋也成了线的一部分。

远处有座一百来年前亚洲崛起风格的小车站,林晋视力好,车站栅栏墙下的金缕梅吐出焰心般的明媚,他又看到那个穿着铁路反光棉服的身影,沿着铁轨为他制定好的蜿蜒轨迹逶迤逡巡。林晋知道他姓高,叫高宇,铁道上两个几乎不会经停的区间车站之间唯二的巡道工之一。高宇二十出头,刚从铁道学院毕业没多久,血气方刚、年轻气盛。他们每天有两次相遇的机会,往返各一次,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日复一日,成了电视里说的那种最熟悉的陌生人。

林晋没去过那座车站,他对车站的印象停留在俯视角度所看到的样子:银光闪闪的锡制屋顶早已被岁月冲刷成冰河般的温吞;刷成奶黄色的墙壁斑驳恬静,生养它的土地几经兴衰,它也在时光的流淌中逐渐沉潜;大红色的水鹤伫立于铁轨旁侧,上面锻铸着“1917”四个数字。

风由远及近,枯萎枝杈荡漾出铅灰色的涟漪,附近农户星罗棋布,各家屋顶的枯草败叶沙沙发出响应。林晋想起递交退役申请那年,他终于摘了枪,换上便装走过云南小镇密林云海般勾连的屋顶,他远远望见某户人家高耸突兀的、用金属笼屉自制的卫星信号接收器,看到那条绑在金属笼屉上的黄色头巾。他突然感到心如擂鼓,云南山河氤氲,湿热的空气如一条拧不干的破抹布。那块抹布堵在胸口,令他想起线人临死前涣散的、眼白泛黄的枯槁双目。

窗口与窗口间的晾衣杆横行,与漫天高压线一起,将天空割得七零八落,房子逼仄陈旧,天花板返潮,墙纸生满霉斑。林晋跳下房时,五岁大的张目正趴在院子里的木板凳上写写画画,屋内灶台上坐着炖汤的瓦罐,火苗摇曳,天气溽热沉闷,湿气钻进他的背心短裤,钻进毛孔,逼出的细密汗珠将衣料黏在林晋身上,像生了第二层皮。

丧父令张目惘然,孩童尚且稚嫩的目光撞入林晋的眼底,像一刀斩断与胎盘相连的脐带,只留下鲜血淋漓的断口,林晋嗅到熟悉的血腥味儿,从毙于他枪口下的毒贩的尸体上、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去,一闪,很快就被泡桐花的香味淹没了。

林晋看见褪色结婚照下的灵位,香火气还没散。张目说,叔叔,你喝口汤再走吧。林晋想了想,我带你走,你把汤带上吧。张目二话没说,真的把瓦罐给带上了。他收拾了两件衣服,一张照片,找了一块破布将晾凉的瓦罐包好,抱在怀里,像抱着他爹的骨灰坛。

林晋在高压线上停了一会儿,高宇扛着长柄死头铁扳子,背了二十多公斤的工具包晃荡着走近他。身后,一辆行驶缓慢的绿皮火车穿山越岭,高宇跳下铁道,抖开绿色的铁路旗,左手平挥,右手冲呼啸而过的列车敬了个蛮不正经的军礼。

铁路半军事化管理,林晋每次看他这不伦不类的军礼都想笑,不出意料,高宇抬头了,他们隔着五十五米的虚空对视。火车飞驰而过,高宇敬军礼的手还没撂下,年轻人生了双与林晋相似的、尾梢锋利狭长的眼睛,这么远,林晋却能清楚地知道他笑了,笑得明朗拔群,那张本就引人瞩目的俊脸因笑容崭然出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意尽风流。

林晋冲高宇抬了抬手。年轻人给予更热烈的回应,和电视里演的一样,他用力向上平挥右手,将军礼飒沓地飞向林晋。接着他重新跳到两根铁轨之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于轨枕与碎石。林晋听到他断续的口哨声,是一首老歌,老得他家里那盘磁带每次播放都会卷带。年轻人连行进的脚步都透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和他长长的口哨声一样,仿若一只破笼而出的飞鸟: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

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林晋很少照镜子,家里玄关处悬挂的镜子还是上一任房主留给他的,镜子右下角用油漆勾着梅花,鲜红。镜子早就裂了一条缝,裂痕把梅花串起来,是条瘦骨嶙峋的新枝,林晋偶尔看到镜中被一分为二的自己,镜面上映出的脸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而此时此刻,天上地下,五十五米,十五岁,林晋看着高宇,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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