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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肖复兴:夏忆,如梦如烟

怀念田增科老师

田增科是汇文中学的语文老师,1963年,我在汇文中学读初三,田老师教了我一年。就在那年,我的作文《一张画像》经他修改,参加了北京市少年儿童作文比赛并获奖,还得到叶圣陶先生的亲笔批改。记得非常清楚,在作文里,我把举着大三角板、直尺和圆规教具的几何课老师,不知轻重地比喻为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骑高头大马的日本鬼子松井,田老师将比喻改成小说《新儿女英雄传》里的“黑老蔡”;叶圣陶先生将作文的题目改成《一幅画像》。如果没有田老师和叶圣陶先生手把手帮我修改,这篇作文不会获奖,日后,我也很难走上文学这条小径。

那时,田老师刚刚大学毕业,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我永远都忘不了是他把我的作文装进信封,投入学校门前的绿色信筒;我永远都忘不了是他把叶圣陶先生批改作文的油印稿大本子递给我,还对我说:“你看看叶老先生修改得多么仔细,你可以从中学到不少东西。”我永远都忘不了当我的作文印成铅字,他将那散发油墨香的书递给我时,比我都激动的表情……那是一个细雨飘洒的春日黄昏。

读高中后,虽然田老师不再教我,但我经常去语文教研组看他,对他充满感激。那时,语文教研组办了一个“百花”墙报,师生写的文章,誊抄在四百字一页的作文纸上,再划归各个栏目,贴到两张墨绿色乒乓球台拼成的“墙”上。“‘百花’丛”中偶尔会有我的文章,田老师都看过,给了我很多鼓励,也提了一些意见。

记得我写过一篇小说《除夕》,这篇小说写的是除夕夜学校组织春节晚会,传达室的老大爷因为要看大门,无法参加,有调皮的同学溜进传达室,递给老大爷一个厚厚的信封,然后匆匆离去。老大爷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封班长代表全班同学写给他的感谢信,还有同学送给他的贺年卡,每张贺年卡上都写着烫人的话语。文中有一句我自以为不错的景物描写:“一轮明媚的月亮升起来了,几颗星星也跳上夜空,调皮地眨着眼睛……”这句话渲染了老大爷感动的心情。田老师看后,专门给“百花”写了一篇文章,指出除夕夜是不会有“一轮明媚的月亮”的,他强调写作要注意细节的真实,而细节的真实源自对生活的认真观察。

我还写过一篇小说《弟弟》,这篇小说写的是我和弟弟到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大殿里打乒乓球闹出的一系列矛盾,在交给“百花”之前,我特地请田老师帮我看看。田老师看后,写下这样的批语:“情节安排,我以为留有太深的雕凿痕,巧则巧矣,未能缝若天衣。”

高三时,我写了一篇作文《春游颐和园》,自以为读的书多了,为显得“有学问”,在作文里引用了好多古诗。田老师看后,反复叮嘱我:“引用要恰到好处,不可过滥,过犹不及,不如适可而止。万绿丛中,看的是一朵红花。”

这些意见,对我的帮助很大。对学生的文学写作,田老师有见地、有方法,我特别佩服他。

有一天放学,田老师邀请我到他家做客。当时,他刚刚结婚,学校分给他一间新房,就在白桥大街,离学校不远。一到他家,他就从书柜里翻出个大本子让我看,本子很旧,纸页发黄,里面全是他从报刊上剪下来的文章。仔细一看,每篇文章的署名都是“田增科”,原来田老师在报刊上发表过那么多的文章啊!

田老师指着大本子上的一篇文章,说:“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写的是田老师放学回家途中,在公交车上遇到的一件小事,语言委婉而感人,质朴的叙述中,颠簸的车厢、迷离的灯光、窗外流萤般的街景……荡漾着一丝诗意和暖意。我在心里暗暗地将这篇文章和自己的《一幅画像》比较了一番,觉得田老师写得好,更像是一篇散文化的小说。

田老师又让我看另一篇文章:“这是我读高中时写的。”这篇文章写的是学生下乡劳动的归途中,突降大雨,大家跑到一户农家避雨,也是一件小事。田老师写得依旧委婉而感人,学生腔不多,没有那时学生作文中经常出现的好人好事,也没有文尾思想意义的升华。学生与农人交流的家常话,将雨和人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温馨的氛围弥散开来,好似一幅“雨中农家图”——雨丝飘飞的背景中,点彩着几个写意人物,晕染着朦胧而美好的情致。

这本剪报,我从头看到尾,一边看一边想:有这么好的基础和开端,后来怎么就没见田老师发表文章呢?

田老师好像看出我的心思,对我说:“后来上大学,读理论的书比较多,文学创作没有坚持下来。”然后,他看看我,又说:“希望你坚持下来!”

我明白了田老师的用意,也懂得了他对我的期许。

那天,田老师和我讲了很多话,不像对一个学生,而像对一个知心的朋友。印象最深的是,他讲起他在洛阳读高中时教语文的蒋老师。蒋老师是清华大学的毕业生,经常给学生讲一些课外的文章,还曾借给田老师一些课外书,鼓励他多多看书,好好学习。由于洛阳没有高考考场,考场都设在开封,蒋老师带着五十二个学生,坐了四百里的火车,赶到开封参加高考。担心学生水土不服,他还背了个药箱。

田老师说他很感谢蒋老师,如果没有蒋老师,他不会到北京上大学。

其实田老师和蒋老师一样,都是好老师;好老师,就是这样代代传承的。人这辈子,如果能在小学和中学阶段遇到好老师,真的是特别幸运的事,这足以影响一生。

我和田老师的友情,从初三延续至今,整整六十年;六十年里,田老师一直对我关爱有加。“文革”期间,他把自己珍藏的《鲁迅全集》和《红楼梦》脂评本,还有李渔的《闲情偶记》借给我,告诉我别管外面的世界怎么个乱法,还是得读书,要相信“艺不压身”。尽管这些书我根本没有读懂,但还是听从田老师的话,把《鲁迅全集》“硬啃”一遍,并抄了满满一本“鲁迅语录”。读了、抄了就和没读、没抄不一样,成长,就在潜移默化之中,就在懂和不懂之间。田老师晚年时,曾抄录一句清诗送给我:“竹里坐消无事福,花间补读未完书。”这本是他的生活写照,但每当我看到这句诗,便想起他借我书时对我说的话。读书,是一辈子的事,田老师是我一辈子的老师。

还有一件和读书相关的事,让我难忘。当年我到北大荒插队,在那些路远天长、心折魂断的日子里,田老师常给我写信,反复劝我无论条件多么艰苦,千万不要放下笔、放下书。身处文化凋零的岁月,他千方百计为我买了一套《水浒传》和一套《三国演义》,在我从北大荒回京探亲即将结束、就要踏上归途之时,骑着自行车,跑到我家把书送给我。很难忘记那个雪后的夜晚,偏巧我去与同学话别,没在家,徒留桌上一杯已然放凉的茶和漫天闪烁的星,还有雪地上那深深的车辙……

今年三月底,是田老师九十寿辰,因老伴刚刚做完手术,我无法前往祝寿,便写了一首打油诗,聊表敬意:

一生执教乐陶陶,静水流深可自豪。

黄卷青灯吟尔雅,白头红烛对离骚。

风中桃李传诗话,书上文章起浪涛。

九秩年华仁者寿,春光正值艳阳高。

那时,我以为田老师这么大岁数了,还能邀请大家去他家聚会,他的身体应该不错。谁承想两个多月后,突然传来田老师过世的消息。我给田老师的儿子发短信,虽然嘴上劝他田老师高寿,算喜丧,心里还是很悲伤。记得两年多前的春天,田老师和他老伴从海南回京,我去他家探望,当时他的身体很好。哪知这竟是最后一次相见,不由得后悔没参加田老师的九十寿宴。

回忆六十年来的一幕幕,如梦如烟,夜不能寐,写一首小诗,怀念田老师:

浮生如梦梦惊心,田老而今何处寻。

远水催人白帆远,深山回首碧云深。

儿孙化雨润慈父,桃李沐风成密林。

端午且将我师祭,诗情犹自夜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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