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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李国文:树,该怎么读

看一看挤在书市里的人群,年轻人远远多于老年人,青年作家的书远远要比老年作家的书卖得好,便知道文学的这种新人辈出的过程,和树木的繁衍一样,是一种事物发展的必然。只有新鲜血液不停输入,机体才会不断更新,焕发青春,才能后浪追逐着前浪,一浪更高于一浪,才能生气勃勃,气象万千。

树可以读吗?这个回答是肯定的。一棵树,就是一本书。

如果说,书本凝聚着古往今来的知识积累,那么,树木就压缩着一去不返的逝水流年。如果说,书本是用文字承载着人类的智慧,那么,树木就是用年轮记录着地球的历史。因此,读书,让世人得以了解自己,了解人生。读树,让人们懂得把握现在,把握明天。看来,读树与读书一样,是大有益处的事情。

早年,住在东城,去劳动人民文化宫的机会较多。第一,因为离住处“苏州胡同”,离单位“东单三条”近些;第二,因为自惭形秽的原因,愿意觅一个远离人群的所在,免得看到熟面孔打招呼不好,不打招呼也不好的尴尬。这样,在曾经的太庙的冷僻角落里,垫着报纸,席地而坐。待到树荫里的路灯亮了,抖掉落在衣服上的松针,在薄暮中的长安街上,慢慢地走回去。正因为如此,那些树,给了我特别的依靠,遂也有了读树的这点缘分。

太庙里的古树,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沧桑感,我总觉得在昭示着我:跌倒,别趴下,站起,挺直腰。好像在说,我几百年挺立在这里,什么风霜雨电没经过,什么暑热苦寒没熬过,怎么着?不继续存活着!虽然,它什么也没说,沉默着,但那庄重自敬,从容不迫,卓立挺直,不苟颜色的精神状态,使我渐渐悟透这点启示。

犹如我的读书习惯那样,看看这本,又翻翻那本,我也喜欢坐在这棵树下,端详对面的那棵树,然后,换一个位置,再掉转头观察这棵树。每棵树和它的周围,构成一个天地。你走进这个天地里,你就和这个和谐的整体融合在一起。这些有了点年岁的古树,既不特别向人表示亲近,也不格外向人表示拒绝。树老了和人老了,有相似之处,老人比较固执,老树比较倨僵,尽管如此,这对那时的我来讲,就是相当友善的态度了。

唯其感到可靠,不用提防背后突然的袭击;唯其感到可信,不必担心会兜头泼来一身污水,能在树底下得到这一份安宁,也就难能可贵了。后来,随着北京市区向外拓展,有些民房拆了盖北京站,我便搬到城外去了。再后来,我差不多有二十年光景,背井离乡,劳动锻炼。只要回京探亲,只要劳动人民文化宫开放,我总是要在那些古树下稍坐一会儿,以看望长辈的眼光,尊敬地瞅着那些曾经慰我孤寂的“老朋友”。

直到我也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才终于回到北京。然而,人老了,腿懒了,却不常过来拜访这些“老友”。只是每年的书市,挤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买一些想买的廉价书。但热销的摊点,往往难以与年轻人比力气,半天下来,也着实劳累,便找个树荫下的长椅歇脚,重温我当年举目无助时的“读树”场景。

其实,一棵树,固然是一本书,再往深处探究,更像一个人。

人,各有各的不同风采;树,各有各的独特个性。即使同一品种的树木,无论在山谷里林海起伏,在旷野里连片成群,在公园里彼此相邻,在马路上延绵不断,那也是形态相异,姿势不一,张弛收放,绝非一色。如果说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这世界上也找不到两棵完全相同的树。这和我们在大千世界里,很难找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是同样的道理。

还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时北京城里的人,没有今天这样多,公园里的游客,非节假日则尤其少。坐在那里,看阳光下的树影,慢慢移动的轨迹,心也就自然地平静了下来。树影渐渐拖长,渐渐淡化,渐渐消失,这时候,物我两忘,相坐无语,这种树与人的交流,也是相当惬意的享受。然而,人与人,却很难达到这样无隔阂的境界。

太庙里这些曾经慰我孤独的老树,也许看得多了,久了,它们的身影,居然烂熟于心,如同老朋友那样,有一点变化便会觉察出来。树木如人,都是生命的载体,都有其生命的流程。因此,人的历史,是一本可读的书,树的历史,也是一本可读的书。尽管,人这本书,没有树这本书厚实;但是,树这本书,却没有人这本书复杂。这就是人和树的不同之处。

不想为人知,更不在乎人知或不知,这是树的性格。唯恐人不知,恨不能吵吵嚷嚷得满世界都对他大惊失色,这是人的性格。

微风轻拂之中,枝叶摇摆之际,听那窸窸窣窣的响动,你能感觉到树木也是很有灵性的生物。老树和老人一样,大概也是很爱回首往事,感叹当年的。这些年年常绿,岁岁更新,存在金瓦红墙之中的古树,经历着明清的衰亡,民国的沿革,五四的启蒙,军阀的混战,日伪的占领,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见过多少世面,经过多少变迁,读一读这些古老的树,能够多少参悟出一些人生道理。

树比人长久,它能活到人的十倍以上的年纪。因为见多,自然识广,因为识广,自然看得要远。所以,巍峨庄重,枝根虬结,苍劲肃穆,气势不凡。在古树周围,许多年轻的后辈树,映衬出它的老迈龙钟,也反托出它那种上了年纪的大度宽容。树和树相处,天空很高,大家一齐向上生长;人和人相处,地盘有限,难免就要磕磕碰碰。因此,读树以后,再来读人的话,就会懂得老人再老,也不能因年纪的包袱,而嚣张跋扈。同样,拥有优势的新一代,只有在蓝天白云的上升空间里,才能大展宏图。

如今来到这座太庙,那满园关不住的春色,那一片郁郁葱葱,青绿苍翠,唱主角的已非这些前辈树木了。老树的光辉,已是昨日的事情。看来,还是年轻好,因为在成长着,意味着拥有时间,因为在成熟着,意味着来日方长,这就成为今天读树的新篇章。

所以,陆陆续续栽种的那些新树,比起老树来,要生机盎然,要朝气蓬勃,生命力更加旺盛。风一来,你可以听到那白杨树的硕大叶片,或细细低语,或大声聒噪。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一个后来居上的局面,未来属于谁,谁就拥有最多的话语权,而徜徉在古树底下,就没有这一份热闹。树老和人老也差不多,老人通常行动迟缓,老树通常也就长得很缓慢。老人通常不那么活跃,老树通常也就不是很起劲地生长。那残断的枝桠,萎缩的树干,不太振作的叶片,留下了太多的时光痕迹,好像时间在古老的身躯里凝滞住了,使人肃然起敬的同时,也多少使人生出一丝惆怅。

放眼望去,所见皆绿,“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白杨,爬满了照壁瓦墙的藤萝,拥塞的行路夹道的冬青灌木,花飞花落招蜂惹蝶的丁香海棠,令读树的我不禁觉悟,古树的缄默沉思,庄重成熟的状态,固然具有历史的魅力,但是,要没有这半个世纪种下的树木花草,仅凭那些“爷爷辈”的老树,是构不成这一片苍葱凝碧的绿色世界的。正因为老树之外,更多的是新树的出现,才形成这一片怡人景色。

虽说树的世界如此,人的世界又何尝不如此呢?

看一看挤在书市里的人群,年轻人远远多于老年人,青年作家的书远远要比老年作家的书卖得好,便知道文学的这种新人辈出的过程,和树木的繁衍一样,是一种事物发展的必然。只有新鲜血液不停输入,机体才会不断更新,焕发青春,才能后浪追逐着前浪,一浪更高于一浪,才能生气勃勃,气象万千。

买书,看压缩在书中的空间和时间;看树,阅读大自然中活生生的大块文章。树的世界,人的世界,其实,都在新陈代谢的进化规律之中。懂得这一点,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是血气方刚的青年,都能达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境界,就像太庙里的这些新的、老的树木,融洽相处,和衷共济,社会的祥和氛围,肯定会日益浓烈起来。

历史,总是要往前走的,那些懊丧,那些恼怒,那些苦恼,那些沉沦,就让它留在树木的年轮里,随风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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