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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黎化:壮胆走非洲

改革开放以来,江苏省南通市东部一些连ABC也读不准、认不全的农民,带着纺织之乡的家纺产品,闯荡非洲,书写了一部中国梦的传奇。为创作长篇报告文学《闯荡非洲》,作家黎化于六七月间独自赴非洲采访在那儿经商的南通民营商人,真切地体会了一番闯荡非洲的感受。所经所历,颇多趣事。

飞往约翰内斯堡

外出旅游,一向喜欢单吊。但独自一人去非洲,还是揣了不少的忐忑。毕竟,我已年届花甲,也没学过英语;在印象里,非洲又总是和战乱、动荡、海盗、抢劫、艾滋病等联系在一起。家人、朋友和单位领导都关心地劝我等待机会随团队同行。可我考虑,随团队行动,很难体会到南通民营商人们认定目标、义无反顾的开拓精神,还是背起行囊壮胆启程了。

从上海飞香港,一路畅行无阻。我甚至在飞机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香港国际机场的规模大得惊人,仅登机闸口就110个。机场内有免费大巴和地铁,但我不敢贸然乘坐。靠着中文指示牌的指引,在候机楼里寻寻觅觅地步行了数公里,这才找到机票上标明的登机闸口。休息片刻,抓紧时间去29号登机闸口旁的吸烟室,推门进去,连抽了两支,过足了一番烟瘾。

没想到,短短“快活似神仙”的二十几分钟,差点误了大事。回到登机闸口,却发现原先认定同机的旅客全不见了,而换了一批新面孔。找机场人员打听,“七一”大游行刚过去,几个男女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英语和粤语。匆匆去电子荧屏前查看航班信息,才知道临时更换了登机闸口。于是连忙赶过去。还好,去约翰内斯堡的旅客正在排队检票。我这才松了口气,暗暗嘉许自己的警觉。若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傻等,说不定就耽误了行程。

上了CX航班飞机,我在机场取票机上选定的座位号是60K,正靠窗口。同座的另两名旅客是手臂刺着文青、留着连鬓胡须的阿拉伯人。会不会遇上劫机的恐怖分子?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很快被抛至脑后。落座后转脸凝视窗外,可惜,天光一层层黯淡,香港的璀璨灯火在机翼下渐渐后撤,巨大的空中客车于南海茫茫上空开始了漫长的航行。

空中小姐送来了晚餐,说的同样是英语。看她比划了三次,我这才连揣摸带猜想地弄明白了她是问我要哪种套餐盒饭。平时我不喜欢吃两条腿的禽类,灵机一动,指了指牛奶纸盒的图案。空中小姐粲然一笑,给我递过来一份煎牛排盒饭。

十几个小时的航程,对我而言,最难忍受的是烟瘾的折磨,时而昏昏睡去,时而懵懂醒来。等到舷窗发亮,喝过一杯热咖啡之后,我这才发现飞机已在非洲大陆的上空。窗外一片明净,万米之下的山脉、河流、道路历历在目。虽然时值南半球的冬季,大地依然葱绿处处。难怪诗人们常常吟哦:非洲,绿色的世界,绿色的梦幻和诗行!

忽然,我的视线被大地上一连串极为规则的圆圈吸引住了。那一个个圆圈看似杂乱无序地排列,一直延伸向远方。有的呈金黄,有的现紫蓝,有的吐黛绿。是天外来客画下的麦田怪圈,还是神秘难解的纳斯卡线条图案?阅读广泛的我一时茫然无解,苦苦思索之下,忽然哑言失笑:这分明是农场安置了喷灌设备的庄稼地呀!

日月星辰颠倒、诸多辨识经验失灵的非洲之旅,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穿行于黄金矿区

春节期间曾和南部非洲江苏同乡总会常务副会长张洪杰有过一面之缘,他让表弟顾劲松驾车来约翰内斯堡机场接我。

小顾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曾是海门中学的教师,六年前下海来南非,如今已是张洪杰的得力助手。他很健谈,对约堡的交通道路和历史变迁也很熟悉。

这座城市少有高楼大厦,一般建筑物不超过三层,全掩映在绿树丛中。整个约堡逶迤数十公里,由五十多个街区组成;而每个街区,都是当年黄金大开发时的矿区。窥斑见豹,不难想象当年世界各地采金客蜂拥而至的盛况。

市内的道路高低起伏,一座座堆垒成平顶的梯型矿渣山已经草木葳蕤。小顾告诉我:由于当年开采属粗放型作业,这些矿渣里的黄金含量依然高于世界各地的一般金矿。早在30多年前,南非政府就已决定将这些矿渣长久封存,留待子孙后代二次开发。无疑,这一决策是英明的,随着科技的发展和提炼技术的提升,这座黄金之城的再度辉煌可以想见。

汽车在矿渣山之间穿行。虽为冬季,路边依然风景如画。一颗颗不知名的树木,树冠天然长成平行,流水一般延展。“彩虹之国”果然名不虚传。在等待红灯的几十秒内,不时有兜售墨镜、草帽、计算器之类小商品的黑人过来敲打车窗,可以认出这些小商品大多来自中国。小顾连连摆手不肯落下车窗。他解释说:南非的治安很是胡乱,开着车窗,说不定会有烟雾弹、迷魂粉之类的东西抛进来。

真有这么可怕?我看看外面的一派平和,眼里吐出怀疑。

是真的!小顾的神情很是肯定。在南非经商的中国人,大多经历过一次或多次抢劫。他捋起衣袖,手臂上露出一道醒目的伤疤。这是几年前在南非机场附近被抢匪开枪打伤留下的。

傍晚,张洪杰开着他的路虎接我去城西一家巴西烧烤店,特地绕道从北郊绕了一圈。一座座豪华精致的别墅前,就是触目惊心的大片贫民窟。石棉瓦、铁皮和木板搭成的房子杂乱而破败,颇像当年中国的防地震棚。屋子间炊烟袅袅,黑孩子们在泥地上奔跑追逐……此情此景,不由令我顿生感慨:这里,天堂和地狱竟然毗邻而居!

张洪杰介绍:南非人普遍比较富裕,居住在贫民窟的黑人大多来自周边战乱国家;南非自认为是黑非洲的老大哥,也就成了这些流浪者的避难所。警方对穷人抢劫外来商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类偷窃抢劫案件居高不下也就是必然的了。

“南非样样都好,就是治安不好!”好些个南通商人对我发出同样的慨叹。

巴西烧烤店规模不小,挤满了各种肤色的食客。十多个南通商人也应邀前来共进晚餐。店堂宽大的电视屏幕上,正在直播巴西世界杯葡萄牙队与加纳队的比赛。这使得各类烧烤的诱惑大减,人们的注意力大多数集中在荧屏上。

因为喜欢著名球星C罗,我的情感偏向于葡萄牙队一方;而在此经商的南通商人们,几乎无一例外都在为非洲的加纳队加油,为加纳队的自摆乌龙而懊丧,为加纳队的漂亮进球而欢呼,为加纳队1:2败北而黯然。看来,他们的血液里已经融入了非洲情结,视这片土地为他们的第二故乡了! 

入住黄金城大赌场

张洪杰为我预定了颇有名气的黄金城大赌场楼上的四星级宾馆。理由只有一个:安全。

果然安全。走进店堂,需接受严格的搜身,行囊也得打开让保安检查一番,枪支、刀具等物品是严禁带入的。据说,两年前这里曾遭遇过一伙持枪歹徒的袭击,赌场损失不菲。

这幢已有七十年历史的欧式建筑一共只四层。地下的B层想来是办公室、员工宿舍、仓库厨房之类,G层为赌场经营场所;我住在顶层,门牌却标的是“231”。宽大的房间内,写字台、衣橱、酒柜、浴室等一应俱全,和国内宾馆不同的是并不提供拖鞋和一次性洗漱用具。好在此次我的准备充分,倒也没感到缺失的不便。

没料到的是:这里的充电插座都是三线圆孔,我的手机充电器没法使用。独自出门在外,总得向家人和单位报个平安吧!打座机电话,接线员又听不懂我的中国话。只能硬着头皮下楼,找大堂经理要求解决困难。

不会说英语,我拿着手机和充电器连连打手势,并绕进柜台在插座上比划一番。大肚子的黑人经理明白了我的意思,却摊开双手表示爱莫能助。没办法,只能等到第二天找南通老乡,借助他们的汽车充电了。

屈指算了算,加上6个小时的时差,我已经20多个钟头没躺着睡觉了。洗漱完毕,抓紧时间上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清晨,是窗外几只鸟雀的啼鸣唤醒了我。开门走上阳台,极目远眺,视线能抵达数千米之外。窗前右侧,就是赌场门前的喷水池,一群镀金的羚羊在池水里奋蹄,几只形同鹧鸪的鸟儿酣畅地梳洗着羽毛。仔细观察,竟发现赌场就建造在当年的矿井之上。我不由得神驰遥远:也许,120多年前的比利时人乔治•哈里森就是在这儿踢到了金块从而引发了大规模的黄金开采……

黑人女服务员走进来打扫房间。她的面容姣好,体型却奇特,浑圆的臀部比筛子还大,让人感觉那屁股不是长在身子上,而是身子长在屁股上。整理完毕,她似乎有意无意地捻了捻指头。我一下子恍然:这是在索要小费呢!临出国前,我从工资卡里取了1.2万元人民币,找人兑换了两万元印有曼德拉头像的南非兰特(这种钞票在非洲南部多国通用),于是从钱包里掏出一张10元绿票子放在桌上。大屁股女人收起,朝我竖了竖起拇指退出门去。

在此经商的南通老乡们白天忙于经营各自的买卖,不便前去打扰,我只能呆在房间里整理采访笔记。吃午饭时遇上了麻烦:赌场内大大小小七八家餐馆全是西餐,且看不到印有照片的餐单,两三个黑人女招待围上来招呼询问,我却说不清想吃什么,只能连连“sorry,sorry”地打招呼退出门外。转一圈后,我在超市里买了一纸袋爆玉米花,又去酒吧要了一大杯啤酒,坐在吧台廊下的高脚圆椅上,和几名黑人一边看荧屏上重播的足球赛一边喂脑袋,算是用过了一顿午餐。

“语言不通,寸步难行”。我算是浅尝了一回南通商人们初来非洲闯荡的艰难。

劫匪们没人看上我

尽管南通老乡们再三叮嘱我单独不要出门,尤其是不要去偏远的街道闲逛,我偏偏有点不信邪。次日早晨吃过自助早餐,闲着没事,决定还是出门走走。老把自己关在旅馆里,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到过南非吗?

当然,有必要作些预防:身上不带贵重物品。手表是儿子从瑞士给我买的,摘下放在房间里;苹果手机没了电,掏出来放进包里。衣兜里不能多带钱,也不能不带钱,免得遭到抢劫时激怒匪徒;于是揣上800兰特,万一被劫,亦不至于心疼,权当是接济穷人了。

护照是必须带的。否则,遇上盘查的警察,说不定会藉此敲你一笔竹杠。

两手空空地走出大门,右拐几百米,是一条偏僻的小街。不时有遛狗的白人和匆匆赶去上班的黑人从身边经过,无一例外,都对我招呼一身“哈罗,Good morning!”我也一一回音:“哈罗!Good,morning”刚来南非两天,平时无意中记住的十来个英语单词全都派上了用场,我的心情不由得有了几分快慰。

翻过坡道,是一座古老的铁桥,只容得一辆汽车通过,桥头两旁都排了几十辆汽车,没有看到交通警察。一幕在国内不可能见到的情景出现在眼前:这边开过去三辆汽车,第四辆便自觉停下;等对面的三辆汽车驶过来,这边再开过去三辆……如此秩序井然地循环,没有人争抢插队,也没有破例先行,令我暗暗赞叹不已。

南非人的交通规则意识,南通商人们有口皆碑。前晚上聚会时有人给我讲了个段子,说是一伙匪徒在大街抢劫了钱财马上驾车逃跑,不意在十字路口遇上了红灯,驾车的匪徒连忙踩住刹车等待绿灯放行,结果让追赶上来的警察抓住了。我对这个段子的真实性表示怀疑,好几个人异口同声:是有可能!在南非,偷盗抢劫很容易搏得法官的同情,那是因为生活的逼迫;但闯红灯危害的是公共安全,法院非重判不可。

拐弯上坡,是一片不大的商业区,七八家商店里冷冷清清。在家我就从无逛商店的兴趣,这会儿更没必要进去。于是我一路前行一路依然不停地和对面行人打着招呼,内心颇觉得奇怪:劫匪们去哪了?难不成,都还躺在被窝里睡懒觉?

路边一间咖啡屋飘逸出香味。早知道非洲的乌干达咖啡味道独特,名声远扬。于是走进去,努力学着飞机上乘务员的发音,对侍应生交待:“哭费(咖啡),乌干达!”

表达果然准确无误,不多一会儿,侍应生端来一杯现磨的咖啡,香气袭人。我一边啜饮一边打量着窗外的宁静,心绪悠悠远飏。非洲,这片人类起源地,要是没有战争,没有动乱,让各个国家、各个民族致力于自己的经济发展和法制建设,该是个多么美好的人间天堂!和平与可持续发展,应当成为人类共同的永恒主题……

两个小时过去,我绕着黄金城大赌场外围绕了一圈,重又返回设有栏杆的大门前。内心觉得庆幸的同时,却不无遗憾。看来,我也不像是个有钱的商人,穷书生一个,连劫匪也看不上眼!

输掉了两千兰特

两三天住下来,对下榻的黄金城大赌场有了几分了解。

和国人想象的不同,大赌场其实是个休闲娱乐中心。既为赌场,自然以赌博为主,大厅里形形色色的电子搏彩机约有七八百台之多。另还设有十几间大小不等的贵宾室。此外,茶座、酒吧、咖啡屋、饭馆一应俱全,运动机、按摩椅、跳舞投射屏、母婴玩具室无不尽有;赌场大厅的天桥走廊还连接着马路对面的摩天轮、骑马场、翻山车。每天午后,上千个车位的停车场挤得密不透风。我亲眼看到,不少约堡市民全家出动,扶老携幼地来赌场各玩所好,各尽所兴。一些形态龙钟的老头老太,成天都在赌搏机前消遣,押注小得不能再小,一两百兰特足够他们打发一天时光。

中国人的好赌全世界闻名。网易新闻报道:是中国赌客“撑起”了全球的赌场,2013年全年,中国赌客共输掉760亿美元。

但我例外,活了大半辈子好像还从没正经赌过一次钱。这辈子,住宿赌场恐怕也就这一回;不去玩几把,也有点对不起自己呀!临离开南非的前一天晚上,我揣上2000兰特,走进大厅。心里的念头是:要是能赢个三五千就歇手,要是输了,以这2000兰特为界,就算是体验生活长长见识吧!

先去那种自动赌博机旁,学着邻机赌客的样子,将一张200兰特面额的纸币铺平,推进了投币口。屏幕上出现了一连串数字。我小心翼翼,按下了“20×5”的触摸框。数字跳了跳,哈,赢了!看来,今晚手气不错,应当趁热打铁。我装着胆子,再次输入“50×6”。荧屏闪了闪,余额归结为零。气上不服,再推入200兰特……十多分钟,好运不再,1000兰特打了水漂。

这“老虎机”还真是吃人不吐骨头!我悻悻地站起,去窗口将另1000兰特换成10元、20元、50元的筹码,走进了贵宾室。这里的赌法五花八门,大多没见识过,一时也看不懂,我不敢轻易介入。转至墙角的一位金发女郎身前,看她操盘的是21点。21点我会,儿时就看不少人玩过。于是要上一杯免费咖啡,先押上两门各50元。两张牌发下来,一门18点,不想再进;另一门15点,再要一张,派发的竟是一张草花7,爆了。一输一赢,不赚不亏;再押上三门,两输一赢……半个小时过去,输输赢赢,不知不觉,手里的筹码只剩下10元的一枚,于是抛给金发女郎算是小费,故作潇洒地离去。

轻而易举地输掉2000兰特,折合为1200元人民币,说丝毫不在意那是假的,得让我趴几个夜晚的纸格子呀!但我并不后悔。毕竟,这对于以写作为业的我,也亲身经历了一回赌场心跳的感受。一个有益的教训是:凡赌,赢是偶然,输是必然;今生今世,我不会再参加赌博!

飞机上遇到了麻烦

周二中午,我独自飞往纳米比亚首都温得和克。

这趟SA70航班是架中型客机,只坐了120多名乘客,除我之外清一色全是黑人。没人打扰,我也不想打扰别人,只闭着眼睛假寐,在阿非利亚的高空思念家乡的亲人、朋友,思念南通的家常便饭。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如今回想都有了几分暖暖的温馨。

约一个小时后,黑空姐递上了一张绿色的纸片。我有些莫名其妙,以为是让我填乘客意见表,于是伸出拇指,嘴里竟吐出一句多年前在大西北学会的藏族赞语:“呀——呀!”容貌可人的黑空姐笑了笑,同样回敬一只拇指,又指了指纸片,转身离去。

身旁的黑人掏出绿色护照,开始在纸片上一栏一栏地填写。我留心观察片刻,终于弄明白这是让乘客填写入关单。虽说我没学过英语,但却学过拼音字母,于是也掏出笔和护照,一栏一栏地照着护照描摹。有美术功底,字体也流畅大方,不懂填写的栏目就请邻座指点。入关单最后一栏把我难住了。黑人在我入关单上画了个问号,又指了指前方。我思索片刻,估计意思是让我填写前往的目的地和单位。目的地好说,照机票存根填写上“Windhoek(温得和克)”,单位写什么呢?此次去纳米比亚,主要是想拜访通州民营企业家、非洲华人爱心组织主席黄跃权先生,我手上仅有的也就是他的手机号码……迟疑良久,我提笔在栏末填上了“伟大中国”的拼音字母,心想着只能蒙混过关了。

两个多小时后,客机降落在温得和克机场。我壮胆手持护照和入关单走向关口,心里七上八下,万一被扣住,就只得向黄跃权求援。没想到,那黑人边检盯着我的入关单看几眼,似乎也没闹明白“weidazhongguo”是个什么单位,戳子一叩,“OK”一声就放我入关了。谢天谢地!

出关后寻找一圈,没看到黄权派来接我的中国人。打手机联系,里面传来的却是温柔的外语提示音,怎么也无法拨通。——这次出国,我特地去移动公司办了国际漫游,不料拨打电话十有八九接不通。这回我傻了眼,要是联系不上,我该去哪儿落脚呢?虽然我也曾有过揣一张银行卡浪迹江湖的梦想,但却根本没考虑在异国他乡当一名流浪汉哪!

足足二十分钟之后,才看到一个中国小伙子从另一扇门里走出来。迎上前去一问,果然是黄跃权派来接我的小王。原来他是去取行李处等我了,没想到我只随身带了一只旅行包。一场虚惊之后,心里安然了,坐上小王的汽车直奔二十公里外的首都市区。

温得和克地处高原丘陵,道路蜿蜒,高低起伏,有点像中国的山城重庆。据说,这座城市居住的人口多达全纳米比亚的三分之一,因为地势的遮盖掩隐,我并没有感觉市区有多大的规模。

纳米比亚是非洲最后一个独立的国家,法律法规和政府机构均参照南非建构,其社会管理和政府廉明在非洲均可得高分,人均GDP也远远高于中国。然而,我所看到的依然是贫穷,北部城郊的众多民居和南非贫民窟区别不大。

一个值得回味的现象是:众多在纳米比亚经商的中国商人,一个个腰缠万贯却愁眉苦脸;而我所见到的纳米比亚人,一个个身无分文却笑容满面。

我的朋友阿色尔

黄跃权的商务活动太忙,应酬也多,说是这几天抽不出空,让我先到处看看再说。

客随主便,只能听他安排。没想到,他派来陪同我出游的司机竟是个一句汉语也不会说的黑人,名叫阿色尔。

和黄跃权并不很熟,不便让他为难,只能硬着头皮出发了。

清晨四点,阿色尔驾着越野大奔驰载上我,直奔500公里外的大西洋岸边小城鲸湾港。在加油站的超市里,我买了四包扁盒香烟,递给他两包。阿色尔摆手示意他只要一包,我还是坚持把两包塞进了他的手里。都说黑人惯于伸手,看来也不尽然,这位司机素质不错!

语言不通,两人同车,只能靠打手势交流。阿色尔身高1米78左右,32岁,长睫毛,大眼睛,嘴唇四周一圈细密胡须,容貌可以用“英俊”形容。看他时常半眯着双眼似未睡醒,车速又总在160至180公里之间,我不由得提心吊胆,不停地给他递烟、点火。阿色尔也不客气,一支烟刚吸完,马上又伸手来要第二支,似乎早把我已给了他两盒烟这事儿丢在了脑后。

靠打手势比划交流,毕竟内容有限,只能打开车载碟片。虽然听不懂歌词,我和阿色尔的身子都随着那苍凉的歌声情不自禁地摇晃、颠簸。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源之于心灵的歌声,原本就无须歌词的诠释;那高低参差的音阶,从来就是人类共通的最优美也是最直白的语言。

路面不宽,不少路段已看不到沥青的痕迹,但依然平坦如砥,基础很结实。路边的行人稀少,遇上汽车总会伸手示意要求搭车。我注意到,只要阿色尔睁大了眼睛,一定是前方的路边有年轻女人。早听说酒和女人是非洲男人的最爱,在他身上得到了印证。但阿色尔还算有分寸,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中国人雇佣的司机。

驶过一座村庄,阿色尔忽然把车停下,给我打手势想让路边的两个黑姑娘上车。看那两个年轻姑娘的妖娆装扮,我多少起了警觉。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要,于是摇头连声“NO”,坚决加以拒绝。阿色尔很有些不高兴,驾着车好一阵嘟哝不停。我不予理睬,只抱着胳膊欣赏音乐。阿色尔偷觑我的脸色,看我有些生气,破天荒地掏出烟递给我一支。殖民地黑人身上哪种普遍遗传的给好脸色就得意忘形、给冷脸就猥琐可怜的受虐型性格特征表露无遗。

然而,我却感觉不安。在国内旅游,我可是没少心甘情愿地为女士效劳,凭什么到了非洲就无端把黑人姑娘往坏处想?这样做,会不会让阿色尔觉得中国男人太缺少绅士风度了?可是,车已驶出几十公里……正犹豫间,前方出现了一老一少两个黑人妇女。于是我示意阿色尔让这个老女人和小孩子上车。阿色尔照我说的做了,脸上却吐出一圈圈的困惑,怎么也想不明白身边的这个中国人是怎么回事,不愿搭载两个年轻姑娘却让这一老一少上了车……恁他的直线型思维,自然无法揣摩我的心路历程,我也难以向他解释。一个小时后,这一老一少高高兴兴地下了车,没说一句道谢的话。

一天的同行,我和阿色尔成了“拉菲克(朋友)”。晚上住进森林公园酒店,我请他吃了一顿丰盛的自助晚餐。阿色尔一下子又兴奋起来,看侍应生端来几瓶啤酒,也不管我是否担心他携带艾滋病病菌,张嘴咬开瓶盖递来,就嚷嚷着要和我“干杯”——这也是他学会的不多几个中文单词之一。

借着几分酒性环顾餐厅,我忍不住比划:来这儿的中国人,就我一个!阿色尔怔了怔,伸出两个指头连连摇头:“NO,NO!TWO,TWO!”

两个,哪来的两个?我疑惑不解。

阿色尔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突然仰起头开怀畅笑,找来四周一片好奇的目光。

“朋友,我和这个中国人是朋友!”阿色尔得意地大声宣布。奇怪的是,我竟然听懂了他说的这句纳米比亚土语。

流连鲸湾港海滩

和别处不同,纳米比亚的沿海公路,一边是海洋,一边则是沙漠,而且是全世界摄影爱好者趋之若鹜的红沙漠。公路两侧,躯干水桶粗的铁树足有六七米高,犹如一排排忠实的卫士,守卫着这里的洁净和安静。

大西洋的海水并非蓝色,而呈现出一种晶莹透明的淡绿。空气清新得让我感觉汉语词汇贫乏。身在中国饱受大气污染,这会儿真想把五脏六肺全掏出来彻底清洗一番。

黄跃权在这个国家活动能量真够大的,他只一个电话,我刚抵达鲸湾港游船码头,便有人迎上来,准备送我出海去看海豹和非洲小企鹅,若是运气好还能看到鲸鱼。仅是这一点,也就可知这一带自然环境的保护是多么到位了!无奈海上风浪太大,我的衣着单薄;更为不好意思的是雇一条汽艇想来价格不菲,鄙人一介布衣,如何消受得起!于是婉言谢绝,只沿着海港缓缓地踯躅,借以消除一路的劳顿。

栈桥旁的岸边,一溜儿排下七八间兜售民间工艺品的商铺。我饶有兴趣地走过去,嚯,全都是手工雕刻而成,人物、动物、植物凡有尽有,飞禽、走兽、水生样样齐全;大的长颈鹿高达数米,小的甲壳虫如同豆粒。从工艺品的材质看,有乌木、铁木、白木、紫檀木、斑马木……件件弥足珍贵,令人眼花缭乱。

有这样一种说法:中国的艺术在宫殿,欧洲的艺术在教堂,非洲的艺术在街头。信哉斯言!据称,美术大师毕加索就是从非洲工艺品中寻找到了灵感,才激活了自己的创作潜能。

我盯上了一座人物乌木雕刻。上半部写实,两个赤裸的男女相拥而吻;下半部虚化,四肢纠缠在一起。刀法该粗则粗,该细则细。用黑得发亮的乌木雕刻黑人还真是相得益彰,感觉美妙绝伦,简直可以从中触摸到雕刻者的灵魂!

看我爱不释手,脸上皱纹如曼德拉的中年商人比比划划,在泥地先画一个美元的符号,然后写下“10000”的价码。他漫天要价,我则可以着地还价,想来花个三五千兰特也就能够成交。我的顾虑在于,这座木雕少说也30多斤,买下来容易,带回去却难,徒然给自己增添一路的麻烦。迟疑良久,我还是选择了放弃,打招呼想要离开。那位黑人中年商人拽住我似乎想要纠缠,却让身高体壮的阿色尔一把挡开了。没想到,我新结交的这位黑人朋友,紧要时刻还给我充当了一回保镖。

上车绕过市区向南,经纳米比亚国父努乔马的别墅门前,来到了一大片空阔浅露的海滩。好家伙,成千上万只仙鹤般的火烈鸟正在岸滩悠闲地觅食,如一大片染了红霞的白云在缓缓移动。我走过去,扬起双手吆喝一声,也只是惊动几十双翅膀扇动了几下,继而安然地飘移。如此壮观的画面,此生能看到几回?我掏出手机请阿色尔帮忙,连连拍下了几张照片。

踏进野生动物乐园

从鲸湾港回头,迎着太阳向东北方向斜插——非洲的太阳是在北方的天空。四个多小时之后,汽车驶入了国家野生动物园。

公路两侧,密密地挤满了齐膝高的枯草。其间交杂生长着一种我叫不出名的杂树,矮者两三米,高者六七米,七八根树干从根部分蘖,斜撑起一片平平的树冠,树叶为白色针状,远看如裹了一层云雾。我业余喜欢画画,这会儿忽然悟出,要把树木画好,应该来这儿写生。

不少的树枝上,吊挂着一个个毛茸茸圆球。开始我以为是水果,汽车驶近,才发现是织巢鸟的杰作,知了大小的鸟儿翩然翻飞。树下,野猪、野兔三五成群,或拱地或吃草,毫不在乎汽车的临近。车前,不时出现野鹿、角马、羚羊之类的动物身影,逼迫阿色尔不时踩住刹车降低车速。

汽车在丛林里越驶越深,曾在央视《动物世界》里见过的各类珍稀动物次第映入眼帘:高昂着脑袋的鸵鸟张开黑翼在远处疾奔,成群的小脑袋走鸡在草丛里追逐,黄背白腹的瞪羚在悠闲地漫步,皮肤黝黑的大象在树干上蹭痒……一切都那么平和、自然,没看到食肉动物捕杀、撕咬的血腥场面。就连《动物世界》里最令我憎恶的獵狗也似乎变得可爱,十几颗圆圆的脑袋齐齐地从路边草丛里探出来,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来自东方的游客。

前方停了一辆双层游览车。底层站着四五个持枪的黑人保安,顶层是十几个金发碧眼的欧洲儿童。路边20多米处的草丛里,懒洋洋地卧着四五头狮子,雄狮肥硕的脑袋让我感觉大得有点不成比例。我们的大奔驶近,孩子们看我的兴趣似乎比看狮子更浓。一个长得有点像哈利波特的男孩子伸脑袋探询:“China?”我摇落车窗,回答:“Yes”,并向他们打了个飞吻。孩子们兴奋了,站在车顶上齐齐地喊:“China!China!China!”惊得那头雄狮也抬起头来看一眼,继又低垂下去。要不是规定游客不得下车,我真想走过去把孩子们揽在怀里。

奔驰继续向前奔驰。忽然,前方出现了两座高大的物体,起初我还以为是吊车,驶近才发现是两头长颈鹿,各自站在公路的两侧,为我表演一般伸着长脖子相互碰撞脑袋。早在600年前的永乐十二年,第四次下西洋的郑和带回中国一只非洲出产的“麒麟”。世有麒麟出,可是大吉兆!明成祖朱棣龙颜大悦,据此大肆宣扬了一番自己的天授神权。后来人们才知道,郑和带回的神兽其实就是幼年长颈鹿。

足足等了十几分钟,两只长颈鹿才结束了它们的决斗,各自转身,姿态不失优雅地迈进了树林。汽车继续前行,左前方,是一大片遥望无际的银色平地。读过不少地理杂志的我知道,那就是著名的埃托沙盐沼。这野生动物园还真是辽阔,差不多有两个江苏省的面积。

累了,仰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脑海里却思绪如潮。非洲,被称为“上帝留给人类的最后机会”,能够逃脱被人类工业文明蹂躏、践踏的命运吗?这片“人类后花园”的宁静、和谐和自然,还能维持多少年?我的心甸甸地发沉。

崛起的商业新城

傍晚时分,明显地感觉路边树木、草丛中的塑料袋、包装盒、废纸片等垃圾多了起来。我猜想,离中国商业城也许不远了。问了问阿色尔,阿色尔伸手往车窗下一点,表示就在眼前。

——一个不能不正视的事实是,非洲人普遍比我们中国人更注意公共卫生。这一路上,我先后进过七八座公共厕所,都非常整洁、干净,免费的手纸、洗手液齐全,闻不到一点臭味。

这里,离安哥拉近在咫尺。阿色尔比划着向我建议:安哥拉汽油很便宜,他可以把汽车开过去把油箱加满,能为我节省不少油钱。想了想,我还是摇头制止了。万一被那边的警察截住,他或许不会有事,我可就成为偷渡客了!

汽车驶入了纳米比亚的边陲小城贺劳纳非迪市。

这里,原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名叫奥西勘戈,小得可怜的地摊市场就在一棵树冠直径超过50米的大树下。十一年前,通州商人黄跃权率先来到这里,掏钱为当地盖起了数十间商铺,然后全部租下来,从南通叠石桥市场邀请一批家纺商人过去做起了纳、安边境贸易。短短十几年,这里相继盖起了中国商城、中纳商场、财富广场、大羚羊纺织品公司等,在此经营的中国商人多达数千户,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南通人。各类中国商品源源不断地从这里流向安哥拉、博茨瓦纳、津巴布韦、赞比亚等周边国家。

一座新的商业城市,就在南通商人黄跃权、张洪杰等人手中建成了!经黄跃权牵线搭桥,2007年,贺劳纳非迪市与南通市缔结为友好城市。

说是城市,其实规模也就和我们南通的一个小镇差不多。坦率说,这是我在非洲十多天里见到的最繁华、最喧闹,也是最肮脏、最杂乱的城市。包工头水平的规划和审美意识从各幢建筑物里毫无掩饰地透露出来。行人摩肩接踵,车辆拥塞不堪。多天没擦依然纤尘不染的皮鞋,在这里没走几步路就灰迹斑斑了。唯黄跃权、张洪杰后期共同投资的太阳广场大酒店呈现出一份亮色,红花绿树,曲桥走廊,喷水池波光点点,霓虹灯闪闪烁烁,成为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

可别小看了这座小城,它的出口份额和创汇收入,占了纳米比亚外贸经营的大半壁江山!

到处都是中国人,到处也都是我们南通老乡。听着乡音,这距离南通一万八千里之遥的奥西勘戈,让我感到了一种游子来归的亲切。我信步在各个商城、各家商铺里走走停停、随意访谈。南通老乡们听说我独自从南通来,且是个英文“盲、聋、哑”,一个个对我的“胆气”大感惊奇。他们来非洲,大多三五人同行,其中总有一两个人会说点英语。

其实,我更佩服这些老乡的“胆气”。闯荡非洲的艰辛,在我只是浅尝辄止;而他们,却用自己的智慧、勤劳和勇敢,架起了一座横亘于中国与非洲两座大陆之间的美丽彩虹,一条21世纪的丝绸之路。

黄跃权打来电话,约我次日下午在温得和克见面。明天一早,得驱车赶路了!

入夜,下榻于太阳广场大酒店。我枕着来自南通的枕头,铺着来自南通的被褥,进入了香甜而缤纷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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