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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康敏:花

在四季如春的海滨城市——珠海,我每每带女儿出门,她一见到路边繁茂的花木:簕杜鹃、玉兰、紫薇、鸡蛋花……便兴奋得像只清晨的小鸟,欢叫起来:“花——花——花——”我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花,不禁学起舌来:“花——花——花——”

2018年的阳春三月,我从派出所抽调到市局刑警支队工作,负责案件信息报送。

报到的第一天上午,我向邻座的同事问及“谁知道昨天那起命案的情况”,同事头也没抬,随口应了一声“花知道”。我顿时一愣,望着桌面上洁白的“一帆风顺”发呆:花知道个啥?就算知道,它也没法告诉我啊?

见我杵着不动,同事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发现我一脸茫然地盯着桌面上的盆栽,不禁“哈哈哈”捧腹大笑了好一阵子,才嬉皮笑脸地对我说:“不是这花,是那花。”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向偌大个办公室最里面的西边角落,在翠绿的富贵竹后面看见一位娴静的女孩儿,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脑屏幕。

我细细打量那个座位后,正要说“那儿没有花,只有一株富贵竹”时,同事没给我插话的机会,她紧接着说:“花负责指纹比对,你问问她。”

我一阵纳闷:广东人喜欢见到女的就喊“靓女”,而我们珠海,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管漂亮女孩儿叫“花”了?

转念,我想到了“校花”之类的称呼,于是,弱弱地问了句:“她是我们的警花?”

同事用诡异的眼神瞅了瞅我:“当然啦!那么漂亮,不是警花是什么?”

我留意起花来。每每见到她,我就想到一些美好的词语:柳眉、杏眼、樱桃嘴、观音脸,但总觉得用到她身上,并不十分恰合。她的美,在内在,在气质,在精气神。

她旁若无人地处理着一枚枚指纹:在弯弯的黑白线条间,标注着一个个带短线条的红圆圈。乍一看,电脑荧屏上的景象,宛若一幅山水画。后来,我才知道,她这是在编辑指纹,标注的是指纹的特征点。

有一次,我趋步上前,喊了声“花”。她应声转头,摘下眼镜,似从梦中醒来,冲我嫣然一笑:“有事吗?”我忙指着电脑说:“想了解一下命案情况。”她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不紧不慢地向我讲述起案件来。

在听的过程中,我感觉到,她周身散发着一种神秘的魔力。

听完她的讲述,原本火急火燎慌着上报信息的我,一下子也不那么心烦意乱了,愁绪渐消,淡定了许多。

我好奇地问同事:“为什么会这样?”同事告诉我,这是刑事技术员的特质,就算火烧眉毛、天塌下来,她也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进度,一步一步做好手头上的事。同事还说,这是花二十八年如一日,磨练出来的定力。

闻此,我深深叹服花有这样的定力,打心眼儿里崇拜,敬慕不已。

“花”这个称呼喊久了,同事们甚至淡忘了她真实的姓名——陈润花。在大家眼里,“花”之于陈润花,完全是“量身定制”,再恰切不过了:她简单、素雅、温柔、可人。陈润花对“花”这个称呼也颇显偏爱,并以此自勉——做一名花一样的女子。

大地之上,花并不刻意取悦哪一双眼睛,它绽放着、芬芳着,自然而然。花并不是一种装饰,花就是花。它在喧嚣的尘世,活出自我,活成一个精彩的世界。它在一个个日出日落之间,与我们比肩同行,抵达生命的意义。

指纹比对是花的工作,花就这样绽放其间,尽管这项工作十分单调、枯燥。我想,常年累月只做这么一件工作,简直是一种残酷的煎熬。入警伊始,花也有过这种深刻的体悟,但时间一长,她便将指纹比对工作视作一场神圣的修行,权当修炼自己的心性。

同事说,初到指纹中心那会儿,和花一起上街,刚走近十字路口的斑马线,花突然大喊一声:“停!”吓得大家往后一退缩,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花却一本正经地说:“你们看,这黑白分明的线条,多像指纹啊。”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把斑马线看成指纹了,生怕大家把指纹给破坏了。

多年后,这桩往事已成为大家拿花开涮的谈资,但花非但不介意,反倒感到高兴。

花专注于指纹比对工作,她把指纹研究融入生命,并作为自己的一个兴趣爱好。她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仅不会觉得苦和累,还能从中收获喜悦,时间越长,幸福感越强。

花有着一颗不泯的童心,她在一张白纸上,按捺一枚枚指纹,红色的两枚交错成一颗心,粉色的四枚拼成一朵小花,绿色的一枚枚勾勒成一棵柳树……一枚枚指纹在她手中成为美妙的装饰画。

花的女儿彤彤上幼儿园中班那会儿,在一次亲子游戏活动中,花表演过一个节目,令小朋友们大开眼界,惊叹不已。

她让老师事先组织全班的小朋友在一张白纸上按右手食指指印,然后进入教室。花对小朋友们说:“宝宝们的指印都在这张纸上,一人一个,哪一个是你的呢?”花故作皱眉状,苦苦思考,忽地,笑道,“有办法了!只要看一眼你的右手食指,阿姨保准能找到哪一枚指纹是你的。”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说:“肯定找不出来。”

一位小朋友上台,伸出右手食指,花仔细一瞧,转而在纸上搜索。不到两分钟,花便指着一枚指印说:“这一枚。”小朋友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可其他小朋友面面相觑,他们认为:“肯定是蒙的。”于是,又一位小朋友走上台。这回,花同样快速找到了相应的指印。

当找出最后一位小朋友的指印后,大家好奇地问:“阿姨,您能教教我们怎么找吗?”花笑着问:“真的想学?”小朋友们争先恐后地回答:“想。”这时,老师介绍说:“阿姨是警察,通过指印抓了好多好多坏人。”小朋友们一听,更加激动:“我也要当警察,我也要通过指印抓坏人。”

就这样,花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完成了一次寓教于乐的启蒙教学,在一颗颗幼小的心灵中植下了道义与良善的种子。

自那以后,特别是上小学以后,同学们都特别羡慕彤彤,见面就竖起大拇指:“你妈妈真厉害!”彤彤这才知道,整天忙着家里家外的妈妈,原来身怀绝技。有一个警察妈妈,这成了彤彤的骄傲。

一遇到大的案件,妈妈总是几天几夜不回家,彤彤曾觉得妈妈不够关心自己。慢慢地,在同学们的称赞声中,在请求妈妈讲述的一个个案件侦破的故事中,她理解了妈妈,理解了一名刑警妈妈的不容易。

初夏的一个夜晚,一个废品收购站发生了一起“双尸命案”,当时花正在家里辅导彤彤写作业,突然接到通知:有命案,现场指印已采,请速回单位比对。一听指印已经采集好了,以为很快就能搞定,花便安慰女儿说:“单位有事,妈妈去去就回。”于是,她转身出门,直奔指纹中心。

花说,没想到,当时现场采集的指印很多,但有用的只有两枚,一枚是桶装矿泉水瓶口处采集的汗指印,一枚是电源开关按钮上采集的血指印,而两枚指印都不完整,汗指印只是一个三角,血指印仅仅是指尖部分,指印残缺、变形,比对难度前所未有。

看着桌面上的两枚指印,花陷入了苦苦的思索:怎样才能比对出来呢?于是,一遍遍编辑、入库、筛查、比对,她把对女儿说的话忘在了九霄云外。

等到天亮,彤彤也没等到妈妈回来。第二天,妈妈还是没回。第三天,仍然杳无音信。彤彤在心里嘀咕“妈妈说话不算数”,可又暗暗担心起来,她怕妈妈出事。

直到后来,彤彤才知道妈妈连续战斗了三天三夜,仅凭一枚血指印,便成功找到了杀人凶手,破了一宗疑难命案。那一刻,彤彤才意识到,是自己错怪妈妈了,自己的担心也是多余的。

打那时起,彤彤总爱跟着妈妈一起外出,她说:“妈妈是坏人的‘克星’,跟妈妈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如果有神灵的话,我相信,她一定是站在正义这一边的。

说起比对“双尸命案”的现场指印,花总是感慨万千。她说:“那次指印比对真是如有神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听到这话,我自然想到了部队上的武装越野。当跑到两公里生理极限出现时,双腿如灌了铅,难以抬起、前迈,但只要咬牙坚持,多跑几步,极限突破了,就立即“柳暗花明”,重负全释,步子变得轻盈起来。我想,花所说的“如有神助”,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在连续三天三夜的指印比对中,花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极限突破。光是编辑指纹特征的图纸,就有几千张,平铺开来,足足有一个篮球场大。每一枚编辑好的指纹上传入库,指纹系统就会按相似度自动筛选出两百个疑似样本,花必须逐一进行人工比对。竟需要面对如此浩大的工程量,我觉得简直不可想象。

当花把一张类似刚擦过桌子留有擦痕的图片放在我面前,说“就是这个”时,我一脸蒙圈:“这上面有指纹?”花认真地“嗯”了一声,说:“现场能提取到的,不是一枚完整的指纹,只有四分之一。”我说完全看不出来,花便用铅笔尖在图片上比画起来,告诉我“这是纹线”“这个位置有特征点”“这条斜线是刀疤,而不是血液流动后凝固造成的”……我如听天书,但对花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仅凭这四分之一枚指纹,她把真凶揪了出来。

花说可能是自己运气好吧,也可能是受害者在天有灵,在千百次的比对中,就有这么一次,让她捕捉到了,并且,凭经验和直觉,鬼使神差地导出了相关数据。之后,她想在指纹库中再重新筛查比对一遍,可嫌疑人的那枚指纹再也没有出现在指纹系统自动筛选出的样本库中。但有这一次就够了。根据比对结果,警方立即将嫌疑人抓住,没想到,一经讯问,嫌疑人就一五一十供述了犯罪经过。

时隔十三年说起这些的时候,我看见花的眼里依然闪动着泪光,脸上荡漾着幸福的涟漪。这感觉,像极了凯旋的战士向人讲述一场胜利的战斗时,无限豪情与激动尽在心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年华似水。我们都在流淌中,我们总是很容易看轻看淡另一滴水,总以为它和我们并无二致,只是流淌,归于湖海,却忘了那生动的浪花,那惊涛拍岸时卷起的千堆雪。

花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静水流深,以至于我总是以为,她与我同是平凡之辈、碌碌之人。当一纸通知下来,花行色匆匆地奔向车站,赶往全国指纹专家集中攻坚的“无声战场”,我才意识到,花是公安部的指纹专家,是指纹破案的技术大拿,是与我同在一条河流中却不一样的浪花。

11月份,花告诉我,今年的会战任务下来了,又可以向全国各地的高手学习,实在太好了。全国指纹会战,每位专家都是带着任务去的,加之封闭式攻坚长达两三个月,压力可想而知,而花却乐在其中。她从不认为这是件苦差事,总是把每次会战当作学习和提升的大好机会,如饥似渴地学习新知识新技术新理念。

说真的,在我眼里,花已经是偶像级的人物,夸张一点说,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因为她通过指纹比对协助侦破了许多疑难要案,包括二十多年前的命案积案。花这般虚怀若谷的学习态度,总令我对其肃然起敬。

每次会战结束后,花总是兴高采烈地分享“战斗经验”“前线新闻”和“战场趣事”,让人浑然不觉她是刚刚从“战火硝烟”中走出来的。她会告诉我,会战中心有个荷塘,她摘了几朵荷花放在电脑旁,用素雅的色香醒目怡神。她会告诉我,有一只相识了十年的鹅,她一去到那里,鹅老远就跟她打招呼,让她有种回家的感觉,心头热乎乎的。她还会用崇拜的口吻说,某某专家已经八十五岁了,研究起案件来,比谁都认真,不愧是我们刑技人的老前辈,特别讲奉献,特别有担当。

趁我不注意,花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瓷雕鹅,笑眯眯地摆在办公桌上。我顿时惊呼:“鹅!”花说,每次攻坚会战的历程都刻骨铭心,而鹅见证了她的那些日子,把它摆在这里,她每天看上一眼,以此鞭策自己:发扬会战精神,争取更大成绩,努力做一名无愧于时代和人民的刑事技术警察。

回到警队,与朝夕相处的同事们坐在一起,没有人能够看出,花是那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或是焰火般璀璨绽放的“千堆雪”。她重又落回到水中,静静地,在“黑白天地,方正之间”编辑、比对着一枚枚或残缺不全、或变形走样、或模糊不清的疑难指纹,成为汇聚起汪洋大海的无数滴水滴中的一滴,继续以一颗晶莹通透的心,一颗燃烧着赤诚烈焰的心,欢快地流淌在捍卫正义、服务人民的宽广河流中。

就是这样,日复一日,花在蓝色警营,静静绽放,吐露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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