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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赵焰:邂逅白发魔女

也不知在鬼柳林里睡了多长时间,待赵楷醒来之时,已不知是猴年马月的清晨黄昏了。残月辉冷,白露满地,鬼柳林间寒风阵阵,预示天将破晓,不远处的那些房屋,已浑然不见踪迹,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这是怎么回事?”赵楷突然想,“这不会是梦吧,那些曾经的人,该不是这些鬼柳变的吧?”虽然固执地以为不会,不过从那些奇形怪状的鬼柳身上,好像真能看出某种人形。赵楷不由心惊胆战,好不容易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这时候他又一次抬头远望,不远处的黄山仍在那里,巍峨耸立在云里雾里,就像滔滔大洋中的一排岛屿似的,眼见得更加高不可攀了。小楷想:“我其实是广袤天地间的一粒微尘啊,又何必追究意义呢!”想到这,他专注地看了看眼前的黄山,深深地叹了口气:“算了,我也不用想得道成仙,也不用想去天庭了,如此高耸入云的山峦,我哪里攀登得上去呢?”于是,他悻悻地离开了黄山,这一次他没有去南边的徽州府,而是从北边的池州东下长江,转道大运河回到了开封。

当小楷回到了汴京之后,已是一年之后的靖康元年,其时我已内禅,也从崇德殿搬到了龙德宫。我听到消息后又惊又喜,在龙德宫内室召见了他,当我听到他较为翔实的讲述后,惊的是南方的黄山脚下,竟有这样的独立王国,喜的是小楷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境界上突飞猛进。毕竟,突破只能自由发生,人所拥有的境界,是无法通过训练达成的,它一定是心怀慈悲和释怀才能得到的。

至于之后的事情,就有些不堪回首。小楷从南方回来后,终日幽居在高院大宅中,寝食俱废,长夜寂寂,对于歌舞管弦也无了兴趣。读书练武之外,只是伏枕静聆雁鸣,有时候想着黄山脚下的那一块地方,心意悠悠。我听报后很着急,一直想着如何帮助他,可金兵再次南下,汴京危急。这期间小楷曾自告奋勇,几次随同使团与金人谈判。之后,东京失陷,凡宫中之人,都成为女真人的牛羊。之后,金兵陆续押送大宋君臣共一万五千多人,分七批队伍北上。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九日黎明,我自刘家寺启跸,车共八百六十余辆,一千九百多人,小楷也列其中。小楷极不情愿北狩,一路目睹金国将士的跋扈行径,时常夜半啼哭。五月十三日到达燕京之后,停留数月。九月下旬再度启程,十月十八日到达中京。没想到的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赵楷突然就疯了。他来到中京的大街上,用一把乌黑的木剑在地上画一个圈,赤裸上身,跏趺坐于布垫之上,说自己是大宋的皇子,所画线内,是大宋的领土,若是外人闯进来,必定杀死。若金国勇士单挑而胜,不仅可以杀死自己,同时还将这一把宝木所制之剑相送。如此疯癫行为,让金国勇士气急败坏,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拔刀相向。赵楷武艺如此之高,虽然用的是木剑,不及钢铁坚硬,可那木剑由阇婆国铁木制成,剑身泛着黝黑暗沉的光泽,唯剑锋处留有一线白光。先后有六七个金国武士前来挑战,都被他一剑封喉。金国勇士一时有些慌乱,有人提议一拥而上,将赵楷胡乱砍杀。更多的人觉得如此胜之不武,况且大宋本来就是大金的手下败将,又何必授人以柄,让败军之将不服呢!商议的结果是,去上京请得年轻的驸马爷,也是金军统帅粘罕的次子宝山来与赵楷决一雌雄。

我在营帐里听到消息后,异常着急,令之前的中常侍内丞徐义良去传话,代表我向金国将领赔不是,以求保全赵楷性命。可是这时候,金国将军义愤填膺,静候金国第一勇士的到来,已不放赵楷出圈了。徐义良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挤到赵楷面前,只见赵楷坐在那里闭目养神,让徐义良感到无比吃惊的是,赵楷除了穿一件白绸缎的裤子之外,上身赤裸,对他的到来熟视无睹,安然用毛笔蘸着朱砂,在自己的头、脸、颈、胸、背、腹、手、脚等处,密密麻麻地写满《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此时,圈内的积雪早已化了,黑黑的泥土冒着串串热气,金国将领的尸体已清走,地上留有深一块浅一块的印记,深的地方,分明是死去的勇士的血迹。

徐义良大叫一声“殿下”,赵楷睁开眼睛,认出了是徐义良,木然地跟徐义良点头示意。徐义良着急地说:“上皇让我转告你,作为一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为了舞枪弄剑意气用事,实在是不值得啊!”

赵楷怔怔地看着徐义良说:“你转告上皇,此番北狩去那冰天雪地之地,茹毛饮血,难见人影,即使我有满腹经纶之才华,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在半途中,以我之剑,证明华夏之人不可轻视!”

徐义良一时咽哽,竟不知如何对答。

赵楷脸上绽放一丝诡异的笑,说:“我知道你想问我为什么,我只是想试试我练的剑术,当年从黄山脚下习来,到底到了哪一个层次。若没有在战场上体验斩人之道,剑术又有什么用处呢?”小楷想了想,又说:“上皇常说,习武之人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我时常感觉有另外一个我,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这是见自己了吗?我又以我的心,去揣度万物之心;以众人之心,寻找共鸣共情与共性,觉得生命本不属于我,属于跟自己有关联的山川河流、飞禽走兽。这就是见众生吧?我见过自己,见过众生,却一直没有见天地,还是不明白天地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样……可能,到死也不会。我热衷于‘性理’之路,走了这么多年,差一点走邪了。我没法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现在,我有点明白了,的确是‘心即是理,理即是心’啊!我若是死了,不在了,这个世界不就消失了吗?”说罢一笑,重新闭目养神,那姿态明显是想养精蓄锐,连多说一句话的精力也不肯浪费了。在他们说话之时,周边一片喧闹和愤怒,小楷处于白雪中的黑色圆圈之中,就像处于冰雪暴的中心一样。

虽然徐义良不会武功,也不懂义理,可他还是感觉到赵楷言辞中的微言大义。徐义良想了想,只得洒泪而别,奔赴大帐来告诉我,对我说,高手就是这样吧,双方角力之时,一张纸的重量,都可以压垮一个人,实在不忍心耗去他的一丝精力。我听后不禁潸然泪下。

金军统帅粘罕次子宝山在上京接到通报后,即火速往中京赶来。宝山一向以剑法的轻盈著称,曾经打遍燕云十六州无敌手。宝山全副武装骑马而来,金色的铠甲,上缀菊花状的革片,内里是麦黄色的衬袍,挎一把赤铜作装饰的龙泉剑,背一筒白羽箭矢,腋下是千年古藤所缠之弓。这一身装备,本是汴京宫中之物,宝山不知道的是,这宝剑、铠甲之类,原本就是小楷放在汴京皇城紫宸宫中的,是小楷习武时我赠予他的。

看见宝山到来,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道路。宝山踏入圆圈之后,对小楷施了一礼。因为身材高大威猛,全副武装的宝山看起来就像一位天神似的。小楷蓬头垢面,一脸杂乱的胡须,像一个乞丐似的。那一把木剑就随意放在膝盖上,黑黑的、长长的,就像一根打狗棍似的。赤裸的上身乱七八糟写满经文,表面上是盘腿而做,其实是跏趺坐姿,这都是在黄山脚下所学的。

这个时候,徐义良已被金国那些高大威猛的武士们挤到了外面,里面发生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听见里面喊声如云。徐义良急了,干脆趴在地上,从人腿的缝隙中向里窥视,努力看两人比武的情景。可是,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是见到两个纸人在空中不紧不慢地飘动,刀身飘散的神气如烟霭。是时,平地惊雷,狂风突起,漫天飞沙走石,房屋为之摧毁。一团团鬼火在旁边的野地里上蹿下跳,将圆圈内照得亮如白昼。

小楷不动如山,双目微合。此时,天已下起了暴雨,如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快点出招吧,我还要回营房喝酒呢!”宝山在大雨中呵斥,无数雨滴流入他的口中。小楷沉静不动宛若磐石,可是在宝山眼中,大雨中的小楷像湿透的老鼠。

宝山大叫一声,执起手中宝剑直刺小楷。小楷猛地睁开了眼睛,一刹那间,小楷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知晓了对方身上所有的着装都曾属于自己,身体内部油然激发了一股激愤的力量。如此心理和力量的变化,更使得小楷之剑决绝无情。徐义良从人的缝隙中见得最后的场景:小楷身影一晃,一道白虹闪过,鲜血从宝山的喉颈部渗出。再看宝山,庞大的身躯先是一顿,随后如庙里的泥塑一样轰然倒下。

四周一片苦叹,那些圈外的金国勇士,情急之下一拥而上,全然不顾规则和约定。小楷神色骤变,颜面赤红好似朱砂染过一般,头发蓬乱披散到膝盖,白眼吊起,口喷热气,其状极为狰狞。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先接近小楷的几个金国勇士,皆为他木剑所杀。可金国军士目眦欲裂,拼命地围拢过来。赵楷哪里敌得过成百上千的金国勇士不讲招数的搏击呢?大雨倾盆之下,他的脚步不慎一滑,倒在地上,转眼间被砍成肉泥,鲜血随雨水小溪般流入洼地。

徐义良忙不迭地逃遁而去,一边跑一边大哭不止。众金国将领想出手阻挡,这时赶过来的金军元帅粘罕摆了摆头,示意放他而去。待徐义良到了我处,双眼失神,失魂落魄,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对我描述:待金国众勇士围上来之时,小楷眼看招架不住,情急之下向空中大声呼唤:魔女安在!魔女安在!只见天空中哗啦啦飞来一只从未见过的白色大鸟,恍若白色凤凰,长长的翅膀一摆,飞沙走石的同时,众多的金国兵将也如中了邪似的,手舞足蹈起来。徐义良远远地观望,只见人群中小楷身形渺然一晃,如烟雾般销声匿迹。那一只白色的大鸟也“呀”地叫了一声,飞得杳然无踪。在此之后是乌云遮天蔽日,天空暗黑无光,如梦如幻,一时不知猴年马月。

我知徐义良也近疯魔,是想竭力安慰我,怕我伤心。于是,我不再追问,也不再说话,独自哀伤不已。等到周围一片喑哑,我叹了口气说:“小楷虽然剑术高妙,其实还是一个文人,只是凭着情怀和正义比拼,殊不知搏击最为重要的,还是蛮力。小楷一直身体孱弱,以如此方式惊天地泣鬼神,已是很不容易了……”我沉默了一会,继续说:“生死有命,如此结局,已是死在怜悯他了。”

我不再说话了,只是挥挥手让徐义良离开。我知道今生今世是不可能见到小楷了,来世若再次相见,虽然彼此会感到亲切,却无法追怀相认。此生已成苍茫,心中不免忧伤。

小楷消失之后,连我身前左右不曾熟悉的侍女内官,也都暗自悲伤,常常叹息追怀。我自然更是惋惜,每听到管弦之声,或听到有人诵读《古诗十九首》时,会想起赵楷,随后总是喃喃自语:“可惜啊,小楷!”这一句话,身边人听得熟了,每每听到,都让人黯然泪下。我念念深思,乃手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怀念于小楷。可北方寺钟难闻,哪有寺院可供放经卷呢?无奈之下,只得将手书经文带到五国城,于冰天雪地里,让人用泥土堆一小屋,状如土地庙,选择在盂兰盆节这一天,在东方渐白晨鸟啼唱之时,将经文置放其中,并化用刘长卿原作,赋《谪仙怨》一阕:

雪国落日初低,惆怅孤寒解携。

鸟去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

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

长笛此时吹罢,何言不为婵娟。

平仄不合辙,唯有悲恸。待我写完,上弦月已移到中天,雪地里又多了一层白。好的文字,必是神鬼莫测的,字词与语句的韵律,并非铺路的砖与石的关系,而是花草与水流、墨色与书法、荷塘月色与清风明月,甚至晨曦、星月与天地万物的关系。对于小楷,我说不出其他话,也回忆不起其他的事,只能将他人生的几个篇章,凑成一个完整故事避免遗忘。人老了,原先最为惧怕的事情,也变得无所谓了——就像生死,于岁月的薄凉与杳茫中,已懒得睁眼分辨了。

【赵焰,作家,现居合肥。主要著作有《第三只眼看徽州》《晚清三部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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