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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李晓君:我与故乡

文化馆干部

似乎有过一个文化馆的黄金时期:人才辈出、福利待遇好、群众文化艺术培训开展得红红火火。我有一位文化馆的朋友说,那时观摩全省美展、全国美展,路费、食宿费可以报销,而且给出差补贴。有位省领导在某次会议上也说,当年他参加过南昌县文化馆开办的文学培训班,在那文学发烧的年代,像追星一般听来自本省和省外所谓知名诗人、作家口吐莲花的激情演讲,窄小的空间内高昂的情绪和涌动的热望足以掀翻头上的屋顶。后来,我观看根据刘醒龙小说改编的电影《背对背,脸对脸》,起初对基层文化干部的钩心斗角感到惊诧,后回想起自己曾与他们有过非常近距离的观察与互动,似乎不难理解。

记得毕业前夕,美术老师廖弓力问我们毕业后的想法。留校是尖子生、学生会干部蠢蠢萌动的欲念,我则脱口而出:想去县文化馆。当时,感到廖老师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我很快明白我的想法大胆而天真,近乎无知。按照国家对师范生的培养政策,我们无一例外将播撒到地区各个县乡的学校去。成为乡村教师,这是绝大部分同学的命运。我也许看报纸受了蛊惑——我县文化馆一位干部因为拍摄一组题为《老土地进京记》的照片获得大奖,而被选调到省城画报社工作。成为一名教师,似乎不是我的理想,我的兴趣在于写作和绘画。我已经在一些内部油印的小报上发表过一些诗歌,它们诱惑我要去成为一个诗人,而一个所谓的文人在基层最理想的单位,无外乎文化馆和文联。

我与郭佳明老师的结缘源于美术。1993年早春,在一列南下的火车上,我与他还有陌生的县文化馆的老师们,坐在硬座车厢内,经过漫长的二十多个小时的奔波,抵达了广州市(我第一次来到这么大的城市,感到周围摩天大楼的压迫),然后转乘其他交通工具,到达顺德市凤凰山庄。这是新鲜、异质的旅程。我将与本县最知名的美术家、文化人朝夕相处。我不知道这次偶然、随机的南下行为,其实是有组织和目的性的。这不是某个人的心血来潮,而是回应着改革开放潮流的一次创新之举,是经过县文化局班子会议研究并由局长亲自带队的。我不知道,我对县文化馆的认识误解很深,过于理想化。经过市场经济洗礼后,我们县文化馆早已不将创作、辅导、培训作为主业,创收和发展经济,竟然成为中心工作。由大胆而有想法的能人牵头组成了工作队,几乎囊括了全馆最优质的创作力量,他们在全县到处接单搞创收,涉及绘制广告,制作灯箱、霓虹灯招牌,代理展陈,拍摄照片,刷写标语,甚至接受力所能及但完全与文化无关的业务。简而言之,只要能够带来经济效益的一切,他们都做。毫无疑问,他们掘得了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桶金,文化馆干部以及临时聘请的工作人员,忙碌在各个机关单位之间,个个挣得荷包满满。

我们这支由七八个人组成的队伍到达顺德市的时候,还有一两个人赶来与我们会合——他们是其中一位老师的亲戚,在广东打工,似乎境况不佳;这引起了其他老师的不满,觉得那位老师包藏私心。这点在之后的相处中屡屡被诟病。贺局长是县文化局一把手,他亲自带队南下,反映出他对此次合作的重视,希望是一次文化体制改革创新的契机。与我们合作的是一家私营广告公司:顺德市凤城广告公司。老板姓潘,三十五岁上下,个不高,肤色偏黑,人很精明。他接手这家广告公司有几年了,经营一般。在郭老师的游说下,潘老板对合作的前景有较高的期望,希望借助来自井冈山脚下的艺术家、文化干部之手,打造一个具有竞争力的广告业的翘楚。他在一个豪华酒店设宴,款待了我们一行。宾主举杯畅叙。对于二十出头的我来说,颇感到新鲜,我的第一印象却是,精美的粤菜对于有食辣传统的我们来说不可口。

顺德是个侨乡,改革开放后成为富庶之地,地处珠江三角洲中部,毗邻广州、中山、江门,是广府文化的腹地,以粤曲、粤剧和美食闻名天下,历史上出过文武进士七百多人,李小龙、李兆基、郑裕彤、陈冯富珍等人也出于此地。对于来自内陆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县城文化人来说,美的、碧桂园、格兰仕、海信科龙等知名企业,是他们感受顺德经济实力最直观的一面。他们在头脑里勾勒出发挥特长创收的昨日种种,意图将那小打小闹的模式重新在这里演绎一遍。尽管是县文化局做出的决定,但我也明显感受到,文化馆老师们各怀心思,对此次南下在意识上并未完全统一:有的雄心勃勃,眺望这南国的平原,幻想在制高点上插上艺术加设计加经济的旗帜;有的心猿意马,保持着小知识分子的矜持和美术工作者的清高,对打工身份的认同度不高,随时准备逃离;有的观望等待,将此当作一个据点和跳板,期望将个人的兴趣和才能发挥到广告之外更大的天地中去;有的随波逐流,从不发表意见,不积极站队,只想利益共沾,随大流进退;有的动辄质疑,自己的想法并不明确,只是本能地什么都反对。我是被郭老师邀请加入的,本身也没有明确的目的,我还很年轻,只想多些经历而已。

贺局长很快就回去了。他已安全地将队伍带到了顺德,并与合作方见了面,签署了协议(如果有的话),对改革开放前沿阵地有了感性的认知,回去怎么汇报已经心中有数。随着贺局长离去,我们这支队伍的精气神开始委顿。理想和现实的差异,在大家心中激荡起波澜,埋藏在内部的矛盾也不时爆发,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经常在茶余饭后翻出来。我第一次见识到,一个群体、一个充满利益的成年人的世界,这样经不起凝视。

广告公司在大良镇一个游乐园里,只是里面很不起眼的一小部分。歌舞厅、游泳馆、儿童乐园、酒店、录像厅、博彩机等设施和娱乐,吸引人们前来消费。豪车、大哥大、小姐,这些明显打上地域烙印的新鲜事物,让我们意识到时代的发展远超出了我们的认知。跨过赣粤边陲的崇山峻岭,我们感受到这里的经济,与内陆处在不同的发展水平,思维定格在不同的频道,文化处在不同的场域,对时政的关心也存在巨大的差别。我们被统一安置在一栋旧水泥房子三楼的一套居室里,食宿都在里面。一楼二楼属于私人的居住领地。那是大门口的位置。经由此,人们来到一个布满棕榈、绿植,音响震天的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大门外,经过下山的斜坡,是大良镇的中心,一个电器、服装、玩具、家私厂房林立的人口稠密的区域。

我的一个保存至今的笔记本,记录了1993年我在顺德凤城广告公司经历的一些点滴。这些日记(加上随意的文学化的发挥),像是“民间文献”,可让我回到那已消逝的“历史现场”。

1993年2月13日的日记,这样写道:

相对于顺德而言,我们来自北方。实际上,这座城市正是这样理解的。它称之为的北方,是文化意义上的,不仅仅和经济落后联系在一起。除了临海,顺德和我县在地理上其实没有明显的不同。家乡也有水牛,至今它们仍是农民主要的耕种工具之一……

博彩,是很多打工者娱乐的方式。1993年2月16日的日记写道:

红颜色的赌博机放在游乐园的林子里,一根在红蓝白三色间旋转的杠子,吸引着众人的眼球。当它缓缓停滞下来的片刻,空气变得凝重,心脏在承受一种莫名的压力。货币以筹码的面目在盘面上出现,它们散落在不同的格子里,或者堆成一叠,押在一条彩色的格子上,它的重量,仿佛使这个盘子发生倾斜;那些筹码,一种被机器压制出来的薄塑料片,欢乐和痛苦的根源,它暗含着博弈、财富和经济学,它也关乎人的恐惧、幻想和性命。当它以货币的方式重新出现的时候,那些曾经的持有者,他们所付出的辛劳、血汗,通过肮脏交易或公平买卖所得,它的意义完全被消解。它重新以无辜的面目出现,仿佛处子,没有沾染一丝尘世的灰尘、污垢。而现在,它还掌握在博弈者手中,它短暂地占领一方城池,渴望冲锋陷阵,过关斩将。但它无法逃脱作为一滴水的命运,被这沙盘一样的转台所吸附。哦,无论你的欲望有多大,终归像一滴水一样会被一个巨大的黑洞给吸进去。有人欣喜若狂地捧着一兜筹码离去,但这种占有并不牢靠,只要他重新在这个转台边上出现,这机器就有信心让他将兜里的货币拱手相让。

那些熟客们,享有坐在凳子上的权利,嘴里咬着烟头,这简单的猜色游戏(红或者蓝为赌客赢,若是白色,筹码则全部归为庄家),却像最复杂的运算,让他们颇费脑筋。烟雾漫上来,升上众人的头顶。总有人叹息,为自己没有当机立断下注而懊悔,也有人拍台子骂娘。这无疑助长了赌博机的斗志,它的杆子一刻不停地旋转着,像一台忠实的水车,划过流水的生计和命运。

作为一个依然在写诗的年轻人,你不难看出这所谓的日记,带有文学的想象和比附,并非原汁原味的记录。1993年3月4日的日记记载:

夜总会在游乐园的山顶上。从屋子走到外面的露台时,便可以看到山下灯火璀璨的夜景。通常,山顶上的音乐像来自高处的洪水奔泻下来,巨大的声浪仿佛要将山头掀翻。

那些黑色的本田、皇冠、凌志,还有雅马哈、铃木,无声无息地滑向了山顶。珍贵的花木里面精心布置着射灯,使这些扶疏的植物看起来更加碧绿。这和那些闪烁在幽暗灯光下的脸庞比起来相仿佛。

1993年3月21日的日记,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宿舍里来了两个新人。女的穿带白毛领的灰色皮衣,男的有一张黑瘦的脸,他们看起来像一对夫妻。文化馆老师们从经验判断,说可能是露水夫妻。他们把旅行箱搬进了我的宿舍,并在一张简易木板床上摊开了铺卷。据说,这是得到潘老板的指示。坦白地说,这个房间不过五六平方米,中间划拉一块蓝布算是隔成了两间。我还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而他们无所顾忌地弄着“那事”。有一天晚上,我在写《秋风漫过校园》(后来发表在《星星》诗刊1993年第9期上),突然听到“嘭”的一声(因他们动作过猛),隔壁床板发出断裂的巨响……

1993年10月25日是香港歌星陈百强去世的日子。在翌日的日记中我写道:

录像厅里光线炫亮,人群显得杂乱无章,一个个捕获者张开了瞳孔中的网,屏幕上的内容暂时与门口的广告牌无关。屏幕上这个男子,油头粉面,衬衣上的片甲闪闪发亮,他唱得很投入,可以说是深情款款,我注意到他眼角喜悦的泪花在闪动,尖叫声此起彼伏,随着他移动的步伐追逐他。他怀抱中的鲜花衬托着一张熠熠动人的脸。他唱了一首又一首:《一生何求》《念亲恩》《相思河畔》《摘星》……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唱歌,我觉得我有些喜欢他。

昨天,他在医院死去。据说他长期患有抑郁症,死时仅35岁。我来到顺德时,他其实已经在香港一家医院里成为植物人。死亡将他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上升为凄美。

所有美而破碎的东西,成为我的珍藏品。“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为何我心一片空虚/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满腔恨愁不可消除……”

1993年12月9日的日记,记下了当年往窗外的一瞥:

窗外是一幅高达30余米的广告牌,上面绘制的是一个新开发的楼盘:银河大厦。

这是我们刚画完的一幅广告。阳光照在上面,油漆新鲜欲滴。两个背着铺卷的民工站在那儿目光茫然地望着面前的大街,他们正在等待某个包工头的召唤,让他们爬到脚手架上去,娴熟(或笨拙)地涂抹砂浆。那样的时刻,他的神情与现在不一样,而是显得生动、充满信心,虽然这工作包含着某种危险性。属于他们的这一时刻,还未到来。他们现在无所事事地摩擦着黑胶鞋上的泥块,袖着手(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出于习惯)……

这本日记,完全没有对文化馆老师言行的记录,他们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也许我太年轻,对他们的精神世界还把握不了。或者说我对“我们”生活之外的内容,更感兴趣。我怎么可能忘了那些场景呢?尤其随着阅历增加,以及我后来从事文学创作,我对他们的理解进一步加深,对那个时代,对我县社会面貌也有着自己的认知。

广告公司当时还有两位设计人员。一位来自湖北,瘦弱的、谨言慎行的书生模样;一位来自江西大余,年纪稍长,脸上有一种大咧咧无所谓的神情。自然地,我们的到来,让他们本就不稳固的位置受到威胁。很快,他们就消失了。这让我感受到一种残酷性。我们这支精气神离预期有差距的队伍,在初始阶段,还是有些生气的。我们接受了制作一个彩车的任务,我是外行,只能看着郭佳明等老师自信熟练、热火朝天地干起来。潘老板对我们的表现也很满意。

这是尚有春寒的日子,但也提前感到南国气候的燥热。游乐场每日播放陈慧娴的歌曲《红茶馆》:

红茶馆

情侣早挤满

依依爱话未觉闷

跟你一起暗暗喜欢

热爱堆满

你身边伴情侣一般

……

这样的时光似乎依然是温馨的。郭老师偶尔回去县里,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回来时,总带来杨老师做的莲花血鸭。这菜肴以超乎寻常的美味让我们感受到故乡的召唤。我们依然不适应粤菜的清淡,生活在赣西的人们舌尖若离开辣椒简直活不下去。

老师们放大了各自的缺点,在暗地里发泄对对方的不满。我裹挟其中,目瞪口呆地听他们说长道短,与我想象中的文人、艺术家形象相去太远。

我们其中一位是县剧团负责人,单位改革后,曾带队伍走南闯北,在沿海一带靠商演维持队伍不散,挣取工资。他非广告文案、制作技术人员,整日靠吸烟、思考打发日子。一年以后,他承包了另一个广告公司,自己做起了老板。有几位老师先后找到理由,回去上班了。与大部分离开乡土打工的农民不同,他们是文化人、国家干部,在与潘老板的相处中,丝毫没有获得尊重感——在潘老板眼里,我们这些人,与其他打工仔没有什么不同。大概半年不到,包括郭老师自己,文化馆干部一个不剩地离开了公司,留守下来的除了我,还有三个非文化馆的受邀者。我们几个,履行合同,坚守了一年——他们几个,后来与潘老板续签了合同,还在顺德做了好几年,我则回到了学校上课。此次南下之后,郭老师并未再返回县文化馆,他作为人才,调入了顺德市大良镇博物馆,成为当年珠三角地区文化、教育、医疗系统众多从赣湘引进的人才中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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