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到一定年纪,是往回收的。一册书、一杯茶、一段琼剧、两三个老友,到了极致的素与简,都有着人世间的好。那是父亲的最后一段时光。
每次周末回家,我直奔书房,父亲都在,仿佛一直在等我。书房很小,光线有些昏暗,父亲蜷在里面,有时一呆就是一整天。满架的书,如琳琅的旧时光,每一页都显得芳华暗淡。父亲把书一页页翻过,小心翼翼,如同检阅他的过往,里面藏着父亲的悲欢,尽是类于《浮生六记》的好。
父亲上世纪六十年代考上华师大,学的是中文,涉猎古今中外文学。父亲一直在定安中学教高三语文。退休后,当上定安诗社的社长,奔忙于古城巷道之间,帮文友修改诗词,作序出书。
父亲七十三岁那年,开始学电脑,常常忘记周围的一切,安定,如禅,让人觉得光阴不老。安静,是一种天然的能力,让人羡慕。若我回家,教他识得某些新程序,父亲便笑了。笑容中,全是一脉天真。
父亲温文儒雅,说话轻言慢语。我却太过性急,弟弟也是,性格迥异若此,总觉得不像亲生。父亲的开导,一直都在。躁动、迷惘乃至暴戾和苦痛,都能在父亲那里得到安抚。
这一生,深谙心理学的父亲,不亚于一名心灵导师,一路为我扫荡阴霾,指引前方。云淡风轻的几句话,总能一语道破玄机,将我从一滩糨糊烂泥里拎了起来。醍醐灌顶的我,才不至于把自己弄成伤痕累累。
记得那年秋天,难逃此生劫难,痛苦徘徊半载多,心神缥缈。父亲守在房门外,劝慰我说,明知前面是堵墙,碰得头上“隆翁”(长包),就要识拐弯。你一直拿头去“嘭嘭嘭”,跟南门那傻呆子有何不同?还宽慰我说,不碍事的,放下。
“不碍事的”“放下”,是父亲劝慰我的常态,而父亲的温言,常使我释然不少。一直以来被父亲不动声色、温情脉脉地珍惜和守护,该是如何一种感动?生命的历程,不可或缺的欢喜和疼痛,都在父亲的护佑下长成朵朵莲花。父亲的慈悲喜舍,却是我穷尽一生,也学不到的功力。
心中悲悯,无可傲慢,父亲选择一种温文尔雅的姿态,化解冰封,温暖对方。
每逢集市,老家来人,不是至亲,父亲也要偷偷塞给他们钱,买只熟鸡熟鸭,或割几斤猪肉回去,借出钱的也不少。钱回来与否,父亲是不管不问的。他常说,受恩莫忘,施恩莫念,别人滴水之恩,要记得感恩回报。你帮了别人,相对别人一生来说,你的贡献并不大,不必想着别人的报恩。
父亲幽默,爱说笑,对母亲和我姐弟三人从无顾忌。家里氛围是完全开放的,什么话题都可聊。上至天皇老子,下至三教九流,国内外奇闻轶事,包括我们各自的生命、婚姻、困惑,和痛苦,甚至是羞于启齿的隐秘之事,被父亲一句说笑,再打个比喻,化解得飞快,倒也觉得乐趣。年节回家,姐弟三人爱围着父亲聊天,一聊到天亮,也是经常的事。
生活中的父亲,是个笨拙而有趣的人。他会把母亲买回的菜,一根根地捡择,洗了数遍仍嫌不净。用过的绳索和购物袋,折成拇指大的一截,装满几个袋子,堆占了地方。我不屑他做这些事,常数落他。要装东西时,却又不耻向父亲讨要,父亲嘿嘿一笑,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父亲生命的最后两年,病入膏肓。每天透析、输液,瘦弱得连说话都艰难,连眼神都是微弱的,疼痛一直伴随着他。我每日往返弟弟家或医院,陪父亲说话,为他的腿部做按摩,希望能减缓他的病痛。我熟知他身体的每个部位,以及皮肤、器官、五脏六腑枯萎衰竭的过程。每每觉得无能为力,夜阑人静时,常独自难过到天明。
那段时日,我刚好获得几个文学奖项,奖金悉数付了父亲的手术费。父亲笑着说我女儿卖文救父。我佯装望向窗外,瞬间泪目。
父亲说完,自己便落了泪。记忆中,父亲有过三次落泪,都是因为我。年幼时,因兜里没钱给女儿买糖果,父亲当场抱着我,歉疚得落了泪。再次落泪,是因我执拗的婚姻,他的担心和不舍。而这次,当身体的残山剩水和生命挣扎时,其实,父亲看到了他的日子所剩无几,悲凉之中感动于儿女的反哺。
老家的新房盖好了,过程可谓神速。围墙内,是宽绰的独立大院子,拥有一方天地的自由。病床上虚弱的父亲,艰难地向我竖起了大拇指。那是父亲唯一未了的心愿,我和妈妈、弟弟终于帮他完成了。
目睹一个亲人离世的过程,是非常残酷的。死意味着永不再见,无论你心中多么不舍。我哭着对这个宠了我一生的男人说,父亲,此生,做您女儿还不够,没有您,我怎么办?泪眼中,我仿佛看见父亲的灵魂在往天上飘,那么透明、轻盈,充满了解脱感。
很长时间,我的内心无法平息。整理父亲遗稿时,发现了倒扣着的他的一张照片,年轻时候,颀长俊美,十足美男子。那容貌没有遗传给三个儿女,连我也觉得遗憾。照片中父亲温和的笑脸,和那些最奢侈的时光,匿着温暖,被揉碎在回忆里。恍惚间,突然听见父亲在叫我,叫得很真切,仿佛寻常在世的每一天。
父亲在数公里之外的故乡安睡,那里碧草青青,垄边秧成行。当春风依旧,年年吹过古城,我却要穿过故乡那长长的田埂,去收拾父亲坟上的草,陪他呆坐上半日,在那里和他再聚聚。我和父亲近在咫尺,却已是阴阳相隔,再也不能相见了。想想,山岳已化作沧海,人世是如此荒芜,便觉悲恸不已,想着,想着,不禁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