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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张金凤:人在何处

简单的“人”

  在苍茫天地间,“人”是一个极特别的存在。

  宇宙辽阔,时间无涯,地球上植物、动物陆续出现,早于人类数世纪进入生物图谱。然后,人类才慢吞吞地由山林中分离出来,在临河之地繁衍生息,创造着人类的历史。在宇宙中,人类的出现不过是很短一瞬,但它的存在,改变了地球并开始影响宇宙。

“人”这个汉字极简单:一撇一捺而已。最复杂的动物却只占有一个最简单的字符,每每看见它,我竟然有些意难平。

“人”应该复杂得多啊,“一撇一捺”怎么能概括得了伟大的人类呢?人类这样诘问造字的先祖。

  苍穹不语,万物静默,先祖的暗语似乎藏在呼啸的风中。

  在成千上万的动物中,人类不过是一个物种罢了,凭什么觉得自己高贵呢?在生存竞争上,他并没有太大优势:没有翅膀飞翔,没有强劲的脚力逃逸,没有尖牙利爪抓捕和搏击,倘若赤手空拳进入山林,也许早就成为食物链中的一个过渡符号了。因为逃避猎杀,他才走出凶禽猛兽的视线,自己缔造了一个人类世界。“人”字就是这样真实地呈现了人类的生存状态,没有“反犬旁”“立刀旁”“金字旁”“羽字旁”“走之旁”等加持,甚至没有一顶草帽(草字头)庇护,赤手空拳的“人”在世间独自奔跑。

“人”似乎很自知,并不愿多占用汉字的笔墨来渲染自己,删繁就简,用了从上往下的左右一抡,就完成了“人”字的书写。最简单的也许是最复杂的,练习书法时,我写得好更多笔画的字,“人”字却总难如意。端详这一撇一捺的“人”字,我陷入沉思,“撇”指的什么,“捺”又是人的什么呢?如何在雪白的宣纸上准确拿捏它们的位置和气质?

  看这两笔笔画,“撇”很长,是主干,是标杆,而“捺”短促,是从属,是跟随。“捺”从“撇”的三分之二高度处开始接续写来,这样的字形使我想起《圣经》里的传说:上帝造人时,把亚当的一根肋骨从肋间取出,做成了夏娃。这故事与中国的“人”字殊途同归。“人”字也讲着同样的故事。“撇”是男人,“捺”是女人,“捺”对接“撇”的地方正像一个人的肋间高度,“捺”是从“撇”的肋间接出来的。一个“人”字仿佛蕴含极大的人类社会秘密: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都是男权主义,女性的地位卑微、从属、依附,就像那短促的一“捺”。

“人”是一个独体字,不可拆,它的一条“撇”歪立着,像一棵要倒的树,极不稳定,只有这一“捺”支撑上去,它才可以稳稳立身。如此看来,整个人类分为两大部分,男人是“撇”,偏悬着,无法正常站立,而女人是那一“捺”,也是偏悬着,他们孤立之时都极不稳定,一撇一捺进行组合时,才是完整的“人”。如是,我明白了,民间何以说男孩娶妻、女孩出嫁的仪式是“成人”礼。民间真正意义上的“成人”不是指年龄有多大,而是指成婚、完婚。结了婚的人,找到自己的支撑之后,才是真正“成”为“人”,所以叫“成人”。当结婚之后,“人”的“撇”和“捺”各自找到了拼接对象,完成了字形拼接和人生拼接,于是叫“完婚”。即便是当下,人们也还说男女青年觅偶是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也说成“找对象”。另一半是“撇”,另一半是“捺”,另一半就是支撑自己成为“人”那不可缺的一部分。一撇一捺成为“人”最基本的结构,是一个家庭的最基本组成。古人婚俗之礼较现在要早得多,十八岁时大部分男女皆已成婚,也就是“成人”了,沿袭到现在十八岁算成人,并不相悖。

  仔细审视“人”的字形,它像是一个人体形状,是没有彻底站起来之前的人。“撇”是人的躯干和下肢,“捺”是他的手臂。这个“人”的字形是一个用手臂撑地半趴在地上的人,他在高仰着头看世界。他为什么没有站起来?是不是祖先造字的时候告诫人:虽然有智慧但是不能骄傲,对自然界,对有灵的万物要尊重?人类最早从动物中分离出来成为“人”,关键是直立行走,此时,他的手臂已经解放出来。解放出来的手,用来劳动,加速了人的成长。这个貌似半趴在地上的“人”字是告诉我们,“人”是这样发展过来的,我们不能忘本,我们的祖先也只不过是四肢着地的爬行动物而已,我们拼命地想昂起头看世界,拼命地想把两只前肢解放出来。想想人类曾经的样子,四肢着地、半趴半跪,在自然界努力奋斗着、进化着,以求一立足之地,安身之所,是多么不易。现在的我们有必要趾高气扬吗?

  每次读书时看到“人”字,我就与它互拜一番,就像两个衣襟博大的古人相遇时,彼此深施一礼;每次遇见高尚的人和他所做的伟大的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敬仰。

不言“大”,何其“大”

  进化中的人,站起来之后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了,区别于动物,有了思想,也有了廉耻。“人”很兴奋于自己那两只手终于不再用来支撑身体、协助行走。他经常把手臂撑开,在世间大声呼喊——啊!啊!他感受山川、河流、大地、草木、天空、云朵、星辰、雷电的宏伟。万物都那么伟大,而自己能够看到这一切,拥抱这一切是多么美好,也无比伟大。于是他把张开双臂的这个形状变成一个“大”字。他试图最大限度地张开双臂去装这个世界。他把“大”作为人在世界上最开怀、最得意、最美好的时刻,最美好的东西。

“大”字是由“人”字拓展出来的字。“人”的躯体长高了,眼界开阔了,见识了山川河流、四季轮回和天地间的秘密,就变得越来越开朗和成熟,这样的人被称为“大人”,区别于见识短浅的未成年人。“大人”主宰,小孩服从;“大人”教授,小孩学习,这是人类发展的规律。后来,“大人”更用于区别于智慧者和平凡者,“大人”就是有身份、有学识、有地位、有权力的人。在世间,尊人为“大”是礼节,向陌生人问路,开口叫一声“大哥”“大嫂”“大姐”“大爷”总会让别人乐意为你指点迷津。在我的家乡,把自己的父亲称为“大”。“大”是生命的源头和出处,“大”就是一个孩子的天,喊一声“大”,就是最崇敬的礼节。

  人若自以为是,就是“自大”。“自大”是心魔,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看不到别人的优点和美好,一味自恋,错失了对世界的准确评判。有人戏言“自大为臭(chòu)”。“自大”还不是完全的“臭”,可是与“臭”只差“一点”了。“臭”是指恶秽之气,“自大”的人易狂妄,野心勃勃、目空一切,欲征服、欲改变,对秩序是一种危险的存在,对人群是扰攘的分子,人都避而远之,这“自大”之人,实在是有恶秽之实。“大”首先是一种形貌,在别人的眼中呈现,而不是自我感觉有多大。不自大的人总是尊重并仰慕世界和别人,这种低的姿态是谦卑、谦恭,它恰如深谷,“水深波浪静,人贵声音低”,不自大的人“虚怀若谷”,收获会越来越多,就像一个常常清空自己的器皿,永远往里面装东西。而“自大”的人呢,已经是“最大、最好、最美”了,世界都装不下他,他都要溢出来了,还能装进点什么呢?

潜藏的“人”

“人”之初善于伪装。披树叶、戴草帽潜藏于林野,就成了树与草的一部分,可以躲避敌人的搜索;挖陷阱饰盖以草,诱骗猎物误认为坦途,可以凭弱力而获取强大的猎物。人在伪装中求生存,因为是曾经的弱者,要想办法来赢强者,就需要不断锻炼智慧。

  人最大的伪装是把自己“消失”掉。当“人”把自己拆开,淡化甚至伪装后融入万物之间,就很难看出它的原本特征。它把自己奉献了,但是它的能量不减,就像一根灯芯,它以有用之躯吸纳四周的脂膏,燃烧出光和热,是扩大了它的能量。“人”字也是如此,它把自己隐藏在一些字符间,似乎擦掉了“人”字的痕迹,但是,它仍是那个新字的灵魂。“奉”就是这样一个字,“人”在众多的“横”中贯穿,样貌就像现代社会里一个不停爬阶梯的人。“人”的下部有“二”,说明它已经超越了两层,它身在“三”中,已经贯通了另外的三层,它已经熬得有了“出头”之日。但是,它远远没有停止的意思,再怎么奋斗,也似乎永远不能超越这些阶梯,它把自己嵌在阶梯里了。这个“奉”字就像个寓言:人的一生就是这样的攀爬,为家为国,为人为己,为亲为友,为名为利,耗尽自己。“奉”的含义是“人”双手捧着自己,把自己祭献出去。谁的一生不是为某一件事、某一段情怀而祭献自己呢?这是人的宿命,人的境界和情怀。“奉”中之“人”永远爬不出这些阶梯,掸不掉俗世欲望,若能,就是觉悟者。但更多的“人”是凡人,在无尽的欲望中跋涉,永不抵达也永不超脱。

“春”也是个藏着“人”的字。“春”字太美好了,汉字的魅力是一个简单的字后可以藏着江河湖海、大千世界。“春”的意象色彩浓烈,桃红柳绿、万紫千红;“春”的意象神韵婉转,莺歌燕舞、春光乍泄、春潮荡漾。春的美好意象中潜藏着“人”,没有“人”的春天,再美好也是极大的缺憾。“春”的构字中先是有“三”,“三生万物”天地间生机勃勃,“人”贯穿于天地人三者,它们共同组成了“春字头”。在“春”天中,“人”的怀抱里,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这轮红日还没有高高悬挂在中天,不是最磅礴的时候,而是正在人双臂的呵护下渐渐升起。因此,它是朝气蓬勃的,将越来越温暖,越来越美好。

  还有谁与“春”在一起不快乐吗?在万物蓬勃的春天里,连一块顽石也会有开花的冲动。“春”是一剂神药,专治颓废和萧条,人站在春天里,会超越自然的生物规律,忘记自己的衰老和年岁的烙印。

  我在宣纸上写下“春”这个字,我的天地就漾满春意。我愿意是永远藏在春天里的那个“人”字,在万紫千红、莺歌燕舞交织的宏大春天圆舞曲中旋转。“人”字不藏也不行,春天是淹没一切的,春天是属于每一个生灵的,谁都跳出来了,可是谁想凸显都难。

人从众

“人”“从”“众”,这三个字像极了人类的发展,由少到多;“人从众”这又是一种大众心态和行为。

  一个人站在当街,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看着别人往哪里去便跟着去了。这是“从众”。“从众”有安全感,一个人藏身于大众中,不易引起瞩目,也不会成为焦点,即便是祸事掉下来,也是“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从众”能够最大限度得知信息,熙熙攘攘处,不绝于耳的是世界的声音,一人独处时,听见的只是自己内心的独白。一个人很难总与自己对话,庸常的人尤其不能忍受这种孤独,“从众”是人的社会性体现。

  从字形结构上看,一个“人”跟着另一个“人”走就是“从”,人既然是社会性动物,就必然受社会影响,受别人影响。水跟着水走,就是水流;人跟着人学,就是潮流。

  一个人在世间的行走是孤单的,于是两人相聚在一起,他们相跟着、跟从着,组成“从”。“从”中的两个人也有主次,两人站队,总有一个是打头的,他决定方向,另一个跟从、服从。两个人的世界,一个决策另一个拥护、执行,这样才是和谐的。谁都想主宰,势必争斗。“从”最易结成情侣或兄弟,两个人,必须有足够的信任才能够长久地相处下去。

  当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有了故事。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其实是说,三个人之中,必然有一个要高出其他两个,这个高出的人就容易成为“师”,成为领袖,成为“众”字顶上的那个“人”。三个人的时候就发生了微妙的关系,那三个人中总有两个人关系密切些,而第三个人就会被孤立。坊间常见情景:两个小孩儿在一起玩耍,不会吵架,当三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很快就会出现分歧,会有一个人被孤立出来。人类社会这种“三人”的情况,往往就出现了智慧上的斗争。被孤立出来的人要么甘于边缘化或者退出圈子,要么想办法把其他两个人收到自己的羽翼之下,成为一人在高处,两个人在低处抬轿的“众”字。相“从”的那两个好朋友,本来要合伙孤立第三者,反而被他们孤立出来的人给统治了。

  人处弱势会更坚强,“水到绝处是风景,人到绝处是重生”。那个高处的“人”因为被孤立、被踩踏,才有了想法。为了不继续被排斥,他想到从精神上统治别人。

  繁华之地,众争往之,谁能高高居“上”且“居易”?谁又破庐陋室“居不易”?无力无才亦无财者,还需“行简”复“行简”。一句戏言说:若非生活所迫,谁愿意把自己弄得一身才华?才华才是无敌将军,走到哪里都不怕,尤其不怕丢。又有戏言说:怀才就像怀孕,时间长了是藏不住的。你才华到了一定的格,气质就自然到达一定的境界,走到哪里,也是与“众”不同的。

人在何处

“人”善潜藏也会变身,既会以独立的“人”字行走和构字,显现它堂堂正正的一面,也能变为“单立人”“双立人”依傍在某些事物旁边,体现它的智慧。

“信”是分量很重的汉字,字面结构是“人言成信”。人的话不可轻易出口,出口就要掷地有声,人言是金子,人以此为“信”。“说句话砸个坑,吐口唾沫是个钉。”说出去的话就是金石,落地有声,且有型有硬度。“信”是踏实的,硬朗的,有骨头的。人的信诺,可以拿命来维护。“信”字构字单一明了,就是“人的话”。“信”还是载着人言的笺,不管是桃花笺还是荷叶笺,一纸素笺,用墨用血写成,都承载了最真诚的语言和真挚的思念。

“寺”边有“人”是“侍”。“侍”是把灵魂和肉身同时交出去的“信”,是最高的“信”,即信仰。

  当一个人为自己的信仰被敌人杀身,他可以慷慨激昂,因为他杀身成“仁”,为信仰而献身。

“人往高处走”,这是人类社会的规律。但人若在高处便是“耸”。“耸”字是危险的,它的“耳”字下尖细上厚重,失重状态下插在那里,却有“两个人”拥挤着在上面并立,仿佛在悬崖峭壁上,进退无路,仿佛谁多动一下就能把对方挤下去。这种状态很惊悚。人在高山上、断崖边站立是“耸立”,众多的人在耳边吵嚷是“耸听”。耳朵失败的时候,心就投降了。耳朵失败是“耳根子软”,没有自己的主张,完全被耳听之事左右,这样的“言”才是“危言”,这样的结果才是“耸听”。

“认”和“任”都有“人”字构成,但这两个“人”面目迥异。“认”是明着拾取,“任”是暗中领受。“认”和“任”虽同音,但字形差别很大,我常常以为,它们是一个变体,就像一个儿童长成少年,或者一个年轻人经历了世间的风霜,逐渐变了容颜和心性。

“认”由“言字旁”和“人”组成。“人”抱着言字旁,代表语言上折服了。要心服口服才行啊。你的心别人看不见,你的话是掷地有声的,“这事我认下了”。认下就意味着去担当。认领也得认,认错也得认。人头难顶,但是人头更难低,“低头认罪”,这是对罪大恶极者的喝令。人的头颅何其高贵,它应该高于人体的一切部位,而今,他须低头,把头尽量低下去,低到脖颈以下,低到不能再低去认错。这是怎样“任人宰割”无脸见人的样子啊!“认”不是让人爽快的字,我看见它的第一眼,竟然想到的是“认命”这个词。苍茫世间,谁认得我?我又认得谁呢?当一个人苦苦挣扎,仍不能改变自己所不愿意面对的一切,累到极致,要放弃挣扎的时候说,我认命了。后来,你明白了,抗争便是成长,最后,不管“认命”和“不认命”都是长大了。年轻气盛的年纪,谁不想改变世界呢?最后,你还是被世界塑造成你所陌生的模样。向晚的霞光里,你坐在火炉边对着儿孙讲着曾经的豪迈和悲壮。假如没有抗争过,拿什么去讲呢?说一开始就认命?不能。孙儿问:后悔吗?他傲然地摇摇头。身上没有点伤疤,怎么对得起岁月?

“任”是个好字,委任、信任,是一种极大的使命与责任。每个人都担任着生活的角色,儿女、父母、师长。有时是指路的圣人,有时是助人的贵人。

  喜欢“伊”字,“伊人”在古老的《诗经》里窈窕而立,“伊人”不敢轻易用,否则就亵渎了它的美好,尽管“伊”只是个第三人称代词。“伊”,发音时唇微起,音韵淡淡,就像江南的一帘香风,荡漾在水波之上。“伊”是美好的,“伊”的字形看起来也像一叶带帆的扁舟。一叶兰舟在空茫的清晨,若隐若现,即将开启一段浪漫航程。单人旁是站着扯“帆”的人,“尹”字上面笔画繁多,而下面简约,就像“帆”。那叶帆张起来,那扁舟即将被它带走。“小舟从此逝”,伊人远了,只剩下美好的惦念。

  汉字无涯,沉潜的、漂浮的、走红的、沉寂的,“人”在何处?处处有“人”,“人”在处处。先人造字时,大约没有想到的是,人也能上天入地,可以洞悉传说中月宫和宇宙的秘密,那些字需要后人补上去。

张金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曾获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北京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孙犁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奖项。出版专著《空碗朝天》《汉字有张人类的脸》等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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