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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杨永康:故乡寻梦录

散文 | 杨永康:故乡寻梦录

故乡寻梦录

文 | 杨永康

一大早尚志珍就拉着架子车出发了。

架子车是西北农村六七十年代常见的一种车子。车厢与架子是木质的,轮子开始也是木质的,后来由单木轮车演进成橡胶双轮车了。

我家原来就有一辆单轮木轮车,也叫木轱辘车。推起来很费力气,身体要尽可能往前倾。父亲常用这辆车子在院子里运土。这种车子只能推着走,没有经验的走不了几步就倒向一边了。父亲离世后木轮车一直闲置在老院子一孔破窑洞里。前几年我在老家院子里转悠,还看见那辆木轮车了,只是木轮子被卸走了,车厢仆倒在地上,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夏天的大场平整光亮。我们常常卸下车子的木架子,推着车轱辘满场子乱跑一气。我们把打碾麦子的场地叫大场。最过瘾的是去村里饲养场的大坡上 “跑火车”。两个车轱辘间绑一块门板,劲大的人在坡头使劲一推,“土火车”就一路呼啸着冲下饲养场的百米长坡。我们就坐在“土火车”上一路随风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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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面坡算是我们村最长的坡了,一个丁壮劳力拉着车子往上走很费力的。若装载了东西,那就更费劲了,坡的最下端就是大场。

傍晚的时候,尚志珍拉着一架子车牛下水回来了,满身是汗。牛下水被席囤围着,隐隐有血水从席囤的缝隙里渗出来。席囤是专门用来储存粮食的,用芦苇编织而成,除了储存粮食也可储存其他东西。

大场上早站满了人,村长吼了一声说,点汽灯!哗的一声树上的汽灯亮了。汽灯是村里演样板戏照明用的,平时就架在树杈上,村里有大事才破例点亮一回。

一阵喧嚣之后,开始分牛下水了。村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在什么与什么的关心下,大镇上的冷库破例给我们村一架子车平价牛下水,现在……话未说完,汽灯下早已感泣声一片。

然后是出纳讲话,出纳第一句话也是感谢的话,然后开始结结巴巴讲牛下水的分配办法。劳力多的人家主张按劳力分,工分多的人家主张按工分分,人口多的主张按人口分。大头他爸说人均一斤下水,还是按劳力分三分之一,再按工分分三分之一,人口分三分之一吧!

村长说今天就按大头他爸说的办。大头他爸是贫下中农代表。

我们家幸运分到一盆下水,全家都高兴坏了。不是新鲜下水,而是被冷冻过的下水。一盆子不错了,有些人家只分到半碗呢。

父亲接过盆子的时候,早有白色的虫在盆子里窜动了。正是盛夏,我一路担心着。父亲说没事,母亲接过父亲手中的下水盆子也说没事。母亲说没事,应该就没事了。即便里面真有蛆虫母亲也有办法对付的,母亲撒了一大把青盐在盆子里,青盐可以杀虫。那时候没有现在的碘盐,只有青盐,就是颗粒很大的那种矿物盐,质地很坚硬,食用前必须用瓷碗磨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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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腌酸菜就不用磨碎了。

腌酸菜,就是把萝卜叶子洗净放在缸里、坛子里,用青盐浸泡几个月,再食用。一般人家大半年都在吃这个,没法谈营养的。村里的孩子不少都营养不良,大头,就是个长期营养不良的例子,只长头不长身子。

有酸菜吃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我一个异姓叔母,饿啊,见什么吃什么,看到一地的苜蓿根,就蹲在地上狠狠吃了一通,直到嘴巴实在嚼不动了,最后栽倒在自家大门口死了。村里人说,我这叔母有一晚回去在大门口看见“黑桩桩”了。意思是看到鬼了,其实是饿得六神无主了。

大头他爸饿得慌就遛进村里的玉米地,一顿乱啃,连玉米的芯子也吃了。最后得了肠梗阻,疼得在玉米地里叫唤了一个晚上。做了手术,保住了命,只是留下夹不住屎尿的毛病。

我家也常揭不开锅。有一年过年母亲硬着头皮向七叔母借了半簸箕秕麦子,就是打碾后带麦衣的那种麦,收成好的年份一般用来喂鸡的。母亲在碾子上舂一舂,再去石磨上磨细了,就算是过年的面粉了,吃起来有小沙粒与小石头碜牙。

县上每人每天按四两计口粮,也有说八两的,全是从外地调回的红薯干,有几年我们家就是吃红薯干过的年。这东西吃了肚子容易虚胀,特别是老人与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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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也整天饿得慌,曾偷吃过同学的馍馍。这同学的爸爸是个国家干部,不缺馍馍吃。

有一天放学后大头拉着我还有二丫的手说,走,看耿老头去。耿老头是村里一女人的父亲,女儿嫁给了我们村,没有其他子女,就随女儿借居到村里。村里原有古城一座,后来被村长带人挖了。城墙很厚,全积肥了。城门外有一间土箍窑,耿老头就住箍窑里。

耿老头常炒鸡蛋吃。箍窑门口是一堆煤灰、煤渣,老头吃过的洗锅水就倒在这煤灰煤堆上。每天放学路过我们都要围着煤灰煤堆闻一会儿,煤灰煤渣里有好闻的炒鸡蛋味儿;有时候还可以闻到炒土豆丝与炒大葱的味儿。大头喜欢闻炒鸡蛋味儿,二丫喜欢闻炒大葱味儿,我呢喜欢闻炒土豆丝味儿,特过瘾。比亲口吃一顿炒鸡蛋、炒土豆丝、炒大葱还过瘾。

每年就数二三月的日子最难熬,新麦没有下来,家里能吃的都吃了个精光。最作难的是母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母亲就唠叨着让父亲去看看姐姐,姐姐家在另一个村里。毕竟姐夫有公职,吃公家粮,有粮票,吃饭可以看到油花花。长期不吃油,肠子会粘连在一起的。

整个70年代之前我们家吃饭很少见油花花的。那时候土地产量低,种小麦每亩就是六七十斤的产量。放卫星拔白旗的时候,专署领导给我们县提的口号是亩产千斤,结果谁也吃不饱。

我们家应缴的公购粮差不多要装一架子车,父亲天不亮就拉着车子去镇上缴公粮。公粮很难缴的,在家收拾干净,收粮干部还要折腾多半天。每次缴公粮回来天都黑黑的了,我们村到小镇有十五里地。到更大的一个镇上是五十里。尚志珍拉牛下水去的是大镇,来回需一天时间。

缴完公购粮家里的粮食就所剩无几了。

村里有个卡车司机叫王冰玉,黑茬茬胡子。人很好,常去一个叫安口的地方给公家拉煤拉炭。碰到山民在路边卖自己种的红薯干、大米什么的,就捎一些回村里,收点成本费,有时候连成本费也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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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米白花花的,吃起来肯定要比红薯干好很多,村里好几户人家都捎大米了。父亲与母亲商量,想请王师傅给我们家也捎点大米,就是凑不出几块钱来。王师傅知道我家情况后,捎回了几斤大米,还送了半袋子红薯干给我们。母亲把红薯干磨成面粉,做成钢丝面。这种面开始很好吃,后来见吃钢丝面我们头都大了,这东西吃了肚子也发胀的。

那时候种什么都是县革委会说了算,一度村里全种高粱。县委书记是陕北人,陕北人常吃高粱,这书记就在我们这里大面积推广高粱了。这东西一点也不好吃,好多人因为吃这个便秘,不是一般的便秘而是满院子吼叫打滚就是排不出便来,好多人因这脱肛了,走路特痛苦。

后来又来了一位喜欢种玉米的县委书记,村里又满山遍野都是玉米了,玉米比高粱好吃点。秋天夜长,前半夜女人们在大场里剥玉米棒子,后半夜的时候,女人就开始往自己的衣襟里塞剥好的玉米棒子,回家的时候腰间都鼓鼓的,当然我的母亲也在其中。

那时候常开批斗会。

有一户地主家里的财产被没收了,包括粮食。在村里的三佛寺展览过。那天人山人海,我也随大人去看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金银财宝,金子银子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金光闪闪,用本地话说,看起来土不拉叽的。当时很想不通地主老财占有这些东西有啥用!不能吃也不能喝,至于地主家的粮食确实够多的,反正几马车也拉不完。人太多,有人趁机抓起一把白米塞进自己的嘴里,然后疯也似的冲出人群,基干民兵在后面喊着追着,最后这人被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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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也常开批捕大会,批捕对象大半都是小偷小摸的人。

有一个人口号喊得最响亮,是个结巴,说话不利索,喊口号全县很出名,常被请到别的村喊口号。口号喊得响亮肯定饿得快。实在受不了,就偷吃了村里喂驴的黑豆,被人发现,批捕的时候,头上戴着一顶报纸做的驴头,驴头上写着这人的名字。

偷不得,抢不得,那就去走走亲戚吧。

一到春天母亲就唠叨父亲去看看大姐,大姐夫有公职,家里吃的喝的宽展一些,更不差油水。我们家很少炒菜,炒菜也很少放油的,没有油啊,父亲明白母亲的意思,就去大姐家了。父亲性子直,大姐问父亲吃了么?父亲说吃了,大姐也就不再提吃的事,这样父亲总会饿着肚子回来。

我在镇里上学,要带馍馍的,就是馒头,周三还要回家再带一次馍馍。母亲没少为我上学带馍馍的事犯愁,劝我周末去看看小姑姑,意思是混一顿饭,外加够几天吃的馍馍。小姑姑家子女多,吃的也不宽裕,我去吃没有问题,带却有些困难。

我们家姐妹四个,还有父母和奶奶,分家的时候所有粮食对半分了。艰难时日,母亲与几位叔母们都想着法儿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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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母做的蛋花臊子面、喇麻肉,母亲做的凉粉鱼,在村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蛋花臊子面,一是要有蛋,就是鸡蛋;二是要有臊子,就是肉;三是要有白面。叔母家三样都有。

叔母做蛋花是一绝,能做出好多花样来。

那时候村里很难找到养鸡的人家,养鸡得吃粮食啊,没有粮食怎么喂鸡?叔母家有一只母鸡,好多天才会下一个蛋出来。叔母常在她家庄前屋后的草垛中找鸡蛋,叔母老怀疑鸡蛋下在别人家了。

叔母人硬气,想去谁家找鸡蛋就非得进去找不可,偏偏有一户人家不买叔母的账。叔母原本以为自己理直气壮进去找鸡蛋没人敢吭声的,偏偏这家女主人,我叫老嫂子的,就是不让叔母进她家的门。

叔母说找鸡蛋。老嫂子说上别处找去。

叔母说我就认定你家了。

老嫂子说凭什么在俺家找?

叔母说凭你们家有公鸡。

叔母临了也没有找出自家的鸡蛋。

全村就这家有一只公鸡,全村也只有叔母家有一只母鸡。你说下蛋归谁?

老嫂子说没有我们家的公鸡,你家母鸡凭啥下蛋?叔母说没有我家母鸡你家公鸡能生出蛋来么?

为鸡蛋叔母与这家人没少吵架,最后还是没分出个胜负来。

不管怎么说全村人都知道叔母家有鸡蛋,因为这个原因,村里常把工作组安排到叔母家吃派饭。

叔母最拿手的是蛋花臊子面。叔母可以把一只鸡蛋打碎和一些面粉,擀成很薄很薄的鸡蛋面,然后用刀切成若干菱形小蛋片,这样人人碗里都可看见鸡蛋花。一个鸡蛋吃几十个人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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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母还发明了一种喇麻肉。就是和一盆子面,把鸡蛋打碎和进去,做成面团,再油炸一番,又黄又大的喇麻肉就做成了。看起来很好看,吃起来也蛮可口。堂弟结婚的时候,家里请了大厨,叔母觉得不值。叔母说,让大厨炒肉,那得多浪费呀!就亲自掌勺做了几盘喇麻肉。现在的年轻人哪吃过这东西呀,个个吃得欢天喜地。

叔母有拿手饭,母亲也有拿手的。

母亲会做一种面筋鱼。这种面筋鱼外观很像鱼的形状,吃起来软软的,实际上是用面粉做的。大体是和好面,用清水煮一下,捞出来,再与香菜炒炒,滑溜溜的口感挺像鱼。

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盛夏自酿的稠酒。收麦天气,喝一碗特解渴,稠稠的特别像现在的醪糟,收麦期间,父亲与七叔都特爱喝这种酒。

母亲还发明了一种茶,我叫果叶茶,就是把新鲜的果树叶子洗干净,切碎放在锅里干炒一番,炒到果叶与果枝略微上色后就出锅了,用开水一冲一泡,红亮的果叶茶就做成了,盛夏的时候也挺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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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在大路边,过路的客商很多。爷爷喜欢熬茶喝,客商多的时候爷爷就把自己的茶炉搬到大路边摆起了茶摊。我呢就在爷爷的茶摊边上摆个小茶摊。母亲做的果叶茶盛在白亮的瓷碗里,特别鲜红透亮,一碗大概是二分钱,比爷爷的浓茶稍微便宜些,还真有人喝,卖下的钱就用来补贴家用了。

母亲还会做浆水面。浆水面实际上不需要啥菜,只需要几根菜叶子就行,特别适合无菜的年代。夏天吃起来特爽口,尤其受下乡工作组干部的欢迎。

村里按工作队干部的人头补助鸡蛋,这样就有很多个鸡蛋了。母亲高兴,我们姐妹也高兴,毕竟家里可以闻到鸡蛋香了。我们建议母亲学叔母的样,一个鸡蛋做成蛋花就够几十个人吃了。母亲说咱要给上面的干部落个好名声,咱们自己不吃鸡蛋死不了。我们姐妹只能眼巴巴看着工作组干部吃完一个又一个鸡蛋,有一个干部,一口气吃了四个鸡蛋呢。

整个童年时代印象最深的一次吃蛋经历,得感谢我的陈姓叔母。她就住我们家隔壁,大个子,人漂亮,饭也做得好。叔父是教师,有工资,所以家里吃穿没啥问题的。她家常吃鸡蛋臊子面,平时也吃臊子面,只是没有诱人的鸡蛋花而已。臊子面的汤是用辣椒油泼的,看起来红红亮亮的,有几片鸡蛋花,就更好看了。我放学回家,常看到一碗辣子红红的蛋花黄黄的鸡蛋臊子面,不用问肯定是这位叔母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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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只有我一人在家,叔母亲手送过来两碗臊子面。一碗是给祖母的,一碗是给我的。祖母是居士,一直吃素,我从小吃素,不过我吃鸡蛋,所以叔母送过来的两碗臊子面一碗是有鸡蛋花的,一碗是没有鸡蛋花的。

叔母还送过来一大块和好的面团,与一根大葱。我从小不吃大葱大蒜等辛辣东西。也从不让肢体触碰大葱大蒜。有一次去伯母家,伯母正忙碌着做饭招待堂哥媳妇娘家的人。伯母看我闲着,拿来几瓣大蒜,还有一个倒大蒜的东西来,让我把大蒜捣成蒜泥。我忍受不了那味,找借口跑了。

因为很难吃到蔬菜,我长期营养不良,父亲带我去看过一回医生。

村里有两个赤脚医生,都姓韩,都和我同辈。一个去世得早,一个现在还在村里看病,就是现在还健在的这个韩医生给我做的检查。韩医生对父亲说,你这儿子缺维生素。父亲说到底缺啥维生素?韩医生说啥维生素都缺。韩医生从维生素A说到维生素E,缺的最多的是B12,开了一盒B12针剂。打了几天,屁股疼,就把剩下的两支扔到了草里。

韩医生当时还叮嘱我父亲,记着,让孩子多吃肉。在哪吃肉去啊?闻一闻肉香也是很大的福气了。

有一年村里的一头黄牛死了。那黄牛性格特别温顺,原来是我们家的,后来被村上收走了。村里的孩子常牵着牛走几里山路去泉里饮水。泉水很清澈,是一点一滴从石头缝里渗出来的,里面蝌蚪很多,绿苔也不少。父亲叮嘱我牵着这头黄牛,说黄牛脾气好。走最陡的那一段山沟路,别的牛要尝试好几次才能顺利爬上坡头,牵牛人还要不停用鞭子吆喝。黄牛不用那么费劲,你只消轻轻摸摸它的头,它就轻松迈过最陡的那一段山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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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放学回到村里,大场边围了好多人,大头他爸正赤裸着膀子蹲在地上磨一把杀牛牛刀。

大场边上有一棵粗壮的树,遭雷击了,只剩下半截黑乎乎的身子。树下栓着的正是我牵过的那头黄牛。黄牛正一声不吭咀嚼着什么,等到大头他爸磨好手里的刀,对着头顶上的太阳晃了晃,黄牛这才哞哞叫了两声,声音很是凄惨。

蹲在黄牛旁的父亲上前给大头他爸点了一锅子旱烟。父亲一辈子不抽烟,也很少给人点烟,母亲后来说父亲不忍心黄牛太受罪。

大头他爸也杀猪,杀猪的时候膝盖常跪在猪的胸脯上,一刀捅进去,刀子还要在猪的心脏部位转几圈。猪一直号叫着。父亲希望大头他爸下刀利落一些,这样老黄牛也少受些罪。

看到黄牛因年老要被杀了,父亲心里难受,我也心里挺难受。只希望刀口小一点。

心里难受,憋得慌,就去庙里烧香,一炷香功夫就听不到黄牛的吼叫声了,我明白黄牛已经去了天界。母亲说过好人死后都会去天界,我祈祷黄牛能就此去了天界。

回到大场的时候,大场里只剩下了父亲。

父亲一直在大场边蹲着,手中是一串黄牛的心肝肺。

大人称呼动物的心肝肺为“一串拎”,我称之为“一串灵”。它确实是一个肉体的灵魂所在,那一串暗红的东西一直挂在我家老院子的一孔窑洞里,直到有一天风干成一串类似植物根系的干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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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头的头越来越大了。赤脚医生也告诉大头他爸,能吃肉就让孩子多吃肉吧!

蔬菜也没得吃,别说肉了。

春天青草刚露出尖芽,我们就去田野里挖野菜,不是因为野菜营养价值大,而是没得选。每人一个篮子,女孩子早早就挖好了一篮子,男孩子总找不到野菜,特别是我,早上提着篮子出去,下午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还是空篮子。

漫山遍野都是挖野菜的孩子,手慢的早就没有多少可挖了。男孩子发明了一种让自己篮子有野菜的办法,就是站在远处投掷挖野菜的铲子或者刀子,扔到谁的篮子里,那篮子野菜就归谁。

我有个堂弟挖野菜手特别快,一会儿一篮子,他也特会赢野菜。我能赢的几率算是最低的了,反正我篮子里的野菜是最少的,你们要赢就赢吧。若是别人赢了我篮子极少的野菜当然归人家了;若是堂弟赢了,一般不会拿走我篮子里少得可怜的野菜,而是从他篮子里抓一大把野菜放我篮子里。这样傍晚回家的时候,我篮子也就不空着了。

入夏的时候苜蓿菜就可以吃了,苜蓿是村里专为牲口种植的。口粮接不上的时候,一到晚上村里的男女老少就去苜蓿地里偷苜蓿,都是一个村的,彼此碰见了,也都不吭声,村长碰到只是咳嗽几声,意思是不要太贪。

苜蓿菜可以蒸菜疙瘩吃,也可以蒸馒头,还可以与萝卜做成菜汤,那时候很难吃到清油,所以最容易便秘。村里男人便秘的不少,我父亲就是。男人还好说一些,女人更是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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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以后,就有萝卜叶子可吃了。萝卜叶子一般用来腌酸菜,常吃酸菜容易碘缺乏,容易掉牙齿,还容易长出“引瓜瓜”。村里有个人我小时候见过的,脖子上长出一大块赘肉,我们叫“引瓜瓜”,像冬瓜那么大。

有人说萝卜营养价值大,大头他爸就种了萝卜,遗憾的是快收割了,被一只野兔闯进去啃了个精光。

常有野兔跑进村里,反正饿坏了,逮着啥吃啥,碰着啥吃啥。那天这只野兔在村里溜达了几圈,没有找到一样吃的,最后一头栽在了泥土里。一声炸雷在它的头顶炸开了,好像劈开了一棵粗壮的树,树上掉下一样东西来,正好砸在它旁边的一块稀泥里,一下飞出许多泥花来。有一滴泥花啪的一声落在它的脑门上,野兔从泥地里打了个激灵,爬起来一看,身边全是又大又白的萝卜,它觉着自己交了狗屎运,满地雪白雪白的萝卜哎,那就使劲啃呗。

大头他爸回来看到这一幕,坐在萝卜地里干号了一下午。

有一次差点吃到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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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几圈羊的,我们都叫几圈羊,不叫几群羊。一圈归熊兆祥放养,一圈归刘兴才放养。其实羊也并非那么难放养,你跟着羊群移动就是了。羊移动你移动,羊在山泉边喝水你在山泉边喝水,麻烦的是碰上老鹰。一路尾随着羊群,你得特别小心才是,稍打个盹说不定一只羊就被老鹰俯冲下来叼走了。

对于老鹰,大头有对付办法的,大头身上有个布袋子,里面装满了石头与干硬的土疙瘩。

我们常与邻村的孩子打土仗。邻村放羊、拾羊粪的孩子一大群呢,星期天一般由孩子们放羊。不放羊的,就跟着羊群拾羊粪,羊粪是上等的肥料,种韭菜长得快。

我一个堂弟拾羊粪是一把好手,不一会儿一个大筐就满满的了。我一个异姓堂弟也手快,反正返回的时候筐里的羊粪早就满满的了。手慢的要算我与大头,大头是懒,我呢是老找不见羊粪。羊粪外形很特殊,比黄豆稍大一些,一般是一堆一堆的,也有七零八落的。新拉的羊粪斤两重一些,时间久的羊粪,重量轻些。大家都抢着捡拾新拉的羊粪,这样斤两重一些。斤两重一些,自然工分多。

我们也跑到邻村羊群里拾羊粪,邻村孩子很恼火啊,两村的孩子常为此干仗。所以远远看见邻村孩子与邻村的羊群,双方就土疙瘩伺候。一旦打起仗来,土疙瘩满天飞。有时候我们村的孩子被土疙瘩打得鼻青脸肿,有时候邻村的孩子被土疙瘩打得鼻青脸肿,也没有人哭鼻子,都是心甘情愿的。真受伤的,我们就把自己筐中的羊粪分给对方一些,这样大家也都和和气气的了。

我们村最能打土仗的是大头,大头打土仗最凶,所以最易遭对方攻击,每次大头都鼻青面肿。我们都说大头的头长得大所以易受对方攻击,大头摸摸自己的头笑笑也就完了。

印象最深的是韩新堂放羊。韩新堂长得文文气气的,在村里演过样板戏。只是干其他农活好像老出岔子,村长就让韩新堂放羊。

放羊有讲究的,每天一大早就得赶羊出去,傍晚的时候才能赶羊回圈,这都没啥问题,只是要提防露水草。羊喜欢吃带露水的草,吃几口没啥问题。吃一个上午,问题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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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新堂没经验,既然羊喜欢吃露水草,就让它多吃一会儿呗!他也顺便吼几嗓子样板戏。想唱《红灯记》中的李玉和,感觉嗓子有点哑,最后唱了一段杨白劳,刚入戏,有一只羊在地上打滚。还没有唱几句,又有几只羊在地上打滚,喊来村里人一看,是羊胀了。

羊胀很恐怖的,一个个肚子圆鼓鼓的,而且越来越鼓,不想办法的话,羊就这样被撑死了。一般人没办法的,刘兴才有办法,就是烧红铁针,然后刺进羊的肚脐里,寒气排放出来,羊的肚子就可以恢复正常了。

大家赶紧喊来了刘兴才。刘兴才往烧红的铁针上唾了口唾沫,铁针上冒出一股青烟。刘兴才说,还得找助手来,今天他的唾沫阳气太足,村里人都知道他的助手是谁,就是马爱。

劳作之余大家没事找乐子,就鼓动刘兴才去抱马爱。村里人只有刘兴才敢抱马爱,村里也只有刘兴才抱得起马爱。

看着马爱的身板,刘兴才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刘兴才好像一辈子没有成过家,独身。满工地的男女都在喊,刘兴才抱一个,刘兴才抱一个,刘兴才在手心里唾一口唾沫,然后抱起了马爱,眼睛里满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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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兴才会搞乐,也会“打撒子”,相当于针灸术。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特别是感冒,我们叫凉了,打一次撒子基本上就手到病除。

刘兴才也给羊打撒子,有好几次羊吃了带露水的草躺在地上打滚,都是刘兴才用铁针治好的。一般用烧红的铁针扎进羊的肚脐眼,羊在地上打个滚就好了。

这次刘兴才对一只肚子鼓起来的羊连续扎了三针,羊啥动静都没有。刘兴才摸了摸羊的鼻子说,没救了,大家等着吃它的肉吧。村长摸摸羊的鼻子,知道断气了,就安排人剥了羊的皮,肉嘛也找一口大铁锅炖了。

这应该是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吃到的唯一一次肉了,已经记不大清自己是怎么吃的,抑或一口都没有吃。只记得自己与大头在村里一路喊着要吃肉了,吃羊肉,直到跑得喘不过气来。

有几年村里可以养鸡鸭猫狗了,可以杀年猪了。我们就一家一家地去看杀年猪的热闹,顺带呢闻闻猪肉的香气。

印象最深的是叔母家杀年猪,院子里到处热气腾腾。

叔母家的猪品种叫乌克兰,体型大。一般人家都是黑色的老品种猪,所以叔母家杀年猪帮忙的人最多。男人们主要负责逮猪,然后用绳子绑了猪的四条腿,早有一大缸滚烫的热水等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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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煮好的猪肉出锅了,杀了年猪的人家,早早关了自家的大门。这时候最不欢迎来人,好不容易可以吃一口香喷喷的猪肉,你来了不是要分一口么?

偏偏有人趁着这时候来给叔母拜年,村里邻里间互相拜年的,就是拿上自己做的好吃的送给邻家,邻家再送一样好吃的给来人。杀了猪的人家一般不直接送你猪肉,一般送你一两节用猪血做的灌肠,就是把猪血和上面粉,灌进猪的肠子里去蒸熟,然后切成一段一段的,这样不是不用送猪肉给你了么?

拜年一般是同姓本家之间互相拜拜年,异姓间没有这个讲究,村里有个人,喜欢给人拜年。一般选择你家刚煮好肉端上盘子,这时候他来给你拜年。主人当然不好意思给这人脸色,因为人家也没有空着手来。这人一般手里带一样自己家的枣子给你,过年嘛,肉刚出锅,主人呢只能让来人坐炕上一起吃个饭,一般是一盘新煮的肉。

这人在叔母家一顿好吃,叔母心疼啊。走的时候叔母还是送一点自己油炸的果子外加一节灌肠。过年来不能空手去也不能空手的,这人抹抹嘴巴上的油就走了。

这人也给我们家拜过年的。我们家杀年猪的时间比叔母家要晚几年的。

新肉出锅的时候,母亲特意叫上喜欢给人拜年的那个人。母亲说新肉出锅了,让他也来喝碗肉汤吧!母亲给来帮忙的客人都是满碟子满碗的肉,包括这人,临走母亲还给每位来帮忙的邻里每人半斤生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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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七叔父吃得满头大汗,嘴里一个劲说老五家的年猪不错,比老九家的年猪肉更好吃。满院子的人都吃得特别香。印象最深的是父亲,他是蹲在墙角吃的,边吃边用手抹抹额头的汗,父亲那天吃得醉醉的了。

父亲吃了一大碗肉,又喝了一大碗热好的黄酒。母亲酿的黄酒也很好喝。我几个堂哥回家过年,一般都要找个借口来我们家端一大盆我母亲酿的黄酒回去,肯定比买回的黄酒好喝,喝多少都不伤身子。几个叔母伯母也都会酿黄酒,堂哥说只有我家的黄酒最好喝。

为了让父亲一年四季都能吃到肉,母亲把一部分肥肉炸成了臊子,这样吃饭或者炒菜的时候,就有肉了。还专门在罐子里腌制了两方肥一点的肉,主要用于每年二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拿出来给父亲解馋。

因为有井水之便,我们家做的豆腐也很好吃,村里人说能与叔母的膘很厚的猪肉有一比。

自己做豆腐很麻烦的,先要用小石磨把豆子磨成糊状,然后用纱布包起来反复挤出豆汁。豆汁滚开,里面加入浆水,泡酸菜的水,相当于后来的卤水。浆水点出的豆腐特别白嫩软和,吃不起肉的时候,我们家过年节就以豆腐为主。

做豆腐的小石磨现在还在我们家老院子的一棵槐树下倒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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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君,这是石磨吧?

我说,这是专做豆腐的石磨,比磨面的石磨要小一些。

我们家老院子门前以前有棵大柳树,有一年下暴雨,被雷击坏了。后来柳树的旁边长出一棵槐树来,每年的槐花都很繁盛。

这槐树也几十年了吧?

红君问我。

我说,几十年了,是我家搬离后自生的。

而此刻红君就站在老宅院的槐树下。

我认识红君不久,他想帮我把院子里能用的东西都搬到城里。包括一对明式椅子,一把蓝色茶壶,一把银色酒壶,一个缝纫机加机油用的小漏斗,一个雕花相框。相框是祖父与祖母的照片,祖父穿很长的袍子,祖母穿大襟棉衣。

红君对着雕花相框发了一会儿呆,又对一个黑色的柜子发了一会儿呆。

他想打开黑色的柜子看看。

我说你打开看看吧。

红君最后在黑色木柜子里找出一叠纸来,里面有几份很特殊的纸张与小本子。

一个小本子是某某地区旱作百万亩冬小麦丰产田合同正。

有一张2001年度的某地区农民负担明白卡,后附一张村委会的手写紧急通知。有一张1982年付给1981年粮款现金支据,及一张某某省收取村提留乡统筹统一收据。有一张某某市粮油入库结算单,还有两张选民证,一个是父亲的,一个是母亲的。

散文 | 杨永康:故乡寻梦录

红君还在废墟中挖出几个菜坛子。有一个釉色特别好,用来装咸菜的,咸菜一般是萝卜叶子腌制的。有一个小点的坛子放过一小块猪肉。四个很大的灰陶面缸,已经被人翻墙偷走了,母亲使用了一辈子,外面油光发亮。

父亲用过的农具,大半已经衰朽在土里。有一把铁镰刀,还在一面墙上挂着,木头手柄已经坏了。我与姐姐用它打过猪草,姐姐、堂弟打猪草都是一把好手。

我们家对门就是堂弟家,堂弟家的院子也荒废着。七叔父叔母就这一个儿子,孩子去外面谋生活去了,媳妇脑溢血去世,堂弟就搬到镇上去了。

七叔母半身不遂好几年,临去世的那一年,躺在炕上老看见屋顶的电线冒蓝色的火焰,整晚与村里去世的人说话说个不停。堂姐就去三佛寺要了一道符,回来在大场场心烧了,七叔母自此安静,一年后卧床四五年的七叔母去世。

七叔母家南边就是陈家叔母了。她是我们村的大美人,个子大,脸也长得好看。叔父教书,农活与五六个孩子全靠她一个人担着,前些年因肝病去世。病危的时候我与母亲看过叔母一次,叔母已经衰竭得不像样子了。我当时在机关工作,找民政局给叔母家救济了一点,听说只有一百块钱。

九叔母二伯母都住我们家北边。二伯母活了九十四岁,小脚,害了一辈子病,晚年得了糖尿病,堂哥没有少给老人家买好药。有一年差点去世了叫神汉背过魂,之后又活了几十年。所谓背魂,就是神汉带起角子,下到阎罗殿,找到生死簿,直接把你的阳寿时间改了。

二伯母家的北面就是曾祖父时候的魁星楼了,五十年代应该还在。我一个异姓老哥有一次过年一起拉闲话,说小时候他们几个人无聊不知怎么就晃悠进了魁星楼,魁星楼满墙都是壁画。几个人就用小刀去剜壁画人物的眼睛,晚上一闭眼眼前都是红人,差点头疼死。

魁星楼北就是九叔母家了。九叔母活了八十多岁,晚年一直心脏不好。

散文 | 杨永康:故乡寻梦录

母亲下世后,我回家常在九叔家的大门口说好长时间话。每次返回城里,老人家总要收拾一袋她亲手种的菜给我。我们家门口有一溜黄花菜,也有一溜花椒树,她老人家一直给我们家义务看护着,还为此与人吵过架。有一次电话告诉我,黄花菜被什么什么人摘了,花椒被什么人什么人摘了,我说有他们摘的,就有你老人家摘的。你有时间就去摘了吧,反正我们也懒得摘。

九叔父也活八十多岁,行了一辈子医,老问我台湾解放了没有。我们还小的时候,他老找着给我们剃头。子侄们头发稍微长一点,他就得给剃光了,老说光头凉快。还给我买过写字本,写字本的纸张很薄很透明。

为我的婚事老人家没有少操心,我结婚较晚,每次见了我父亲,九叔父总要提及我的婚事,我父亲听了,就在我母亲面前叨叨个不停。母亲也没好话给父亲。

有一次九叔父与叔母拿来一块奇奇怪怪的东西让我吃。我没有好意思推辞,咽到肚子里,叔父叔母才说,是狗食,就是喂狗的狗食。叔母说吃了好,吃了狗剩下的食物,就好找媳妇了。

多年后我讲给我的孩子听,孩子说真有这回事呀?我说真有这回事。

叔母家东侧就是古城的南城墙了。

散文 | 杨永康:故乡寻梦录

南城墙70年代还保存得很完整,最后被挖掉当肥料了。整整挖了三年,土方还差点塌死一个人,最后喝童子尿苏醒了,这人现在还活着。

再往北就是玉虎家。前几天回老家还看见玉虎了,他用指头告诉我,他已经七十有三了。还一个劲用手指着自己的头说他刚去医院作了检查,得了脑血管病。当时玉虎正在路边扫衣子。我们把在路边扫树叶扫干枯的草叫扫衣子,可烧炕做饭。

我去过他们家的新院子,他已经给儿子娶了媳妇,并利用高铁征地款盖了几间房子,儿子与儿媳住两间,玉虎住一间,里面家具都是新买的。对面三间瓦房过去玉虎住,现在堆放杂物了,杂物中有一个红色的箱子,图案非常好看。

玉虎家老宅院往北有几眼窑洞是村里的养猪场,有一眼窑洞住着刘兴才。

再往北就是三神庙了,庙已毁掉,原址上生出许多小杨树来。

散文 | 杨永康:故乡寻梦录

三神庙往东一个大的沟壑对面就是三佛寺。父亲说因为三佛寺有三座佛像,我们村也就叫三浮屠了,后来就改为“三不同”了。

三佛寺北去就是萧镇。萧镇有一座贞观时的寺院叫金城寺。五六十年代建粮库被毁,仅存古塔一座。应该是政和八年与宣和二年的遗物。

政和是宋徽宗的年号,政和八年即公元1118年。宣和也是宋徽宗的年号,即公元1120年。

塔内一则砖铭说:政和八年闰九月初三,本镇十姊妹舍砖一窑,计两千三百口。

另一则砖铭说:本镇坊廊人户高遇谨施砖两千三百口,伏伤前生今世积劫莫大之罪清除,降幅随身。

还有一则砖铭说:彭阳县崇信乡野林舍人郭吉,施舍砖一千口,祈保人口亨通,老幼安宁。

我看塔上铭文的时候,一个老头在远处朝我喊了一声,应该是朝我喊的。奇怪的是喊的是我父亲的小名,确实是我父亲的小名。

我转过身,想了很久也想不起他是谁。

散文 | 杨永康:故乡寻梦录

杨永康,甘肃庆阳人。现居兰州。散文曾获黄河文学奖、敦煌文艺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冰心散文奖、《飞天》十年散文奖等。个人入选甘肃“四个一批”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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