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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王族:草木恩泽

散文丨王族:草木恩泽

草木恩泽

文丨王族

白桦

【说法】

人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是人们出于心理警惕,为自己想出的一句告诫,其目的是提醒自己要警醒,不可做出违背伦理道德的事情。人的心理感应,其实也能够变成现实,譬如神灵在冥冥之中的那双“眼睛”,在很多时候犹如一种监视,规范着人们的行为。

白桦树因为树皮皲裂,会长出像眼睛一样的纹样。走近白桦树的人,会感觉到有一双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当然,这时候的眼睛,并不是“举头三尺有神明”那句话中的“眼睛”,因为它们都生长在树上,反而会给人美感。

有一个说法,白桦不会孤独生长,一出现就是一大片。所以,人们谈及与白桦有关的话题时,常常会说在某个白桦林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情。还有一个现象,但凡是白桦林里,别的树木都会被淹没,譬如红松、落叶松、山杨、蒙古栎等,似乎在属于白桦的天地,便不能出风头。

白桦的树干是白色的,且纤细笔直,一眼看过去,密集的树干挤成一片,像是有人精心播种并且一直在精心维护,才使得它们长得那样整齐。

白桦是俄罗斯的国树,象征生与死的考验。白桦有一奇,与俄罗斯人将其作为国树的寓意颇为相似。森林里有时候会起火,树木在大火中会被焚烧干净。大火过后,首先从灰烬中冒出的嫩芽,一定是白桦。也许白桦种子并不怕大火,而且一场焚烧造就的灰烬恰恰又变成了肥料,给它们提供了生长机会。熟知白桦这一习性的人从不为一场大火痛心疾首,他们在耐心等待,第一年冒出的嫩芽,第二年就长成了小树苗,第三年就是一棵白桦树。

每棵白桦的树干都修长笔直,树皮上开裂的斑驳纹眼像一只只忧郁的“眼睛”。人们走近白桦树,都会下意识地凝视那些“眼睛”,白桦树似乎也在通过那些“眼睛”看着人,人则在内心浮想联翩。在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的一片桦树林边,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位小伙子喜欢上了一位姑娘,在向姑娘表白后遭到了拒绝,他不甘心地去找姑娘的父亲,期待姑娘的父亲能够帮他说说好话。不巧那姑娘不在家,姑娘的父亲告诉小伙子,他女儿骑马去干大事了。他问是什么大事,姑娘的父亲说他女儿爱上了一个小伙子,去和那小伙子在桦树林里约会了。小伙子仍不甘心。姑娘的父亲说他女儿爱上了一个小伙子,她的心就会变得比草原还大,这不是大事是什么?小伙子赌气去找那姑娘,在那片桦树林边看见两个卸落在地的马鞍子。他明明知道那是在告诉外人,有一对恋人在桦树林里约会,外人不可打扰,但他太过于冲动,要冲进去把那个姑娘从他人手里夺回来。就在他要进入桦树林时,一抬头看见了白桦树上的“眼睛”,他不由停住了脚步。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转过身回去了。

桦树皮的用处很多,人们用小刀将树皮削下,晾干后修剪整齐,就可以在上面写字。鄂温克族人说,白桦是生活的朋友,也是身边的器皿。一块块桦树皮,在人们的手中被制作成了斜仁柱(鄂伦春、鄂温克、赫哲等东北狩猎和游牧民族的一种圆锥形“房子”)、桦皮船、车篷、箱、碗、杯、盒、盆等等,上面的纹饰图案,犹如是桦树的灵魂飞扬。

散文丨王族:草木恩泽

桦树多长在高山区,接近它们的多为牧民。在新疆阿勒泰的禾木村,曾发生过一件有意思的事:有一位猎人,捕到一只大猎物后犯愁了,猎物的肉他一时吃不完,如果放着必然会腐坏。好不容易捕到一只大猎物,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腐坏呢?他想了一个办法,把那猎物的肉切成薄片用油炒熟,然后装入桦木罐中,藏于一棵桦树的洞中。桦树洞里温度低,被炒熟的兽肉经得起长时间贮存。那猎人过些时日取出一些,放入葱姜蒜和辣椒,爆炒一番,味道不错。那人将那只猎物的肉吃了整整一个冬天,期间还给了同村人一些,他的那种吃法遂被传开,人们依照他的方法以牛肉来炒,菜品肉香味醇,一时为人们所喜爱。

后来,因为禾木物产丰富、风景优美,被人们称为“神的自留地”。

【事实】

鱼儿在水里,鸟儿在天空中,人在栅栏内。

新疆的白哈巴村有一百二十七道桦木栅栏。这是我坐在村子对面的山坡上,用了一个多小时数清的。每家图瓦人(蒙古族的一个分支)的房前都有桦木栅栏,大门就在桦木栅栏的中间。房后也有桦木栅栏,大多用于围住牛羊圈。在房后栅栏的外面还有栅栏,用于围住菜地。一般人家大多都有这三道桦木栅栏,将院子、牛羊圈、菜地圈在一起,使之成为独立的家庭。有的人家却有好几道栅栏,横横竖竖布于房前屋后,像是有许多东西需要圈住。赛尔江家就有七道栅栏,家用的四道,小商店两道,为了使家和小商店隔开,中间又竖了一道。图瓦人对栅栏很重视,无论在哪里安家都必须要修栅栏。村后的山坡上有一家人,平时与村子的人很少来往。我想,他们家就没有必要用栅栏了吧,然而等我爬上去一看,整整齐齐的四道栅栏分布于房前屋后,丝毫没有凑合过日子的意思。村子里的房子拥挤,栅栏也不够整齐,横七竖八地从房子与房子的空隙间穿过。这户人家的栅栏则因为四周都是空地,显得很漂亮。房子是新盖的,木板还保持着明亮的颜色,房子的四周用四道栅栏围住,显得紧凑牢固。主人将一匹马拴在屋后,远远地看上去,马犹如守护着房屋。敲开房门,与主人聊起栅栏。他说,图瓦人盖房子之前会先修栅栏,把栅栏围起来就有了院子,有了院子就知道该怎样建房子。从窗口望出去,每一户人家的栅栏、院子和房子都连接在一起,

其实,图瓦人修栅栏并不难,村子后面就是成片的松林,一棵棵松树长得笔直挺拔,是做栅栏的好材料。图瓦人从山上选好木料砍倒,拉到门前一根根打好连接口,往上一卡就行了。一般情况下,盖一座房子得两三个月,栅栏用两三天时间就可以完成。栅栏修好了,接着修大门。图瓦人的大门一般有两种:一种是活动门,人出出进进推动即可;另一种是横杆门,栅栏的连接处别着三四根细木头,出门时将这几根木头取下,人出去后再别进去。这种门不像前一种活动门,你要去谁家里一推门即可进入,这种门是不能随便动的,你走到栅栏外要先向主人喊叫一声,报上姓名和说明来意,主人会出来亲自给你开门。这种门须主人亲自开才行,谁也不能擅自动手。

房子后面的栅栏一般都很长,一根木头接一根木头,颇具流线美。人们要去山上打柴,顺着房子后面的栅栏出去,晚上再顺着那条路回来。时间长了,每道栅栏旁边便就有了一条路。每家都有栅栏,每家人都走自己栅栏下的那条路,绝不轻易走到别人家栅栏下。就连牛羊也认得自家的栅栏,早出晚归走到村口时就自觉散开,顺着自家的栅栏返回。

奇迹就在我注视着栅栏时出现了。础鲁今年要结婚,眼下正忙着盖房子,房子前后的栅栏早已修好。他将刨下的木屑和废木板从房中扔出,在栅栏外堆得像小山。这时候,有两头牛和一匹马走过来,用嘴拱那些杂物。它们是础鲁家的牲畜,见础鲁在这里盖房子,便不去山坡上吃草,成天在这里打转。我问础鲁这是怎么回事,础鲁笑着说马和牛也在给它们自己弄家呢!他用手一指牛的方向说,以后那个地方就是牛圈,然后又用手一指马说,它的家在这个地方。马和牛聪明得很,自从我在这里修栅栏,就知道它们的家在哪个位置了。

后来又听说了一件鹿和栅栏的事情。一天,两只鹿从山坡上走进村子。当时是早晨,草上铺满露珠,两头鹿也许是为露珠沉迷,走到村子中间才有了反应,但它们回不去了,人们早已形成包围圈,将它们围在了一道栅栏前。它们太漂亮了,浑身有好看的花纹,一对长长的角尤其吸引人。平时,人们对这样的鹿羡慕不已,现在它们自己送上门来,岂有不收之理。他们举着木棒和刀一步步向它们逼近。两只鹿发出惊恐的嘶鸣,退到栅栏跟前就再也无法后退了。人们一拥而上,手中的刀棒纷纷击出,它们哀号着左冲右突。公鹿在慌乱中被击倒在地,母鹿冲出人群跑上了山顶。整整一天,它向村里张望着。人们把公鹿的身体剁成碎块,每家每户分了一份,那张皮子被剥下后搭在栅栏上,一下子感觉比皮子所包裹的身体大了好几倍。

下午,那只母鹿悄悄接近了村庄。它要把公鹿的皮子弄回去。它进入村庄后贴着一家人的栅栏慢慢前行,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那张公鹿的皮子跟前,它猛跑几步一头撞向那道栅栏,在栅栏歪倒下的一瞬伏在那张皮子底下,让皮子落在了自己身上。它驮着皮子往回走,不料被一只狗看见了,狗汪汪一叫,村里人马上就赶过来了,它只好把那张皮子从身上抖落掉,跑回山顶。太阳快要落山时,它又潜进村子,快要接近那张皮子时又被人发现了。这次人们将它围得严严实实,它数次冲击都无法突围出去,人们手里的刀棒越来越近,它没有了退路。它扭头看了一眼那张皮子,嘶鸣一声一头撞向栅栏中最粗的一根木头,一声闷响后被撞得头破血流,倒在了那张皮子底下。人们很是惊讶,一头鹿自己把自己撞死了!

如果是人们把它围住,用乱棒乱刀将它打死或砍死,谁也不会感到意外,它却选择了自尽。它选择死亡时倒在了那张公鹿的皮子底下,让人觉得它就是死也要死在曾经与它朝夕相处的心爱者身边。

那道经它撞击的桦木栅栏不久就倒了。村子里很少有栅栏倒掉的事情,人们看着倒下的栅栏,觉得村子里还有什么东西也倒了下去,人们想起那只母鹿死时的一幕,就觉得那只鹿比栅栏还高,隐隐约约觉得那只鹿在那天好像对大家说了些什么。那是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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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栅栏,就有了家。所以,图瓦人不论走多远,只要在出门时将栅栏门关上,就了无牵挂。前年,村子里的男人们去那仁牧场放牧。大家在白哈巴村时都是熟人,牛羊和马在村子里时也都很熟悉,到了牧场后,大家相处得很愉快,将牛羊和马赶到山坡上,他们就在一起喝酒、唱歌、跳舞,日子过得无比舒服。这时候,从喀纳斯湖方向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他们没有毡房,也没有牛羊。原来,他们自由恋爱后遭到家人反对,不得已只好逃了出来。大家商量一番,每人给他们一只小羊羔,让他们在那仁牧场扎根。当晚,大家给他俩举行了婚礼。空旷的牧场上歌声飞扬、酒香弥漫,每个人都觉得像是在给亲弟弟或亲妹妹举行婚礼一样兴奋。第二天,大家上山砍了十几棵松树,给他们修了栅栏。虽然离白哈巴村有近百里,但图瓦人将他们视为村里人,互相来往,从不间断。

这对小夫妻对大家自然感激不尽,每当人们进入牧场时,就是他们迎接亲人的日子。他俩养了一条狗,对人们也很熟悉,远远看见山梁上出现了人和牛羊,就会有一两声兴奋的吠叫从栅栏内飘出,紧接着,就有一条黑影奔出了栅栏。这对小夫妻便站在栅栏前,一脸笑容地等候。

后来人们在牧场安顿下来,那只狗整日卧在栅栏前,看着人们在牧场上骑马,牛羊在草场上吃草,如果有人来做客,必先向主人报上几声吠叫,然后窜出去欢迎。那对小夫妻的家人知道了他们的行踪后找了过来,想带他们回去,但一看见漂亮的栅栏和那条温顺的狗,便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栅栏是什么也改变不了的家。

前几天,他们回到村子里向大家致谢。他们的谢礼是给每家还一只羊。小伙子的媳妇已经挺起了大肚子,赛尔江开玩笑说,再过几年,我们要一大群小伙子,你们送不送?他俩笑而不答,众人便都笑了。他们给每家送的那只羊都被赶进了栅栏里,咩咩地叫个不停,别的羊也跟着叫了起来,白哈巴村顿时热闹了起来。下午,他们返回,羊见主人要走,一起叫了起来,顿时,每家每户的栅栏内发出了羊的大合唱,他们强忍着不回头向山坡走去。

在坡顶,那条狗用一声吠叫将他们迎住,向那仁牧场走去。

草乌

【说法】

草乌虽然有毒,花朵却长得很好看。

在春天,地上还没有发芽的野草,草乌却早早地从一片枯黄中冒出小嫩叶,经过一场雨之后,就迅速长成绿色的叶片。草乌喜欢干燥,多长在耐旱地带。按说草乌在春天应该先发出白嫩的小芽,但它们一有动静便将小嫩叶片冒出,而且还绿得颇为耀眼。周围还是一片枯黄,那些在去年绿过后来枯黄的野草和树木,此时还没有醒过来,草乌率先为春天露出了笑脸。

草乌的生长速度很快,几乎在长出叶子后便向上蹿出一截。别的野草冒出小嫩芽时,草乌的影子已经遮在它们身上。草乌向上生长的速度像速成的,直至长到三四十厘米高,像是突然停止了似的不长了。这时它们开始另一种肢体的疯狂,即生长出顶部的叶片。与秆上的叶片相比,它们顶部的叶片又大又圆,看上去像伸展开的巴掌,尤其是瓣形叶片,活脱脱地像手指。春天经常刮风,那叶片被风一吹,好像在对世间万物招手。细看那叶片,葱郁翠绿,似乎有汁液随时会滴出。春光明媚的晴天,阳光在草乌的叶片上反射光芒,似乎里面也含着一股绿意。如果是雨天,雨水打得叶片乱颤,间或发出动听的声响,好像平时沉默的草乌终于迎来了放声歌唱的机会。

在这个季节,没有人会想到草乌有毒。

到了夏季,草乌便从秆顶上长出花朵。起初,只是冒出一丁点紫蓝色,不了解草乌的人以为它们会长出紫蓝色的叶子,况且那一抹紫蓝色确实很像叶片。但是那一抹紫蓝色在一夜间迅速展开后,人们才看清那是花朵。过上几天,它们才呈现出明显的花朵形状,那紫蓝色的花瓣酷似耳朵,却薄得几近透明,亦鲜艳欲滴。人们感叹,如果不去碰草乌的根,它还是很耐看的。草乌花朵的美并不仅限于此,往往在一夜之后,那花冠便像一串串鞭炮一样向下垂挂,显出硕实之状。草乌因为叶子浓绿,花冠紫蓝,加之又向下垂挂,总是引人瞩目,远远地便可辨认出它们。也有花冠略显白色的,那类品种不多见,所以在草地或山坡上出现一两株草乌,也会被人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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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仍没有人会想到草乌有毒。

美丽的花,总是会吸引人接近。不知草乌有毒的人,会用手去摸那花冠,或把鼻子凑近去闻。手摸摸无妨,用鼻子闻闻也无妨,既不会过敏也不会发烧,只要你不去动它的根,不把它放进嘴里咀嚼,就不会有一命呜呼的危险。

草乌不仅枝叶和花朵好看,就连含剧毒的根在刚出土时,也颇为鲜嫩,像红薯一样饱满。在秋季茎叶枯萎时,人们捉住草乌茎秆用力拔出,便会看见带须的草乌根,它生长的地方只留下一个浅坑。草乌的根大多呈长圆锥形,且略微弯曲,末端又尖又长,形如乌鸦的头颅。人们之所以能轻而易举地将草乌根拔出,是因为它们长得并不深。如果草乌根破了皮,便露出白腻的果肉,看上去很像莲藕。此时的草乌根,没有什么麻烦,胆大的人甚至伸出手去抚摸几下。

生长草乌的地方,会发生奇事。拔出草乌根的坑,在第二年又会长出草乌,想必是前一年的草乌落下了种子,经过一冬的雪水浸泡,或大风吹刮都没有被卷入流浪之途,可见草乌的生存能力极强。

草乌的剧毒之路,是从被拔出土后开始的。人们把草乌根放在阳光中暴晒,使其水分蒸发,然后枯萎,一点一点发黑,呈现出骇人的黑色,并散发出恶臭的味道。此时的草乌毒性已经挥发,人不可轻易接近。

被人拔出的草乌很少,大多草乌就那样兀自生长,一岁一枯荣。不去碰它,它便不会毒人。到了花季,它高耸绽开的花朵,引得人们纷纷驻足观赏。新疆阿勒泰有一位牧民,发现牧场后的山坡上长着一大片草乌,自他赶着牛羊进入牧场后就一直开着好看的花朵,他每天在忙碌之中扭头看一眼那花朵,心情便很愉悦。人们慢慢明白一个道理,美丽与邪恶有时候仅差一步,只要人能够自律,就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还有,哪怕再邪恶再丑陋的东西,只要你保持好心态,也能从其身上看出美。

西部的天气变化有别于南方,譬如一场倒春寒,或一场春雨,往往会引出一场雪,让刚刚泛绿的土地,以及才长出叶芽的树木,被积雪覆盖成一片白色。大多植物会因为那样一场雪而受影响,整整一年都长势欠佳。草乌却不一样,哪怕雪下得再大,覆盖在它们上面的积雪再厚,它们的叶子都丝毫无损,待到积雪融化后,仍然是那样嫩绿,而且还泛着亮光。

草乌看上去很美。

【事实】

新疆阿勒泰的那仁牧场有两座山。东面的山平缓低矮,有一条通向白哈巴村的路,村里人每年都赶着羊群从这条路上过来放牧。人往高处走,被双脚踩出的路却总在平缓的低处。还有一些更低的路,被山沟和树林淹没,一般不显踪迹。西面的山粗砺高大,从草滩上勃然耸起,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事实上,谁也没有上过那座山,尽管它上面有茂密的树林和碧绿的草地。

有一年,有一个人爬上了东山。他叫巴特尔,“巴特尔”的意思是英雄。这个巴特尔是极其平常的人,养的羊群不多,会打枪,枪法却很一般。自从他上了东山后,人们便把他视为那仁的英雄。事情的起因跟狼有关,牧民们每年进入牧场后,狼闻到羊身上的膻味便跟踪而来。牧民们最怕刮风的天气,一刮风,狼就会闻着羊身上的味道向牧场接近。所以,凡是刮风的日子,牧民们都小心放羊,人人握刀在手,一有动静就打狼,但狼狡猾,总是想方设法避开牧民的眼睛,瞅准一只羊闪电般咬死。等牧民们发现,狼已经把羊吃得差不多了。有一段时间,狼甚至与人斗智,它们先是派出几只狼在牧场边上跑动,引得人们过去追赶,而另外几只狼则乘机将羊咬死,拖起遁入树林。

巴特尔的羊接连被咬死三只后,他有些着急了,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办法——每天傍晚在羊圈门口放一枪。他觉得空气中有火药味,狼闻到后便不敢接近羊圈。这个办法管用,接连十几天,狼再也没有来骚扰过他的羊。时间长了,也许狼洞悉了他的用意,一天晚上又溜进了他的羊圈,当时,他正在做一个好梦,突然羊圈里传来羊惊恐的叫声,他被惊醒后爬起来冲进羊圈,见一只狼咬住一只羊的脖子,正使劲往门口拖。“干什么?”他一着急喊了一句。狼一惊丢下羊向他蹿来,他双手乱摸,想抓个东西打狼,但羊圈里什么也没有。他本能地往旁边一闪,狼冲出了羊圈。许久,他才明白狼并不是要咬自己,而是要逃走。那只羊已被咬死。他抱着羊大骂:“欺负我干啥哩?欺负我你不得好死,让草乌毒死你,让哈熊吃了你!”

不得已,他请另外两位牧民给他帮忙,晚上埋伏起来打狼,他觉得不打死一只狼,不足以解心头恨。他甚至想,打死狼后把它的头砍下,皮剥掉,挂在牧场周围的树上,让别的狼看看这就是它们的下场,看它们还敢不敢再来。

晚上,他们潜伏在羊圈旁边,等狼出现,三杆枪已准备了足够的子弹。等了很长时间,狼没有出现。终于有动静了,东山的山脚有一个黑影在慢慢移动。是狼。三个人都盯紧了它,举枪对着它,只等它靠近便三枪齐发。狼越来越近,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大有闪电般进入羊圈的意图。巴特尔开枪了。狼转身而回,转瞬爬上了东山。东山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伫立着,谁也看不清它到底长了多少棵树,树林里隐藏着多少只狼。那两个牧民怏怏离去,巴特尔坐在羊圈门口久久不动,心里面充满对狼的愤恨。后来,困意袭上身来,他扛着枪往帐篷走去,边走边想,今天晚上该不会再有狼来了吧,我得睡一个好觉。

散文丨王族:草木恩泽

果然,一夜无事。

很快,牧区变得更不平静了,狼越来越多,有好几次,它们汇成庞大的狼群,与牧民们对峙。牧民们都很害怕,狼的头数比他们手里的枪多得多,就算每人打死一只狼,还剩那么多狼,会趁他们装火药的时候扑上来。好在狼群只是压住牧民们的阵脚,让另外的狼叼了羊后便快速跑了。

巴特尔的三只羊又被狼咬死了,他指望大家能想出个好办法,好好收拾收拾狼。大家都在想办法,但能想到的办法也只限于牧场现有的条件。牧民们排了哨,两人一班,两小时一换,一天二十四小时执勤。他们还在东山山脚安了许多夹子,狼只要一下来,碰上夹环就会被夹死。然而,狼群再次袭击了羊,执勤的那两个牧民一看有那么多的狼涌了过来,吓得扔下枪就跑,安在山脚下的夹子也被狼一一踢翻。大家惊呼,我们安夹子的时候,说不定狼就在山上看着哩!现在它们扑下来,专踢夹子的背面,夹子便一个个夹空。第一道防线被狼突破,牧民们向狼群开枪,但狼还是冲进了羊群,又有十几只羊被咬死。牧民们对狼恨之入骨,却没办法收拾狼。巴特尔一直想用草乌投毒的办法,但他知道没有人会支持他,就一直无法开口。

一天,有人带来一个消息,他来牧场的路上发现狼窝,大狼都出去了,剩下几只小狼在窝里躺着。巴特尔来了精神,决定去除掉那几只小狼,除掉它们的唯一办法就是用草乌投毒。他有点犹豫,村里人不接受投毒这样的事,没有人会支持自己。就在巴特尔犹豫的时候,一天晚上狼又袭击了羊群,狼这次像是有预谋似的,袭击目标很明确,有十几只羊被咬死了,有一只羊被狼撕开肚子,伤口流出一大摊血。巴特尔看着那摊血,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狼咬了似的。当晚,巴特尔下了一个决心,向狼投毒。

第二天一大早,巴特尔就上路了,这时候正是大狼外出觅食的时间,巴特尔按照那个带来消息的人指的路线,悄悄向那个狼窝靠近。穿过一片树林,便到了那个狼窝跟前,果然有几只小狼躺在窝中。它们大概出生没几天,很小,久久躺着不动一下。巴特尔很兴奋,心里想,别看这几个小家伙现在并不显露凶相,但过不了几年就会吃羊,还会咬人,今天不收拾你们,更待何时?!他从包中取出放了草乌的羊肉,每个狼窝中分一些,放到了小狼嘴跟前,小狼闻到肉香翻身而起吃了起来,不一会儿,便个个翻身倒下,口吐白沫。巴特尔很高兴,不管村里人以后怎样说自己,收拾了这几只小狼,值了。

巴特尔起身返回,快出林子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嘶哑的狼叫。是大狼回来发现小狼死了后追了过来。大狼悲愤至极,它的叫声听起来犹如有谁从它身上撕下了一块肉。它一声接一声嘶叫,离巴特尔越来越近了。巴特尔一点也不害怕,趴在一块石头后面举枪等着狼出现。不一会儿,一只大狼从林子里出来了。巴特尔牢记上次打狼的失败,静静地等它靠近。终于,狼进入了最佳射程内,他一扣板击,狼应声倒下。这一枪打得很准,打中了狼的心脏部位。巴特尔上前将狼拎起,见它瘦得皮包骨头,便感叹狼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他一摸狼皮,发觉是一张好皮,可以做一个褥子,便把它往肩上一扛下了山。巴特尔心想,不管以后村里人怎样说自己,自己又干掉了一只大狼,更值了。

秋末,牧民们转场回到了村子里。

让巴特尔没想到的是,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人们都对巴特尔赞赏不已,自从他把那几只小狼毒死、把一只大狼打死后,狼群再没有袭击过牧民和羊。回到村里后,大家都说是巴特尔把那几只狼打死的,也不特别声明那是几只小狼。事情的真相既然被改变,那就会一直被改变下去。人们说,是巴特尔只身闯进狼窝,一个人干掉了几只狼,把别的狼都吓跑了。关于他打狼的事慢慢地就变成了故事,巴特尔被人们说得智勇双全,与他同去放牧的人脸上都沾了光。

人们将巴特尔的故事说得神乎其神。巴特尔给人们解释事情的真相,那几只小狼是被他毒死的,但谁也不相信,几只狼呢,哪能那么容易得手呢?

后来,巴特尔的耳朵突然聋了,不论人们说什么,他都没有任何反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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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刺

【说法】

在戈壁或沙漠中,有时候一低头,会看见脚边也有生机盎然的生命。譬如骆驼刺,当你仰望高处的苍穹,或远处的雪山觉得疲惫时,一低头就看见这微小的生命。那一刻你明白,造物主在并不那么高大也不那么显眼的地方,暗自安排了同样也能让人惊喜的生命。

骆驼刺是仅属于戈壁和沙漠的植物,别处很难见到。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骆驼刺更像独孤求败者,它们对生长地的要求十分苛刻,必须在荒漠地区的沙地、河岸和农田边,才能生根发芽,否则连影子也不会出现。加之它们耐旱、耐盐碱和抗涝,注定只能在干旱之地生存。它们之所以有向死而生的勇气,是因为适应力很强。它们是战斗型的植物。

骆驼刺属半灌木,最高的约四十厘米,最矮的趴在地面,不注意便看不出枝叶。骆驼刺的枝干和枝条上有刺,从基部就开始分枝,往往一枝便是蓬勃的一大簇,在蛮荒之地倒显得富有生机。骆驼刺的茎叶不长也不多,却直立平行上升,把细密的刺明晃晃地露在外面,令看见的人不敢伸出手去。

骆驼刺让人生畏,其营养价值却较高,家畜很愿意去吃它们的叶子。此外,骆驼刺的种子含油量高,常被用于药物和食物资源。骆驼刺在恶劣的生态环境中被作为防风固沙的植被之一,对于抑制草场退化、减轻绿洲的盐渍化及沙化、保护和扩大绿洲,起着重要作用。

骆驼刺看上去很普通,又生存在恶劣的生态环境中,长期被人们忽略、遗忘。它们却是不动声色的卫士,一直发挥着防风固沙的作用。西部多风沙,尤其是有戈壁和沙漠的地方,一场风就掀起沙子漫天飞舞,这时候唯一能防风固沙的就是植物。

骆驼刺的生长亦不易,它们从沙砾之间的窄小空隙长出来,虽然没有多高的身躯,却生出坚硬的枝,到了春天不但生叶,还会开出小小的花朵。

风吹过来,枝上的叶片便摇动,将阳光反射出光芒。沙漠中的草,有的是骆驼刺,有的是芨芨草,还有些叫不上名字。新疆的一位哈萨克族牧民曾对我说,沙漠里有一半的草没有名字。有一次我在库姆塔格沙漠中见过一株草,没有枝,叶子直接从根上长出来,在地上覆盖成一片,很是显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忘不了那株不知名字的草,也许它只生长于库姆塔格沙漠,而且因为稀少没有名字。但凡植物都是有名字的,唯一的原因是那样的植物太少,又被人忽略,以至被人们淡忘了。

有很多并不常见的草,是沙漠中唯一能看得见的绿色。在万物中,草是最具生命力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人类在多少年前就对草发出了赞颂。有史以来,这是人对草最高的赞颂。如果是大山里的草,想必生得并不艰难,而草长在沙漠那样的地方,就艰难得多了。此处虽不会有野火焚烧,却有一种更长久的磨难。或许,有很多种子都落进了沙漠,只有少数的种子发芽,生长。

该怎样看待这些野草呢?它们一不小心就会被死神的双手拉入黑色深渊,它们的身后站着死神。但这些野草一旦得到生根发芽的机会,就再也不会放弃,哪怕只有沙砾与沙砾之间的小缝隙,也要努力生枝长叶,把生命袒露于大地之上。

几只鸟儿飞来,欲落向那几丛草,却恐惧于我们这些大活人,盘旋几圈后便又飞走了。鸟儿们或许是要落在草茎上歇息,抑或它们与这些草熟悉,飞过这里时要落下来看看。它们没能如意,因为这一刻的我们,亦将目光盯在草上,等到它们飞走,我们才反应过来,但已无济于事,不能把它们唤回。

【事实】

在准噶尔盆地的一小片戈壁中,我走到一株骆驼刺前,看见它的枝很是尖细,虽已没有了叶子,仍伸得很直。我见过夏天的骆驼刺,叶子泛黄,几乎与沙漠是同一颜色。据说,骆驼见了骆驼刺也绕道而行,生怕那尖利的刺把它们刺中。在帕米尔的一个牧场上,一位柯尔克孜族牧民说,他一辈子走过了无数大山,但是从来没有去过门前的那个小山坡,因为那个小山坡让他“肚子胀得很”(生气)。我问他为何,他说那个山坡上长满骆驼刺,牛不敢上去,羊不敢上去,人更不敢上去。人如果上去,不是脚被刺破便是手被划伤,疼得很。牧民们谈骆驼刺色变,这就是一个事实。

散文丨王族:草木恩泽

望着眼前的这株骆驼刺,我突然想抚摸一下它。我伸出手,握住骆驼刺的一根枝,它很坚实,给我一种硬朗之感。因为是冬天,它透着一股凉意。我松开它,便感到手心一阵钻心的疼。摊开手一看,血流了出来,隐隐约约的一道伤口出现在手心。就这么一握,骆驼刺就刺破了我的手。终于与驼驼刺有了一次贴近,而且如此真实。虽然手在流血,我却感觉不到疼痛,我因此断定,人的肉体有时候流血并不疼痛,譬如看上去骇人的骆驼刺,此时就让我体验到了这种感觉。

现在,我怀念准噶尔盆地的那株骆驼刺。我终于可以说,我握过的那株骆驼刺,是沙漠中的一把刀,而且我知道它的一个秘密。

晚上,看到了阿克哈巴河。怎么说呢,那一刻我感觉到,阿克哈巴河不像一条河,而是像一块被遗忘在这里的透明的布。也许它被遗忘得太久,所以便停滞不前,甚至已经忘记自己还可以向前流淌。天已经黑了好一会儿,夜幕完全拉开,像是有另一块更大更厚重的黑布,把天地裏了进去。一抬头,就看见月亮像是忍受不了郁闷急不可耐地出来了。不一会儿,月光越来越亮,一直涌到我的眼前,让我惊讶于月光像大手,把黑夜这块厚重的黑布掀翻在地,然后铺展开了自己的身体。

阿克哈巴河是从上游被月光照白,变得明亮后才呈现出明显的动感的。我看见月光一铺入河,河水便变得透亮,似乎也在向下汹涌,并且越来越快,已经倾泻出来。当月光从我面前移动过去,像一支大画笔似的把阿克哈巴河逐一抹白,我便看见河水的内层也被月光照亮,露出一层很深也很厚重的水域。月光移动过去,河面只有一层淡淡的亮光,让人觉得阿克哈巴河仍然是一团白光在涌动。

这时,一位哈萨克族牧民骑着马,一边向这边走,一边唱着歌。因为有了他的歌声,空旷的夜晚便被打破,似乎走近的不是他和他的马,还有很多人和他一起在向这边移动。他走到我跟前,从马上跳下来,愣愣地望着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我觉得他有点奇怪,为何突然看着这条河发起了呆?过了一会儿,他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准备牵马离去。我不知为何突然想和他说几句话,便用哈萨克语叫了他一声:哎,佳克斯(你好,朋友)。

他听到我的叫声后停下来,准备去牵马的那只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来。他走到我跟前,也像我一样说了一句:哎,佳克斯。他的声音很有磁性,一字一顿,感觉像是有了坚硬的东西碰撞了过来。我们都不说话,望着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长久沉默。此时的阿克哈巴河面仍被月光照亮,有一团白色的光在向前涌动。

一扭头间,我发现他的右手上有血。再仔细一看,他的那只手在流血,一滴一滴的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滴在了黑暗里的沙土上。此时月光正亮,他的那只手掌看上去黑乎乎的,可以肯定已经有大量的血流了出来。我有些诧异,问他:你的手……他把手伸到我跟前。我看见他的手心扎着一根骆驼刺。他把手翻过来,我触目惊心地发现那根骆驼刺刺穿了他的掌心。我知道紧挨着阿克哈巴河的山坡上到处都长着骆驼刺,其枝坚硬无比,其叶锋利如刃。

散文丨王族:草木恩泽

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刚才,我的马看见阿克哈巴河被月光照亮,就狂跑起来,我不小心从马背上掉下来,一根骆驼刺就钻进了手心。我扭头去看犯下错误的那匹马。它的样子,很想向着阿克哈巴河一跃而入,但拴在脖子上的那根缰绳被它的主人紧紧地抓在手中。它急迫地望着阿克哈巴河,鼻息在黑夜中很响,似乎它的身体里有什么要冲涌而出。他用手抚摸着马的脖子,意欲让它安静下来。他说,我本来想在河水中把手上的血洗掉,一看见阿克哈巴河,它在月光中太干净了,我不洗了,我怕把河水弄脏。说完,他翻身上马,两腿用力一夹马腹,那匹马便奔驰而去。

不一会儿,远处又传来他的歌声。我知道,此时的他跟刚才来到阿克哈巴河边时一样,正高声唱着歌,而他手上的鲜血伴着歌声,正从他的指缝里一滴一滴地落入沙土。

写到此,突然想起他当时的面部颜色,与阿克哈巴河一样,都是铁青色的。他离开后,他的面孔和河流便隐入黑夜,像刀回到了刀鞘。

散文丨王族:草木恩泽

王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诗集、小说集、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多部。曾获解放军文艺奖、天山文艺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西部》散文奖。有作品译为英、法、日、韩、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现供职于新疆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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