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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茜:鸟儿细语

昨日,收到同学发来的视频,老家在俄罗斯的大雁、天鹅、野鸭,每年冬天都要不辞辛苦来到日本宫城县栗原市伊豆沼过冬。农民每年收割稻米时,会有意留些稻谷,给冬天来的雁鹅鸭吃,所以几十年来候鸟数量逐年上升,共计约有30万只候鸟,群落也越来越多……

仔细看时,晨曦中的鸟儿伴随日出,在太阳染过的伊豆沼起飞,约一分钟一批,一次几百上千。大雁先飞,20分钟后天鹅起飞,随后是野鸭,再是大雁、天鹅、野鸭……向空中发出清越的、富有生命力的声音。

我的家乡在青海湖东岸,每年春夏也可欣赏到来自东南亚的上万只候鸟,它们在水面上轻盈地舞蹈,在空中舒心地扇动羽翅,是因为湖水中唯一的水生动物青海湖裸鲤吸引着它们,湖岸大面积的滩涂湿地令它们心生愉悦。同是青海人的老同学感慨,若青海湖的鱼越来越多,候鸟也会越来越多。当然,鸟没有多少想法,思维单纯,哪里有食就奔哪里而去,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可无论怎样,人类都无法确切地知道鸟的感受,哲学家狡猾而聪明,生物学家谦逊而务实,而文学家只能发挥想象,让鸟的羽毛、鸟的低语、鸟的飞翔变得奇妙无比。

观察中,我发现鸟和人类很像,都用两条腿走路,大部分在白天活动。还有一些鸟,比如猫头鹰和海雀,拥有与人类相似的脸,特别是眼睛朝向前方的猫头鹰,和人一样靠双眼视力获得景深知觉。最令我着迷的是,许多鸟拥有情感生活,甚至比人类更加细腻甜蜜执着。来往迁徙于孟加拉湾和青海湖鸟岛的斑头雁,是青海湖流域常见的鸟,头部有两条棕黑色的斑纹,常在水边漫步。当迁徙季来临,斑头雁会排成长长的蛇阵或人字形,飞升至四五千米的高空,以每小时60—80千米的速度飞行,越过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斑头雁是长寿鸟,它们的配偶关系持久而永恒,一旦相爱终身相守;一旦丧偶,雄雁不再娶,雌雁不再嫁,成为余世孤雁。

清明前后,春雪消融,青海湖在北风中绽放,瓷器般华丽。我看到一个冰冻的池塘里,静卧在白雪中的一对黑雁正相依为命,等待春暖。第二天,一只黑雁被人打死,在它失去体温的躯体旁站着它的伴侣。一周后,我又路过此地,阴阳两隔的两只鸟依然在那里。我无法知道那只鸟,在它死去的伴侣身边还将陪伴多久,但是我深信维系这两只黑雁的纽带,应该就是感情。

于是,我对鸟类能够体验恐惧、愤怒、厌恶、惊讶、悲伤、喜悦,表达情感深信不疑。面对伴侣时,它们温柔体贴;遇到天敌时,它们愤怒尖叫;幼鸟受到伤害时,它们凄厉的声音断断续续,令人心动,甚至胆寒。而我亲耳听到过的,大天鹅离世前夜咏叹般的婉转哀歌,让人痛苦。

在南美,陷入爱情的长尾蜂鸟和一只雄性红顶娇鹟,会一边舞蹈,一边炫耀,表达爱意和喜悦的方式轻松可爱。而每次交配仅仅10秒的林岩鹨,和交配时间超过一个半小时的马岛鹦鹉的感觉是否同样愉悦,却未曾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大多数鸟和人类依赖同样的感官,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不同的是,鸟的嗅觉和触觉远超人类,特别是视觉系统,可供鸟轻而易举地看到神奇的紫外光。

某天傍晚,黄昏临近。仿佛是得到了某种召唤,生活在欧洲北部沿海的一只信天翁突然产生了不断进食的欲望。一两周内,它便让自己变得圆润起来,丰满起来。然后,像是一种力量的驱使,使这只勇敢的信天翁竟和同伴一起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朝着一个方向飞行,数千公里后,到达另一个栖息之地。

好奇的我,一直对鸟情有独钟,无意中看到蒂姆·伯克黑德是英国谢菲尔德大学动物行为学和科学史的专业教授、英国皇家学会会员,他曾经和他的同事在英国充满野性的彭布罗可郡海岸斯科莫岛,用改装后的鱼竿,小心翼翼地抓住18只海鸦,给每只海鸦的两只腿分别套上一个金属环志,一个微型定位装置。之后,伯克黑德将海鸦放回空中,让它们冲向大海,与雌鸟相会。

12个月后,其中一只海鸦370天的旅行轨迹,魔法般出现在伯克黑德的电脑屏上。从7月繁殖季过去不久,这只海鸦启程向南飞往比斯开湾,几周后,又向北飞行1500公里到达苏格兰西北部,在那里度过了大半个冬天。然后,这只海鸦又回到比斯开湾,同样停留数周后,赶在繁殖季开始前返回了斯科莫岛。

这似乎不可思议,但毋庸置疑,这就是最新的追踪技术,如同定位装置、卫星追踪,能让人们清楚地了解到,跨越遥远的距离时鸟类的迁徙路线和行为,就像瑞典女作家塞尔玛·拉格洛夫笔下调皮的男孩尼尔斯骑着自家白鹅,跟随一群野鹅飞上天空,前往他梦中的拉普兰。

令人惊奇的是,20世纪60年代,生物学家斯蒂夫·埃姆终于通过一种巧妙的装置“埃姆伦漏斗”,测试到了鸟类在迁徙兴奋到来之时体内拥有的程序。这东西来自鸟的基因,既神秘又可信,能让鸟在一定天数内,准确地判断觅食地或越冬地路线。

此项研究超出了人们对鸟类迁徙方向和强度的进一步认识,并由此证明,野生鸟类的方向感,是因为鸟类存在潜在的定向工具磁场。比如,日间迁徙使用的太阳方位定向和夜间迁徙使用的星空方位定向。接着,人们还发现,并非鸟类,就连饲养在家不知迁徙的鸡、鸽子、蝴蝶、蜜蜂和鱼类也具有磁感能力。这是因为,它们的眼睛,特别是鸟类眼睛周围、上喙鼻腔的神经末梢中,含有微小的四氧化三铁晶体,这种铁磁矿物让飞行中的野生动物具备了看到远方图景轮廓和边缘的能力,并产生相应的信号,从而触发磁感能力,探明磁场的方向、强度,以便穿过浩瀚无垠,无明显特征的海洋和大片复杂的陆地找到回家的路。

2006年的夏天,蒂姆·伯克黑德和他的同事在斯科莫岛上,又给正在繁殖的大西洋鸌身上安装了定位装置。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上午,蓝天晶莹夺目,风平浪静,他们顺利地回收了环志,印证了大西洋鸌多年来大致相同的迁徙路线。但是也获取了一些不同信息,大西洋鸌的越冬地发生了不断偏南的变化。不过,这个变化不是因为大西洋鸌的迁徙方向出现了偏差,而是因为阿根廷海岸附近和拉普拉塔河南部,混合了洋流的那片区域,有着更加丰富的鱼类。因此,和陆地上迁徙的鸟一样,大西洋鸌不辞辛苦、来往迁徙、耗尽体力,无非是为了生存,无非是为了满足最简单的生存愿望。

其实,这一点同样与人类相似。不同的是,人类在逐渐脱离了有着纯正天性的童年时期,从古希腊泰斯勒、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恩培多克勒、毕达哥拉斯这样一批拒绝权力、金钱,只爱智慧的哲学家身上享受了一段精神的辉煌与荣耀之后,智慧与哲学的矛盾渐渐膨胀,已无法满足简单纯粹的生存愿望,变得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不信任自己,对世界和人生底蕴的认识越来越不清晰,以致于贪婪、自私、虚伪、势力,越来越不愿意关注其他生物的感受,甚至他人的感受,使人与人之间难以交流,国与国之间难以融冾,人类赖以生存的蓝色地球正变得疲倦,衰老,危机四伏。

有一年秋天,从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向吉尔吉斯坦共和国温暖地带迁徙的近千只大雁、天鹅、野鸭因为迷失方向,糊里糊涂地飞往了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阔夫提亚一带,不幸全被冻死。经生物学家研究,不是因为天真烂漫的大雁、天鹅、野鸭失去了它们杰出的导航功能,而是因为大气层中的有害光线超标,让它们对光感的触觉降低,丢失了正常的磁性定向能力,偏离了方向。

那一刻,妄自尊大的人类对此毫不关心,也不愿体会因为自己的原因,致使野生鸟类对生存环境感到绝望的痛苦,只一味地满足各种奇怪的欲望,睁着眼睛,毫无恐惧地割下那唯一学会飞翔的哺乳动物——蝙蝠的头颅,谈笑间剥去蝙蝠的头皮,吮吸蝙蝠脑中的汁液,以征服者的姿态吞噬着它们的肉体、骨血。其实,蝙蝠有什么错,即使它身上有100种病毒,也有它存在的理由,更何况昼伏夜出的它,为了不干扰人类的生活,已自觉地远离人类。

我还注意到,有一段时间,人们曾经担心海鸥吃光了大海里的鱼类,疯狂地消灭海鸥,其结果,出现了严重的海洋传染病;又有一段时间,人们曾因藏羚羊身上柔软精细的绒毛,能满足贵妇人的虚荣心,获取高额利润,被盗猎者大肆捕杀几近灭绝。想想看,是谁让河流湖泊变得枯竭?是谁让布满绿荫的山岭变为荒丘?是谁让绿洲成为沙漠?又是谁让大自然几乎窒息?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澳大利亚山火持续肆虐,悉尼海滩“黑潮”翻滚,海洋中的鱼类受到影响;跨过红海、西趋埃及,东至印度的三千亿只蝗虫正啃食着大量稻田……

大自然中并没有多余的东西,从高智生物人,到低智生物昆虫,都具有同等权利,所有生物相互链接,才能形成宏大的生物链,才能让地球生机盎然。我们无法选择这个世界,生与死无法相容。但自然选择的威力之大,容不得我们有任何规避。一个是生,一个是死,都在被抛入新创生的天空中,或放声歌唱,或燃烧自己。

昨晚,窗外狂风大作。暗色中,“天”字宛如一个伸开手臂的大人。“人”上面一横,仿佛人之头顶,所谓“天”也许就是人头顶以上的东西。翻开《说文解字》:“天者颠(巅)也”“至高位上曰天”。古人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在不被人类粗暴干预的生态系统中,物种的数量无时无刻不处于复杂的自然调控之中,我们无法漠视应该与我们共享星球的动物。

栖息在青海湖流域的棕头鸥和鱼鸥飞行能力极强,这两种鸟个性不同,相互争食,很难相处。但有趣的是,它们之间却是一个有秩序、讲诚信、和睦相处、相互宽容的命运共同体。棕头鸥和鱼鸥虽然总是分别集群筑巢互不相扰,但是筑巢区之间却保留着一块不足一米宽的界限,作为公共空间供各筑巢区的棕头鸥和鱼鸥各自散步、休闲、交流、浪漫。一般情况下,谁也不会越界筑巢公共区域,谁也不会强占它巢,谁也不会侵犯对方的领地。然而,若遭遇天敌袭击,它们定会听从召唤,不约而同地飞向领空,赶走敌人。

第二天早晨,天气转好,杏花迎着春雪绽放,鸽子咕咕低语,仿佛奏着温柔的鼓声。不管我们如何忧伤,如何绝望,大地依旧微笑,潜伏着令所有鲜花盛开的琼浆玉液。

行行大雁划过天空,高原的山坡摇曳着藏红花。

我还想告诉生活在远方的老同学,为了避免相互影响的可能性,前一群鸟飞出视线之前,不放飞下一批,这就是飞往日本宫城县栗原市伊豆沼过冬的大雁、天鹅、野鸭为什么会分批起飞的原因。

辛茜,作家、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2000年开始在全国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多篇作品被收入中国散文、报告文学年度选本。散文《春天的青海湖》《城市书店》收入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教材《语文主题学习》。出版作品散文集《眼睛里的蓝》《茜草为红》《一望成雪》《高原野花》,长篇报告文学《永远的尕布龙》、报告文学集《苍莽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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