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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借进借出,映照人间冷暖

散文 || 借进借出,映照人间冷暖

汉字“借”,作为动词,除了“借进”、“借出”、“假借”等意,还有一个深刻的含义:“帮助”。文天祥在《念奴娇》中写道:“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在这样的语境下,“借”和“帮助”是可以划等号的。生活中遇到许多与借有关的事,内里都有一个“帮助”的核,想要借一样东西,可以理解为需要一项帮助;肯为他人出借某物,也是善意相帮。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无论城乡,物资并不丰富,人民生活水平普遍不高,彼此互借私有物品,才能达到自给自足的平衡。在我儿时生活的川北农村,互借物资用于生产或生活,是一件十分平常之事。但在现实生活中,原本平常的互借行为,显出了它的不平常,小小一个“借”字,映照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童年的我最初打量世界,便是这个“借”字,给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

在农村,失去壮年父亲的家庭,就缺失了一个壮实劳力,也失去了家庭的顶梁柱。父亲早年去世,母亲带着我们七个兄弟姊妹,生活更加缺衣少食。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家里不仅失掉了成年男人的支撑和保护,就连我们这家人的“社交能力”,从此也会大打折扣。

“社交”一般会联想到推杯换盏,拍背打肩,称兄道弟的城镇应酬文化。但在偏远的乡村,同样存在着人与人之间的往来交际。家里有个壮年男人,互换劳力抢种抢收,或下地时和隔壁汉子扯两句闲话,蹲在院坝前抽上叶子烟,互相谦让一口,都能迅速达成一种社交的和谐效应。父亲在我四岁时因病去世,我家从此少了一个能撑起门户的男人,也就少了一个能和他人维护人情世故的人。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乡村,女人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常常被视为“某某婆娘”或“某某妈”,缺乏一个女性主体的独立性。母亲碍于孀居身份,遇到不得不出面交往的事,只能让年幼的我,临时跑个腿,或充当一下家里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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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吩咐,让我去队上一户人家,借一个晒谷用的推耙子。

这户男主人小名叫“长牙”,因为他有颗虎牙格外长,呲出嘴唇而得其名。父亲生前,他偶尔来家里坐坐,不知说到什么开心事,眉毛高跷,像鸟儿的尾巴,绽开笑意的嘴,让那颗“长牙”显得格外长。我对这位长牙叔印象不错,觉得他是个和善的人。

长牙叔刚吃过晚饭,他从扫帚上折了一根小签子,站在门口剔牙。我老远向他打招呼,他没吭气,待我走拢了,他从牙缝里呸的吐出一丝菜渣。

我仰头向他问好,说明来意。“咋跑来找我借?”他淡淡扫了我一眼。

前几年父亲还在世,我家借过长牙叔的推耙子。当时他亲自拿到我们院坝旁边,和父亲一边闲聊,一边你一口我一口地抽着旱烟,就像一对亲兄热弟。

长牙叔又呸一口,折断手中牙签,摇摇头,说我来晚了,他家的推耙子,已经借给了别的人。我谢过长牙叔,准备转身回家,生产队的队长这时过来了。队长是我们全队尊敬的人物,我赶紧闪到墙边,免得阻碍了人家过路。

队长是个有派头的男人,肩上常年披挂着一件蓝不蓝黑不黑的中山装。大概他很少清洗这件称头衣服,一股浓郁的汗馊味扑面而来。但这汗馊味就是队长特有的身份与尊贵的象征,长牙叔闻到队长的味道,脸上立即堆起了微笑。

“长牙,找你借样东西。”队长向上耸了一下肩,紧了紧他的中山装。

我听见这个“借”字,一下子敏感起来,脚趾头勾着地,迟滞着步子,没有继续前行。队长左手拉过袖管,右手漫不经心地拍打上面蹭的白色墙灰,看都没有看长牙叔:“我晒谷,把你的推靶子借来用一下。”

“在家,队长,我马上给你去拿。”长牙叔每个字都含着笑,那颗横在嘴唇之外的牙齿,长长地呲出来,他殷勤地想领队长进屋坐一坐。队长保持着威严神情,拉了一下中山装脖领子,摇摆了一下手,让长牙叔快去拿,他还有事。

我想赶紧离开,却一下子挪不动脚步,贴在长牙叔的院墙外,眼睁睁看他“变”出了推耙子,笑容可掬地双手递给了队长。队长“嗯”地一声接过来,径直离开了长牙叔的家。

长牙叔知道我就在他的院墙边,不再看我一眼,但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适,脸上没有一丝愧色。

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尴尬和狼狈。推耙子是长牙叔的器物,他不借给我,原本无可厚非,我的自尊是脸上一层皮,长牙叔将这层皮狠狠揭下,冷酷无情地丢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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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口老井,井水甘冽清澈,供养着全村人煮饭洗衣所用,堪称生命之泉。丰水期间,水源充足,一遇天旱,地下水大受影响,从老井里取水,便是一件非常不易的事。但人活着,哪里离得开水?取水再难,还得克服。母亲挑着水桶来到井边,井口处已歪歪扭扭排了一串等待取水的人。

终于轮到母亲打水时,井里的水已经见底,必须下井用瓢,舀水入桶。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踩着交错相砌的井壁石的空隙处,双手撑住井壁石沿,进入八九米深的井底。给水桶舀满了水,母亲又双手撑住井壁石,向井口上方攀爬而上。上得井口的母亲双脚发软,想从排队等候的杨二嫂那儿,接过拉桶上井的竹钩子。杨二嫂手中的竹钩子,如同风筝一般,从母亲鼻子跟前飘了过去,落在张长顺手中。

张长顺的家,离这口老井最近,古人说“近水楼台先得月”。队上有一个公用的拉水桶的竹钩子,就存放在张家,张长顺算是一个义务保管员,他家从来没有缺水过。前面拉水上井的人,使用的都是竹钩子,到了母亲这儿,却卡了壳——他收回“特权”,手里抓着竹钩子,仿佛抓了尚方宝剑,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向母亲。

母亲还未回过神来,她没弄清张长顺咋抢了公用的竹钩子。母亲小心翼翼开口请求:“长顺,竹钩子借我用下吧。”

“不借!”张长顺斩钉截铁回绝了母亲。母亲有些意外,这明明是所有人的权利,并不是他私有的物品,为何“不借”呢?

要是换了别的泼辣妇人,已经跳脚高嚷大叫起来,再厉害一点的,已经扑过去,用尖尖的指甲,抓挖张长顺的腮,或朝他那张可恶的脸上吐唾沫。母亲一辈子没有说过一句骂人话,也没有一次撒泼行径,她只能愈发低三下四,微微弓腰恳求,请他莫开玩笑,她还等着打水,给娃娃们煮饭……

母亲没有料到,张长顺竟然愤怒地抬起一脚,将我们另外一只桶踢得满地滚。母亲慌不迭去抓桶时,他嘴里骂骂咧咧,拿着竹钩子已经扬长而去。

母亲拎回被踢得远远的桶,脸上迅速升腾一层红晕,两腮苍白,眼里浸上来一层薄薄的泪光。井台旁的男男女女,聊天的还是继续聊天,说笑的依然说笑,没人帮着母亲说句公道话。

没有竹钩子,母亲回家找来指头粗的绳索,下井拴住水桶,绳索的另一端绑在腰上,攀爬上井,两手交替用力,一点一点往上拉拽水桶。老井将近十米深,绳索没有竹竿容易捏握拉拽,绳索在她的掌心来回勒擦,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母亲只差两把力,便能将这桶宝贵的井水提上井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吼:“你这个寡母子到底在磨蹭啥子?这口井又不是你们家里的,你霸占了好久?”

母亲身后来了新的打水者,他手里拿着母亲借不上的竹钩子,没有为母亲搭一把手帮忙拉拽一下,却跺着脚,鼓着眼,一副气冲牛斗的样子。母亲赶紧用力拉水,以便给别人让路取水。千辛万苦提上来的一桶水,洒到剩下了不到小半桶。

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其实“一滴水也能难倒主妇”。没有水,母亲咋给我们做饭,咋煮猪食?就算全家人不洗脸不洗脚,但吃喝用水总也少不了的。借不到竹钩子,母亲和三姐决定趁着夜色到井边去,深更半夜打水,应该不会打扰到别人。

夜深了,母亲放下补了一半的衣服,她喊三姐起床的声音惊醒了我。我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要和她们一起打水,母亲白天拉一桶水上来,手掌的疼痛还没消散,同意我下井舀水。

我们母子三人,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只为打两桶赖以生存的水回家。装满水的水桶异常沉重,我们把绳索打成一尺左右长的小结,避免绳索滑坠勒伤手掌摔坏水桶。

成功打上来两桶水,母亲正准备弯腰挂上扁担,两只水桶发出了两声哐当的声响。

我和三姐像疯了一般去抢救水桶,但满满两桶水,已经倒在了地上。地面就像张开了隐形的大嘴巴,迅疾地“喝掉”了半桶水,我俩一阵手忙脚乱,只抢回了少许水。

踢翻两只水桶的是张长顺。他并不回避我们愤怒的目光,只朝着母亲大吼大叫,让我们滚蛋,他才是排在第一个,母亲一个寡母子,还敢抢头一名不成?

寺庙烧香,有的人争着要烧头柱香,传说此时菩萨最灵验,能满足许愿者的心愿。可我们只是打水,又不是烧香,不求天上神佛庇佑,怎么也惹着张长顺了呢?

张长顺像老鹰一样,恶狠狠地向我们啄过来,对我做出欲打之状,命令我赶紧滚开,否则把我眼珠子给挖出来。

我瞪着张长顺,握紧了两只拳头,准备冲向他。母亲怕我挨打吃亏,赶紧闪到我前面,说我们就走,马上就走。

在那个长长的枯水季,张长顺自始至终,没有将竹钩子借给我家。他到处说我家是霉人,要是借给我们用,“井水娘娘”生了气,村里人吃水更艰难。家乡人谁都害怕这样的结果,他们稀里糊涂地信了一个莫须有的“井水娘娘”,形成一道坚固沉默的防线,将我们一家人牢牢地挡在外面。

为了吃水,我们只好走很远的山路,去一条小河沟背水回家,来回走得脚底起泡。那些借用竹钩子拉水上来的大人,在井口冷冷看着我,我故意在坡上停下来,也冷冷看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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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借”正反相关的字,应该是“还”。但在乡间,某些人并不作如此理解,在他们看来,“借”和“赖”,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当年我家要借一样东西,千难万难,人家要借我们的东西,母亲却能轻易借出。

我家的茅草屋,多年来饱受风雨侵袭,衰旧不堪。一到雨季,雨水从房顶倾泻而下,犹如手持锋利武器的神兵天将,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茅草屋的“阵营”。我家顿时乱成一团,兄弟姊妹七手八脚端来煮饭的锅,洗脸的盆,喝粥的碗,装水的桶,试图放在漏雨最厉害的地方,接住从天而降的雨水。但屋顶漏洞实在太多,暴雨来势凶猛,屋顶到处都是突破口,家里能接水的坛坛罐罐又有限,常常是“按了葫芦起了瓢”。

雨水长驱直入,东边淅沥西边响,很快就让屋子的东西与人都变得湿哒哒的。多少个夜晚,我与四姐和年幼的弟弟合盖一床被子,吸了水的棉被,又冷又硬地压在身上,冻得我们一起打着哆嗦。

母亲每天活计不断,待肩上负担稍微轻松一点,便节衣缩食,请人去山沟里寻找条石,抬回来整整齐齐攒在竹林边,为修缮危房做前期准备。

队里的陈嫂罕见地主动给母亲打招呼,母亲有些受宠若惊。因为这些年里,不管我们家遇到多大的困难,陈嫂一家人,从来不会伸出援手,他们不添油加醋地辱骂践踏我们,就算阿弥陀佛了。陈嫂特意挤出一个笑,反而令母亲紧张得手脚有点没搁处。

“俞婶,你家的石头不错。”陈嫂绕着竹林的条石看了一圈,又曲起指关节,咚咚敲了一敲,问母亲:“你今年还不准备修房子吧?”

母亲老老实实点点头,今年的农业税,她还没想到门路凑齐呢,哪里还有钱来修房子?

陈嫂拍了一下手掌的灰,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说她家今年要修房子,正愁石头不够,让母亲先将条石借给他们,等我家修房,到时全都还回来。

母亲怔了怔。这些条石,是她忙完了田间地里的农活,请人和她一道拖着疲累的身子,走远远的山路,一块一块地从山沟里抬回家的。每一块石头上都有她的汗水,在她眼里,这些石头来之不易。既然是人家要借,再宝贵的东西也该借出去,能帮则帮。母亲的慷慨很快战胜了心中的不舍,她将竹林摞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块条石,一块不剩,全都借给了陈嫂。

三年过去了。母亲东拼西凑,终于攒下一些粮食,觉得请匠人修房的开支勉强够了。挨过了这些年,屋子早已破旧得摇摇欲坠,家人时常为危房担惊受怕。等了这么多年,她下了决心:马上翻修房屋!

母亲去找陈嫂要条石。陈嫂早已入住气派亮堂的新房,站在她家门口,陈嫂没有请母亲进去坐一坐的意思,母亲不过是前来说明,请陈嫂还回条石的事。

陈嫂一直板着脸孔,母亲心里有点疑惑。因为这和两年前的情景太不一样了,那时陈嫂笑靥如花,说好等我家需要条石立马奉还。母亲越说,反而越是底气不足,声音也小起来,但她还是坚持多叮嘱了一句,说匠人都找好了,只等条石备齐就要开工,麻烦陈嫂尽快还一下石头。陈嫂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砰地摔上大门,母亲只能将那声哼,理解为她答应的“有借有还”。

过了几天,陈嫂真的来还石头了。不过她当初借走的是条石,现在还的却是不成形、一摔就成粉末的碎石头。母亲傻了眼,用这些石头怎么做地基修房子呢?母亲只说了一句:“我借给你的是条石啊……”

陈嫂闻言猛地抓向母亲,左手揪住母亲头发,狠狠往下拉扯,双脚轮番踢着母亲。母亲吃惊不迭,感觉头皮快要炸开,在她毫无思想准备时,来不及惊叫,陈嫂的右掌,已狠狠扇起一股风,母亲脸颊立即红了一片。

陈嫂是比母亲壮实得多的年轻妇人,她在村里素有撒泼打架的经验,曾经耍泼打滚,活生生地滚坏了别人家几块麦地的麦子。生性温良的母亲,如今只剩挨打的份,她两手去护自己头发,陈嫂便啪啪扇她耳光,她伸手去护脸颊,陈嫂就接连几脚,踢中母亲小腿骨,疼得她摔倒在地。

母亲招架不住,很快就披头散发嘴角流血,陈嫂越打越勇,眼里迸出亢奋的光。她一边拳打脚踢对付蜷缩于地的母亲,一边得意洋洋地对周围人解释,说寡母子不要脸,她当初借一点石头,今天好端端还来了,她还敢骂人,骂人就是这个下场,看今天咋收拾她!

我的小弟放学回来,看到这一幕,丢下书包哭着冲过去。他原本想一头撞倒陈嫂,却被陈嫂男人抓小鸡一般逮住,朝他脑袋和脸就是几耳光。小弟哇哇大哭,旁边这才有人劝,说孤儿寡母的,莫再打小娃儿了。

母亲和小弟抱头痛哭了很久。母亲想不通,为啥借的时候是一套说辞,还的时候又是一副嘴脸?当时我家的条石堆在竹林,左邻右舍都曾看到过,母亲借出去的是好石料,陈嫂还回来的却是“劣质货”。陈嫂说天地看得到,我们的石头也是碎石头,天地真的有眼吗?一个借字,难道代表的,不就是互帮互助?为何自己的一片好心,换来的是一顿毒打与辱骂?

母亲想了很久,没有想明白这件事的是非曲直。但即使啜泣着,糊涂着,委屈着,她依旧用一颗善良的心来行事为人。她说人家怎么对她不重要,她心里记了一本无字的账,借和还,在她心里都清清楚楚。

从小,母亲教育我们,不管别人咋个行恶,我们都要当个好人,老天爷借给我们人世的光阴,倘若不用勤劳、诚实、善良来还,是要受到惩罚的。别人假如借给我们一点温情,一点好意,我们一定要铭记心底,加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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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世时,一到周末,我都要开车回乡看望她。闲聊时,她常常对我说起邻队赵德华借肉给我们的事,几十年光阴过去,母亲对当年的经过,仍然记忆犹新。我也永远记得,母亲为了我,才有那次走遍全村的借肉行动。

十一岁时,老天给我开了一个异常沉重的黑色玩笑。我左腿生了很重的病,主治大夫告诉她一句残忍的话,说你娃儿病情不断恶化,要么截肢,要么就只有等死。

截肢需要一笔庞大的手术费用,母亲就算倾家荡产,也拿不出这笔钱。所有的哭号、哀痛、不舍,最终化成对命运的无奈屈服。母亲接我回家,等着我这支“小蜡烛”熄灭火焰的残酷时刻来临。

疼痛铺天盖地而来,从几个月前开始,我便每日与疼痛相伴,感受着千支钢针扎肉、万柄匕首刮骨之苦。但疼痛也不是毫无好处,会痛,是因为我还活着。

自己还活在世上,呼吸每一天的新鲜空气,这点微末的安慰,让对死亡倍感惶恐的我,稍稍安宁下来。这一平静,生存的念头就占了上风,我不再满嘴呼痛了,而是告诉母亲,我想吃肉,好想吃肉。

我家哪有肉吃?就连果腹的红苕都已经断顿了。母亲却将儿子这个小小的恳求,当成我在世上最后一个心愿,她转过身,撩起围裙下摆擦起眼睛来。

母亲认为,这个儿子才在世上活了十一个年头,短暂得让她心里发苦。从小到大,没吃过好东西,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寒冬腊月,一双光脚伸出来,尽是流脓流水的冻疮。就算这样,儿子还是保不住一条小命,就像她曾经饿死的另外三个孩子一样,老天爷让他们来人世一遭,又残忍地早早收回性命,就是为了在当妈的心口,插上一把又一把的尖刀。母亲眼睛通红,觉得儿子大限之前,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吃肉,难道还不能满足他吗?

母亲解下围裙,郑重其事地答应我:“妈一定会让你吃上肉。”

母亲开始从村口开始借肉。有的村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她:你要讨饭走远一点嘛,在自己村子里头讨要,算啥子事?母亲脸涨得通红,她小声地辩解,说她不是讨饭,就想给娃儿借点肉,他痨得很了。村人眉毛一拧:“没见过你这么当妈的,没肉,走,走。”

母亲继续到第二家借肉。那家妇人和母亲拉呱了几句关于我的病情,说起我想吃肉这桩事,她立马就加重语气,怪母亲太惯司娃儿了:“他想吃肉就给他借,那他想上天呢,你还不给他找双翅膀?当妈的不能这么惯娃儿。”母亲苍白着一张脸,说这娃儿不一样。那家女人挑起眉毛,有啥不一样?不都是咱们这个旮旮的娃儿吗?未必你儿子还比别人更金贵了?母亲没有再辩解,将眼角冰凉的泪珠揩掉。

那一天直到晚上,母亲连一根猪毛都没借到,反而受了一肚子的奚落,她不敢和人争辩,默默低头回家。

到了第二天早上,母亲又振作精神,继续出去帮我借肉。我心里难过极了,想喊住母亲,告诉她我不吃肉了。但还不懂事的我,仿佛就只剩下对肉的百般渴念,我终究没有张嘴,目送母亲出门。

后来听母亲说,其中有几家,灶房墙壁上明明挂着熏得黢黑的老腊肉,母亲只想借一小条儿,小小一绺就好,可人家当面拒绝了她。她是个独立撑起家庭重负的寡妇,膝下养着七个孩子,糟糕的生存境况,让她素日的好品行好信用都破了产,没人相信,她是在诚诚恳恳地借。

母亲对每一家都表明态度:“等我有办法了一定还。”他们都摇晃着脑袋,让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而归。就算这样,母亲还是一家接一家地借下去,没有走到村尾最后一家,她不放弃。

母亲害怕我吃不上肉,会带着遗憾死去。她不是掌管生死簿的阎王老爷,哪里晓得我哪一天会死呢?可在母亲心里,已经暗中做出一个“拔河”的选择,她开始迷信地想,如果成功让我吃到肉,或许就能在我生命的油灯里,多添一点灯油,可以燃得长久一些,如果一直吃不上肉,便是加速了烛火的燃烧,我将憾恨而终。

母亲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她满脸苍白,在敲赵德华的院门时,感觉手掌软软的没有力气,抬了好几下才勉强叩响房门。

赵德华家里正在杀猪。一开门,院内充满了浓烈的血腥味,院中污水横流,杀猪匠坐在一旁闲闲地抽烟。

得知母亲来意,赵德华神情有点警惕,仿若母亲是看准了时机,专选这个时间点过来,就为了打他家的秋风。赵德华和他老婆对视一眼,交换眼神时,也交换了心里的念头。赵德华老婆开了口:“我们这猪……”“你等着,我给你割一刀去。”赵德华忽然截住他老婆话头,转身向案板走去,割下一块槽头肉递给母亲。

所谓槽头肉,就是猪的脖颈肉,这部位的肉松泡泡,吃起来绵扯扯的,人们认为它是猪身上不太好吃的肉。而且这块槽头肉,是杀猪刀进出的地方,又俗称“杀刀口肉”,有些讲究的人家,是不吃这种肉的,怕有“怨念”。

但对于母亲而言,这块槽头肉,已是天大的恩惠了。好心的赵德华不知是对他老婆还是对我母亲说,娃儿造孽,给他送点肉吃,当是给他了愿。母亲提着肉,千恩万谢地回了家。

母亲把这块珍贵的肉,切成薄薄的一片片,加上萝卜煮了肉汤给我吃。我记不清有多久没吃过肉了,那一颗又一颗小小的油珠珠,浮在汤面上,比荷叶上滚动的露珠还要动人,肉汤香到了肺腑里,吃得肠胃偎香生暖。我舍不得大口吃,嘬着嘴,一丁点一丁点地吮吸着烂烂的肉片,汤也舍不得大口喝,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我想要尽量拉长吃肉的时间,最好拉得像母亲借肉的时光一样长。母亲所经的奔波,所受的屈辱,所流的眼泪,为的就是我此刻这一番吃肉的享受和满足。

赵德华借的不是一块槽头肉给我们。他借的,不是一碗美食,不是一番悲悯,而是一份温暖,一线细细的阳光。

在一个江湖郎中的治疗下,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老天爷肯放我一马,收回生死诅咒,我也向老天“借”来人世绵绵光阴,并珍惜这每分每秒的时光。

十余年后,我从乡村来到城市,从一个两脚踩泥的农家娃,成为一名新闻工作者。那年,我专程回家,带着五十斤上等猪肉和一千元钱,到赵德华家看望他,感谢当年他慷慨借肉之举。赵德华慌忙推拒,不肯收礼,我告诉他,他肯借肉给我的这番情义,其实是再多东西都还不清的。我没说出口的是,他让我看到了血缘至亲之外,人间也有善良和关怀的存在,只要有那么一点点,都足够让我有信心去相信、寻求和印证。

(注:本文除赵德华为真名外,其余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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