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德安有位男子庄士玉，擅长针线女红，每逢闲暇就给妻子绣鞋，所绣落梅数瓣，妍艳如生。有闻其事者，无不笑说汉代京兆尹张敞为妻画眉，亦不如他钟情可嘉。某晚，庄士玉借着烛光穿针引线，夜已过半，他将绣好的鞋子置于窗台，然后与妻子登床安睡。次日晨起，鞋子不见踪迹，他疑心是盗贼偷取，然屋内并无它物失落，庄士玉故此颇觉怪异，却也不十分在意。
傍晚时分，庄士玉与妻子论及失鞋怪事，忽然房梁上有件东西，疾如飞隼，迎面扑来。他侧头避过，正眼急看，东西坠于床榻，竟是自己丢失的那双绣鞋。鞋上附有一张纸笺，题有一首娟秀工整的小楷七言绝句：“故抛象管弄银针，织尽文房几许心。自是深情怜一瓣，讵知寸趾价千金。”语意似是讥讽庄妻的双脚不怎么好看，也不知何人所为。庄士玉一笑而过，然则内心颇有同感（然心则窃窃然不满于闺中之履矣）。
庄妻自然未察觉出丈夫的心思，只是对绣鞋失而复得的怪事感到害怕。次日，她借故跑回娘家，定要丈夫搬家乔迁后，才肯返回，娘家人也仗势认同。庄士玉不从，孤身在家独处一室，总是暗自祈祷：“自称寸趾千金的姑娘，能否让我一见？”屡次默言祷告，终闻梁上传来笑声：“你那位赤脚老婆似乎也不错，为何定看别人的纤纤细足呢？”
庄士玉愕然吃惊，只见有双半弯的绣鞋，缒梁而下，尖瘦如同初生缺月，以薄纱锦带缠束，尺度不到三寸，确属脚丫中的上乘尤物。并且从下往上望去，可见衣裤悉数是用纤细透亮的轻纱制成，愈发衬得双足令人沉醉销魂。庄士玉得陇望蜀，窥一斑而欲求全豹，急忙恢复祈祷，旋闻娇声嘲笑：“你这书呆子竟浑然不解风情，要知犹抱琵琶半遮面才最让人神魂颠倒，为何你非要看到全部不可呢？”
庄士玉越加恳切哀求，对方转瞬飘然落地，原来是一位年方二八的美貌女子，绿鬓双依，秀容百媚，“绝非人世所易有”。想到妻子与其相比，无异于天壤之别，庄士玉立刻招呼女子入座，问起她的生平由来。女子低头不答，只是徐徐细语：“你也只配给蠢东施捧足穿鞋，又怎知天上西施之美？”庄士玉笑道：“倘若西施愿意屈驾，我也愿效仿张良为黄石公穿鞋的故事（亦愿效圯上之故事）。”
两人互相拍手取乐，亲密许久，女子丝毫不觉羞涩，主动投进庄士玉的怀抱，任其解衣宽带，抱进鸳鸯帐底。双方随后翻云覆雨，情投意合，远胜庄氏夫妻平日的床笫之欢。女子事后脱下所穿之鞋相赠：“留此好鞋样，若逢你笔墨闲暇，可帮我绣上一绣。”飘然起身，转眼不见。这双鞋子由五色花纹绣成，虽然纤细小巧，但已近乎磨成破鞋（敝屣），庄士玉领会女子之意，费尽心思为她更制翻新，绣得极端精巧。
鞋子刚完工，女子便赶巧登门。庄士玉出示绣鞋，女子欣然喜悦，当日两人比初次加倍纵情欢好。天色微亮，女子以旧鞋换新鞋，临行郑重嘱托：“我为你跋涉来趟不容易，每次来这鞋底都被磨破，你若能时常给我换新鞋，我们便可朝夕相见。”庄士玉慨然答应。从此，他抛弃家事（屏绝外务），日夜绣鞋，生怕达不到女子的要求，导致不能与她频繁相见。不过十天时间，女子得到的绣鞋已不下五双之多。
庄士玉本该寻址乔迁之事，为此显得更加渺茫。庄妻无法长住娘家，不久即回，见到丈夫，她大吃一惊：“我们分别不到一月，何以你容貌神色变得如此憔悴？”庄士玉隐瞒不说，庄妻搜检床榻，发现一只绣鞋，目视尺寸，绝非自己所用，拿脚试穿，果然格格不入，原是女子所留。庄妻不禁勃然变色，夫妇两人关系由此失和。庄妻一怒之余，将搜获的绣鞋扔到火堆里，并对丈夫以死相逼，庄士玉这才勉强妥协搬家。
他的身体却自此抱恙，渐渐一病不起，未到半年，便驾鹤西去。后县内有人误开古墓，有只母狐狸从中疾窜而出，逃之夭夭。众人开棺查探，里面衣物齐备，一只破筐内还放着几双鞋绣，制作得非常精巧。有好事之徒拿回绣鞋示众，原来均是庄士玉夜以继日、费尽心血所绣。
作者文末留言：给老婆绣鞋，实是一桩风雅浪漫之事，然最终招致非比寻常的祸害，莫非大鞋和小鞋，也有利害之分？纤纤细足正握手中，渺渺幽魂旋归九泉，倒不如多绣几双大脚穿的鞋！毕竟无祸无患。萧宝卷以纯金打造莲花贴于地面，让潘玉儿行于其上，称为“步步生莲”，终致亡国，何况是比他更不如的人呢？男人们总是执着于大小肥瘦美丑的区分和挑拣，其实这也是庄士玉悲剧的延续（人之沾沾于大小肥瘦之分者，其亦庄生之续也已）。
————–
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绣舄】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