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斤小米:让尘土复归于尘土

家有老父的人,晚上是不敢关机的,怕突发情况。

初冬周末,睡到深沉时,手机声响,睁眼去接,断了。被铃声振醒,看了一眼,凌晨三点,王国忠。知道他睡不着,也知道他为了什么事,但我无能为力。狠心不理,继续睡。

五点,手机再次响起,只响了一声,又挂了。六点,七点,均是响一声就挂了。这一晚,他只怕是没有合眼,弄得我也时睡时醒的,好不容易盼来的周末懒觉,就这么被他毁了,心里窝了一团火。

七点半,手机再次响起,响三声,等我去接,又挂了。他一定在等着我打过去。他当然没有其他事,就是那两万块钱,他知道我的态度,怕我生气,可不找我他又能找谁去?我完全能想象他唉声叹气的样子。可为了他那根本拿不回来的两万块,我难道得牺牲半个月才能有一次的假日清晨?等我睡醒了再回吧。这样想着,我打算继续睡。可他那事儿,得解决,不然,以他的脾性,非出事不可。

父亲已经七十五岁了,头发花白,脸色古铜,身材比年轻的时候矮了好几吋,背微驼,指甲缝里还总有些泥,开着一辆小电动车,载着他有癫痫病的老婆,满世界跑。吃饭时舀汤,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勺,无名指和小指微微翘起,缓缓伸进汤碗里,不碰碗边不打底;吃饭时掂着筷子,从不翻菜,把菜送进嘴里时,总是慢悠悠的,一口一口吃,有时候眼睛微微眯着,眼神涣散,像在出神地想些什么。全不像我们,急吼吼风卷残云。很久不回家的我们把车开到家里的禾场里,他也不会出门来,脸上挂笑地迎接一下。他坐在房间里,等着我们推门进去,叫一声爸爸,才缓缓地站起,勉强地笑笑,呵,你们来了?—我一直搞不懂,明明心里是欢喜的,为什么却非要做出个宠辱不惊的样子来。他当了一辈子农民,为什么身上那种没落贵族的荒凉倒越发浓了?

他老婆癫痫没有发作的时候,样子很憨厚,带着发病时摔得鼻青脸肿的身子,乐呵呵地去厨房忙活。他呢,则拿起一本诗集或《南洞庭》之类的杂志,给我看他最近的诗。他的眼里基本上没有其他人,包括他的外孙,女婿,儿媳,只有他的诗,这样他就显出了一种不可描述的冷淡。

但他又老是打电话催我们回家,怪我们回家太少。弟妹们生气的时候,总是说,他就是盼我们回家给他钱,钱就是他的命,你看他,我们递钱给他的时候,他接得那么自然,仿佛我们只是在还一笔账。作为老大,我禁止弟弟妹妹们这样说父亲,但我自己私下也常这样觉得—他接钱时,脸上有一种努力控制住的笑意,一边说,这怎么行呢,你们也不容易,一边便接了,递给他的老婆,叮嘱她收好,等我们离开,他就拿去银行存起来。折子上的数字一天天大起来,他的心被填得满满的,一种安全的、平静的、大度的笑,慢慢从他表情凝固的脸上浮起。我们再见他,也被他这种一生少有的笑意感染,觉得很平和安宁,也很满足。家的温度渐渐有所升高。

我总想,如果真能用钱换得父亲的笑,我愿意倾我所有。他来日也许还长,但他过往的岁月一直处于秋风扫落叶一样的窘迫中,他没有如他自己所向往的那样优雅从容地活过一天。如果真的用钱可以平复他内在的那种不安,那种在艰难岁月里无处可以落脚无人可以支撑缓解满世界面孔苍白的恐慌,我有什么可以吝惜的呢。于是我们约定定期定量给他钱,这俗世里最俗的阿斗物,很能安慰他半世沧桑辛苦。他很勤劳,一直没有放弃劳作,果林的收入可观,老两口还有退休工资,加起来一年很能存些。我也知道,他不会胡乱花掉,无非是积聚在一起,做点房子改造准备做祖父之类的事。那就随他吧,他能快乐就好。他呢,总是在无人处悄悄告诉我他存钱的秘密,全世界只有我知道他的存折密码和他的存款数。他显然已经被那越来越大的数字魅惑了,脸上的安宁妥帖,话语中的平静自信日渐明显。

谁知道,九月初,我从北京出差回来,他来电话时语气低沉,很不快乐,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他说,我借了两万给你阿姨的大侄女,借钱的时候你在北京,我就没给你打电话请示。我听得心咯噔一声响,知道麻烦来了,否则,以他的性格,绝不会把这种事汇报给我。果然,他说,她说好一个月还,现在一个月过去了,她还没有还,怎么办?听上去,他的语气是那样无助,像一个面对困难无能为力的孩子。

一个月而已,爸爸,你干嘛那样急?给别人一点缓冲好不好?

不是的,她肯定是骗了我的钱,不会还了,我这两万,只怕会要不回。她当时就给了我四百元利息,说是预付一个月的,我看她诚恳,就借了。现在想起来真后悔,她那是给我的陷阱。

听他这么说,我的血直往脑门冲,我在电话里吼起来,你现在知道四百元是陷阱啊,你一辈子舍不得多用一分,你在借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我们这些给你钱的儿女希望你用钱过什么样的日子?

父亲沉默了。我戳中了他的痛点,最关键的是,可能经我这么一说,他更疑心那两万是要不回了。但那人是他老婆的亲侄女啊,不是骗子,怎么会呢?我嘴上说得吓人,心里却想,让他受点教训也好,下次跟钱有关的事,他就能警惕些。但这种想法,在我看到那张借条后,彻底改变。

贫穷,是从贫穷里生活过来的人一生的死穴。在我们贫穷的时候,我们能比谁都更清晰地看到尘土飞扬的生活深处,那些未经掩饰的人心。当我们极度需要一笔钱来解困,而有钱人只用傲慢的神情表达对我们还债能力和诚信度的怀疑时,我曾发誓,我要过一种水清气净世不扰我的生活,让尘土归于尘土,而我在尘土高处睥睨众生。

但贫穷对于曾长久贫穷的父亲而言,或许并非如此。他在尘土深处,深情地爱着尘土,尘土们再弥漫满天不见天日,他也要活出独善其身的样子来。我想,这大概可以解释他那又在乎钱而又希望给人以信任的态度吧。从艰难中走过来,可以静坐喘口气时,他选择回望,选择伸出手,渡一回同样艰难者。他给予贫穷者信任,以解脱他因长久处于贫穷中而不被信任的噩梦。也许多年以后我也能理解他没有底线的悲悯,但看到借条的那一刻,我不能。

借条上只有一行字,“今借到王某某两万元”,下面一个歪歪扭扭的签名,日期是6月1日。很显然,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年轻人,轻而易举地利用了他的信任。

字条既没有写什么时候还,也没有写利息是多少,更没有注明借款人的身份证信息之类。也就是说,她借钱的时候,就已经打算了不还的,她根本不是借,而是骗。我精明一辈子的父亲怎么能被骗了呢?只有一个理由,他的潜意识里是心甘情愿的。

那一瞬间,各种情绪奔到我的脑子里,没有谁能懂得那一瞬间我的愤怒和我对愤怒的压抑。6月1日就借出去了,也就是说,根本不是我在北京时借出去的,也不止一个月了,父亲为什么选择信任别人而欺骗他的女儿?只能说明,他知道告诉我我会阻止他,而他是想借给那人的,他穷了一辈子,想终于也做一回债主。为什么他借钱出去的时候不跟我说,要不到钱了就要我来解决问题?因为我是他的亲生女儿,他知道,只有我,才是真的爱他。他很聪明,知道利用女儿的爱。无数个问题无数种情绪一齐涌上来,我控制住种种躁火,甚至不愿意揭穿父亲的那一点点小聪明,只冷冷地问,爸爸,以你的性格,你必定不愿意借钱出去,难道你是为了那四百元的利息?还是阿姨支持你借的?

我的矛头直指他的老婆。他立即感受到了,看了一眼他老婆,怯怯地说,不怪她,钱是我做的主。当时她说很困难,还发誓说一定在一个月之内还,说得很可怜,我一时起了怜悯心,就去银行取钱给她了。我只想她从前是一个多么乖巧的女孩子,又在外面做了大事业,如今遇到困难,能帮一把就帮一把,都没有往骗钱的方面来想啊。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问一下?一个在外面闯荡的年轻人,至于要回家乡来找老人借钱么?她没有父母兄弟,不能解她一时之困?她怎么能想到来借你的?她给你打借条的时候,你也不推敲一下这借条有没有法律效力?你不是帮别人写了一辈子的状纸?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呀,你是读了很多书的!

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父亲被我说得脸色阴沉沉默良久。他当然无法辩白,因为要他借钱出去的是他的老婆,也是他自己。现在他如此大方,从前对他的亲生孩子们的吝啬,都是假的么?往事的阴影,好不容易被我驱散几年,又统统聚拢漫上心头,我努力平息下去的恨意,在我连珠炮一样的提问中,齐扑过来要打我的耳光。

父亲嗫嚅着,没有回答。屋后竹林子里的鸟不合时宜地欢唱,房间里被阳光照透的灰尘无所忌惮地恣意飞舞。我看到有些灰尘落到了他的头发上,有些扑到衣服的褶皱里。我深呼一口气,不再说话,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就是两万元而已,即使不要,也不至于就让一家人走上绝境吧?父亲已经年老,左右不过两万,不要再责备他了。想到这儿,我复转过来安慰父亲,反正这两万元你是打算给阿姨的,你不是担心自己先走,她会无依无靠就给了她这两万吗?她这些年来我们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两万元还是值得的,你权当是给了她她自己没有保管好吧!她侄女倘若不能还,你就让阿姨住到她家去,让她给阿姨养老!

我还是没有放下过往,想用过激的态度试试父亲的真心。多少年的父女,我终究还是想从他那里得一点点温暖,想知道,在他心里,这个病歪歪一天到晚示弱的老婆不过是一个伙伴,并没有多重要,以此来安慰我在天上的母亲,也安慰我们在尘世的一场父女缘分。

说这些话的时候,阿姨就在旁边,垂着眼,一声不吭,一副哀哀的表情,仿佛对我的无情与冷漠毫不知情。这个眼睛下长着一颗巨大肉痣的老妇人,身材魁伟,眼神凶狠,曾经扮演着过毒继母的角色。然而岁月夺走了她的威风,人到老年,除了依靠我们,她别无倚仗,所以,她识时务地扮演起了弱者的角色。从我母亲去世她进家门起,我从没有忌惮过她,作为翅膀已经硬了的老大,我似乎也是她认定的唯一可以和平相处并且终身依靠的人。

但历史是一根刺,一旦长进肉里,是无法拔掉的,要拔掉就只能面对鲜血淋漓。在我还不愿意揭开往日伤疤的时候,他们的沉默恰到好处。一旦这相对于父亲而言的巨款可能永久性消失,他怎能做到平静地从容以对?他自己要去拔那根刺了,并不惧怕血淋淋的面对。

不行,让你阿姨住她家绝对不行。父亲坚定地摇头。去要钱,也不能让你阿姨受委屈,我是男人,当时借钱是我做的主,决不能让一个女人来承担责任;还有,如果我先死,你们要好好养她,她的儿女们都没用,不会养她的,她来了二十四年了,是我老王家的人,你们要给她养老送终!

至此,两万元已经被成功转换为生养死葬的大事。事后我回想起这一幕,在我的父亲七十五岁的时候,我是多么坦然无惧地与他讨论属于他的死亡,毫不在意他是否因此悲观厌世,仿佛他走进墓穴这一迟早会发生的事很快就要发生,而我对此并不会有任何难过与不舍,我所考虑的,不过是一些现实生活中必须处理的问题,与情感无关。我与他的父女关系,竟是如此脆弱,不堪岁月压迫。是啊,既然是他自作自受,我为什么要为他的人生买单?

自从我规定父亲的三个儿女必须每年定量供给后,父亲为他的收入窃窃自喜,又常因为弟妹们拿钱迟了,而生出许多没有必要的担忧。临近年关,见弟妹们在电话里也没有交代,他总要悄悄地问我,他们收入还好吧?给我的能到位吗?有时候我会很生气地回他,他们不吃不喝也会到位的,您放心!他又不好意思地讪笑,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怕他们不记得这回事了。

他的儿子我的弟弟这些年在大城市闯荡,换工作,成家,经历着这个时代绝大部分年轻人都经历着的艰难困苦。但父亲的世界是简单的,他只能看到他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每次与弟弟交流,总是象征性地先问他生活得怎样,很快就落到重心上,收入如何?规定给的能不能到位?去年弟弟无法给全,他整个正月都不开心。作为他的长女,我太了解那钱没有到位的不安全感对他造成的痛苦。我对弟弟说,虽然父亲并不缺,但你给是你的责任,无论你在外面有多大的困难,都必须保证他的收入,毕竟,你并没有尽到陪伴和赡养的义务。于是,弟弟开春就给父亲打款。他长年在外,也只有这点心意才能表示这世上他还是父亲的儿子,他们之间有着必要维系的温暖。

收到款后的父亲喜笑颜开,他说,我不逼他,他在外面就不知道怎样努力。

父亲的做法常常让我与妹妹在一起痛陈往事,往事叠加起来,他慢慢就变得不可饶恕。

母亲三月去世,六月,还沉浸在极度悲伤中的父亲竟然就接受了别人的介绍,把他现在的老婆带进了家。当然,在我们成年之后,这一当时无法被原谅的举动慢慢得到了理解。妹妹初二下半年开学的时候,经常因晨起腹痛不能上学,父亲既没有带她去看病,也没有去学校说明原因,便让妹妹辍学了。对于当时那个贫困的家庭而言,这也可以原谅。十三岁多的妹妹在家受到各种漠视,甚至打骂,我们把这理解为妹妹倔强,少不更事,也原谅了;妹妹十四岁离家,学做缝纫,去武汉姑妈家里学理发,把每个月挣的两百元一分不剩地寄回家,而父亲并没有更多地承担我大学的生活费;后来妹妹回来为读高中的弟弟陪读,骑着一辆自行车走街串巷卖书挣钱供弟弟读书,那时她还只有十八岁……这一切,都可以原谅,我们理解父亲的不易,从未怪责于他。

生活琐碎,我们能够谈论的,不过是一些形而下的具象,是凡夫俗子的喜怒哀乐罢了,是尘世里最稀松平常的爱与恨,但对于身处其中的微末个体,却是切肤之痛,是永世不能忘怀的记忆。

三个儿女,无一例外地生怕父亲生病,生怕这个家没有他,夏天给他扇风,冬天给他炭火,只要是他劳作归来,必定有做好的饭菜和递上的茶水。我们已经没有母亲,不能再没有父亲,我们全心全意为他着想,只希望他脸上的阴云能够少一点,每次回家,能够看到他由衷的笑脸。

那时候,没有谁有力气去埋怨,各种各样的艰难,一一历过,当时竟也并不觉得有多艰难,终究一家人能够健康平安地相聚,已经是最大的幸福,贫穷又怎样?走过那段泥泞后很多年,自己为人妻为人母后,回首往事,才开始猛然醒悟:当年之种种,倘若不是父亲过于怯弱,不能将一个破碎的家一力扛之,便是他对儿女们情感淡漠,故任其自生自灭。这样一想,似乎当年所有苦难都是父亲的错,心中也便渐渐淡漠。

作为长女,我是父亲倾尽心力培养的孩子,直到今天,我的敏感自尊,宁为玉碎,皆是因为他从来舍不得对我冷脸批评,更别说弹我一指,也很少让我做重活,只是教我写字算数、下棋吹琴。在家乡高高的山岗上,过去的岁月留下了父亲背着锄头带我上山开荒的背影;盛夏的黄昏,一长一短的影子是父女俩种菜的剪画;清晨,露水未干时摇起橹将一船西瓜运到河对岸,称完父亲甩过一串数字让我算钱,向顾客炫耀他女儿数学学得多么好,语气中的那份得意给了我一生的自信;跟我谈论诗文时的谦虚让我希望自己不断进步跟上父亲求知的步伐……

父亲,从来不是我的偶像,却给我的人生无法替代的影响。如今,这个给我的起卧坐行为人处世处处留下影子的人,遭遇了人生中的又一次危机,且因为身处暮年,无能为力,只能求助于我,我该如何摒弃心中的芥蒂帮他渡过这一难关呢?

手机连着充电器,插在墙上充电,父亲已经等不及充满,便按照他老婆的侄女给的号码拨了过去。他穿着灰色的长袖T恤,眼睛混浊,神情阴郁,脸色乌沉,就着插座站在门边,握手机的手微微颤抖,人都有些站不稳了。

电话“嘟—”地响了无数声,却始终没有人接听。他不停地打,直到打到第十遍时,电话里报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才绝望地放下话筒。他暴跳如雷,“亏我还相信她呢,从前她也算是有情义的人,场面也还气派,谁知道竟是骗子,我要按她亲戚给的地址找她去!连她姑姑的钱都敢骗,真的太无耻了!”

自从四年前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如此急躁暴怒的父亲了。虽然母亲意外去世后他曾在墙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忍”字,并告诫我们,“忍”字心上一把刀,且悬着刀刃,但是他并没有让自己稍微从容一点点。四年前他因咯血住院近两个月才康复,死里逃生后感慨丛生,常说人生苦短,真是没有必要过于计较一些事情,太急性也不是件好事。渐渐地,冬天的早晨也不会太早叫我们起床了,话也明显减少,甚至拿起了锅铲学做菜,细细品尝每一个菜的酸辣咸淡,颇见出几分淡然悠远的样子。谁知道今天故态复萌,不过是为了些他并不急用的钱,可见钱真是好东西,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我不忍心告诉他真相:要回这些钱,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既然存心要骗,必定做得天衣无缝。比如她的电话,她的地址,她现在的生活状态……都可能不是真实的。如果起诉她,只单说起诉费,各种周折,为官司而生的疲惫,到底得不偿失,这些想必她也一一想过了,才只是提出这个数目的。想到这一点,我便安慰父亲,不要那些钱了罢,她若肯还,你只要慢慢等,她若不肯还,你便是再追索也是枉然,倒不如转移一下注意力,做些有益健康的事。

父亲的脸色愈加黯沉了。他一声不出,走到床边的电视柜旁,抖抖索索地翻动各种杂物,摸出一个本子,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比对着翻看,然后捏着本子上的一串数字,走到手机旁。随即,手机里播放出他按下的数字。我留了个心眼,悄悄记下,以备不时之需。

在“嘟”了两声后,电话接通了。父亲叫了声“大舅哥”,语气有些怒发冲冠的味道。我的脑海里立即印出一个高高瘦瘦长着双牛眼睛的老人来,他是阿姨的大兄长,也是借钱的这个女人的父亲。父亲是想通过他来要这笔钱吧。

“大舅哥,你女儿借了我两万元,这事儿你可知道?”父亲声音渐渐提高,以最简略的语言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知道啊,”对方毫不慌张,“我女儿现在欠很多人钱呢,我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当时你借钱给她也没跟我说,我也没办法跟你细说情况,何况我如今老了,她妈妈又在尼姑庵里吃斋,你说我能怎么办?你自己的事,只能自己去解决啊!”

父亲气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更黑了,捂着胸口,一巴掌拍在门上,门被拍起一层灰,肆意飞扬。他很努力挤出一句话:“那我就给你其他的儿女打电话,直到找到她为止。我的是血汗钱,她也敢要,就不怕上天报应?”说完,他挂了电话。他的老婆惶恐地站在旁边,一副做错了事,很无辜的样子。“我大老兄怎么能这么说话!”她很气愤,“我要告诉我的二哥、三哥和四哥,让他们没脸做人!”

“算了算了,”父亲长叹一口气,“快给我拿速效救心丸来!”

阿姨便急急地去拿药。我被这情形吓呆了,竟不知父亲需要这种药来救命。等他吃完药缓过来,我第一件事便是问他吃这药多久了。父亲面有愧色,就是这两个月,为钱的事,出现心闷气短的情况,医生便开了这药。

我又感觉到头顶的怒气了。我们努力上进,保障他的晚年,只是希望他快乐一点,宁静一点。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父亲始终是我最亲的人,在这尘世,我已经没有母亲,怎不希望父亲能代替母亲好好地活着,寿终正寝?为了这点钱,他竟然把最宝贵的东西丢了,这不是最现世报的“得不偿失”又是什么?

扶父亲歇下,我开始正视父亲面临的这个难关。可是对于我而言,两万实在不算什么大事,我在尘世的事,哪一件不大于它?渐渐地,就把这事遗忘了。

这个周末的清晨,父亲的电话声唤醒了我好不容易按下的事。这事已经笼罩在父亲头上三个多月了,尽管我们想了诸多方法为他解忧,但无济于事。而讨债这样的事于我而言简直比登天还难,我便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干脆我暂时给他两万好了。

我便回电话过去,平时响无数声都接不到的电话在一声响铃之后便接通了。他刚准备开口,阿姨就接话:“芬儿啊,你爸爸整晚没睡,心脏病更厉害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她语气里带着哭音。

她总是这样带着哭音,总让人感觉她生活得很不如意,非常可怜。试想一下,一个庞然大物成天用极尖细的声音扮演着弱小的角色,这会不会令人厌烦?她还敢向我求救!这一切不都是她造成的么?我真想说几句尖利的话怼回去,但还是忍住了。我冷冷地说,让爸爸接电话。

然后就是父亲咳嗽和叹气的声音,因为他耳背,我便大声地像吼一般说,爸爸,你不要生气了,这两万块我给你,你就没有损失了。每次我一这样吼着跟他说话,自己总是满怀愧疚,这次尤甚,仿佛我并不甘心情愿给他这笔钱一样。

满以为他会激动,兴奋,谁知电话那头停了两三秒,然后是更剧烈的咳嗽,然后,咳嗽渐渐平息,他果断地说:“不行,你的钱是你的钱,给得再多,她欠我的钱还是没给我,这不是一回事!”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这次拒绝十分果断,不似平时给他钱时的半推半就,可以想象父亲在电话那头心脏难受的样子。我实在无策,便拨通了父亲电话列表中所谓“表哥”的电话。作为借钱者的兄长,他多少应该知道一些她的情况,或者也能帮她。然而事情并没有按我想象的样子进行。当对方知道我打电话的意图后,果断回答不知道,并且说是父亲自己不对,就不应该借钱给她,哪里可能借钱借到老人那里去呢,也不用脑子想想。

听他这么一说,我便知这天下的无赖聚到一家了,除了无赖手段,不可能要回钱了。我心一横,狠狠地说,你们让我爸爸不得安生,他现在心脏病已经被引发,倘若我爸爸因此出事,你们也休想安生;还有,我找得到你们一个人在家的父亲,更能找到你们在尼姑庵里吃素的母亲,我会定时骚扰他们的!

“表哥”的语气在我这番话后明显软了下来,他答应会联系妹妹,尽快还,如果她不还,他承诺帮还一半。看来这招奏效。我又打电话给“舅舅”。老人开始还语气油滑,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当我说我有公安局的同学,通过定位我一定找得到她,如果我爸爸有事,我会让他不得善终,老人的语气也软了下来,说一定会联系女儿让她尽早还钱。我用了平生最凶狠的语气,电话打完,人都要虚脱了。并没指望这样真的能让对方还钱,但吓吓他们也算我出了一口恶气。

谁知道中午时就有了回音,父亲打电话来,语气转晴,说侄女回话了,钱是一定会还的,只是暂时比较困难,在大城市漂着,实在不容易,答应年底先还一万。我欢喜万分,说这下你可放心了。

然而……父亲说话有点吞吐,她这么可怜,想想自己也有身处难境之时,我心一软,就说了,那就等你明年有钱了再还吧。

说完,他沉默,等我暴跳如雷。但我没有,他耳背,再大的声音也传不到他的心上。我多想告诉他,大城市,年轻人,全都是满满的套路。可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那农民式的敦厚,只知道以己度人。这么久的折腾,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让他安慰的答复和一种没有被欺骗的欣喜。等明年春天钱再拿不到,他必定又要每天长吁短叹,懊悔不已。但此时他应该是为自己的大方慷慨感到了欣慰,身体应该也好了。也许这比还给他两万元更能让他开心吧,毕竟,从前都是他需要别人的帮助,这次他总算可以帮到别人,这该是一种多大的满足与幸福!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且让他过一段舒心的日子吧,到了春天,自然有春天的办法。

父亲为他的两万块耗尽心力的事,让我想起“阿堵物”的故事来。人们素来以提钱为庸俗,但凡有钱者,无不以摆脱金钱来显示自己的高雅。然而,对于在这尘世翻滚了一辈子,又穷苦了一辈子的父亲而言,儿女不在身边,他孤独而忧伤,独自在寂静中度过那些无人能会的夜晚,往事翻涌,曾经有过的不安又来袭击他,而他所渴望的儿女们的问候轻若鸿毛,无法给他实质性的温暖安定,这时,只有那些他所拥有的数字才能给他安慰吧?尽管为了钱,平静的生活可能鸡飞蛋打,尘土飞扬,他也在所不惜,他必须抓住点什么。

在父亲平静下来的这个周末,我也平静了。阳光很好,通过高高的落地窗照透了整座房子,也照透了我的心。为了父亲的两万块,我焦虑不安,愤怒难抑,说了最可怕的话,差点做了最可怕的事。然而,对于父亲而言,解决问题的办法竟然如此简单,这岂是那个骗他钱的人所能料想到的?倘若她知道,只要一个承诺,哪怕对于一个可能并不能存世多久的老人遥遥无期,也比躲着不见面好,或许她便要轻松许多吧?何况,年轻人又怎知老人经历世事后的善良竟能保持得如此完整?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商业街,发现一家老年人医院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老人们彼此也不交谈,就静静地随着队伍往前移动。一问才知道这里每周六进行免费体检。也许,只有免费的,他们才会抽出时间来检查吧?但是,他们又何尝知道这里面的玄机?人老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检查出来有大病,为了不给儿女们添麻烦,往往不肯就治;没有大病的,在选择医院和保健品之间又总是宁愿相信保健品推销者夸夸其谈的话语。

谁不希望自己健健康康的,还能给儿女做贡献,到最后无病无痛地离世?但就是这点小小的愿望也被那些像我所谓“表姐”一样的年轻人利用了,他们骗光了老年人袋子里用一生的经历积攒下的钱,然后无情地将他们丢在尘土里,继续下一个行程。这时儿女们在哪里?

一位老人朝我走来,是小区里常常坐在桂花树下拉二胡的那位。他笑着对我说,这里的保健品质量很好,我用了一个洗脚盆,现在浑身暖和,血液流畅,你让你父亲也试试吧。

真想告诉他,这只是欺骗老年人的伎俩,如果保健品真有用,还要医院做什么?对于老年人而言,真正的保健是身心舒畅。话到嘴边又咽下,如果这种欺骗能够让在孤独中衰老的人得到暂时的心安,也未尝不好。只是,被欺骗后的失望可能会搜刮走他们仅剩的一点对世界的希望吧。儿女们啊,我们该怎样去提醒,去陪伴?

看着他写满真诚的脸,我微笑着摇摇头。对于父亲而言,没有什么比安全地帮助人更能让他血液流畅的了。那么,明年春天,我决计要瞒他一回,让他安心下来。且让张牙舞爪的尘土落在地上,复归于尘土,而善良宁静的本心复归于淡定安然吧。

斤小米,本名王芳,湖南沅江人,中国作协会员,已在《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作品多篇,出版作品集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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