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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旧家国,融不进的新世界:浅析白先勇《谪仙记》

文|阿财姐姐

自然界里,每到产卵季节,那些漂流天涯海角的鲑鱼和海燕,都会成群结队,好象身上装了雷达似的,不远万里地游回/飞回遥远的老家,完成养育下一代的生命轮回。

回不去的旧家国,融不进的新世界:浅析白先勇《谪仙记》

著名作家白先勇对此这样评价:

这的确是自然界最动人的故事。但如果有些鲑鱼和海燕的家乡遭受到天灾人祸、巨大破坏,甚至毁灭呢?这些鱼、鸟恐怕也只得承受永远漂流的命运,客死他乡了。

生于乱世,遭逢过家国巨变的白先勇,有如此凄凉的感慨,正是由于他的切身经历。因此,他在听到姐姐讲述的,留学生圈子里一个“锋芒毕露”的女子在欧洲投水自杀的故事时,正在美国留学的他便据此写出了《谪仙记》。

主人公李彤是旧上海高官的掌上明珠,到美国留学后也是活在众人艳羡目光里的人物,但由于国内局势突变,她的父母在逃离大陆过程中不幸遇难,她成了货真价实的漂泊异国的孤儿。

但她仍然不改从前佻达的性子,随心所欲地生活,喝烈酒,把“赌”字挂在嘴边,高傲地游戏人间。在这个过程中,她也逐渐远离好姐妹聚集的中国人的圈子,周旋在各色西方男子中,直到最后,在去欧洲旅行时投水身亡。

但如果只是讲述一个美丽孤傲女子的曲折身世,那就很难理解故事中无处不在的哀愁心伤。我们有必要透过表面的叙述,探寻一下背后隐藏的是什么。

今天,我就试着解读隐藏在《谪仙记》背后的乡愁与迷惘:回不去的旧家国,融不进的新世界。

回不去的旧家国,融不进的新世界:浅析白先勇《谪仙记》

《谪仙记》图书

人生无常,李彤的“旧家国”之殇

乍一看,李彤的形象十分“洋化”。十里洋场出身,美国名校毕业,生活和工作的圈子华洋夹杂,言行举止大胆奔放。

然而,她却偏偏称呼自己为“中国”,把慧芬等好姐妹们派为“英、美、苏”,也不管别人是否乐意。

从生到死,她固执地守着“中国”这个称号,即使在投水前给姐妹们的最后留言中,也郑重其事地落款“中国”,而非自己的真实姓名。

从这点可以窥见,她在洋化新潮的表象下,对于家国文化近乎偏执的坚守与追寻。

她血脉里流淌着中国文化的基因,中国哺育了她,给了她富足的生活。到了美国,父母和他们依凭的政权,还能源源不断地为她提供给养。她被异国的同学艳羡地称为“中国的皇帝公主”,凭借的,自然是背后的家国所给予的支撑。

对于没有手足的李彤来说,父母和家国根本难以分开。二者共同为她无忧无虑的生活保驾护航。

谁也没想到一朝局势突变,那个支撑她家权势的旧中国不存在了;紧接着父母遇难,家当散尽,她的“家”也消散在了茫茫大海中。

前一秒还是意气飞扬的人上人,下一秒成了家邦倾覆的孤儿,面对这打击,李彤选择了绝食。但医生把她绑在病床上,强行治疗,她没有死成。

命运教会了年轻的李彤“人生无常”的道理。

父母的遇难,国内局势的更迭,意味着她和故土的所有联系,都被硬生生地切断了,也失去了来自故国的文化滋养。

“中国”二字对于李彤,本是故土,也是精神的原乡。就算已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也固执地保留着“中国”这个名号。因为这个名号是她出国前给自己起的,代表着她的自我认同和来处,是属于她个人和家国的美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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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人间,美丽和任性并存

《谪仙记》的读者,对李彤形象的关注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耀眼的美貌,二是游戏人间的态度。

在小说中,作为讲述者的“我”在和慧芬的婚礼上初见李彤,眼前的李彤美得“象一轮骤从海里跳出来的太阳”,周身的光芒专横地盖过了在场的人。

她穿着大红枫叶纹样的旗袍,笑起来 “好像把世人都要从她的眼睛里撵出去”。一见面就嚷着“我”拆散了她们的牌搭子,要找我“算账”。在“我”表达了想要加入她们小圈子的善意之后,又立刻和“我”站在了同一阵线上,转而向我透露几个姐妹在牌桌上的“秘密”。

从这些表述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李彤的矛盾:既害怕拥有的友谊被夺走,又对感觉善意的人毫无城府;外表张扬热烈,但奇特的笑容却暴露出了她内心的不安与封闭。

她收入不菲,花钱大手大脚,工作不开心就换。在姐妹们陆续步入婚姻,被生活的琐碎磨皱了青葱玉指,乃至担负起养育后代的重担时,她仍然对殷勤讨好的追求者们不假辞色,处处与人唱反调。

她借口“不会赌钱的人再好也没用”,笑嘻嘻地拒绝实诚但局促的追求者;但在赌马时,又完全不顾另一个经验丰富的追求者的建议,执意把赌注押在一匹注定要输的赛马上,输了也不改主意。

这样的放纵任性,自然吓退了一个又一个的追求者。她依然毫不在意,笑嘻嘻地任性潇洒。这样相处的模式,她一直延续了下来。

为什么她要乐此不疲地反抗遇到的一切人和事?她的心性远比常人更敏感,这种佯装出来的无所谓,和怼天怼地的任性,一方面是她掩盖内心伤痛的面具,另一方面也是她用来对抗现实,试图在抗争中寻找自我、和往日的一切联结起来的武器。

回不去的旧家国,融不进的新世界:浅析白先勇《谪仙记》

无根的红枫叶,融入新世界的艰难与挫败

小说中关于衣服的描写,几乎全集中在李彤身上。在衣服颜色的描述中,“红色”出现的频率最高。红旗袍,白底旗袍上飘满的大片红枫,云红纱的舞会礼服,紫红色的裤子,绛红色的长裙……在小说的大部分篇幅里,她变着花样地穿戴着各式红色的衣服。

白先勇讲《红楼梦》,讲到宝玉出家时,说“贾宝玉的红斗篷是背负了整个世界的情和痛苦。”

类似地,李彤的红色衣裙上,维持着她过去熟悉的记忆,也背负着她所热爱的旧日家国带来的恩情和痛苦。

红色是生命和火焰的颜色,另一方面,在西方的语境中,“红色“是专属于中国的颜色。李彤对于红色的热爱,既符合她张扬的性格,也隐喻着她在异国他乡,内心对于旧日的家园和文化的怀恋、坚持。

出国前一起穿上红旗袍的其他姐妹们,到了美国后,她们的着装颜色几乎不再被提起,取而代之的是对她们“正常”的生活轨迹的描述:完成学业,恋爱结婚生子,和同样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们聚会,过后再抽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去。

一句话,他们心底虽也有各种各样的伤痛,但都逐渐和现实妥协,认同了主流的价值,也在异国的天空下寻到了一方庇护自己的场所。

除了李彤。她仍然保持着对于红色的热爱,也数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单身的骄傲,不肯向任何一个追求者低下高傲的头颅。

然而,我们也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彤所着的红色逐渐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初出国门时纯正的红色,而是逐渐夹杂了其他色彩。

她的那袭白底红枫叶的旗袍,鲜艳的红色是“飘满”在白色的底子上的,无言却形象地刻画出了李彤的处境:身为纯正的中国人,却在白人的西方世界里生活,那么鲜艳的枫叶,不是长在树上的,是飘着的。这个异质文化的国度,无论怎么努力,她始终难以扎根其中,而只能虚浮地飘在表面上。

回不去的旧家国,融不进的新世界:浅析白先勇《谪仙记》

根据《谪仙记》改编的电影《最后的贵族》

颜色和圈子的变化,并未换来新的出路

再见到李彤时,她仍然美丽,却消瘦了许多,在众人印象中永远不肯睡倒下去的李彤,这一次疲惫地低下头,孤单地在椅子上入睡。她那绛红色的长裙,在灯光的照耀下,象褪了色的旧绒毯。在逗“我“的女儿莉莉玩时,她自嘲“你看看,我也是个做母亲的人吗?”,随手把当年母亲给她做陪嫁的钻戒送给莉莉当了玩具。

在此之后,她开始淡出这个熟悉的圈子,交往的对象也转变成了美国人,甚至南美洲的商人。有一次,“我”和慧芬在路上遇到了她。她坐在一个身材硕大的美国人开的金色敞篷跑车里,头上系了一块黑色的大头巾,在车子呼啸而过的间隙里,张开双手朝“我们”乱招,喊着慧芬的名字打招呼。

美丽的李彤,不但舍弃了热爱的红色,也舍弃了儿时的好友和熟悉的中国人圈子,以一种全新却令人不安的姿态,投入到了西方白人的世界里。决绝得象是当初听闻父母噩耗之后的绝食一样。

这是李彤和“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几年后,她的消息再一次传来,却是和世界的永决。她在去欧洲旅行的途中,投水自尽。

投水前,她从意大利寄给了昔日的朋友一张照片,身上彻底不见了一点红色,穿黑大衣戴白手套,站在像要压到她头上似的斜塔下。照片的背面,是她的简短留言:

亲爱的英美苏:

这是比萨斜塔。

中国

一九六0年十月

这是她留给朋友们最后的影像和语言。对她可能是惯常无意识的玩笑,但这张照片和留言透出的,却是让读者脊背发凉的不安感。

从代表生命的热烈的红色,到沉寂的黑白二色,李彤曾经象一团烧得太旺的火,灼痛了靠近她的人,烧到尽头也成了冰冷的灰烬。

黑与白在东、西方的语境中,都有死亡的寓意。而照片中的斜塔,作为西方历史和文明的象征,对褪去了中国红但固执地以“中国”自称的女子,始终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压迫姿态。

李彤自沉于水前,是否深刻地感受到这一切?旧日的梦早已稀碎,回头无路,为了生存只能和过去渐行渐远;在洋人的新世界里,她的改变和妥协也并不能给她挣来一个新的出路。她的挣扎和抗争,换来的还是一场空。

回不去的旧家国,融不进的新世界:浅析白先勇《谪仙记》

比萨斜塔

结语:戏里戏外的漂泊与呈现

《谪仙记》这篇小说,创作于白先勇初到美国不久的1965年。表面上写李彤这个走投无路的漂泊旅人,实际上,更是作者对那一时期境遇和感受的自我呈现。

离开台湾赴美时,他的母亲刚刚去世,他那戎马一生、英雄迟暮的父亲白崇禧前来机场为他送别。等他学成归来,父亲早已仙去。

初到美国,他“只感到心慌意乱,四顾茫然”,“我到美国后,第一次深深感到国破家亡的彷徨。”

这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憾恨、历经战乱的动荡沧桑,和从小到大接受的不同背景的教育,使他对于”乡愁“的概念格外的清晰,也使他异乡人的身份不断地被强化,不断的直面不同文化的碰撞和冲击。

他说,他们这一代人灵魂上有一种漂泊感,而他要肩负的是寻找那一条已经被切断的归家的路。

这条归家的路,不是地理上的哪一个名词,而是令他魂牵梦绕的中国文化。所以他才在小说里,频繁地使用“红色”、“麻将”、“昆曲”等种种代表中国文化的意象,而在《谪仙记》中,更是直白地为李彤赋予了“中国”这个名号。

另外如作者在《一个人的文艺复兴》这本书中所言:

“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自我检视,这包括了对文化的检讨。我们的古文明曾是这样的辉煌,在二十世纪,如果我们要拉长来看,这个文明的发展可能是一个低点。”

这也许能够解释,为什么多年后的白先勇几乎放下了写作,把精力用在推广他心中最能代表中国文化的昆曲和《红楼梦》上,而在当时,却通过对李彤这个悲剧人物的塑造,表达着他浓重的乡愁和不安。

回不去的旧家国,融不进的新世界:浅析白先勇《谪仙记》

年轻的白先勇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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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谪仙记》 白先勇

豆瓣:《谪仙记》——个体飘零与国运衰微的隐喻 月已馳兮

《八千里路云和月》 白先勇

《一个人的文艺复兴》 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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