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小时候,四五岁吧,还没有上学,就等着过年。妈妈给我做了大红色的小棉袄,另外还做了一双小黄鞋,配青色的小裤子,在头发上扎两朵花,那时还是秋天,说就是要到过年穿的。我心里就盼着过年。
那时候住的小平房,妈妈将鞋子放在阁楼上。我总是趁他们都不在,爬上楼梯去看一看。但是我不记得给它们盖上盒盖。
等到快要过年时,妈妈才发现,因为阁楼上存着一些过年的煎果,我的小黄鞋被老鼠啃了个小窟窿,露出了里面的棉絮。我看见大哭大闹起来,这明天可怎么出门呢?
妈妈叫我安置在床上,那个时候的灯泡瓦数都不大,昏昏黄黄的。于是我看见妈妈,点了一盏小煤油灯,她拿出了针线簸,她这是要做什么呢?我在煤油灯一长一短的火焰里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床头边,那双黄鞋上头,两个鞋头上都绣着一朵漂亮的粉红色的小桃花,还配着青绿的叶子。多么可爱的颜色,多么漂亮的花朵呀,我大声喊着妈妈,妈妈。
总之过年的时候我就最爱这双小黄鞋,那简直恨不得翘起腿,拉人来看,却又期期艾艾的说不清楚,因为我哪里说得清楚这双鞋的前生后世。
别人又怎么耐烦听?我只看见妈妈偷偷的捂着嘴笑。
再稍微大一点,就看见妈妈在我粉色的的确凉裙子上的绣粉色的花。她先用透明纸在书上描好印子,又那些画满花朵的透明纸,隔着复写纸,一笔一笔的描画在粉色的布上。
我喜欢在太阳里看那些透明的花样子。说不清楚的,各种各样的花朵,以各种美好的姿态放在眼前。妈妈就是负责将这些花朵吹活。
于是我爱着她,在午后里,身上覆满金色的太阳,那温婉低头的样子。当然我更心急的是,这么多的花要绣,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穿上身呢?
妈妈说绣花要一针一针的来。本来绣的好好的,她忽然拿了剪刀,剪掉了那些光灿灿的已经成型的花线,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她说那一针没有绣好,丝线比其他的地方要高,这样看起来不雅观。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出来呀。
这件衣裳简直是从春天绣到了夏天。当我美滋滋的将它穿在身上,我觉得我就是童话中的公主。我喜欢父亲抱着我上车时,巨大的裙摆需要搂好几下,才能完整的放在车上。我觉得我自己就是生活在粉色糖纸里的可爱娃娃。
这件衣裳从小学穿到了小学毕业。因为心慧的母亲将腰身放得很大,用有一根绣花的腰带,将腰身轻轻的束起,就算是我长个子,也丝毫不影响衣裳的美观。小学毕业的时候,这件漂亮的衣裳,裙摆在膝盖左右,依然的娇嫩华美。
于是我爱上了绣花。每到寒暑假,我就会想方设法的找些花样子。有一年,自己买了一条很长很长的白色的柔姿纱巾,我在上面,绣了很多淡紫色的樱花瓣。尤其在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在花绷上,穿过的银闪闪的针,和滑过花布时清脆的声响,让我度过了非常寂寞的时光。
但也不寂寞。你会想着,一瓣瓣的花朵,在手上开放,有时候我会觉得时光是这样的永恒,我能够想象母亲给我绣鞋子和衣裳时,心中一定是,也有喜悦和期望,因为这么好看的花朵,当它妆点在人身上的时候,一定比眼下更有花的生命很美吧。只是每当针停留在最后一线时,我忽然有一种圆满的忧伤。
如同小时候我喜欢母亲绣花的样子。很久以后,母亲会常常告诉我,她会透着门缝,看我低头绣花的样子。她说那种样子真是很美好,让她觉得幸福而安定。
如今母亲已经老了。那些细腻的丝绣,她不再能够拿起,但是她喜欢绣十字绣。家里有好几幅清明上河图,都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其实我知道,她和我都喜欢那些用手抚过的温润的时光,哪怕现实不是这样,但在花线与手的接触里,感受到了另外一种笃定。其实那是一种生命的绵长的力量。
将灭的灯火,请不要吹熄,已弯的芦苇,请不要折断。在每次绣花的静谧的时光里,我总会记得这两句。我忽然意识到绣花,原本就在缝补百孔千疮的人生。
比如将一针一线遮盖住被火灼穿的底布,如同拦住那人生的黑洞,用双手去安稳流离不定的心。
初衣胜雪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