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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张新祥:捕风者

捕风者

那天,狂风化作斑斓液体,怒不可遏,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博物馆和广场四周倾泻下来,狂吼着呼啸而过,电流般涌入边城的大街小巷。那些婆娑的菩提树、梧桐树被连根拔起,穿梭的汽车、摩托车如飘在激流中的破鞋,惊慌的人们似洪流漩涡里拍飞起的泡沫。它们来势如此汹涌和猝不及防,瘫坐在博物馆前台的我,措手无策,无以应对。我有整屋的大部头,我有成串包了浆的佛珠,我急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又默念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哞……但诸佛已远遁,避让了早有预谋的山风狂魔锋芒。

面对气势汹汹的狂魔,我施法念咒。咒语苍白无力,反而招来无常冰冷的铁链,缠住我的魂与灵。我能做的只有调整好呼吸,强压住内心极不甘地挫败感,故作平静,等待死亡降临。不再理会曾经的荣耀,过往地荒唐行事。任由人们惊恐、嘲笑、怜悯、鄙视、不屑的眼光去评价和定位我。如果说魔鬼的法力控制了我的想象力,那么我的忍耐性也超出了魔鬼的想象力。这就是魔鬼要离我而去的理由。那个我又痛、有爱、又怕、又怜、又恨的魔鬼蛋蛋小人。萨图!在我闭上眼之前,我请求我的挚友、情人、粉丝、宠物、友谊、猎奇、邪念等芸芸一切他们都安好。作为一个伟大的捕风者,我本不应该拥有人间爱、恨、情、仇、喜、怒、哀、乐。一具臭皮囊而已。萨图!世间之风,非常疯……

西坡头

西坡头有一棵菩提树,这是一棵有故事的树。以其说它是树,还不如说它是边城与乡下村庄的风水岭。

只要山风拂面,边城的各个角落就会有深邃、悠远、清脆、神秘而又略带羞涩的铃声响起。这是耸立在城中央总佛寺旁的大白塔,塔顶的铜铃声。是西坡头的山风,恬不知耻地爬过总佛寺,抚摸到了塔顶的铜铃面孔。铃声响起,边城人民的想象力就会狂生滥长,落地生根。于是,许多地方可以发生故事,结束故事的方法也就有许多种。

我的挚友卤汁。他是个像风一样的男人,高瘦的身材,配上五十岁中年男子的瓜子脸,有着春暖花开面向大海的烂漫情怀。上帝不是我的朋友,但他是个公正的大神。除了卤汁外,上帝还预留给我了黑锅和洋姜两个朋友。我们四个趣味相投,做了许多抱着佛爷爬芭蕉树的尴尬事情。是魔鬼控制了我们的想象力。平日,我们相聚仅只是一杯浊酒、一壶淡茶、一炮闷筒、一本怪书、一次野游、一串佛珠、一块茶几板或闲侃一群女人就了事了。唯有西坡头那棵菩提树,给我们的想象力焊接了翅膀。

晚饭后,我们常常邀约一起散步,向着西坡头方向。跨出西坡头,便踏着余辉追赶着太阳,向乡下村庄迈去了。乡下对我们窥视已久的山风,它故意把即将逝去的太阳余温,漫无边际向我们抛洒来。给我们充满幻想,渴望抚慰的内心设下了陷阱。一次,我们看见西边的一片片云彩,镀了一层层金光。它们慌忙地伸着软绵绵的手,捂着惊恐的脸庞,争先恐后,企图抓住翻下山去的太阳余光。

我手指着西边的大山对卤汁说:信吗?山那边住着佛祖,太阳是他的使者。卤汁白了我一眼,努了一下瘦薄的上唇,露出一排被烟熏得黄褐参半的牙齿。习惯性地用左手小拇指的长指甲,剔了几下牙缝里的污垢,然后尽量避开我们,使劲向前方吐了一口浓痰。丢出来一句话:那些云朵要倒霉了!我习惯了卤汁的白眼,他浑浊的眼球,是得了一种病,一种叫做老了的病。我始终猜不透,不知猴年马月后,卤汁的眼珠子和着他枯瘦的躯体,会葬在哪个乱岗下?我是有一些话想反驳卤汁的,譬如说白云是佛祖的衣裤,法力无边。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要装深沉,装出文化人的自信。变成卤汁他们精神上,无法逾越的一具文化干尸。

卤汁是对的。果不其然,几朵丧失金光的云朵被山风抓住,从半空中狠狠地撕扯下来,使劲砸在西坡头。其中,有一朵就摔在我们身前的凤尾竹篷里,砸落了不少摇摇欲坠的黄竹叶。我听到云朵“呜、呜”的哭诉声,但很快又被迅速赶来的山风狂笑声淹没了。晚霞下,被山风撕扯下来的云朵还真不少,云朵们来不及不择方位,横七竖八,哭丧着脸,大朵大朵砸落下来。山风得意地卷起一些竹叶,在空中以热锅爆炒黄花菜之势,上下急速方飞,等花儿叶儿蔫了,便顺势一甩,丢弃在竹林边的甘蔗林里,觅无踪迹。

黑锅若有所思,喃喃自语:可惜了这些窈窕淑女,都被山风给玷污了。我不以为然,大自然无处不存在快感,比如说突兀而起的山峰直插广袤的天空,大树使劲把根须扎进大地深处等等,都是酣畅淋漓又天衣无缝,何来玷污?但我没有反驳黑锅,因为我有忧虑。殊不知,月光下的凤尾竹虽美如傣家小卜哨,可解开小卜哨的筒裙并非易事。我说:黑锅,你敢触摸一下那些刚冒出地面的竹笋吗?“我才不想去招惹笋叶壳上的竹毛呢!”黑锅不想谈这样的话题,但他被我们裹胁在其中,不得不作答。

想起笋叶壳上的竹毛,洋姜心里定是被某种浑身长满长毛的毒虫爬过。他说:那山风非礼了凤尾竹会是什么滋味,它们会不会被竹毛切割成发丝,而浑身奇痒无比?卤汁被洋姜的问话给噎着了,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狠狠地盯了洋姜一眼,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转身继续向西坡头走去,摆出旧时老学究派头。我心里产生一种莫名其妙地快感,这种快感恰似小时候手拿土块,与伙伴们一起砸牛屎的感觉,看到同伴浑身沾满还冒着热气的牛屎,别提有多高兴。

坟场

一个染满彩霞的秋晚,我们在西坡头闲逛。山风得意洋洋跟在后面,预谋着出其不意给我们一个痛击。路两面,百尺外都是坟场,安息在那里的鬼魂,热热闹闹。不远处两个老鬼下棋,几个老鬼围观,相互指指戳戳嚷嚷着。一群服装艳丽且颇为统一的女鬼,和着含混的音乐正在跳广场舞。三五成群的青年男鬼女鬼,有的打情骂俏,有的打电话、玩微信、聊扣扣、刷抖音、上陌陌。没有几个鬼家伙,在意我们几个大活人走在西坡头。留意我们的只有几个死无葬身之地的流浪鬼,它们用充满敌意的眼光,偷偷打量着我们,或许一场人鬼大仗就此埋下伏笔。

与往常一样,随着大块云朵不间断被山风扯下来,坟场上的鬼魂们热闹起来了。它们没有闲工夫扯淡,都争着抢夺那些已经掉落或快掉落的云朵。为了云朵,几个粗犷的男鬼已经大打出手。一群和善的鬼老太太却笑开了脸,共同托着一朵朵白云在大口大口咀嚼着。“多好吃的云朵!”我自言自语。

小时候,我们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告诉我云朵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我清楚地记得那次谈话。我坐在离火塘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胆怯地看着来家里催交公粮的老村长,他先是吃爆炒豆般数落了一顿老实巴交的阿爸阿妈。看着阿爸阿妈垂头丧气,听不懂政策,明显有抵触情绪。老村长不解气,他瞅见只穿开裆裤的我,便伸出大手,用钢钳一样的手指夹住我瘦小的脸颊,不停摇晃。他拉手风琴般迂回揪扯,几乎把我整张脸皮从脸颊上揪下来,疼得我“哇哇”叫哭。阿爸揪着他的山羊胡须,没敢制止老村长夹在我脸上的大手,阿妈红着脸埋下了头。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爹不疼娘不爱”这句话的含义。

看着我哭,老村长颇感意外,生起一脸的蔑视感。他哪里想得到,我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狗蛋子,怎会有他家那几个终日饱食的娃子那样,能忍得住疼痛。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他勉强挤开眉,肥厚的大脸果然有了一些笑颜。这样我就不怕了。他问我:天底下什么东西最好吃?我不假思索回答他:水果糖。当时,我只听到坐在火塘边的阿爸,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一句微弱的话“没出息。”随后就听老村长洪亮地判决声:错,是云朵!云朵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老村长一语惊人,阿爸和阿妈愕然地张大了嘴巴。从他们吃惊的表情里,我马上可以肯定,他们没有吃过云朵。为此,我对眼前这个扯我脸蛋的老头子,佩服得五体投地。顿时忘记了脸上的疼痛,鼓起勇气用羡慕的眼光,偷偷地端详了老村长光亮的大脸一番。后来更是神奇,老村长用大广播一样,洪亮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科普给我。他说:云朵比水果糖还甜,比海绵还软,入口就化……

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老村长说云朵像水果糖一样甜,这我可以体会。小时候再穷,一到过年,三五个水果糖是可以吃到的。但像海绵一样软,就让我煞是难于想象,因为小时候牙根里就没有见过海绵。后来,关于云朵的味道,我想了很多年。想着它们不但那般雪白,而且还清甜可口,真是匪夷所思。所以在上中学的时候,我们学到“秀色可餐”这个成语。老师还没有讲解,我马上就联想到了白白的云朵,自然就知道了成语的含义。

从老村长的描述中,我知道云朵是世界上最甜美可口的东西。从此,我弱小的心智被启迪,我幼小的灵魂被放飞。能吃上一次云朵,成了我童年最大的梦想。人生谁会没有过少年追梦的时光?为了吃到云朵,我曾多次在乌云压顶、雷雨交加的天气里,站在山顶或是爬上山顶的大树上,张大嘴巴吞食迎面扑来的云雾。进城后,我在边城广场上看到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在一个破铁通里拿着一棵竹棍不停挥舞着。分分钟,便弄出一大朵像云朵一样的棉花糖来。目睹此景,我心里很是气愤。脏兮兮的糟老头,怎么可以造出甜津津的云朵来呢!我伟大的梦想,就在边城广场那个脏兮兮的老头手上,乌漆嘛黑的铁通里,像山风一样给刮走了。萨图、萨图……

看到眼前这些鬼魂,在哄抢云朵而食,我感慨啊!它们真不愧为新时代的鬼,可以食用如此甜美的云朵。同时,也得敬佩它们的节俭美德。做人时就吃了一辈子云朵,为鬼了也食之不厌。要是被过往的鬼差或是无常,当然最好是地府判官一级的大神,看到了禀告阎王,那这群鬼魂肯定要被评为“十殿阎罗”级的先进鬼魂群体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它们不知要撰写多少字的先进材料,也不知要盖上多少个鬼司的印章,最重要的是少不了破费那些万元、亿元冥币大钞。估计,地府那边也是奇缺会写材料的鬼。现在通货膨胀无处不在,不知地府那边请一个文笔好一点的文鬼,撰写一份先进材料,会收多少冥币?按照我们清明节,给过世的阿爸烧的纸币来算,那边撰写几个豆腐块,少说也是千把万或是上亿吧?看来这群勤俭节约的鬼,在冥界也是过得坎坷。

“就你来写吧!”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传来。我正在纠结着这个问题,这个声音惊得我猛一抬头。就见一个颇有儒雅气息的老鬼,独自坐在一块旧墓碑上,用空荡荡的目光看着我。这是乞求我还是威胁我呢?俗话说“人打招呼是吉利,鬼打招呼见上帝。”我揣摩不透老鬼的心思,只好慌张地将目光从它身上移开。快步去追赶走在前面的黑锅、洋姜和卤汁,不再理睬身后传来的叹息声。

蛋蛋小人

一个太阳彻底西沉的日暮,最后一丝晚霞也被山风撕得粉碎。边城的夜幕,从西坡头那棵菩提树开始向四周慢慢扩散去。城里总佛寺的钟声,连续敲响了七下。大白塔的铜铃声,清清幽幽、悠悠晃晃四下里铺开去。显然,护佑边城的神灵们,已经受用了人们供奉的晚餐了。不远处,稻田里蛙声开始相互传染,逐渐连成一片。和往常一样,菩提树下,卤汁他们已经在默默祷告。我习惯性要落后他们半拍,因为一路上山风都在拉扯着我,它们知道柿子也是要找软的捏。

关于佛祖,几天前我们有过一场激烈争辩。被我驳得体无完肤、理屈词穷的卤汁,最终只能问我佛祖值多钱少一斤。眼前,他们却不忘在菩提树下祷告,让我不知所然。他们等我靠近了,习惯性地点燃了香烟。烟从他们鼻孔里吹出来,均匀地铺在树冠下,稀释在乡间的山风里,增添了一份叵测气息。菩提树下,他们故意抛下我,一群尥蹶子的公驴影子就此散去,把迎面吹来的山风闯得生痛。萨图、萨图……

我一直在心灵深处,建盖了一座佛堂,让佛祖在那里讲经说法,方能静心养气。心中有佛,方寸不乱。遇见菩提树,就是见到了佛祖,自然是要跪拜。“蛋蛋”我才俯下身去,一个如钢钉在岩石上刻字的尖锐之声,顿时传到了我耳边。“蛋蛋”又是一声!我愕然,遁声觅去,却见菩提树杆上有水波在涌动。定眼一看,那涌动的水波凝固在巴掌大一块树皮上,现出一个貌似女人阴具的洞穴。一个形如蛋肤色粉红,却长着一张人脸的小东西,摇头晃脑从那个洞穴里钻出来,对着我呲牙咧嘴做鬼脸卖萌。萨图!这是佛祖呈现的异象?萨图!我这样快就悟道成佛了?萨图!三阴、六道,五百五十世轮回都省了?我内心窃喜,正要倒地跪拜菩提树。那蛋蛋小人快似一道光,射入我怀里。

我连忙打开双臂,抖动衣袖,想要把蛋蛋小人请出来,问清它是哪路神仙。毕竟我不是佛祖,没有他老人家那般定力。如若这蛋蛋小人,是他老人家在菩提树下悟道时,引诱他走魔道的那个魔女,该怎么办?想到这一处,我着急了。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脐轮灌顶,气沉丹田,连念“南无阿弥陀佛”七遍。这是总佛寺的大长老,传授给我的驱魔之术。如果蛋蛋小人是魔鬼,分分钟,就能从我体内滚出来。

我才念完法咒,感觉身上有强大法力输出,却憋得我蛋痛。可是,有一股无法抑制的力量,在我身上乱窜。蛋蛋小人的脸,随着奔走的力量,在我各个部位肌肤上显现出来,丑陋古怪。我痛得肝胆欲裂。小家伙发出和我一样的声音,循复两个字“蛋蛋”。随着蛋蛋小人乱窜,除了疼痛外,明显感觉到两腋下,有风徐徐生出。风中夹杂着山谷里各种芳草野花气息,五陈杂味都有。太奇妙了!这种感觉。我一时呆在菩提树下,挪不动脚步。这次,我掉队太远,卤汁他们原路返回。老远听见有人在我身边喊“蛋蛋”,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洋姜说:一直都想给你取个名字,就是找不到。“蛋蛋”这个名字好听,以后大家就叫你蛋蛋,叫到你蛋痛为止。话音才落,三个老家伙笑得前仆后仰。

显然,他们不知道刚刚我与菩提树之间,发生的怪异事件。家丑不外扬,关于“蛋蛋”我守口如瓶。返回的路上,我忍受着来自身上的剧痛,蹒跚地跟在他们后面。惟有两腋下生出的风,让我有一丝快慰。偶尔碰上几个孤魂野鬼,它们似乎特别害怕我,都躲得远远的。我身上这个蛋蛋小人不一般。

山魔

蛋蛋小人上身后的许多个夜里,我洗净身上所有污垢,闭门谢客,独自找来《长阿含经》、《杂阿含经》、《莫汗洼》等经书究读,胸前还挂上一百零八颗菩提珠子。当我双手合十,端坐在供有大日如来佛像神龛前,缓缓入定冥想后,眼前就会有一道光闪过,身披金丝袈裟的使者,便端坐在我面前。平日,躯体里的蛋蛋小人与我心性随行。可在使者面前,它略有顾忌。安分地停留在我左手臂上,露出滑稽的小脸蛋,多次与使者打偈语。使者说,我躯体里将会借宿着两个需要渡劫的灵物,蛋蛋小人是它们共同的化身。从菩提树上窜到我身里来的,是山风化成的山魔,而能开启山魔住进我躯壳的深层力量,则是我的心魔。山魔可以驱除,可心魔驱除不了,心魔不除则山魔不去。

平生不敢有反人类思想,好事做尽坏事来不及干,见只蚂蚁都要绕道走的我,怎么会成了山魔与心魔同在的异类人?萨图!我的躯壳成了魔鬼的战场和谈判桌。是佛祖只顾着去拯救那些十恶不赦之徒,还是他老人家不屑于在我家门前歇歇脚?萨图!十世种因,百世得果,才有因果轮回。莫非,不是我今生不听经闻法,而是前世种下的孽因太多,今生来报?萨图!来生轮回,我定会洪福齐天。得了这蛋蛋小人,要消除今生的心魔怕是难了!我想。但也可以通过控制自己的心魔,来控制山魔。尼采说过“每个人心中都困着一只兽”我又何尝不是?或许,我也是一个外时空穿梭来的异类灵物,或是魔。我也需要渡劫!

卤汁他们避开我,单独在菩提树下祷告。他们身上,也一定窜进去了一个比蛋蛋小人还可怕的魔鬼。我想。这几个哥,也是大隐隐于市的人。

捕风人

自从蛋蛋小人闯入我身体后,不时在我身子骨里上蹿下跳,与我大声对话,只要我稍有差迟,它便会嘲笑、责备、辱骂我,甚至有所动作。使我羞愧、自卑,疼痛难忍,惶惶不可终日。我身体也有了变化,两腋下像吹风机,有风源源不断吹出。我被蛋蛋小人击垮,多日卧床不起,班是无法上了,阿妈整日为我担忧。开门节后的一个属虎日,她用芭蕉叶把茶、米、盐、烟各自包成一小包,带上一杯米花,两根腊条和三十六元钱,到总佛寺去请大长老给我驱魔。

日怪得很,当大白塔顶上铜铃声响起,大长老出现在我面前,体内的蛋蛋小人就安静下来了。我也觉得身体和往常无二样,除了肚子气胀,偶尔放几个响屁外,身子骨有些许风吹出来。大长老看我没什么大问题,在母亲央求下,派了个云游的大和尚,到我家驱魔做法。那个大和尚面黑如土锅底,身体似一个滚动的煤球。他盘坐在我家神龛下,左手拿着蒲葵扇,心不在焉地念了小半天经文,扣了半天鼻屎。我像半截砖头,在他对面直戳戳地打坐着。坐久了,稍微蠕动,肠胃不争气,我憋不住,放了几个闷屁。感觉到空气中气味不对,大和尚不时用怪异的眼神打量我,我也用憋屈、羞愧和尴尬的眼神与他对视。一场法事,变成了我们两个相互对视,如观看一场马戏团里狗熊笨拙地表演一样。法事完了,大和尚毫不客气地吃完了一包糯米饭,还有一大坨舂牛干巴。毫无内疚感地,拿走了母亲给他包的一个红包,还有一袋米花。

大和尚走后,我左心房一阵狂跳,发出“嗤、嗤”笑声。是蛋蛋小人的声音。我琢磨着,整场法事身体的不适,都是蛋蛋小人捣的鬼。大和尚是有些法力的,他是看破不说破,嫌母亲给他包的红包不够大,没有用心把蛋蛋小人揪出来。不过他的托词,很得要害。他说是我外游的魂灵与魔鬼抢食吃,惹怒了魔鬼,魔鬼把我的三十六个魂灵收去了半数,就连放个屁都很臭,得叫魂。

说到叫魂,村寨里的波章就能干得了了,总佛寺里的佛爷和尚们不屑于干这种小事。我们这地方人家,每年每家,少不了要叫一回魂。大和尚走了,蛋蛋小人活跃起来,我重新躺回床上。母亲不知情,心里有恨意,骂我大路不走,走邪路,野刺扎脚才叫苦。她催促我到河边去,砍几棵芦苇杆回来叫魂备用,她则出城去村寨里请波章来叫魂。

明知道蛋蛋小人不好对付,但有波章来叫魂,我倒是要看看,这个小家伙会有什么反应。于是,我听从母亲安排,拿着砍刀就往城南边三公里外的大河边寻去。那里,芦苇杆干净、壮实,最具有驱魔功效了。弄不好,还会在河边遇上裸泳的少妇。

为了砍到上好的芦苇杆,我一路向南,不顾脚下花花草草,不管那些调情骚叫的阿猫阿狗,来不及浏览城角街边上贴着的那些卖迷药、春药,甚至是火药、枪支之类的小广告。就算是某棵电线杆上,贴着关于“千金求子”的彩色广告,画面上的贵少妇风骚迷人,我也麻木了。蛋蛋小人没上身前,看到求子征婚之类广告,我就感慨自己赶上了好时代。这是我们大龄男士,最需要、最擅长,又最碍于面子做的事情,这个时代竟然都可以公诸于众了。我对这个社会热泪盈眶,感激有心人士的有心和周到。哪怕是一场骗局,也感慨他们用贴心的言语,惊艳的图片,构造了中年老男人春梦的框架。

我边走边想,想着走着,觉得人生已经打了鸡血,整个世界为我所欲。不知不觉中,眼前出现一条河。记忆中,这是一条水深不过膝的河,有一座竹笆桥。我想世界这么美好,我还用过桥吗,直接冲过去得了。于是,我连裤腿都懒得卷起,就大无畏趟过小河去。这次过河还就真奇了怪了。我发现脚下徐徐生风,有些污浊的河水,只能在鞋底下流淌。河面上似乎结了一层冰,任我怎么踩踏,也不会踏进河水里去。边城的河流不曾结冰过。我觉得有些不真实,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身体。还是实践出真知。我在河面上,走过去又走过来,走过来又走过去,反反复复,的确是不会踩落到水面下。

突然,蛋蛋小人开始不安分起来。它从我心房出发,从左臂窜到右臂,又从右臂窜回左臂。所过之处,像忍者在遁地而行,我的肌肉不断扩张和隆起。它狰狞的笑脸,不时停留在肌肤上。随着它来去自如,一股股钻心疼痛,把我折磨成一条干狗。在垃圾成堆的河岸边,满地打滚,痛不欲生。一阵乱风,把许多沾满油污的塑料袋刮到我身上,粘得满身都是雪花片。我像一只城市里的耗子,刚刚从下水道钻出来,又惯性地掉进了污水池里,满身污秽不堪,臭气熏天。

“出来吧,蛋蛋!不管你是我的佛还是我的魔,我们来做个了断!”我在河岸边打滚,大声嚎叫。“我是你的心魔,是你的噩梦,不出来就是不出来。”体内,蛋蛋小人在嚎叫狂笑,更猛烈地上下乱窜着。我痛得生不如死,毫无办法,只好哀求:你出来吧,求你了!你在你的菩提树上,我也没惹你,你干嘛就要死缠着我?蛋蛋小人不理会我,仍在运动,在狂笑,钻心地疼痛感吞噬着我。我只觉得天地一片灰暗,世界就是地狱和噩梦。一阵狂笑后,蛋蛋小人安静了许多,我的疼痛感也减少了许多,整个人已处于虚脱状态。它好像突然爱惜起了与我共用的这具皮囊。后来它完全安静下来了,一股股风从腋下生出,到处弥漫着山花野草的清香味。我整个人飘了起来,全身无比通泰。

许久,耳边有风拂过。我处在腾空状态,身体还在不断上升。河岸和成堆的垃圾,慢慢成了我脚下的一条条细线或许多小黑点。一朵朵白云,在我周边翩翩起舞,清甜气味沁入五脏六腑。远处,金光万丈。不知是佛祖驾到,还是其他神灵显现?我这是去往天堂的路?我感觉到世界竟是如此美好!如果有七仙女日夜陪伴,那我的人生应该没有缺憾了!人与人之间,财富的多寡,占有欲和支配权的差距,唯一的消除办法就是靠想象力。我真是感慨人生了!

就在我窸窸窣窣大发感慨之际,蛋蛋小人又在我体内“咯、咯”笑起来。它数落我虚伪、贪婪、肮脏、卑鄙、刚愎自用、嫉妒心强。它的言语处处戳到我软肋。我一阵懊恼和气愤,却又惧怕它胡乱搅动,不敢顶撞它。只好埋怨说:我们两个是鸡看见蛇的脚,蛇瞧着鸡的奶,彼此彼此了。这样戏说它,蛋蛋小人没有生气,还平和地问我:单位里有什么福利,你不是挣着拿双份?还对同事说,你什么都不合适做,只合适领工资。是吗?我回答:是。这个社会我能做的就是这样。它沉默了。我估计是想发飙,心里真后悔不应该说实话。不想,它又问我:你小时候在邻居家饭锅里拉过屎?我回答:是。“你还在马路上挖坑,埋大粪,让过路的老太太掉过粪坑崴了脚?”我回答:是。“和你的流氓朋友,在路边偷袭过往少女乳房?”我回答:是。“在大河里,投放椿天子藤蔓,毒死过无数鱼儿?”我说:乡下的孩子谁没干过这档子事!“你只用回答我是或不是!”蛋蛋小人不容置疑地对我说。我只好回答:是。“你最可恶的是上厕所屁眼没擦干净,抓糯米饭吃不洗手,张口就搬弄是非,是吗?”我觉得它问得有些离谱了,我做得比那样坏的事件它没有问到,而这种尴尬的事情它却要小题大做,所以支支吾吾不想回答。蛋蛋小人生气了。它尖声怪气地吼道:我问你。请你回答是,或不是!随后,就在体内一阵狂窜。我每寸肌肤再次被它撕裂,每块骨头被它打散,疼痛得仰头狂吼乱叫,一头从云端上栽下来。伴随着一阵呼啸声,有狂风刮过,我再次进入虚脱和昏迷状态。

我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醒来时,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躺在脏兮兮的河岸上。肌肤上有许多小孔生出风来,浑身奇痒无比。这些风由不得我控制,它们随意乱刮。河边的塑料袋和轻浮垃圾等,被我身上生出的风,凌空卷起哭诉着。我整个人,精神恍恍惚惚,如隔世轮回。“你到底还是醒过来了。”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我身体里飘出来。我知道,这是蛋蛋小人的声音。我惊悚,它会发出如此令人胆颤的声音。我绝望地问它:你为什么要死缠着我?卤汁、洋姜、黑锅他们,哪个不比我好?你缠着我这样一个没有前途,邋遢、猥琐的老男人,有什么好处?“佛的使者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是你的心魔,是菩提树上的山风化成的魔,只要你的躯体没有腐坏,你的灵魂没有消亡,我就与你同在。”蛋蛋小人冷言冷语回答我。我伤心、绝望、无可奈何。痛定思痛后,决定做个捕风人。

控制

活了三十多年,没有怀疑过人生。奔四了,有了魔障,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佛祖说人的前世、今生和来世,都是因果业报、轮回转世,须慈悲行善,方能在三阴六道轮回中,从容穿梭。现世死亡是肉体的消亡,而魂灵却在不断升华、堕落和轮回,转世重生是一次新生的开端。三界中,新生只为魂灵的洗礼、历练和升华,提供了一个道场。哪怕一草一木,一个石头一个人或是猪、狗、牛、羊、鱼、鸟、虫兽,只要生命尚存,轮回不息。只到顿悟成佛去往西天极乐,才能解除一切苦恼。蛋蛋小人催生了我的心魔,我是顿了还是悟了?公瑾先生临死前,那句既生瑜何生亮!怕也就是如此感慨和不甘了。只要是思考这些人生大问题,我就蛋生疼。

胡想一气后,还真是豁朗了许多,对体内的蛋蛋小人,也不再惧怕了。“你这是狗急跳墙,算不了什么顿悟。”蛋蛋小人知道我在想什么,它冷不丁说了我一句。我说:反正我是穿山甲,只要不是仰天袒露胸脯,就算你是钩爪犀利的老虎,也别想吃到我的肉。再说,我要是死了,你也活不成。这次,明显是把蛋蛋小人镇住了,我身上生出来的风,也清凉舒服了许多。隐约感觉到,我可以控制风了。一挥手,有一股微风抚摸了波光粼粼的小河,梳理了岸边此起彼伏的芦苇,甚至还可以抚慰到天边落单的云朵。

可以控制蛋蛋小人了,我心里一阵狂喜。“不存在控制我,控制我就是控制你自己,克制你的欲望。”蛋蛋小人没有发飙,它在我肉身内平静地说。我说:欲望是人的原动力,没有欲望我活着干什么求?蛋蛋小人激动了。它说:那好!我是山风化成的魔,可以满足你很多欲望。我反问:你真有这本事?“你想的就是我想的,不信你试试看。”蛋蛋小人说完话,沉静下来了。

心想,活了半辈子穷了半辈子,真悲哀!于是,我渴望眼前全是崭新的百元大钞。意念所及,一股山风刮过,果然眼前全是钞票,人民币、美元、欧元……闪闪发光的金条,泛着蓝光的翡翠……看着这么多财富,我乐坏了。可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不是英雄配美人吗?对,应该还有美人儿,那才够拉风!心里如此想,抬眼看河对岸。但见一群绝世美人,在梳妆打扮嬉笑着,梳理香发,不时向我送来秋波。梳洗完毕后,个个国色天香,款款迈步向我走来。美人们婀娜的身姿,风情万种,在风中翩翩起舞。一张张艳红的樱桃小嘴,挣着贴到我额头上。她们张开玉臂,围绕着我转圈子,展示她们曼妙舞姿,就等着我张开双臂,让她们靠上来。人生得意须尽欢。我毫不犹豫,张开双臂揽美人。顿时,两腋生风,香风拂面。我仰望蓝天,朗声大笑,高亢入云。大有英雄一揽江山,可气吞山河,坐拥八千里云和月的气概。

不想,风停了。几声“旺旺”之声迎面砸来。一群公狗、母狗、癞皮狗、哈巴狗、土狗、洋狗正围着我,嗅着空气中腐臭气味,拖着火焰一样的红舌头,是想把我当成它们的盘中餐了。原先,我过河的时候,是有一群狗,在岸边疯狂抢食着一堆臭肉,相互撕咬狂吠着,场面颇为壮观。原来是一场幻境!知足了,我已无所畏惧。面对群狗,我放声朗笑,声如洪钟。群狗没有遇到如此发狂之人。比起饥饿,命更重要。再不撤,有可能被人咬到的危险。于是,它们惊恐四吠,做八方逃散。我算明白了,如何控制体内蛋蛋小人。得意地走到小河边,擦洗干净身上污垢,砍了些许芦苇杆,兴致而归。

叫魂

叫魂仪式是在傍晚举行。据说这个时候,人被各种鬼魂迷惑勾去的魂灵,会更清醒些。魂灵在斜阳的照射下,能更有效逃脱鬼魂束缚,循着祷告声或是波章的咒语,回到失魂者身上。人体有三十六个魂灵,守护在阴阳幻境的各个出入口,只有魂灵不散,肉体才会安康。我丢了几个魂灵已经不重要了,魔鬼都进了我肉身里,且已被我降服。因为要举行叫魂仪式,亲戚好友都要走拢,家里定会热闹一番。老话说,家芭蕉林不管护变野芭蕉,亲戚不来往变陌生人。我家因没有人来往,已生魔了。多数亲戚只有母亲熟悉,我认得的不多,除了不请自来的黑锅、卤汁和洋姜外。

叫魂是个技术活,只有各村寨里管祭祀的波章,才敢揽这活。有时候,还俗在家的和尚,为糊弄几包烟钱,也常常帮人家叫魂。这次母亲请了乡下的一个波章,是个资深的叫魂师。母亲早就把茶、米、烟、腊条、米花等各种祭品准备妥当。开始叫魂了。我跪在家堂的佛龛下,看着陶瓷碗里,被各色棉线密密麻麻缠绕周身,立在白米上的鸡蛋,感觉到身上的蛋蛋小人,也被波章的法力束缚住了。波章在我身前念着咒语,摆出各种高难度的怪异姿势,气势唬人。看得出,他法力高强。后来,他边念边在我左手腕上栓叫魂线,还把我砍回来的芦苇杆,让我按自己两臂张开的长度砍断,拿去西坡头那棵菩提树下,用白线紧紧缠绕在树杆上。

波章说,芦苇杆是我丢失了的魂灵,菩提树是善神居住之所,是佛祖老人家悟道成佛的灵魂树。把我的魂灵安放在菩提树下,可保我高枕无忧。叫完魂,用过晚餐,亲戚们散去。邻村的大伯对我说:侄儿,做人该开花时要开花,该结果时要结果,既不开花又不结果,容易闹出笑话。萨图!我无言以对。

亲戚散去了,卤汁我们四人,有了调侃兴致。哥们在一起,可以相互吹嘘一气,对比一下各自练习的书法,打压一番各自写的狗屁文章。难得的闲情时光,一杯浊酒、一盘花生米、一壶热茶,加上一副扑克牌,我们也就遁逃到时光之外了。

秘密

叫魂后的一段时间里,卤汁他们三个以关心我为由,经常在我家小聚。几个老男人在一起,无话不谈,各自抖出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事。黑锅说,他夜里总会被一条巨大的蟒蛇缠绕,有时醒来,还看见蟒蛇正往床底下遁逃,留下一截笨拙的尾巴,在地板上乱摆。开始,他是惊恐万状,寝食不安,后来蟒蛇被他圈养在心灵深处。如果他需要,蟒蛇可以化作细如发丝的灵物,到处奔走为他服务。我很好奇,想知道他叫蟒蛇帮他干过哪些见不得人的事件。黑锅能驾驭蛇,功力不一般。想当年,创世神王英叭创造世间万物时,用自己身上的污垢,制造了一个法力无边的天神。可这个天神后来冒犯了英叭,被英叭贬下人间,永世不得直立,只能贴着地面匍匐行走。这个天神只好变作一条蛇。可惜这个天神到了人间也不规矩,硬是蛊惑人类去偷吃了英叭果园里的禁果。使人类得到了神的惩罚,才有了我们今天的因果轮回。

洋姜貌似有大智慧,其实他属于民间表演系毕业,演技已是达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地步。他一度被耳熟他的人,公推为边城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最佳得主。因为非凡地演技,大家都不知道,他内心里圈养和困着的那头兽,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有小道消息说,洋姜常醉卧在自家正堂的崖柏茶几板上,与茶几板里的一道人谈法论道。至于他们之间,谁困住谁,或是谁驾驭了谁,不得而知。卤汁是完全不着调,遇水恋水,见鱼恋鱼。尽是干些望洋兴叹,不切合实际的事,骨子里满是春暖花开,面朝大海的浪漫情怀。长此以往,怕是好奇害死猫。

俗人有俗人的故事,不在乎从哪里开始,不关注在哪里结束。几个老家伙,知道我受蛋蛋小人困扰后,幸灾乐祸至极。把鸟蛋、石蛋、完蛋、铁蛋、滚蛋、蛋蛋、扯蛋等,一系列与蛋有关的名号,都挂靠在我身上。听他们叫我名字,我是莫名其妙蛋生痛。好在关于蛋蛋小人,他们只知其一。蛋蛋小人能够满足我幻想欲望之类的神奇功能,他们自然不知。要不,我又多了一个名字——傻蛋。就因为隐瞒这个,我才犯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过失。通过不断实践,知道自己不能完全驾驭蛋蛋小人。相反,是它抓住我贪婪的本性,奴役了我,把我推向绝境。

透视与偷窥

那天在河边的幻境,我算是启动了自毁程序。因为,我已经沦陷在这种幻境中,聊以自慰,不能自拔,走上了不归路。

有一回,我独自在大街上漫步。心血来潮,让蛋蛋小人帮我透视偷窥,走在我前前后后,那些我熟知或不熟知的男男女女,他们私处都长成什么样。这个无耻要求,蛋蛋小人也很为难,但它还是开启了透视功能,满足了我的欲望。那天,我脚下生风,悠然向边城大道飘去,散步的中国人、外国人,男人、女人,老的、小的,熟悉的、不熟悉的,包括阿猫、阿狗多了去。在各种有牌、无牌、名牌、杂牌、冒牌服装掩饰下,人们个个显得人模人样。可在透视下,他们私处藏着的家伙似乎很憋屈,也不光彩。熟悉的人与我打招呼,不熟悉的擦肩而过,而我却窥视了他们,看穿了他们的遮羞布。不管他们私处有多不光彩,但在人前,他们多半都会露出让人着迷而又满意的微笑。这算不算表里如一,言行一致,或是虚伪、伪装、做作,我答不出来。萨图!

那次透视偷窥,我后悔过自己的无耻行为,但似乎一次就偷窥上了瘾。于是,我又有了新感悟。原来藏在暗处的利器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明处怎样伪装自己。要能实现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平等,怕只能是在群体的赤身裸体共处中,大家都能相安无事,才能算得上平等了!当然,这种透视偷窥也非一无是处。在我的长期坚持下,发现有几个男扮女装的家伙,他们在浓妆和假发掩饰下,公然出入女厕所,干些见不得人,比我还无耻地勾当。我的透视,让他们无处遁形,都被相继绳之以法了。

又有一次,工作上我出现了一些小纰漏,领导抓住我小辫子不放。我很是难堪,心里憋屈。后来,通过蛋蛋小人的帮助,让领导的丑事或其见不得人的家事,都一一展现在我眼前。譬如,我看到领导的老婆有外遇,他去嫖娼被执法部门当场抓获,他的上司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他裤裆里的东西梅毒溃烂……总之都是关于他倒霉的事。这让我在没人的角落,足足狂笑了半个小时,所有不快之意都风吹云散。后来,领导还是把我叫去他办公室,严厉地批评了一顿。原因不是我看到了他那些难堪事,而是我的工作纰漏,但与他的倒霉事比起,我已经无气可生了。事实上,他在批评我的时候,在办公桌的遮掩下,还不断伸手去抓下体,说明那个东西溃烂瘙痒得不轻。看到这些不堪入目的场景,我开心极了。走出办公室,我跟领导说了一句:领导你悠着点抓,本来就要掉了,抓掉了就没了。在门外,我只听见他摔笔撕报纸的声音。受批评的是我,生气的却是领导,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深渊

有蛋蛋小人表演的舞台,必然就会有达摩克利斯之剑挥出的空间。善恶之念一瞬间,因果报应,种因必得果。萨图、萨图……

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幻想和懒惰是最好的搭档,懒惰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是十恶不赦的人。蛋蛋小人还没住进我身躯之前,我也是个有理想,有上进心的青年。我欲望无穷,受能力限制,无法得以实现。自从有了蛋蛋小人,我有了很多超于常人的能力。这些能力,我可以用来搀扶老奶奶过马路,施舍给非洲少年冰激凌吃,修桥铺路,帮助警察同志抓坏蛋等等。虽然超越不了雷锋,但可以模仿雷锋。可是我觉得,我不应该在模仿中度日,因为我不是从表演系毕业,不善于表演。我与蛋蛋小人相处融洽后,我决定创新,入大流干大业。创新有许多种。看看科技创新,经济体制创新,服务行业创新等,这些行当有人已捷足先登,并取得了辉煌成就,我难于超越。干哪一行,都要处在行业的顶峰,要不然我还创新个鸟蛋。于是,我决定走一条独一无二的路子:驾驭风,做个捕风者。

其实,做个捕风者,目的就是要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受人关注很重要,特别是被异性关注。生活嘛,男女为生,饮食为活。生下来,就要活下去。江山美人谁不爱?借着蛋蛋小人的透视魔力,我还偷窥上瘾了。纵观历史,帝王后宫佳丽三千,多少后来者顶礼膜拜。网络上报道,现在非洲有个酋长,还有三百九十九个婆娘呢。边城不大,而我却可有可无,现在还是个单身狗。票子、女人、房子、车子,要什么没什么,工作累成一条狗,生活颗粒无收,活着都憋屈。虽有古言“一穗稻子里,有颗粒饱满的也有干秕的。”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又总想做秕谷。

我细细查阅过边城土司历史资料,有位土司爷,在戍边卫国上很有建树,已彪炳历史。在生活艳史上,这位爷堪称一绝,尊他为边地偷窥者的开山鼻祖,也不为过。至于他是谁,还是不点名为妙,毕竟他们是行业大师。我懂,大师是用来膜拜,而不是用来点名的。据说这个大爷,把府中的印太夫人、妃子、丫鬟、婢女等一干女性,全部都占为己有。府中女人满足不了他的欲望,就命士兵,在城边大河上架设了一座竹笆桥,然后在桥底下搭了一个窝棚。老先生就天天躲在窝棚里,仰头观看穿着筒裙过桥的女子下体。几乎把全城女子私处,都瞧了个遍。可谓阅人无数了。处于好奇心和一种莫名地认知冲动,我又查阅了关于这位土司爷的野史,发现这位爷的过人之处,确实是让我望尘莫及,我有些想顶礼膜拜的冲动。据说这位爷,为了偷窥民间女子洗澡,硬是在连接几个大村寨的沼泽边,搭起了瞭望竹塔。用西洋玻璃瓶底,配上长竹筒,自制成望远镜。每到傍晚,各村各寨女子劳作回来,穿着筒裙在池边洗澡时,就是这位爷最忙碌、最快乐和最享受的时光。史料佐证,这位土司爷是边城历史上少有的寿星。野史记载,老先生入土为安时,一双眼睛仍旧亮汪汪。他算是为偷窥事业鞠躬尽瘁了。据说,他把生平所看到的女子私处,绘画成一本上千页的《民间春宫图》流传下来,增添了小百姓茶余饭后谈资。现在,边城里我等大龄青年,都称这位土司爷为大师,个个对他的奇才称口叫绝。

有理想的年轻人,对大师们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白搭,最主要的是要付诸于实践。现在,我有蛋蛋小人相助,会透视,偷窥是不费吹灰之力。在透视的功夫上,经过三五年不懈努力,我在边城各个阶层中,也算小有名气了。可惜的是,我只会写一点狗屁文章,对于绘画我是外行。但我还是用三寸小笔,写了一本没有插图的《边城春光浏览手札》把我在透视方面的所见所闻,特别是那些所见的,不便言语的男女私处,他人房事等小段子,都唯恐不详地一一记录了下来。此书虽无版号,但一经印刷,就在边城名声大躁。把默默无闻的我,变成了焦点人物,到哪都被人家戳着脊梁骨议论。我谈不上喜怒,权当是找到了存在感。

有了蛋蛋小人魔力打底,我的透视技能已是常人无法比拟,但要达到传说中的穿墙透视,仍有差距。为此,我苦恼,不知从何处下手苦练。黑锅、洋姜和卤汁,看到我的大作,在民间铺天盖地流传,形势一片大好。有事没事,总是跑来我家,想从中检漏。没留个心眼,没舔过刀刃上的热血,怎么混江湖。安知江湖凶险?萨图!他们想偷师学艺,只能是茶水撑破肚皮,弄得个狗叼猪尿泡——白欢喜一场。为了讨生活,无奈下,卤汁发话了。“蛋蛋,你这是保密系毕业的!大部头写了一本又一本,好经验要知道分享!”对于他们的代表性发言,我惜字如金,只说了四个字“无可奉告。”表演系的洋姜,看到计谋就要流产,抛弃深不可测的城府,急匆匆帮腔。“蛋蛋,我们只是想拯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你是迷途的羔羊,再不醒悟,可就要真的完蛋了。”我斩钉截铁回答:我醒悟了才完蛋呢!三个老家伙,连打出两张大牌,都被我碰得对对胡。一旁观战的黑锅,再也沉不住气,他用弥勒佛般的笑脸,掩饰着痛苦恐慌的内心。说到:蛋蛋,不要玩了一辈子老鹰,到头来被一只小麻雀啄烂了蛋。我说:蛋烂了,我就羽化成蝶了。

三个老狐狸,轮番上阵,在我面前,败得一塌糊涂,只好拖着衰败的身影,走出我家庭院。我用两腋下生出的风,带着夏天火辣辣地热情,吹走了他们灰溜溜的影子。面对昔日友谊,我脸上的笑容,明显变得僵硬。他们离去了,天空灰暗下来了,黑压压的乌云,不知会是什么味道。

博物馆

创新,就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每走一步如履薄冰,我又何尝不是。就在我抛开一切杂念,为进一步提高透视技艺,而苦思冥想时,蛋蛋小人为我开山凿道。我有了革命性创新,也造下了佛祖他老人家都不肯原谅的罪孽。

那天,我坐立不安,为透视技艺毫无进展而犯愁。蛋蛋小人阴声怪气地说:你这样瞎操心也不管用。我怼它:难道你有办法?“办法倒是有一个。”它说。我催促它快说。它说:据《边城怪志》里面记载,原来的土司府,就是现在的博物馆基石下,可能还埋藏着一个金蟾蜍。初一和十五的月亏月圆之夜,用你的鲜血去喂食那个金蟾蜍,三年后随着它的魔性被唤醒,你的透视能力就会大增。这话讲得像当前热播的神话穿越剧一样,我是半疑半惑不敢相信。但想想,我现在能够透视,还有一个蛋蛋小人与我融为一体,这世间就没什么怪事不可能发生的。我应该考虑的,是怎样进驻边城博物馆三年的问题。博物馆里,不但日夜有人把守,且电子眼众多,硬闯绝对行不通。人啊,只要善于思考,办法总比困难多。我用了小半年时间,把博物馆里所有展出的物件,都研究了个遍。我不惜辞掉工作,通过各种关系,应聘去做了博物馆的保卫兼讲解员。

在博物馆里,碰到了许多邪乎事情,让我脑洞大开。蛋蛋小人毕竟是我的心魔,我的原欲,邪不压正,博物馆里的许多地方,它都去不得。譬如,博物馆门口左右生长着两棵古老的菩提树,我才走到树下,蛋蛋小人就在我体内翻滚惨叫,我多次几乎疼痛休克在那里。山风惹响的大白塔铜铃声,在博物馆里听得最清楚。铜铃声响起,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敢妄动,蛋蛋小人也不例外。夜间,馆里那些悬挂着的历代土司、太爷、文官、武将,以及祭师、地方头人等画像,它们都能从画中走了出来,活生生地站在我跟前。在历代土司爷统领下,经常拿我当跳梁小丑问罪。我时常在暗中听到土司的印太夫人、妃子和女眷们对话,它们对我极为排斥。我想,可能是因我身上沾满戾气和邪气,又有透视能力,它们怕我的魂灵和双眼玷污它们的玉体。

大活人我都应付得了,我还怕对付不了这些作古了几百年的老鬼野魂。我经常与馆里的老鬼们辩论,当着它们面把边城土司历史倒背如流,把那些有意向我发难的老鬼野魂们,驳得体无完肤。久而久之,它们消除对我的戒备心理,我也逐渐取得了它们的信任。其实,这些老家伙也是一群井底之蛙,我天朝大国之大,早超出了它们的想象力。在同一个历史时期,它们仅居西南边地一偶,哪知天下事之多之奇。我给它们科普了天朝大国的历史,世界的奇闻怪谈,它们如大梦初醒,又似醍醐灌顶,一个个把我顶礼膜拜。特别是感受到我周身涌出的清风,带着山花烂漫地气息,把整个馆内物件刮得颠过去倒过来,都认为我有神灵相助,佩服得五体投地。

后来,我和这些老家伙混熟了,便向它们打听金蟾蜍的下落。它们听了,个个捧腹大笑,开心极了。它们说,那个金蟾蜍在土司府茅房的墙角下,是当年它们用来镇茅厕的异物,实在是上不了桌面,更不能与它们相提并论。想不到我要找的金蟾蜍,竟然是一个守茅厕的家伙。在它们的帮助下,不费吹灰之力,我就探查到了埋藏金蟾蜍的准确位置。

金蟾蜍

金蟾蜍,这个怪物,深埋在博物馆右墙角下的石基里。准确的说,应该是埋藏在当年土司府的茅厕石基下。博物馆,是后来在土司府的石基上建盖起来的。当年建盖博物馆时,有关部门在土司府的旧址上,挖出了许多金银财宝和有灵气的异物,但金蟾蜍并不在其中。真是天助我也,留下这样一个怪物。老鬼们,就这事在我面前得意了许久,为它们曾经被我狠狠打击过的自尊心,伤过的面子搬回了一局。

我的目的,就是要唤醒金蟾蜍的魔性,增强我的透视能力。至于个人的自尊心、荣誉感、权力等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我早就不在乎了。就算需要,也只有等我名气大增后,再去街上谈斤论两买回来。

在三年的初一和十五日子里,借着特殊身份,我昼伏夜出,行踪诡异。在金蟾蜍所在的位置上,揭去一层土石,抠出一个适中的凹槽,按时按量滴入我的鲜血。为了给金蟾蜍食用我的鲜血,三年里我的手指、手腕、手臂,甚至是腿脚,无处不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淋。这个灵异的家伙,允吸了我的鲜血,一天天长大起来,从十几米深的石基底下慢慢移石破土出来,就像茧破蝶生一样。在最后一个月圆十五深夜,我割腕滴了最多的一次鲜血,量足有手腕粗一拃长的一大竹筒。金蟾蜍像一个醉汉,浑浑噩噩破土而出,长得我拳头般大,是个周身黝黑里泛红,面目丑陋、狰狞的癞蛤蟆。出来便用邪恶地眼神,死死盯着我。特别是它那黑里透红的肚皮,像火山喷发出来又快冷却的岩浆,不停跳动着,展示出它强劲的生命力。第一眼看到这怪物,我心里凉了半截。我那可怜的阿妈,得了急性胰腺炎,需要输血,我舍不得献过一滴血。童年的小伙伴散专,倒在车轮子底下,急需抢救输血,我也没有捐出一滴血,致使他小命不保。这次我是下了血本,为了哺育这个怪物,每次我的鲜血都像喷泉一样,从我的血管里涌出来。有好几次,我因失血过多,差点就走不出博物馆。特别是最后一次供血,我虚弱得连尿液都没有了。看着这一个又脏、又丑、又恐怖的怪东西,心里着实不好受。

心魔

金蟾蜍刚见天的几个时日,总是窝在阴暗的旮旯里,一日三餐还是需要喝我的鲜血。边城的天空,也因这个怪物的现身,而阴沉了下来。长此以往,这个怪物非把我的鲜血吸干不可。这是个无底洞。一天,就在我黯然伤神时,金蟾蜍“嗷、嗷、嗷”怪叫着,不容我分说,便一跃跳进了我身体里。好似我的身体,就是一个宽阔的沼泽地。金蟾蜍奔进了我身体后,便是一场灾难。开始是蛋蛋小人在左边乱蹦,金蟾蜍在右边狂蹦,我的身体成了它们的战场。它们持续的酣战,迫使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在一次次无限放大,一股股狂风从毛孔里刮出来。痛得我在地板上打滚,狂风吹得整个博物馆里面的物件东倒西歪。外面的天空,围绕着博物馆,不断传来“隆、隆”雷鸣声。一条条闪电的舌头,疯狂地舔舐着博物馆的瓦顶和栋梁。是天神在围猎深藏的妖孽。馆里的老鬼野魂吓坏了,拼命跪地求饶。雷声响起,它们一个个蜷缩成一团,头磕得“咚、咚”响,向上苍求饶。随着两个怪物在我体内瞎蹦,我最终忍不住,昏死了过去。

最终,我还是醒过来了。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斜靠在一棵梁柱上。一个怪异的声音从我体内发出来“你还是醒过来了。”这声音,掺杂着一点点蛋蛋小人的音色,但更多是沙哑混沌的语调,就像腹泻的老婆子,拉出了放屁的声音。容不得我多想,那个声音又响起了“你觉得很难听吗?我就是山风化作的山魔,与你内心原有的心魔和金蟾蜍的融合体,是你最强大的心魔。”

我用肉身,给一群魔鬼提供了一个道场。它们反客为主,舒舒坦坦住下来了。我问了一句:我的透视功力增加了吗?那个东西冷冷地回答我:你自己试试看。我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尘土,一股强劲的风,立即从我身体的各个部位刮了出来,气味芳香无比。馆里所有的物件,像是不长根的树,漂浮在空中。我高兴极了。收回狂风,让那些物件重重落下来,推开博物馆大门,扬长而去。任由身后那些老鬼野魂们,惊恐地求饶哭泣而不顾。我来到人山人海的广场中央,意念一起,身体里狂风大作,在广场上肆虐而为。惊慌失措的人群,男人被刮倒在地。女人们的衣裙,被刮成一朵朵盛开的喇叭花。目之所及,没有什么能挡得住我的视线。我的透视能力,已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收住狂风,我仰天大笑,所有的人都惊恐地看着我。我不想理会,这些能力平平的人。他们在我眼前,已是一丝不挂。在一个超级透视者眼前,他们丧失了最基本的安全感和遮羞能力。试问,我与他们还有什么共同语言呢?

意外收获

我坦白,金蟾蜍住进我躯体后,我的风力,我的透视能力还有幻境,在边城已无人能及。慕名而来的拜访者、崇拜者,踏破了我家门槛。情窦初开的少女,骚味十足的美少妇,风韵犹存的老女人,她们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整天在我家门前悠来晃去。有些外地慕名而来的女子,为了邂逅我,把我家街边的宾馆、酒店都给住满了。许多在官场或商场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早早晚晚,提着大包小包的贵重礼品,揣着额度不小的银行卡,日日夜夜轮流守候在我家门外。期待着拜访我,让我指点迷津,或是讨教一点生财、延寿、艳遇等之类的小诀窍。可我对这些俗人俗事,早就不屑一顾。今非昔比,我不是他们想见就能接见的人了。

黑锅、洋姜和卤汁三个老家伙,看到我取得如此辉煌成就,也只能望洋兴叹或是顶礼膜拜了。哪知,他们却疏远了我。我以为他们是因羡慕过头,而产生嫉妒之心。可是他们却对我形同陌路人,对我取得地伟大成就,不闻不问。还有一贯艰苦朴素,为人谨慎、卑微的阿妈。看见我脱胎换骨地蜕变,她反而没有半点喜悦。只是反复规劝我,要一心向善,种因得果,不要干伤天害理的事情。她还说,黄牛离群变成牛干巴,一个人离开朋友命不长。要不然十八层地狱的大门,就会为我敞开着。我不明白,我是她老人家冒着十月怀胎的生命危险生下来,含辛茹苦地抚养长大的,虽然她当年没能让我吃上最好吃的白云,但我并没有因此而责怪她的意思。我更不明白,我功成名就后,她老人家会对我如此冷漠和当心。我想她现在应该自豪,当年的十月怀胎是值得的,我注定是一个另类非凡的传奇人物。

人要有福气,天都挡不住。从博物馆出来后,我的各项特异能力与日俱增。以前我只能两腋生风,且风力连棵树枝都刮不动,幻象也经常断片,透视能力连冬衣冬裤都看不穿。现在我每个毛孔都能够生风,生出的风清香怡人,风力大得完全可以制造一场灾难。最难于置信的是,我可以将生出来的山风液化了,变成光雨一般的斑斓液体,置放于容器中。一旦放开这些液体,立即化为万马奔腾的狂风,势不可挡,瞬间并可吞噬一切。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至于幻象和透视能力就更不用说了,我几乎可以在幻象中,取到想要的真实物品。透视看异性的私处,已不再吸引我了。我关心的是,宇宙之外的物象。譬如说,佛祖他老人家,在莲花宝座上坐了万万年,身体是否有异样?观世音菩萨一直藏在南海紫竹林里,修出了什么厉害法门?

异象

我身体里面的两个怪物,自从合璧后,也没生出过什么事端,很是顺从我的意旨。我读过一个叫天机子的阴阳大家,写的一本上古异书,叫《天象异物》。说是仙、魔、人三界本是平衡,但在某些大劫难时空里,三界会被打破平衡点,相互倒置错乱。一些具备了法力的异物,要渡劫回归到各自时空去,就必须找到一个载体。三界中,最好的渡劫载体就是我们人体。最近我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我身处南山下。总会有一道金光闪过,随后同一头白水牛显现在我身前,悠然与我对话。我查看过上古灵书《天签异梦》书里说,梦见白水牛与梦者对话,是梦者死期已近了。

随着身上特异能力的增强,一些不详征兆,更引起了我的注意。譬如,我的呼吸节奏明显加快了许多,心脏有时跳动,有时罢工。身上慢慢长出一些怪异斑点,像雪花状的暗色斑纹。从额头开始生长,逐渐蔓延到全身各处肌肤。我查看过一本《尸斑阴象》的古书。里面描述过,这种斑点是尸斑。这种长法的尸斑,多有魔象异现。是凡人窥见了天机,伤了天和。出现此类尸斑,生命大限将至。

种种异象表明,我体内的蛋蛋小人和金蟾蜍,不是我原欲望或是心魔呈现那样简单,它们就是某个恶魔,借我的躯体来渡劫。现在,它们可能是处在渡劫的关头。

既然老天不容虼蚤长大,我又有什么好悲伤的呢?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决定把黑锅、洋姜和卤汁一干朋友,还有我的那些铁杆粉丝等,邀约起来搞一个大聚会,向他们展示一下,我无穷无尽而又威力无比的特异能力。当然,在我所邀请的对象中,第一个就是我的阿妈。可她老人家不愿来参加,她不愿看到我羽化成蝶的伟大蜕变。只是留给我一句话:天作有雨,人作有祸。随她老人家说吧,历史会为我记下浓彩的一笔。聚会的地点不是在我家小别墅,而是在博物馆里。周边是边城最大的广场,也是人口最集中的地方。我最强横的特异能力就来自这里,如果我要是真的泯灭了,我的能力也应该回归这里。

毁灭

在我的诚挚邀请下,黑锅、洋姜和卤汁他们来了。我的情人阿花、阿红、阿丽、阿猫、阿狗等,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女人们来了。此外,最多的是对我顶礼膜拜的粉丝们。我的经纪人精心安排,在博物馆里设了一个临时会客厅,招待来自四面八方的观众,方便我与粉丝们互动,便于签名。场面既大气、恢弘,又热闹非凡。完全符合我的身份。

等我的好友们、情人们、粉丝们,都整整齐齐坐在博物馆大厅里了。博物馆外面的广场上,还有许多挤不进来的粉丝,他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博物馆,等着我接见他们。我粉墨登场,整个馆里掌声雷动,足足响了半个小时。我说:朋友们、情人们、粉丝们!这个世界的伟大,就是因为存在着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却掌握着令神都畏惧的超凡能力!台下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能停止和平静。我在人们崇敬的目光里,走到了人生的巅峰。却看见黑锅、洋姜和卤汁三位老朋友,仍旧对我的讲话不屑一顾,他们在掌声中交头接耳,好像这些热烈的掌声都是送给他们,而不是我。我的塌下,岂容他人鼾睡!我有种从神坛跌下来的失落感,顿时火冒三丈。

掌声终于停下来了。我强忍怒火,面带微笑,故弄玄虚地说道:现在我要让你们见证一种不可能,也许这将是你们一生中看到的最伟大展示,也许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为你们表演。听了我的话,整个场面一下就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用稍带悲伤而又满是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说出这番话后,我也有些后悔了。我听到博物馆外面,传来“隆、隆”的雷声。我确信这是雷声,绝对不是掌声。我曾听大长老说过,一个人在说丧气话的时候,如果有雷声响起,那就是要灵验了。管不了那么多了,覆水难收。我要表演给大家看,我是如何把我身上的狂风,化为斑斓液体,存放在博物馆这个开放式的大容器里的。让黑锅、洋姜和卤汁他们三个,看到当今世界上没有哪个科学家能做到的事,而我做到了。我是一个真正的捕风者。让他们相信,我不再是当年不学无术、胡吹乱讲的蛋蛋,而是有了彻头彻尾、脱胎换骨地大改变和新生。就算还叫蛋蛋,但今蛋也非昔蛋了!

于是我凝精聚神,打开双臂,狂风开始从我的每个毛孔刮出来,瞬间就灌满了整个博物馆。这些狂风,是我圈养着的云雀。它们在博物馆几千平米的房间里,凌空盘旋,来来去去。卷起了小情人们的围脖、帽子、头巾、小提包……她们发出阵阵兴奋地尖叫声,热泪盈眶地看着各自物件在空中飞舞。我的身体就是一台强劲的火箭喷气式发动机,在意念控制下,狂风愈刮愈多,愈刮愈猛。随着风力的加大,我开始将它们的体积在有限的房间内,逐渐压缩转化为斑斓的液体。这些液体,伴随着烂漫山花的清香味,开始慢慢沉积到地面。逐渐没过观众们的鞋面、小腿、大腿、臀部、肚脐、腰杆、胸脯、脖颈……我的小情人们又开始忘情地尖叫起来。我告诉她们冷静。在这由狂风化成的液体里,嗅着满是山花野性激情地芳香气息,呼吸起来让人神魂癫狂,不可抑制,一般人难于克制激动的心情。她们对我言听计从,其他尖叫的观众,也因我的言语而安静了下来,沉静在一片不可思议的少有安静氛围中。毕竟谁也没有碰上过,狂风化成液体这种神奇事件。

随着我体内狂风源源不断刮出,斑斓液体在不断增加。它们很快就没过在场观众的嘴巴、鼻子、眼睛、头发,最后溢满整个博物馆大厅,及其内部所有房间。观众们的头发,在斑斓液体中自由飘舞,就像海藻游回大海深处。野花芬芳的液体,是让人无法拒绝的蜜汁,通过每个人的嘴巴、鼻孔,甚至是耳朵,进入到大家的心、肝、肺、肠、胃、脾脏和每一寸肌肤里。清洗和滋润着在场每个人的每一个细胞,袪除人们的所有疲劳和疾病,然后再通过嘴巴、鼻孔和身体的各个毛孔,重新回到馆里的斑斓液体中。通过我的二次净化,循环流动在大家身边。这些奇异的液体,从这个观众的身体里,流动到那个观众的身体里。一个个循环流动过程,就是一次次荷尔蒙的释放,也是一次次浓浓友情和爱意的互动。像荒原的草籽,落地就生根发芽。

在斑斓液体里,黑锅、洋姜和卤汁他们,不再窃窃私语。他们大口吞咽着奇香的液体,惊讶地感受着身体的异样变化,向我投来诚服的目光。他们认识到,我们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条小河一堵泥墙阻隔的难度和距离,而是大江大川之间的天堑和鸿沟。对我,除了诚服,他们没有更好地选择。

我的小情人和粉丝们,随着头发、衣裙、围脖等在斑斓液体中浮起,身体也在尖叫声中慢慢漂浮起来。他们在屋内的空间里,自由自在地舒展身体舞蹈起来,舞姿曼妙、美轮美奂。虽然博物馆的大门是敞开着的,但我精准地控制着液体,不让它们流出去,只是在房间内来回旋转荡漾着。广场上的粉丝们,看到了我神奇惊人的表演,看到了受控制的狂风化成的斑斓液体,不可思议地翻腾律动。以及漂浮在液体中欢愉的同胞,他们彻底疯狂了,形成一股黑压压的人流,向博物馆内涌来。我不断加大狂风的输出量,化作源源不断的斑斓液体,并不断把液体溢向涌来的人群,顿时人们便在液体中漂浮起来。液体慢慢从博物馆溢出,流进广场上的人群中。渐渐地,人们没入其中,围绕着整栋博物馆四周,慢慢凌空漂浮起来。斑斓液体有多深,他们就漂浮得多高。人们嗅着清香的山花味道,在欢愉、尖叫、惊讶之声之情中,自由漂浮舞动着。真诚地感谢我给他们带来的奇妙体验,感慨世界是如此之美妙。

就在人们对我的赞叹声、惊讶声和感谢之声,此起彼伏,一片连成一片时,我听到大白塔顶的铜铃声响起了。是西坡头吹来的山风,爬过总佛寺,抚摸到了大白塔顶的铜铃面孔。于是,铜铃发出深邃、悠远、清脆、羞涩而又神秘的声音,传遍边城各个角落。

就在铜铃响起的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体内有东西在乱窜,是那个合璧后的怪物。它毫无征兆,不顾我的疼痛,毫不怜惜豢养它多时的皮囊,从我的心房里窜出来。我看见它已经由原来的暗红色变成了血红色,体积也增大了许多,椭圆形的身上沾满了我的血肉,面孔既像人又像蟾蜍。它得意地看了我一眼,便急速冲出博物馆,如一颗射出去的子弹,消失在边城的天际中。就在那一刻,我一下就疼痛得瘫倒在地上,身上不再生风,生出的狂风化成的斑斓液体,也不再受我控制,四下狂泻重新化成狂风。整个博物馆和边城广场,狂风大作,雷鸣电闪,鬼哭狼嚎。犹如世界末日来临,一片大乱。

真正的灾难降临了。漂浮的人体有的失落在地,有的被化回原形的狂风卷走。人们惊恐万状,哭爹叫娘,狂奔乱撞。我的魂灵,被硬生生从肉体上拽出来,又被狂风刮到广场的榕树下。我感觉到一紧一寒,原来是等在榕树下多时的无常,用它的捆魂铁链捆住了我。无常面无表情,把我往十八层地狱拉去,我毫无招架之力,被拽着走。回头一看,斑斓液体消失了,有的全是怒吼咆哮的狂风,势不可挡、肆无忌惮,席卷着整个边城。这个昔日安详的小城,就像暴露在地面的蚁巢,面临暴雨冲刷,毫无招架之力。怒不可遏的狂风,山呼海啸,带着漂浮未定的人体,冲出博物馆,跨过广场,向边城每条街道疾驰而去。最后,冲向广袤的田野大地,归入起伏的山峦和纵横的河流中,一去不复存在。

【作者简介:张新祥,笔名:阿当。男,傣族,1981年12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1年参加工作,现供职于云南省临沧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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