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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隆莺舞:五个玩尺者

那个男人和我一样极度疲惫,生活中一直忍受着最亲密的人的逼迫,对那些逼迫者有不可理喻的责任和爱意。我们在嘈杂的车站对视一眼,我便透过他的双眼看到他的生活。

他冲我微笑,走过来,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兄弟,你去谷镇?”他问我。我看着他,没有回答,尽量掩饰自己的看透和同情。他的黑眼圈很熟悉,像我自己在照镜子。我想他应该很累,经常整夜不眠,赶着那些王八蛋老板布置的工作,为了在城市中维持稍微体面的生活,早晨给满身脂肪的女人排队买豆汁,晚上还得给她洗发黄的内裤。他现在和陌生人说着话,他想着把一切事情办妥然后睡一觉。我应该找个地方让他坐一会儿,我想。

我瞄到候车厅内的一个空位。

往里走吧。我说。

“大兄弟,刚才我就在你后面取票,你是去谷镇吧?”他牵着那个小孩子,和那些牵爱狗去散步的人有些不同。他太累,手在颤抖,腰也挺不直,肯定还有肠胃炎,因为常常吃不上饭。是的,我现在不看他的眼睛,也完全清楚他的情况。

我们走到了刚才我瞄见的那个空座位。“你坐吧。”我说。

“不,兄弟,你坐。”他正推辞,手边的小家伙挣脱他一屁股坐下,瞪着一双圆眼睛天真地望着我。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手扶着腰,感到一阵巨大的困倦袭来。我也很困,手也在颤抖。

“这是我儿子,放寒假了,回他妈那儿。”他说。小家伙依然一脸天真地看着我。

“他妈在谷镇。”他说。

“刚才在停车场看见你了,我们的车牌号有些相似。”他说。

“大兄弟,你也是去谷镇吧?”他第三次问。

“对。”我不得不说。

他说:“那太好了,麻烦你在路上看着他点儿。”他把孩子从座位上扯起来,贴着自己大腿站着。父子俩面对着我,像在委以重任。

“行吧。”我说。这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早记下了我的车牌号。我猜他会马上接到电话,公司的或者某个客户的,会马上头也不回地走掉。果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他侧着身子“嗯嗯啊啊”地回答着往外走,一会儿就走出了候车厅,很快就不见了。我和小家伙看着人群,好一会儿,没见他再回来。我眨眨眼睛,困倦至极。“我坐一会儿。”我自言自语道。小家伙愣愣地看着我,像一头好奇的第一次冲进森林的小鹿。我闭起眼睛,留一条缝看他,他还是一动不动看我,大大的眼睛透着小孩特有的专注。

“你之前经常自己去找妈妈?”我直起身子,问他。他摇摇头。“那这是第一次?”他点点头。“你知道怎么坐火车吗?”他点头:“爸爸告诉过我,跟着人群就行。刚才他说跟着你就行。”

“跟着我?”

“对呀。”

“为什么?”

“因为爸爸说你看起来很累。”

“哦。”我又闭上了眼睛,意识很快模糊。不一会儿又惊慌醒来,看手机,发现自己才小憩了几分钟,却有种从梦中醒来的不适应感。小男孩在我脚边,蹲着玩他背在身上的小包,看见我醒来,对我笑了一下。这是一个乖巧到几乎不像孩子的孩子。

我坐起来,精神了一些。距离检票还有半个小时,我从包里拿出那卷皮尺,对那小孩说,我们玩游戏好不好?他兴奋点了点头,笑出了两颗虎牙。我又想起朱丽,她也有两颗虎牙。我把手里的皮尺小心地扔出一两米。

“去捡回来。”我说。

他屁颠颠跑过去,捡起,跑回来,看起来非常高兴。我一拿到皮尺又小心地丢了出去,那卷皮尺远远地滚了出去。“再去捡回来。”我说。他跑过去拣回皮尺。我们玩了几个回合,他气喘吁吁,大笑着,整个车站都是他天真的笑声。后来我说,我累了,你自己玩吧。他就拿走了我的皮尺,在角落默默丈量起来。大概量了几分钟,他抬头看我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小孩的本质开始显露出来,也许觉得跟我已经相熟,有人为他撑腰,他开始不停地去打扰那些游客。

“谁家的小孩?你的吧?”一个执勤保安把他扯过来。我赶紧摇摇头说,不是我家小孩。保安说,不是你的是谁的,看好他咯,别影响我们工作。我只好把他拉过来,收起了给他手里的皮尺。他站在我面前,面无表情,也不说话,眼里充满无畏和狡猾。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天北。”

“你爸姓什么?”

“我爸姓麻。”

“那你呢?”我不知道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但我想对于我和他爸爸来说,这是自然和必然的问题。

“麻呀。”他嘻嘻地笑,又把皮尺抢了过去。我愣愣地看着他冲进人群中,给那些排队的旅人丈量身体,我没有阻止他。我回想他未来几十年的成长轨迹,但对于他昨晚偷喝他父亲的啤酒的味道却有些模糊,只隐约记得昨晚对于他来说是个不错的夜晚。随即我想起了朱丽,想起她温柔地丈量我的肩部、胸膛、腰围、臀围、腿围,皮尺划过我每一寸肌肤……她吐气如兰,说,身高178,胸围102.2,腰围70.5,臀围109.4……

“你太瘦了。”她说。

如果我告诉她,小时候我也给许多陌生人量过身体,就在这个车站,在想着她的当下,她铁定会说,这就是缘分啊亲爱的。

她说过人其实不过是一些数据的集成罢了。当时我没放在心上。

后来跟妻子去见她父母,他们咄咄逼问我父母收入多少,家里几口人,工资多少,父母多少岁,能买多少平方米的房子,存款多少。我支支吾吾,咬妻子耳跟说,这些如果有个合格分数,我好像都接近于零。妻子巧笑嫣然,说那你给我做牛做马吧。

我说好,居然有些感激涕零。

现在,小家伙正在一个年轻女孩的脚边量她的脚。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赶他,只是狐疑地问:“小朋友,你在干吗?”

“量人呀。”他抬起头,大眼睛咕噜噜转,一副机灵的样子。我笑了,年轻女孩也笑了。过了一会儿,兴许是玩够了,他扭着身子向我跑过来。广播刚好响起,要进去检票了。我把皮尺从他手中拿回来,往检票口走,他紧跟着我,几乎是贴着。上了车,我把位置调换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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