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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曾剑:雪

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一方面把全部的爱给了他,另一方面把他当成了敌人,孩子做什么她都认为不对,这种现象从孩子上幼儿园开始,孩子上小学时尤为严重。

有一天,儿子问她,我为什么叫郝强,我爸爸呢?他是姓郝吗?她觉得麻烦,以后孩子长大了,会不断地问这个问题,她带着他,去找刘泽川,在他办公室楼下,她牵着儿子。她对刘泽川说,这是你的儿子。那时候,儿子三岁,能听懂大人的话,所以她把语调压得很低。

怎么可能?刘泽川说,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我,他像郝万一。他带着调侃。他的嘴脸让她绝望。她说,好吧,我们走,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想起郝万一,想起他死在她的背上,但她不能告诉儿子:你爸叫郝万一,他死了。

第二天,她到派出所,给儿子改名白刚。她告诉儿子,你姓白,随妈姓。你要刚强。

她要求儿子完美,不允许他有小孩子常有的那些毛病,比如咬手指。那次,她看见儿子咬自己的手指头,她抓起儿子的手,捉住那根手指,往冰冷的桌面上戳,一下,两下,三下,无数下,把儿子那根手指弄破皮了,出血了,她才停下。儿子哭,她也哭。一天晚上,儿子累了,忘记刷牙洗脸洗脚就睡了,她把儿子从睡梦中拎起来,直接扔到卫生间。儿子吓得直哆嗦,她又可怜起儿子来,抱起他亲吻,痛哭流涕。

父亲母亲说她不应该这么对待孩子,孩子毕竟是孩子。她也知道自己过分,可一见儿子做错事,她就无法自控地惩罚他。儿子害怕了,一个小学生,除了学习,什么爱好也不敢有。

许多年后,白雪梅回忆自己的人生,那么漫长,似乎又那么短暂,她几乎想不起来自己经历了什么。人生除了儿子出息了对她是个安抚,剩下的都是痛。

那一年,儿子成为沈城的高考理科状元,被清华大学录取。儿子大学还没毕业,就考上德国海德堡大学,德国天体物理是强项,儿子选择了天体物理。儿子去德国后的第三年白雪梅下了岗,没有经济收入。幸好儿子到德国读书后,就再没花过她的钱,因为儿子获得的是全额奖学金。她在小区门口开了个杂货店,简陋的一间小屋,卖香烟饼干方便面之类。杂货店门口摆有两只火炉子,上面架着两口铝锅,一锅煮玉米,一锅煮茶叶蛋,卖得倒也好,开始的每个月,竟然比上班赚得多。那个时候虽然辛苦,精神上倒也是幸福的。然而,这样美好的时光只过了两年,房东自己也下岗了,那间简陋的小屋,不再租给她,房东自己要开小卖部。绝望之中的白雪梅,买来一辆二手三轮车,流动卖玉米和茶叶蛋,像打游击似的,无数次遭到城管的追撵,但她挺了过来。为了儿子,她啥样的苦都能吃。儿子读书,虽然不花她的钱,但她得给他攒钱,将来他找工作得花钱,结婚得花钱。房子?父亲好歹有一套房子,应该可以留给她。

工厂分给她的那套房子,只有40平方米,有一间卧室、一间小客厅、一个卫生间。这对于她,已算万幸的了。工厂的房子,一般分男不分女,她没男人,孩子是单亲家庭,厂子里给她分了这个房子。从七岁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儿子就睡客厅,他一直很懂事,坚持睡客厅的沙发。后来,孩子大了,沙发睡不下,他自己张罗,买了一张单人床,依然摆在客厅。家里那台老式的黑白电视,都是摆在她的卧室里的。过了很多年,黑白电视被淘汰了,家里再没有过电视。她没时间看,儿子也不爱看。儿子成天沉浸在书本里,似乎有了书,他就什么都有了。

白雪梅后来无数次回忆,她最后悔的事,是让儿子回国。她应该让儿子留在德国。她以为凭儿子德国名校毕业生的身份,回来要么在名校教书,要么进科学院,但这两个地方,他都没去成,他内向,不敢与人交流,应聘工作都要妈妈陪伴。最后,在白雪梅同为知青的朋友帮助下,入职省城一科研单位。

白雪梅的母亲死了,死时才五十八岁。母亲离开二十多年,现在父亲都八十岁了。母亲走后,父亲没再找人。父亲八十岁生日这天,喝了一杯白酒,中了风,送到医院,命虽保住了,但自此行动不便,父亲让她给他找个保姆。她不相信保姆,老人,特别是老男人,很多受保姆之害,被保姆骗,可以说,他这个年龄的人,找个女保姆,那就是引火上身。她说她照顾父亲,父亲不让,说不习惯,也不愿委屈女儿。她的确离不开,她要照顾儿子。儿子快四十岁的人了,不会做饭,不会洗衣,除了吃喝拉撒睡,搞科研,他生活几乎不能自理。

那个女人自称五十五岁,看上去比她说的年龄略老,但长得还算体面,年轻时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说好的,保姆只在白天伺候老人,给父亲做饭、洗碗、洗衣服、拖地,如果需要,再给他擦澡,总之,做保姆该做的一切。

这些年,白雪梅见得太多,有保姆把老人虐待致死的,有保姆上了老头儿的床讹去钱财或房产的。老人辛苦一生,攒的那些家业,最后落入一个年轻的或者并不年轻的女人之手。而那些女人,有的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们的儿女。

这是一种恶。白雪梅想,她得制止这种恶。别人管不了,在自家这块儿,她不能让她得逞。她与父亲说好,保姆不得留宿。

然而,保姆来的第一个晚上,就要求留下。那天下了点小雨,家里有伞,这点小雨,绝不能成为保姆留在一个独身老男人身边的理由,但是,她说她是带病来工作的,她家离得远,被雨一淋,被冷风吹,怕还没到家就会病倒。她病态的样子,和有气无力的声音,唤起老人的同情,父亲动了恻隐之心。他说,不走了,留下吧,不是还有一个房间,还有一张床吗?白雪梅说,按规定来。父亲说,让她留下。

父亲向来说一不二,尤其在母亲和她面前。她知道,这个女人的愿望达成了。至少今天留下的想法得以实现。而这往后,这个女人会有更多的阴谋,她必须制止。她说,你走吧,我们还没决定用你,也许我们会换人。父亲平静地说,就是她了。父亲从来就是这样,语气平和,却如一道圣旨。

孤男寡女,说不清,但她拗不过父亲。父亲也许只是善良。你看,都下雨了,怎么能把人往外撵?但是,她不得不防。她从昔日工厂的姐妹那里听到不少传闻,也得到一些宝贵经验。她们说,老男人也许没事,可禁不住女人的诱骗。这些老男人啦,年轻时可能把持得住,老了反而糊涂了,保姆说啥是啥。

有个姐妹教她一招,让她与保姆签合同,写协议。那个姐妹,那个曾经的工厂同事对她说,保姆无非就是图钱图物。钱,你给老爷子把着;物嘛,不就是房子嘛,你把房产证拿到手。你在协议里写清楚:任何情况下,房子都不能归她所有。

那天晚上,白雪梅离开她父亲住处前,与那个保姆签好协议。协议说,无论父亲怎么许诺,哪怕是她同父亲睡到一张床上,那房子也不能归她所有。白雪梅在协议里说,我爸年龄大了,且有严重的脑血栓后遗症,我是他的监护人,他的言行由我负责。他说了不算。

她认为她做了最坏的打算、最好的准备。

保姆平静地说,我有房子,我不要房子,我只要我的那份工资。保姆在协议上签了字。协议一式两份,白雪梅拿起一份,轻轻折叠,放进自己的坤包里。父亲年龄大,脑血栓后小脑萎缩,应该不会动那种心思,但人心叵测,她不得不防。现在好了,拿着这份协议,就是拿着一份保险。

白雪梅回了家,家里还有一个“巨婴”等着她,她不得不回。

第二天,白雪梅去看父亲。她去得并不早,怕父亲还未起床,她故意等到八点。她敲了一下门,没人开。她有钥匙,父亲的家她常来。她打开门,进到客厅。父亲卧室的门开着,她看见父亲的床上躺着两个人,父亲,还有那个保姆。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果然睡在了一起。父亲上身赤裸,腰部以下隐藏在被子里。保姆穿着薄的丝绸低领蕾丝边睡衣,露着已见松垮的颈部与胸之上部,剩下的部位,也在被子之下。那是一床碎花布面的被子,无数的白色碎花像雪片一样飘落在两人的下半身,她明白了,两人不但睡一张床,还睡一个被窝。她一声惊叫。父亲在惊叫声中抬起脖子仰起头,他笑了,那神态好像是在对她搞一个恶作剧。保姆微抬起头,做慵懒娇羞状。保姆的样子让她差点呕吐。

白雪梅从坤包里拿出那张保姆签了字的协议书,对保姆说,你就闹吧,你什么也得不到。

她愤然走出屋,在关门的那一刻,她扔下一句:

你会后悔的!

重重地关上那道门后,她倚着门,闭上眼,眼泪流出来。她觉得自己可怜。父亲是自私的,上山下乡时,他把独生女送到乡下去,说是锻炼她,实则是为了他自己,给自己增添政治资本。

白雪梅好几天不去看父亲,她不想面对,她克制自己,准确地说是压制。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她不能受刺激。

一天清晨,她接到保姆的电话,保姆电话里的哭泣让她一阵心悸,她担心父亲出了什么事,赶过去,她看到了她那天看到的情景:父亲与一个女人赤裸地躺在床上。不同的是,他身边的女人不是那个保姆,她比保姆年轻很多,也就二十二三岁。她是保姆的女儿,那天保姆带她来,白雪梅见过她。

赤裸的父亲的痴笑,像一万支箭射向她,她一阵心痛。万箭穿心!

我女儿,她还是个孩子。保姆哭泣道。那个女孩也在哭,同为女人,她看出来了,那是没有情感的哭泣,她们的哭泣,因为眼睛干涩而显得虚假。

圈套,这是她们的又一个圈套。她愤怒了,她骂她们不要脸,让她们滚,不要待在这个屋里,她不再雇用她。父亲还在痴笑,别说羞耻,一点羞涩都没有。他真的呆了,糊涂了。

她让她们滚,再不滚,她们会要了老人的命。保姆说,滚?很容易,把这事说清楚。她指着床上一老一少两个男女说。

你滚吧,我家不用你了。你们若赖着不走,我只能报警。

报警吧,保姆说,正好,我把这些照片都交给警察。她打开手机,在她面前翻动着照片,她看见父亲与那个女孩儿赤裸裸地抱在一起,不堪入目。

她抢夺手机。保姆说,给你吧,尽管删。不过我告诉你,我们做了备份,在我女儿的网盘里存着,也许你很快会在网上看到这些照片。我们无所谓,孩子小时,我们母女就被孩子她爸抛弃,我吃尽苦头把孩子养大,只想等着她嫁个合适人家,谁承想被这个八十岁的老头儿糟蹋了。这事必须有个说法,不能这么完了。

几天之后,两个女人拿到了遗嘱。父亲遗嘱里写道:保姆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正常安度幸福而快乐的晚年,他名下的这处房产,赠予李秀娥。李秀娥是保姆的名字。保姆死死拿着这张遗嘱,还有几张照片,洗好了的,都是她的女儿搂着父亲的照片,大都半裸,有一两张,几乎是全裸。不是从照相馆洗的,是彩色打印。她骂她们厚颜无耻!不要脸!

一年后,父亲死了。白雪梅认为是这对母女加速了父亲的死亡。她赶她们走,她们不走。她们有遗嘱,还有那些赤裸裸的照片。

保姆说,一个人死了,但他的面子还活着。你真的不顾你父亲的面子?保姆说,他死了,他的名声,就得你来扛,他是你爸,人家骂他,其实是骂你。人家不会说老厂长白天亮,同一个比他小差不多六十岁的女孩儿睡觉。他们会说,白雪梅的爸太恶心了,把一个比他小差不多六十岁的姑娘睡了,亏他还是个老军人哩。

她这才想起父亲曾经是一名军人,甚至参加过战争,军人视名声、荣誉为生命。父亲最后做出那些事,完全是身不由己。他太老了,糊涂了,已经分辨不出那是个陷阱。不要脸,原来人不要脸,就能不劳而获,98平方米的房子,就能轻松到手。

人心啊!

她心里像扎进一根针,但她知道,这似乎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悲哀,那两个得到房子的女人,其实也是悲哀的。

保姆说,我来安葬他吧,房子都给我了,他算是我的男人。他的丧葬费也得给我。白雪梅说,他是我爹,当然由我来安葬。

白雪梅拒绝了她,她不想给她这个机会,她想把这个机会给自己,然后,她才有理由把房子要回来,她才能去领丧葬费。事实证明,她错了。她所做的这一切,只是给那个女人省了钱。她唯一的安慰是她亲自去火化了父亲。她还没给父亲买墓地,墓地太贵了,她不是没有这个钱,是她不敢花这个钱,这个钱花了,她就没有积蓄了。

她对保姆说,我没钱给我父亲买墓地,父亲的这个房子,要用于存放他的骨灰。她想借机把保姆赶走。保姆说,你放吧,我会好好守着他。

白雪梅甘拜下风。她很少再去父亲的那个房子,那是她的伤心之地,每去一次,她几乎都要崩溃一次。

清明节,白雪梅想去看看父亲,擦拭骨灰盒,同他说几句话。保姆让他进了屋,当然,她现在不是保姆,是房主李秀娥。白雪梅没有看见父亲的骨灰盒,她问,骨灰盒呢?李秀娥说,拿走了,埋了。

埋了,埋哪儿了?

你不用管,我是他的女人,我有权安葬他。

白雪梅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但她不敢多想,不敢动怒,不敢生气,她非常清楚自己,她一生气,脑袋就会炸开,眼前就会出现那片雪白天地,随后,郝万一的尸体就会出现在她背上,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一切始于那场雪。其实,她坷坎的命运始于那场雪之前,在父亲让她上山下乡之时就确定了。

白雪梅退出父亲昔日的房子,离开那伤心之地。一连数日,父亲那紫红色的骨灰盒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她觉得那个女人,没有权力私自埋葬他的父亲,既然下葬了,她总得告诉她父亲埋在哪个墓地。她去了,她没见到那个曾经的保姆,开门的是一个男人,他说,他是这房子的新主人,房子他买下来了。

她望着那个男人,望着男人身后深褐色的门,怒从心头起,她让自己冷静。她走出楼梯间,天空晴朗,而她心里却飘起了雪花,周身冰凉。输了,输得如此彻底,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她觉得自己应该反思,然而,她不愿思考人生,她没有精力停留在这场败仗里,她还有儿子需要照顾。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当年就不应该让儿子回来,儿子想留在德国,她要他回来。儿子搞科研,天体物理。儿子应该是科学家的,儿子本来就是科学家,但是,他得不到重用。他的水平,应该到中科院的,但他没能够,他在沈城那家科研机构,专业不对口。她从未见过儿子的笑,如果儿子是冷着一张脸,那表明他有情感,有想法,她倒也能接受,儿子脸上,那种茫然,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让她揪心。她后悔了。孩子小的时候,她除了让他学习,什么都不让他干,害怕他丢失,害怕他受到伤害。一切都源于那场雪,多年前那场乡村的雪。那场雪一直在她心里飘荡,从未停过。

儿子上小学一年级那年,与同学一起踢球。那天下着雪,满世界雪白一片。她看着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一个足球。他看见球到了儿子脚下,儿子双脚盘带那只黑白相间的足球奔向球门。孩子们追赶着,呼喊着。突然,她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反穿红毛衣的女人,她背着个尸体,堵在球门口。于是,她冲进球场,朝儿子怒吼,回来!她的吼叫截断了孩子们的呼喊,儿子和他的同伴都愣在那里,惊愕地望着她。然后,她的儿子乖乖地跟着她回了家。

白雪梅后来才知道,她扼杀了孩子的天性。自那以后,孩子变得沉默,不再与同伴玩。孩子越来越沉默,她很后悔,她知道自己不该那么对他,可那一刻,她没能控制住自己。不久,天空晴朗,她对儿子说,去吧,去找孩子们玩吧。

儿子不去。她痛哭流涕。儿子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痛。儿子每次都能考第一。那时候,她还没下岗,儿子让她在单位能直起腰板。她有隐疾,精神方面的,同事们知道,只是不说,她也知道同事们知道她身体有疾,只是他们装作不知道,她便装作自己不知道同事们知道,每天平静地、谦卑地微笑着,主动与人打招呼。她知道,同事内心是瞧不起她的,后来下了岗,她更加被他们小觑,儿子的学习成绩是她唯一的骄傲。儿子后来成为那年沈城的高考理科状元,先入清华,后去德国留学,她和儿子一度成为小区的名人。

归国后的儿子内向、老实、听话,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家里,单位;单位,家里。一辆公交车,连着他两点一线的生活。他不上别的地方去,除了偶尔上图书馆,他就在屋里待着。当妈的也不知道他成天干什么,他的门总是关着的。有时候,她进去给儿子送一杯水,出来时忘记关门,他立刻冲过来,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儿子不出门玩,倒也罢了,可二十五六岁的人,不知道追女孩子,这让她着急。她以前同事的孩子,都娶亲了,或嫁出去了。虽然都下岗了,不在一起上班了,但大都住在这旧小区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常被问到,你儿子咋样?结婚了吗?这些话后面的问号,像一个个铁钩钩着她的心,她无地自容,常常不接话茬,说着另一个问题。

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儿子三十岁出头,再不娶媳妇,会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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