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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曾剑:雪

许多年以后的某一天,白雪梅站在自家阳台上,望着漫天飞雪,回忆自己的人生,她觉得她最绝望的时刻,并非那个叫刘泽川的男人离她而去,也非那个叫郝万一的男人意外死亡。她的命运,从她上山下乡那一刻,就被改写了。

那是1969年12月22日,北方一个寒冷的冬日,她至今难忘。他们穿着旧军装,里面是厚厚的棉袄棉裤,像一群北极熊。他们一行十人,来到开原一个叫向水屯的村子。村名的由来,原因有二:一是村子里的男丁都姓向,二是村子面向一条河。那个地方有山有河流,有山一样的玉米秸垛和金灿灿的玉米堆,但它依然算得上是穷乡僻壤。白雪梅回望来时的路,不觉对父亲产生了一丝怨恨。她是独生女,完全可以不下乡,可她身为红星轴承厂厂长的父亲,偏要带这个头,把自己唯一的孩子往乡村送。

那年的雪来得早,到处都是雪,她冻得嘴都张不开。黑夜来临,雪使外面的世界清晰可见。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映照在白雪之上。她看见窗外的树枝,它们的影子也落在雪地上。

乡村的陌生让她觉得自己被孤独包裹,她需要倾诉,需要安慰,需要爱。知青点那个叫刘泽川的青年,就像是上天派来救赎她的天使。她第一次见他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他——即便不是爱,也是依赖。而他,同样把她的样子刻在了心里。她雪花里的样子。她眼里含着泪水,脸上污迹斑斑。她不是这个知青点最漂亮的,但她是最独特的。她的独特散发着一种魅力,吸引着他。

云淡了,远了。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一个秋天,她和刘泽川在乡村的玉米秸垛里谈论理想和未来。那么苦,似乎不谈理想,就看不到未来,就没有往前走的信心和勇气。

这事招人妒,同为知青,他们觉得白雪梅太平凡了,两颗略微往前凸出的门牙,说不上是生动了她那张脸,还是破坏了那张脸。而刘泽川,在整个知青点,是有名的帅小伙,浓眉大眼,符合那个年代的审美标准。但感情之事,就是这么说不清,刘泽川就是喜欢白雪梅,像是被一个幽灵迷惑。

在白雪梅的记忆里,那段时光是美好的,山川与河流、蝴蝶和燕子、月光和花朵,都储存在她的记忆深处。

某个夜晚,他们的理想和未来,融入了爱情的元素,如同亚当和夏娃。

这年初冬,有知青开始返城,第一个名额落在刘泽川头上,他是这个知青点的点长,干得好,投票选的他,他拿到了返城的介绍信。

我安顿好后,回来看你,你也好好表现,争取早日返城。这是刘泽川临走前对她说的话。他去了,一去不返。不见人,也不见信。

她没有一刻不想他,思念伴着悲伤逆流成河。

刘泽川走后两个月,白雪梅发现她的身体没有如期来潮。她当时没当回事,也许天冷影响了它。一天过去,三天过去,五天过去,她开始紧张了。她等待了十五天,它还没来。她害怕了,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怀孕了,是刘泽川的孩子。现实并未迎合她的侥幸心理。她感到天塌地陷,她悬在半空。

她瞒着其他知青——他们和她们,她与他们和她们一样,干着苦活儿、累活儿,给牛栏出粪的脏活儿。郝万一发现了,说,你不能这样干,你得请病假,这样会要了你的命。

一个男人,比姐妹们更早发现了她的异常,她惊诧,感动。

她借口有病,不与其他女知青同居一屋,因为她开始不断地呕吐,这是孕期无法避免的反应。得到大队部同意,她住到紧挨着知青点的那间屋子,那原本是一个牛栏,因为她要单独住,就把牛栏清理出来。这间屋在最北侧,靠近路的那堵墙是歪的,有裂缝。风从房檐下、墙缝里吹进来,呜呜的,像鬼哭狼嚎。风大的时候,门框窗框摇晃着,好像地震。房子像要倒塌。倘若雪大,怕是会把它压塌,但没有多余的房子,要想单独住,就得住这儿。夜里,点灯,她怕,怕招来什么东西,人,或者鬼;不点灯,也怕,黑漆漆的,到处都像鬼影。

村里的那条河,虽然已经冰冻,但冻得不结实,流水在冰下发出幽幽的呜咽声。

那天夜里,她被一阵响动惊醒,她睁开眼,窗户没有玻璃,蛇皮袋替代了玻璃,窗前有人影。那天,清冷的月挂在天上,那个影子特别大。

一定是他,向水屯有名的懒汉,光棍儿,说是精神有问题,谁也拿他没办法,可精神有问题,他咋知道惦记着女人?在路上,哪个女知青要是单独遇到他,他就去解自己的裤子,袒露自己的下体。女知青都不敢一个人在这个屯子里行走。

他的一只手伸进来,像是去摸窗户的插销,插销若打开,两扇窗格子就都打开了,他就能从窗户钻进来。她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吓坏了。他要弄开窗户,她就落入了虎穴。幸亏她早有防备,她从一个大娘那里要了一把纳鞋底的锥子。此刻她拿起锥子,咬紧牙关,刺向那只手。那边哎哟一声,但那声音很压抑,她知道他怕出声。他知道她的危险,也知道自己的危险。她说,你走,你不走我就喊人了!

那个黑影消失了,而她的心,擂鼓似的。她坐起来,抽泣着。黑夜太漫长,恐惧让她不敢合眼。窗外,半轮清冷的月照耀着大地,夜像一个残缺的梦。

她走出去,沿着那条泛着白光的路走向河边。她知道,那河水还没冻实,只要她想死,那河水足以满足她的愿望,吞噬她的生命。曾经,这条河是多么美丽,河水轻轻地流淌着。刘泽川和她坐在河边的玉米秸垛旁,仰望星空,听河水在黑暗中流淌,发出轻微的声响,某个黄昏,刘泽川还在河边的坡地上,摘了一枝玫瑰,最大最鲜艳的那枝。她闻见玫瑰很淡的香气,四野静悄悄的,能听见蜜蜂嗡嗡的叫声。那时虽然很累,疲惫不堪,却很幸福。现在,她感到生无可恋。妊娠反应越来越强烈,她害怕黑夜,似乎更害怕白天,她是那么不敢面对。她渴望刘泽川出现,他却连一封信都没有。

她想死,像是鬼使神差,更像是蓄谋已久。她伸出一只脚踏向薄冰,想让冰下刺骨的河水带走她和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雪梅!她听出来了,是郝万一。他没喊他白雪梅,而喊她雪梅,这让她感到亲切,浑身热烘烘的,她收住脚。

他跑过来,拽住她。她跟着他回到她的屋子。她没死,没死就得活着。

刚才是不是有人去找你麻烦?他问,我看见了,去追,他跑了,我追了好远,肯定是二杆子。你别怕,一切困难我与你一起扛。孩子算我的,我帮你养。他说。

她的眼泪涌出来。

第二天,他们申请结婚,从小队到大队部,再到公社,他们倒也还支持他俩。从公社回来前,他们到镇上买了一些日用品,还有糖果。郝万一还特地给她买了一斤二两红毛线,说,你给自己织件毛衣吧。

没有婚房,他们依然住在那间曾用于圈牛的屋子里。她特别喜欢那几团红毛线,一有空,她就拿起竹针织毛衣。一个星期空余时间,她织好了那件毛衣,穿在身上,让郝万一看。

真漂亮!他说。

她是幸福的。然而,夜里他并没睡到她身边。那张被他用木头加宽的床,足够睡下三个人,他把中间那个位置空了出来。

你不爱我,在黑间暗里,她说,婚姻不是同情,爱情更不是。

不是同情,我喜欢你,愿意与你一起生活。

他不说出那个“爱”字。

他们在那间摇摇欲坠的房子里,把日子过得倒也像日子。白天,郝万一跟其他知青一起去做工,晚上回到这个房子里。不久,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孩子满月后,白雪梅也出工。屯子里七十岁的姜奶奶帮她照顾孩子,她中间可以回来给孩子喂奶,上午和下午各一次。孩子也会喝点奶粉或米汤,或很稀的玉米糊。

那天下午,生产队里的一只羊不知怎么落到河里,郝万一下水去捞,以为很容易就捞上来,谁知它挣扎着往河中间去了,郝万一追着游到河中间,整个人就淹没在水中,直到他捞起了那只羊。下河之前,他在生产队干活儿,出了太多的汗,天气突变,他受了风寒。那个夜晚,他高烧不退,人像一块燃着的炭。他奄奄一息。

他会死过去的,白雪梅想。她去找一同来的知青,让他们陪她去卫生院。他们不去,男的不去,女的也不去,都说一晚上应该没什么事,烧点水,用毛巾热敷。这么冷的天,一折腾,人肯定不行,等天亮吧。

她觉得同为知青,他们冷漠,不近人情。她去找生产队长,队长给拿了点红糖,还有一块生姜,让她熬点姜糖水。队长说,明天一早我赶马车送你去,这黑灯瞎火的,天还在下雪,会连人带车掉进河沟里的。

她住处倒有个锅,打了个灶台,但那灶不好用,火一时半会儿没生起来,只有烟。郝万一烧得更厉害,她万分恐惧,看那样子,他可能等不到天亮。真是病来如山倒,她没想到,一个壮实的男人,突然就病得这么厉害。看着气若游丝的郝万一,她不敢等,她怕他等不到天明。

她把姜奶奶找来,帮她看孩子。她围上围巾,给郝万一穿好那件军大衣。她背着他,就走入夜色。此刻,除了对郝万一的担心,她心里还有赌气的成分,她不相信没有他们,自己就不能把他弄到镇上。

她顶着北风,背着郝万一摸黑前行,几次差点滚下山沟河谷。她咬牙前行,不敢停下歇息,她怕自己歇下了,就再也起不来。

黎明的时候,她终于来到镇卫生院。

门是关着的。她两手托着背上的郝万一,腾挪不开,她用脚踢门。医生把门打开,欲伸手帮她把人从她身上接下来,他惊呼道,你怎么把个死人背来了!她愣在那里。她争辩说,他没有死,他只是发烧。医生说,我是医生,我宣布他已死亡。

她陡地觉得身上背的是一座山,她就要瘫倒。医生说,回去吧。她背着他往回走。她转过身时,看见漫天的雪,满世界的雪。然后,她满脑子一片白,像这雪的世界。

雪白的大地上有一块血红印迹,像一朵鲜红的梅花,那是从她胸口喷涌而出的一摊血。

白雪梅背着郝万一,准确地说是背着郝万一的尸体,行了两里多地,她碰见了队长,还有另外两个知青。他们以为她会听他们的劝告,等到天亮再来。天蒙蒙亮,队长套上马车去找白雪梅,才知她已独自一人背着郝万一上路了。队长喊上两个知青,就赶了过来。

他们从她背上接过郝万一,放在车上。队长这才注意到,白雪梅昨晚出门太急,她没穿大衣,没穿外套,里面的红毛衣,还是反穿着的,衣袖连接处,有很深的棱子,很粗的接线头。

回到向水屯,队长把郝万一放在粮仓临时搭起的床板上。白雪梅要把他往家背,要给他烧火,她说,他只是冻僵了,等缓过来,他就醒了。

队长哽咽道,他死了,咱们要接受事实。

乡村没有火化条件,经得上级同意,将郝万一埋在向水屯一片向阳的坡地里,那里依山傍水。

刘泽川走后,白雪梅心中的那盏灯熄灭了,是郝万一将它复燃,现在,随着郝万一的离世,那盏灯在她心里彻底熄灭。屋子里,除了婴儿偶尔的啼哭,就是寂静。北风卷起雪花,扑打着年久失修的旧屋,整个夜晚,身上没一点热乎气。她努力给婴儿温暖,以便让他活下来。

她给儿子起名郝强。郝强像朝阳一样新鲜动人。

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抱着孩子到河边。她坐在河畔,望着缓缓流动的河水。郝万一是在这里受了风寒,她认为是这条河淹没了他,要了他的命。她总觉得他还在这条河里,他的魂在这水面上游荡。

母子俩夕阳或薄雾里的剪影,感染了村子里的人,他们看到了光,看到了希望。然而,提前而至的一场雪,将他们内心的希望浇灭,他们以为白雪梅走出了心理阴影,可事实上她没有。她反穿着那件红毛衣,在雪地里狂奔。她喊着郝万一的名字。她的样子,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村民给她披上棉袄,把她弄进屋子。她坐在那行将垮塌的炕上,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雪花。

终于又来了一个招工返城名额,所有知青都觊觎着它。大队部向公社申请,考虑到白雪梅身体有毛病,还带着个孩子,让她回城。回城后她来到沈城铁西区,在某机床厂当了一名车工。上班时间,孩子由母亲帮她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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