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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江子:杨家塘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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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婆的话题是父亲在电话里谈起的。——我的父亲,一个在村庄待了近七十年的老农民,自从住进了我和弟弟在县城给他买的房子后,性情颇有些变化:过去,他闲不下来,不是在田里劳作,就是在家里修修补补(他是个上好的篾匠),现在的他,无所事事,一天到晚要么在沙发上发呆,要么在外面闲逛。过去,他沉默寡言,两耳不闻窗外事,用母亲野俗的话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现在呢,他爱唠叨,爱捕风捉影,特别爱打听几十里外的赣江以西老家的生老病死,旧往新来,然后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说给我听,不管我有没有时间听。还有呢,最让我哭笑不得的是,这个过去最不爱惹是非的老实人,现在到处给我揽事儿,亲戚家的低保,邻里家的孩子转学,村里人的大病住院,毕业生的就业指导,等等等等,他都自告奋勇地揽下,一股脑儿交给我办,根本不管我能不能办。他的过分热情多次陷我于尴尬之中。我多次表达不满之后他略有改正,已由过去的一拨通我电话就直奔主题改为开始东拉西扯,避重就虚,旁顾左右而言他,直到觉得酝酿够了,才装作不经意地慢慢转到正题上来。对此伎俩,我已熟悉不过。此次父亲打来电话,首先说起已多年没见的老姑婆的身体,耐心引发我与他共同谈论老姑婆病情的兴趣,我猜他后面肯定还有名堂。

我的猜测果然不虚。父亲从老姑婆在自家门前不小心摔断腿说到了去镇上看医生,说到大表叔牛崽的孝顺,然后假装顺便问起我是否记得满崽表叔这个人。说他前段时间还说到了我,对我的印象十分深刻。父亲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假如我说我对满崽表叔没有印象,那我就有对故乡忘本之嫌。

我赶紧搜肠刮肚以应对父亲的问话。一个叫满崽的人的音容笑貌从我的脑海中浮起。他的点点滴滴立即汇入心间。他是我的老姑婆的二儿子,与孝顺的牛崽表叔一起都是我父亲的亲表弟。他遗传了老姑婆的慈眉善目和未言先笑,让人看着满心喜庆。早在老家乡下还没有与过去大不同的时候,他在春节时都会到我家向我的祖母也就是他的舅妈拜年,婚丧嫁娶,也都会看到他出席在酒席上,从嘴角到眼角都溢着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由于隔着辈分,我家亲戚又太多,我与他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集。随着打工潮起,他跟着人们去了沿海地区打工,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比我年长六七岁,到现在应该是五十出头的人了。

我问父亲他怎么啦。

父亲说:满崽表叔年纪轻轻,却患了癌症,据说情况并不是太好,正在省城肿瘤医院住院治疗。在家养病的老姑婆急得不行。

父亲终于说出了本次电话的本意:你能不能抽个空去看看他?尽尽你这做表侄的本分,也算是给我一个面子。

我终于放下心来,因为父亲这一次的要求并不算太离谱。然后我又悬起了心,毕竟自己的亲人处在难中。鉴于我对即将去探视的满崽的事情知之甚少,我要父亲在电话里给我讲讲他的事情。父亲的讲述,让我对一个叫满崽的亲人的悲喜人生有了些许了解:

满崽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家做了几年农民,正赶上改革开放,就用蛇皮袋装了几身换洗衣服,坐着绿皮火车跟了许多人去了广东打工。满崽的打工经历与大多数人并无不同,既没有学成大本事筹到大资金成为了某公司的老总,也没有起了邪念参与到偷抢队伍中最后成了监狱里的犯人。但凭着有些文化及继承老姑婆的讨人喜欢的相貌,满崽与其他打工仔相比还是有了别样的收获。他认识了一个一起打工的四川绵阳的女孩,两人情投意合,直到非她不娶非他不嫁。他们先是在打工的城市同居,生米煮成熟饭,然后是结婚、生娃。——据说异地婚姻办证有些麻烦,他们并没有到民政部门办结婚证。他们都认为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他们相信,没有这样一张纸,他们一样可以把日子过下去。

他们彼此果然没有错看。来自四川的女孩婚后把满崽的家当家,春节或孕产期都回到赣江以西那个叫杨家塘的小村庄,努力适应这个陌生村庄的环境,与满崽的一家建立起亲人的关系,孝敬公婆,善待邻里,一口赣江以西的方言几可乱真。春节之后或孕产期过后,她会离开村庄,回到广东与满崽在一起打工挣钱。满崽呢自觉有了更大的责任,唯有勤奋工作,节俭用度,以期积累更多的钱财交给妻子,给妻儿提供尽可能丰裕的生活资用。正如他们期待的那样,他们的爱情逐渐开花结果,生活向着美好的方向迈进。

可是后来有了一个小小的意外。他们接连有了两个女儿。他们的意思,如果再能有一个儿子,他们的日子就会更圆满些。按赣江以西的乡俗,有了儿子,人在世界上才真正有了根基,走在老家的村头巷尾也会更有底气。可是当时计划生育政策执行起来颇为严厉,如果想生第三胎,他们必须东躲西藏,家里的老人,也会因此承受计生人员三番五次上门的压力,乃至有比这更为严重的后果。情急之际,妻子打听她的娘家四川绵阳乡村此项工作相对宽松,当地还有亲人在机关任职,可以周旋,全家落户绵阳毫无问题,他们不假思索,就把全家的户口都迁到了绵阳。

他们果真如愿以偿,在没有任何责罚的情况下生下了儿子。他们是子女双全的人了。他们为此高兴不已。

可是满崽慢慢感觉到生活哪里不对劲。他是江西吉水赣江以西的杨家塘村人氏,可当他把户籍迁往四川绵阳之后,他再次回到家乡他发现乡亲们对他的态度有了不一样,言语间有了对待客人的客套。他很早就有了在老家盖一栋房子的打算,只是因为要生儿子计划被打乱,等到现在他发现他已经没有在老家盖房的权利——他在户口上已经是一个外省人,赣江以西的宅基地岂能让四川人占有?即使允许盖房,可户头没有了,土地就没有了,家就没有了,留居的理由没有了,要那房子有何意义?他生儿子的本意是为了在世上留下根基,可是儿子生下来了,自己在老家的根基却没有了,他成了一名在故乡的外乡人。他转而尝试着融入四川绵阳。他在绵阳购买了宅基地盖了房子,准备踏踏实实地做一名四川人。可那里的山势地貌乡音习俗都与老家的殊异,远处青山头上的白云也不像家乡上空的模样,他无法把一个自己少年时没有参与的地方认作故乡,除了他妻子家的亲人,他也没法放心地与更多的人交往,当地的人也对他没有多少信任。他一度有了把户口再迁回去的想法,可是跨省的户口迁徙手续办起来谈何容易,他一个普通打工仔,如何有这通天的本领?而他的孩子们在妻子一家的引导下都已经彻底四川化了,两个女儿原本就在四川外婆家长大,儿子出生后也都在四川。他们都把四川认作了故乡,都喜食麻辣,热爱火锅,满口四川口音,年纪不大的儿子骂起人来一口一句“龟儿子”的,即使能把户口办回江西他们也已不愿意了。只有他里外不是,成了彻头彻尾的孤独的人了。

满崽一度心事重重。在广东打工的日子里他尚能自持,可是一到春节要决定是回四川还是江西,他的心就会忧心忡忡起来。他的脚下就像踩在棉花一样飘忽无力。年岁渐长,他的忧虑逐渐加重。他想到现在年轻还能支撑,一旦老了再不合适出门打工,他该何去何从?是回到已不属于自己的老家赣江以西,还是待在自己永远熟悉不起来的四川绵阳终老?百年之后,自己该埋在哪里?这些疑问,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里,让他久久喘不过气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满崽开始发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开始时是感觉肚子有些胀,那些南来北往的食物,进入他的肠道后,似乎并不能被他所正常消化,而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对它们进行阻挡、拦截。他开始并不在意,后来发现那股阻挡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每到夜晚,他都能听见肚子里传出声响,仿佛一个心怀怨恨的人嘴巴里的嘟囔。如果在四川绵阳待上一段时间,那种声音会更甚,四川特有的麻辣、火锅一进入肠胃,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听见肚子里愤怒的反抗声或者悲苦的哀嚎。他到当地的医院去看医生,可是医生都说只不过是简单的溃疡,或者说是并不严重的肠胃功能紊乱,轻描淡写地开一些普通的药打发他了事。药物的干预多少有些效果,他就这么好一阵歹一阵。直到他发现肚子像一面鼓一样大了起来,并且有了不可名状的疼痛,赶忙跑到大医院去做检查,才知道自己患了癌症。

深恐来日无多的满崽毅然领着妻子回到了赣江以西。他想他们的孩子在四川绵阳外婆家自然无碍,故乡才是最适合他现在待的地方——故乡满目熟悉的风景让他亲切、愉悦、踏实,最适合养他的病。借着养病,他可以多陪陪年老的父母,而众多的亲友,也可以给他的治疗搭把手——亲人间的温情,何尝不是疗治他的病的良药?如果病情越来越坏,他愿意在故乡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虽然自己遗弃了它成了事实上的外省人,可到了这步田地,故乡肯定不会计较他的离心离德依然会视为己出。只有到这时候,他才真正知道心属何方,心归何处。就这样他回到了江西,回到了亲人们的视线里,先是在县城的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又根据县医院医生的建议,转到省肿瘤医院进行治疗。——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平静忍受着身体疼痛的煎熬,坦然接受命运给他的任何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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