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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杨献平:消失的传奇

深山奇遇

对面的山峰,飞蛇与蛇群事件

同在南太行山,山西与河北仅仅一岭之隔,两地蛇的特性却有天壤之别。山西的蛇有毒,一条蛇的毒可以杀死两只成年羊、一头体格健壮的公牛和驴子。河北的蛇大都没有毒性,栖息在水沟与山坡上,见人就跑。山西的蛇却藏身高山与水边草丛,给人和其他生物猝然袭击。

我们村子的对面,有两座海拔相同的山,之间隔了不过三百米的样子,两座山的顶部却又不约而同地各长出一座高逾五丈的红色山崖。东边的形状如茶壶,当地人名之曰茶壶山。该山半山腰上有一个深逾二丈的洞窟,形状犹如房间,其中有石几、石炕、石墩等日常生活用具,俨然是一处修道的理想场所,与山体相连处有一道深不见底的涧谷。在很远的年代,这里曾经住过不少的道士和高僧,其中还有一代宗师张三丰。后来住过抗战名将朱德及其部属。

西边的那座山峰状如双手合十,诵经西拜的老年僧人。村人说,就是这山崖上,长有仙茶,人喝了之后,可以长生不老,就算再难治的病,也会饮而痊愈。

对此,村人谁也没有亲眼看到过,更没有听说谁亲自采到喝过,治愈了谁谁谁,谁谁谁又长生不老,羽化成仙了。倒是有一个传说耳熟能详,且异口同声,即那些仙茶有神蛇保护,不是一般人想采就采的。爷爷说,很多年前的某一日中午,有人亲眼看到,大雨骤止,丽日重现,彩虹横贯晋冀。村中一人正在牧羊,忽然看到半空中飞腾着一个长条状的东西,不断盘旋缠绕,从茶壶山顶不速不慢地向着大水泛滥的河谷而来。飞蛇越过众多沟谷和树木,田地和房屋,在河谷僻静处落下。大约一顿饭工夫,又见飞蛇自河谷飞起,如原来一般,隐身于茶壶山巅。

村人坚信,这就是看护仙茶的飞蛇。迫于飞蛇的非凡能力,人们几乎断绝了冒险采仙茶的愿望,即便是自己的亲人患下了不治之症,就要撒手人寰。这一方面表明,无论是哪个人,服务的对象又是谁,都难过自私自保这一关。据知情者透露,自从仙茶之说诞生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南太行乡村从无一人冒险去采,甚至连站在山根,向上望一下的勇气都没有。我从爷爷口中听说后,倒是做过几天的幻想:要是我的亲人们遇到什么病恙,只要能挽救他们的生命,我宁可以身饲蛇,也要去采。

有很多次,我站在自己门前,阔大梧桐树投下浓荫,蝉鸣把夏天的中午吵得愈加烦躁闷热,我长时间看着对面的茶壶山,一点点猜想仙茶生长的位置。夜晚,躺在蚊虫飞舞的土炕上,看着黑暗中的屋梁冥想:我一个人,穿着布鞋,头包方巾,腰间缠了绳索,再提了斧头和镰刀,站在茶壶山下,往手心吐一口唾液,从陡峭的崖壁攀爬。正要接近仙茶的时候,大蛇凭空而出,水桶般的腰身在峭壁上飞快窜动,血盆大口向我呼啸而来。我急忙拔了斧头,在崖壁上与飞蛇展开激战。

一个人,肯定是打不过成精的飞蛇的,我所能做的,只是央求,最好的结局是飞蛇鉴于我的至孝之心,网开一面,赠我一些仙茶,祛除亲人的病灾。每当想到这里,我自己对这个结果感到十分满意。2008年,我们的父亲罹患癌症,发现时已经扩散,无法再做手术。可悲的是,期间,我曾无数次看到茶壶山,但没一次想起仙茶的传说,也更没有想到去采一些回来,给父亲治病。

我感到悲哀。一个原因是,这个年代已经不适合传说了,带有幻想性质的民间猜想与神性渴望的“土壤”已经全方位沦陷;另一方面,人们早就在科技乃至宿命的氛围当中感觉不到了心灵和信仰的力量了。我和父亲即是其中一员。父亲卧病在床期间,母亲和其他邻人曾想他能够皈依基督教或者佛教,可是父亲坚定地拒绝了。

长到十八岁,我再也没有在乡间听到过飞蛇和仙茶的传说。那些仙茶和守护它们的飞蛇也似乎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在人们的视野当中出现过。有一次,我去到茶壶山下,站在陡峭的石崖下仰望许久,峭壁上突出之地,长着一些硕大而粗硬的紫荆灌木、棌树、山丹丹花和一些不知名的小树,其中肯定有茶树,只是我不认识。若要采撷,从山背后可以爬上去,从上面垂一根绳索下来,就可以办到。可我还是不敢,我总觉得,飞蛇就在悬崖的某个洞穴中盘卧,一旦有人接近,就会勃然一击,致人以死命。

再一年回去,听许多人说:村里一户人家的房屋忽然间爬满了蛇,成千上万,一条条覆盖了房顶和院落。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户主惊骇,以为得罪了某位神仙或者妖精,全家人跪地祷告不止,但又无济于事。

最终,是他们信仰佛教的母亲出面,用虔诚的信仰,礼佛的手段,使得庞大的蛇群顷刻间无影无踪。当时,这个奇迹不止一人见到,几乎全村人都亲眼看到了,应当不是杜撰的。我听了后,久久无语,想起从前的听到的一些有关蛇的传说,下意识以为这可能是某种巧合,抑或是一种群体性的视觉错位和光线异化。

尽管这个解释不能服众,尤其是亲历者。

我还记得爷爷讲给我的,另外一件有关蛇的传闻,很多年前,村里的一个小伙子(我应当叫堂伯,至今还活着)在村后水井边,无意中打死一条花斑蛇,顷刻间,群蛇毕集,层出不穷,在河沟翻滚、层叠。堂兄惊骇大叫,在一边田里干活的大人看到后,也吓得吱呀乱叫。最终,那位堂兄的母亲按照懂“法术”的人指点的方法,拿了柏香及其他一些祭祀品,在众蛇面前跪倒,虔诚祷告(村人说是向某种妖精赔礼道歉)后,群蛇也在眨眼间全都退去。

所幸的是,现在的南太行乡村,人们对蛇的敬畏一如既往,除了少数在外谋差事的“世面”人之外,都不会吃蛇肉,见到蛇,或惊呼,或让开,绝不加以伤害。爷爷说,不论哪座房屋,谁的家,要是没有蛇的话,就住不起来人。事实似乎也是如此,村人时常在房屋拆迁或者某些日常生活中,看到房屋墙壁内或者地下的蛇,或大或小,狰狞或者温顺。从神话角度看,蛇被认为是龙的化身,和人住在一起,也说明这房子有灵气,适宜人居,而且人丁会兴旺、绵延不衰。在不同的宗教和民族习俗当中,蛇既是邪恶与贪婪、性欲的暗示,又是吉祥和尊贵的代名词,从自然主义的角度来看,这显然是南太行乡村人群,生而自觉与天地自然和谐共存,并遵从自然及古老的灵律令,以寻求冥冥中的某种庇护的一个有力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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