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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锈蚀:这种感觉

就像不曾有人踏足的群山,深藏着一摊湖水,无风惊起波澜,水面不会有起伏。一眼望过去的很远,才是湖面的边界,你可以感觉到这仿佛不流动的水,只没过脚踝。

但是寒冷的暗流,在平静下律动。

首先要从许久之前讲起,我还在孩童时,家里的生意十分不景气。许久偌大的房里,只有我和母亲,父亲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母亲也会坐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去店里帮忙。父亲与母亲时常吵架。母亲是个急躁又敏感的人,所以对我的耐心也似乎一夜之间流失殆尽了。

不幸的是我小时候是一个同理心很差的人,也或许是所有人幼年自私的本性——对于那些深夜他们在隔壁房间传来的争吵声,我不在意。

忽然有一天,家里只有在吃午饭,母亲来到我身边,对我说:“孩子,如果我和爸爸离婚,你会跟谁啊?”

我说不出来。对于那时候的我,父母都是一样重要的。

不过,毕竟我犹豫了。

母亲的眼瞬间蒙上了一层阴影,她又瞬间带着笑说:“你爹有什么好的,他从来就没管过你,所有的事都是我操心!心里就没这个家……”我向后坐了坐,“要是我跟他离婚,他非要给你找个后妈不成!后妈怎么会有妈妈对你好啊……”

……

所以不久的以后,连过路人都可以注意到我家店门口散发着“完蛋”的气息。年幼的我自然是察觉不到。父亲没有那么多的责任感,在和母亲吵一架之后,撒手不管店里的事了。那好,既然不乐意管店,那就带孩子吧。

母亲和父亲的角色换了,但是应该是母亲抗下了两栋梁。可是她没有那么强大,她唯一可以通行又让她放心的宣泄口,是我。尽管她没问我,我是否承担,这一角色。

我们搬家了,新家只有原本的四分之一大。那些日子放学回家后,也时常见到母亲,一如既往,不一定会有父亲。“唉!天可怜我!当初我是为什么愿意远嫁到这地方,自己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回去家了!”母亲有几次这样对我说道。因为她的孩子的存在,她不愿意像我父亲一样撒手不管。可是她对我说的这些哀怨,每每让我在心里感到一丝自责,就好像我是累赘一样。

没有我可以变得更好。

这类似的话母亲实在对我说了多次,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你对一个连情感和认知都还没有构建的孩子去传递负能量,是因为懦弱不敢去亲自动手解决问题,还是说给自己听,只愿感动自我呢?我想发出呐喊。妈,我自然也爱着你,但是任何人都是自由的,你不应该被其他任何的人束缚……

所以我让她走吧,不回来也可以。

于是她就走了,但她肯定会为我回来。她肯定是回家了,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后来我才又从母亲的话里知道:父亲屡屡做出了逾越的事,而敏锐的她总是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寻到蛛丝马迹(也可能是因为旁人实在受不了他的放肆到母亲那里举报)。那一天,母亲拖着行李箱,逼父亲跪下,保证以后不再犯,才妥协不走。

所以过了几天,我又见到了母亲,但是她这次回来,没有带回她的耐心和笑脸。

之后母亲就时不时在我面前贬低父亲,我假装这对我毫无影响,但我的心每次都心被崩上了玻璃碎片,嵌在肌肉上每跳动一下都是撕心的痛。母亲!你可知道,再不入流的父亲,在孩子面前,都会伪装成强大正直的样子,为我们遮风挡雨。你总是说在家里你父母不会让你委屈,要回家孝敬他们。将父亲说成没有心的怪人,这飘渺的异地城市,只有我们娘俩相依为命。可能对你而言父亲确实是个禽兽,但是他确实是我的父亲。在当时的我的视角,只有母亲永远在咒骂父亲,没等外力来摧毁这个家,自内却先升起火来。

我多想像她对我一样地嘶吼,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冷静下来让理智占领高地而不是让悲愤燃烧然后让简单的坎坷必要非死即伤。

但是我依旧只是想想而已。

我一直是没能有勇气去说什么。

我一股脑一下子对他说了这么多。我浑身早已颤抖地不成样子。

我尽力地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所以我深吸了两口气。

我和他在河的矮堤上并排走着,这条普通的流水正直穿过这个城市。没有什么灯火通明的感觉,只有高大广告牌和它水里的倒影稍微照亮周围的黑。又有多少那些不知名的陌生人的悲伤与喜悦在这样的黑暗笼罩里激发呢……

我看不清他的脸。

……

“所以,他们离婚了?”

“没有。我倒是希望他们……是我妈因为我所以……”

“别伤心,选择是你妈自己做出来的,不是你的错啊。”

今天晚上我出门,并非我的自愿,是母亲让我来做义工,锻炼我的说话和独立能力。所以我今天晚上的任务是跟着其他有经验的义工,在这个治安多好的城市里找流浪者,然后把他们带到福利站去。报名的一共只有四个人,而遇到他是意外。我们一行人在公园门口前集合,只是想先沿着河边看看桥墩子下是否有人生活的痕迹,然后在这偶遇了他。

他问我在干什么,我如实告诉他。然后他告诉我们别在公园找了,这个公园前几个月加强了保安力度,现在早就没有人来过夜了。

初春,疫情刚刚缓下一些。他带着他的相机,看上去是经常晚上来这里吹风了。

经过简单的一些交代,他在表格上签了字,加入了队伍。我们沿着石头的小路走进高楼之间。

这次任务是轻松的,我倒也不认为如此治安和谐经济增长的城市会有流浪汉,事实仿佛如此。

散步式地前往电子城,上一次来,还是在父亲在这里做工时。现在看到这里居然有很多的空门头,谁还记得十年前这里无虚席呢。

“这种地方晚上会经常有人来睡。”领头的人带着没有表情的脸说。

“你应该和你的父母好好谈谈,天下的父母都应该是爱自己的孩子的。”

边走我和他又聊了起来。

“你说过了,你说的对。”他之前也这么跟我说,实际上我不认同。

前面打头阵的人抄着手电筒,在这个建筑四周走,时不时讨论哪里适合过夜。宽阔带有碎砂子的水泥路,停满车,有些地方需要排成一列我们才能挤过去。又进入一个莫名其妙开的小门里面看看,里面刷的雪白,从天花板到望不尽向下延伸的楼梯。

我们也打开手电筒不明所以向四周照照。那边居然还有一个小门,领头已经从里面出来了,他说没有人。这里面天花板上,甚至没有可以插灯的孔眼和一根电线。倒不如说我梦到最诡异的梦核也比不上。

我们又出去沿着这四周走。

我能怎么说呢?我是一个思想过度的人,但是从未说出多少。

“你觉得一个人会很容易被改变吗?”我问。

“有些不会变,有的也会变,当一个人幼年的时候,会容易改变吧。”他带着一种平时我不会见到的正经语气说。转头看他,也是少有的正经表情。

“所以啊。和母亲交谈也是,她也知道不应该给孩子情绪,可是她积攒的,就是会对我爆发。我试图和她讲道理,她说:‘好,我听听你的看法。’,紧接着我刚说一句,她就‘但是这里我要插一句了’,然后又全是她在讲了。”

我跟她讲不了道理,我改变不了她。他也知道我下一句要说什么。

气氛是有点尴尬,他没说什么,拍了拍我的肩膀。

转到另一侧,又有一个大门映入眼帘。进去一看,是又高又黑的石头台阶。阶梯中间被斜坡划开,居然还显得很宽。墙壁还是雪白的,灯也是新的LED,它刺眼的白亮我一直认为这不符合温暖的浪漫。

这种地方,不知道究竟通往何处,但应该不会有人打地铺。理智与常识告诉我,这里不和电子城连接。

我们又出来。

前面领头的和我们商量了商量,决定沿着这条路去远点的地下街看看。

“我会支持你的,不要让她影响你。都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人了,但是还把喜怒哀乐和生活建立在别人为的前提之,你母亲做的确实不好。”

“谢谢你…可是已经影响了。”我说的很小声。

“什么?”他没听见。

我稍微凑近他,他也回应地凑近我。

“谢谢你,你人很好。”我又说了一遍。

“不用谢,以后你有什么事再说给我听就好,我会听你说话的。”

路过了一条巷子,它有点突兀,还有一个跟摆设一样的小铁门罩着,向里望去,有些盆栽。再隔一堵墙,就是商业街了,所以霓虹灯映过来,又加上紫色的滤镜。尽头似乎是一个仓库,堆叠着什么拖不走的家具垃圾。

虽说如此,人类伪造的光,没有什么威力,抬头一看便知,夜晚的黑暗强大得就在我们头顶不远。

“有没有一种上个世纪书里赛博的感觉?”

我自以为说了一句俏皮话。

“有点。”他突然又笑了,他笑得很好看,我很羡慕。

我们一并加快了步伐。

“我能怎么说呢。有一个普通的善人,他每天都做一件善事,但有一次他有意或无意杀了一个随便什么人,比上一个无恶不作的罪犯。他们最后的结局都是进监狱,服他们应的刑……所以,我对父母也是,我何德何能审判他们,但是我也不会原谅。”

蹩脚的比喻是我厌恶的,但也没有什么能表现出这种感觉了。

“我知道你一定爱着他们,也很爱你自己,你很坚强。”

我不知道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反正我是快要窒息了。

此时,也快到地下街了,我们就又彼此了一些。

走下台阶,还有门口厚厚的防寒风的帘子,想要拨开也还需要些力气。想进入这地下,居然也有这么大的阻力。

时间已经不早了。下面没有几些人,小店基本也都关门了。我们向前进,走过一两个拐角……终于,我听见领头的人大声说着什么。

我看见一个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她全身穿着的军绿色的旧衣服,眨眼一看,又好像是灰色。不知道她的年龄。怀里还抱着这个崭新的蓝色书包,与她发呆的神情格格不入。

队里另一个上了些年纪的阿姨又上前与她交涉。我看她的表情,实在是揣摩不透,是平静的意味,还是重复作业引起的麻木。

这位居然已经是老熟人了。我听着他们交谈,得知她之前就是流浪被发现,被送回家,又自己跑出来了。

她说话的语调和节奏让我发现她好像有些智力问题。然后阿姨接着问她吃了晚饭没有。回答自然是没有,她一股脑从腰包里掏出些小零食和糖果,有好的也有劣质的,但是糖分很高。全都塞到她的手里,掏完一堆居然还有另一堆,真稀奇。

“这个书包这么好看这么新是谁给你的啊?”阿姨也主意到了,问。

她说是一个朋友送给她的,朋友在商场里卖货。她本来是出门,去医院看望她这个朋友。到了医院朋友非要送给她的。

她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还絮叨朋友的女儿和女婿孝敬他……

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这么着一说又似乎有了一丝笑意。我随便地坐在她旁边,我也不知道说什么,阿姨也没继续和她聊下去。她笨拙地尝试了好几次,把一袋零食撕开了。啃了两口,又四周环顾,吃完了又停下。因为我坐在她旁边,似乎不太自在,想说很多话吧,但只是继续喃喃说书包……

领头刚刚在打电话,打完电话他走过来,也问书包是从哪来的,另一个人解释说是朋友送给她的……

领头说他已经联系了救助站的人,马上就赶过来接她。

我坐在这,他在我一旁站着,眼神飘忽不定,木讷的有点拘束。他拍了拍我,示意让我过来。

我起身,他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有点可怕,这种智力有问题的人……之前也遇到过,你还记得吗?”

我立刻就回忆起来了,他说的是我们还在上学的时候,班上有一个智障的同学,她比我们要大个三两岁,她老是刻意伤害别人(比如他就被她莫名用篮球砸过,还说些很难听的话)。所有人都瞧不起她。

“就是我们还在上学那会,也有一个……”

“我知道,我知道。”

“所以我之后就一直有点阴影……”

“别担心,我在这。”

尽管他竭力掩饰他的嫌弃,但是我还是看得出来。

我才意识到,像他这样体贴又温暖的人,也会有负的一面。相比之下总是沉浸在自我感情中的我,我又配什么?

但根本不惊讶,一想到每个人都是和我一样思考中的生命,同样的追求幸福,便也更加平静了。

就像是他会接纳回复我的情绪,我也想在他需要仔细倾听他。尽管他在消沉时会装作刀枪不入,当我担心他时,他会对我微笑,说他会永远开心,不会不开心的。

很快就有人来把她接走了,她什么话都没说,但举止看上去有不属于她的稚嫩或者说愚钝。在他的眼里看来一定很吓人,因为他又往我身后挪了挪。但我觉得她倒像小孩子,眼里什么都没有,可以说是纯真的表现,谁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我目送她跟着救助站的人离开。

我们又冲出阻力从另一个出口回到地面上。突然失去光亮,还有些不适应,看着自己的手是模糊的。天上没有期望的圆月,取代的是可见的动态的云。

有种只属于城市夜晚的宁静铺面而来,汽车快速碾过水泥路的声音,远处昏黄的路灯,只有几个人走着。

我们又走了两个路口,回到了起点,看来领头的预谋比我想的要多。路旁边的灯真的很微弱,让黑暗占满了空间的大概。前面的领头停下了。

这种氛围就是结束的标志,不是吗?

果然他宣告了今晚活动的结束,例行惯例,要拍照给交代的。一直都是那另一个人在拍照,我们一路没帮上什么忙。

领头说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能来做义工就很优秀了。

我们五个人合了影,领头带着我们为自己鼓掌,然后就散了。

我并不着急回家,他也是,于是我们又回到河边。

风景还是一样没变。

“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他问。

我没说话,只是单纯把口罩的一边摘了下来。我撇过头去,把左脸给他看。我斜着眼盯着他,察觉到他有点迷茫,我用手指了一下。

“看,从耳下,到正脸。”

他凑得已经很近了。

“我……真的有一道疤诶……不过别担心啊!……不贴脸仔细看不出来,你看上去很可爱!”

我轻蔑地一笑,仿佛我展示的是军人勋章般的伤疤。

“多花钱买点保养品涂上就很快好了。这也不算什么,只破了薄薄的一层皮。我记得有一次因为我什么都不说,我妈生气了,直接往我脸上扇了好几巴掌,然后鼻血流不停呢。我记得时间了,也许是因为一直在哭,五十分钟才止住血呢。”

他直视我的眼睛,我也直视他。很快他又逃离,然后又瞥了瞥我。

“辛苦了。”他抱住了我。但是他没敢抱紧,生怕吓到我。如果今夜还有月亮,我还没有这么平静,也许我会面红心跳忘乎所以。所以我也搂住了他。

“我知道你会变得更好的,你肯定会更有爱,我就很爱你啊。如果你有孩子,他肯定会阳光开朗向上,善良又勇敢……你肯定会把他教育成那样的人……”

这番话让我想起母亲之前对我说的。她说女人一生就是为了孩子,要把一生都奉献出去。她是为了我好。我一定不能远嫁,就在一个城市里,不然她就和我一起搬出去。

怎么说呢?如果能给母亲一张船票,叫她追寻她真正想做的,年轻时候的梦想就好了。我也学到了,爱不是与精神寄托划等号的。

如果“爱”会让你所为的对象觉得不舒服和煎熬,那真的称得上是爱吗?

……

“嗯。我一定会的,谢谢你。每当我想流露什么负面的,很高兴能有你愿意无条件地接纳我。”

“因为你真的很可爱啊,你值得被爱啊!”

一如既往说些自卑的话是有些不合适了。

“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你有一个好的家庭,你有你的梦想,你从来不会多想,你对别人,都是那么友善。别人也都喜欢你。”

“你也不会差的,我知道你很善良。”

“我有你。”

“你还有我。”我们几乎同时说出。

我想到那个阿姨为什么要把包里的吃的都给她了。她就是打算找到一个人然后有个交差就完了。

我只是不想让这种感觉直到最后,我要真正热爱所有人和生活,母亲,原谅我下定决心脱离你去做一个人。

就让此刻再停滞一会吧。

因为生活在这同一个球面的人,都和我同样的思考,我同我一样的追求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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