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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诗歌 |“美国的契诃夫”卡佛:午餐前一小时新剪下的一瓶紫罗兰

小编按:在卡佛的诗歌中,他自然地谈论和袒露自己的一切,自己的生活、爱情、家人、阅读、酗酒等等。美国诗人丹尼斯•施米茨认为卡佛的诗歌“拯救了他”,“在历经坎坷活下来以后,某种惊异,某种令人意外的感激之情仍然存在,这压倒了卡佛的忧虑”。诗歌对卡佛的重要性远远大于小说,诗歌写作则代表了他内心中对更高写作的精神追求,诗歌是一个乌托邦一样的存在,是高悬的精神,是更高的存在。

名家诗歌51期 |“美国的契诃夫”卡佛:一天中最好的时光

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 (1938—1988),“美国二十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小说家”和小说界“简约主义”的大师,是“继海明威之后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作家”。《伦敦时报》在他去世后称他为“美国的契诃夫”。卡佛一生作品以短篇小说和诗为主,还有一部分散文。著作主要包括短篇小说集《请你安静一下好不好?》(1976)、《愤怒的季节》(1977)、《谈论爱情时我们说些什么》(1981)、《大教堂》(1983)、《我打电话的地方》(1988),诗集《冬季失眠症》(1970)、《鲑鱼夜溯》(1976)《水流交汇的地方》(1985)、《海青色》(1986)、《通往瀑布的新路》(1989)等。

雷蒙德·卡佛的诗

■ 黄昏

独自垂钓,在那倦秋的黄昏。

垂钓,直到暮色罩临。

体味到异常的失落,然后是

异常的欣喜,当我将一条银鲑

拖上船,又将鱼裹进网里。

隐秘的心!我凝视这流逝的水,

又抬眼望那城外群山

幽暗的轮廓,没有什么暗示我

我将苦苦渴念

再次回到这里,在死去之前。

远离一切,远离自我。

■ 窗

昨夜,一场风暴袭来,毁坏了

电路。我从窗子

向外望,树木半隐半明。

低垂着,覆上了白霜。广袤的宁静

笼罩着乡野。

我向来深知。但在那一刻

我感觉到,我这一生从未许过

虚妄的承诺,也未做过

逾矩之事。我的内心

尚且纯净。后来那天早上,

当然,电路重新接通。

太阳从云层后步出,

融化了白霜。

万物和从前一样。

■ 烟斗

我写的下一首诗里将有木柴,

就在诗的中央,木柴厚厚地

覆着树脂,我的朋友将留下

他的手套,对我说,“对付那东西时

戴上它们。”下一首诗里

也将有夜晚,和西半球

所有的星辰;还有浩淼的水域

在一弯新月下闪烁数里。

下一首诗将有一间卧房

和它自己的起居室,天窗,

沙发,桌子和靠窗的座椅,

午餐前一小时新剪下的一瓶紫罗兰。

还将有一盏灯点亮在下一首诗里;

外加一只壁炉,浸透了松脂的

冷杉木在那儿燃烧,消耗着彼此。

噢,下一首诗将擦出火花!

但不会有任何烟卷出现在那首诗。

我将改抽烟斗。

■ 九月

九月,某处最后的

悬铃木叶子

已回到大地。

风清空了多云的天空。

这里还剩下什么?松鸡,银鲑,

和屋子不远处被击倒的松树。

一棵被雷电击中的树。但现在

又开始活过来了。几点嫩芽

不可思议地出现了。

斯蒂芬•福斯特的“我身边的麦琪”

在收音机里响起。

我听着,两眼望向远方。

■ 一天中最好的时光

凉爽的夏夜。

窗户开敞。

灯亮着。

水果在碗中。

你的头在我的肩上。

一天中这些最愉悦的时刻。

接下来,当然,

是那些清晨的时光。还有

临近午餐的时候。

以及下午,和那

薄暮时分。

但我真爱

这些夏天的夜晚。

甚至超过,我想,

其它那些时辰。

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

这时没有人能影响我们。

或者说永远。

■ 我的乌鸦

一只乌鸦飞进我窗外的树里。

它不是泰德•休斯的乌鸦,也不是加尔威的乌鸦。

不是弗罗斯特的,帕斯捷尔纳克的,或洛尔迦的乌鸦。

也不是荷马的乌鸦中的一只,饱食血污,

在那场战争之后。这只是一只乌鸦。

它永远不适于生命中的任何地方,

也没做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它在枝桠上栖息了片刻。

然后展翅从我生命里

美丽地飞走了。

■ 访谈

整天的谈论自己

使我想起

我曾经思考与

做过的一些事。从前我对

玛丽安的感觉——安娜,她现在

这样叫自己——所有那些日子。

我起身倒了一杯水。

在窗边站了一会儿。

当我回来

我们轻松地进入下一个话题。

继续我的生活。但是

那个记忆像细高跟鞋一样进来了。

■ 蜘蛛网

几分钟前,我走到屋外的

露台上。从那里我可以看见和听见海水,

以及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闷热而宁静。潮水退了。

没有鸟歌唱。当我靠着栅栏

一张蜘蛛网触到了我的前额。

它绊进我头发里了。没有人能责备我转身

走进屋子。没有风。大海

死一样沉寂。我把蜘蛛网挂在灯罩上。

当我的呼吸碰到它,我望着它不时地

颤动。一条精美的线。错综复杂。

不久之后,不等人们发现,

我就会从这里消失。

■ 最后的断片

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吗,即使这样?

我得到了。

那你想要过什么?

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上被爱。

(以上由舒丹丹译)

延伸阅读

雷蒙德·卡佛:简约的温情

舒丹丹

谈论卡佛时,我们说些什么?——酗酒、穷困、破碎的婚姻、肺癌患者、或者美国底层小人物的代言人、短篇小说大师、气质独特的诗人?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关于雷蒙德·卡佛的关键词,是沉痛人生覆在他身上的阴影和光环。作为来自美国底层社会的子弟,卡佛早年的生活经历与他笔下的人物有着太多的相似:早婚,酗酒,养家糊口,迁徙奔波,被生活击垮……,但也正是这困顿潦倒的生活赋予卡佛日后的创作以丰富的养料和深远的影响。卡佛的创作题材,表现的几乎全是小人物的悲哀与艰辛,以及现代社会虚浮表层下人们精神上的迷惘与绝望。

在《纽约时代周刊》的一次采访中,卡佛曾说,“我自己就是这些劳动着的穷人中的一分子。对于他们,我充满了同情。他们是我的人们。”卡佛五十岁时因肺癌英年早逝,在他不长的一生中,只写了数量不多的短篇小说和诗歌,但凭借这些小说和诗歌,卡佛被誉为“真正的当代大家”,“作品足以进入美国文学的经典行列”。

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卡佛更多是以小说家的身份出现,事实上,在超现实主义盛行,现实主义日益式微的当代美国诗坛,卡佛的诗歌独具异质。卡佛自己曾坦言,尽管他的小说名气更大一些,但对他而言,却更喜欢他的诗歌。与他的小说一样,卡佛的诗坚定地站在日渐衰落的美国现实主义的诗行中,坚守着一种简单质实的写作立场。

名家诗歌51期 |“美国的契诃夫”卡佛:一天中最好的时光

在诗人们纷纷撤离现实主义诗歌传统,耽于梦幻与玄想,朝着超现实主义的冰山猛力挖掘时,卡佛却在静静地体验着生活的体温和心跳,在他看来,生活本身就是源源不尽的文学海洋,生活中暗藏着人性的机密,饱含着生命的汁液。本着这样的创作观念,卡佛与他同时代的作家区别开来,卡佛的诗与小说,自始至终与他的生活平行,他细细地打量、体味和信赖着生活中的诸多滋味,然后它们自然而然地进入并还原到他的写作中。在卡佛创造的世界里,生活是原生态的。

卡佛在创作理念上遵循契诃夫及海明威等人的现实主义传统,在文本上则奉行由海明威开创的后现代的“简约主义”,并将其发展到“极简主义”的新的高度,尽管卡佛本人似乎对这一标签不甚认同,因它“多少意味着想象和技巧方面的微弱”。卡佛以简洁平凡的语言入诗,诗作大多简短,不卖弄技巧,几乎杜绝一切修辞。卡佛有句名言,“别耍花招”,这句话很好地为他的小说和诗歌作了注释。

事实上,卡佛不需要耍花招,他的迷人之处正在那些平静淳朴的叙述中,以及弥漫其间挥之不去的生命的感伤与绝望。这种感伤和绝望从不必明白道出,但又那样清晰可感,仿佛群山间的薄雾,静水下的深流。尤其迷人的是卡佛的语调,即使是诗歌,卡佛也偏爱一种威廉姆斯式的叙述语调,素朴而平实,真挚而克制,分寸极好地掌握着语言的尺度与抒情的适度。卡佛曾说,他用相同的方法来写他的小说和诗歌,效果也很相似,即一种“对语言和情绪的压缩”。这未尝不可理解成是对“极简主义”的另一种阐释。

如果说卡佛的小说在轻捷的跳跃中还暗藏着一种卡夫卡式的紧张与不祥之气,那么卡佛的诗歌则更像是诗人的一部温情的精神自传。卡佛早期的诗歌常以泥土为诗歌元素,他写他的生长地——华盛顿州中部——尘土飞扬的道路和满是小麦茬的田野。然后是中期酗酒的日子,诗歌以火的意象呈现,卡佛的一本诗歌小说合集即是直接以《火》命名,按批评家威廉·斯达尔的描述,这些诗是以“拼命和忏悔交替出现”的。在卡佛生命的最后十年,也就是他自己称之为“第二次生命”的十年里,他的诗更多地浸染了水气。

名家诗歌51期 |“美国的契诃夫”卡佛:一天中最好的时光

卡佛与他的第二任妻子,女诗人苔丝·盖拉格住在华盛顿州奥林匹亚半岛上的一间屋子里,山间散步,溪边垂钓,海滨凝神,触目所及皆是蓝绿色的海水,海水给卡佛带来了诗歌的灵感,也让他从容思考“这些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诗歌就这样毫不费力地与他们的生活绑在一起。在此期间,卡佛完成了三本诗集:《海水交汇的地方》(1985),《海青色》(1986),《通往瀑布的新路》(1989),并获得1985年莱文森诗歌奖。水的变幻莫测与奔放自由以及象征着新生洗礼的精神寓意深深地打动了卡佛,也唤起了卡佛隐隐的希望感与对生命的留恋。较之于小说,卡佛的诗歌更富于温情。这是一个心中有爱的诗人。他写父亲,写女儿,写爱人,无不饱含着温情,感人肺腑,但又决不煽情,浓浓深情欲言又止,一切尽在不言中。

作为小说家和诗人,卡佛观察事物的视角很独特,带有小说家的特点,往往从生活场景中随手拈来,几只麻雀,一张蜘蛛网,甚至边驾车边饮酒边胡思乱想的一个瞬间,无不可轻松入诗,诗中充溢着细节与情趣之美,有时又暗藏一点不动声色的小幽默,短短几行,张力十足,留给读者广阔的回味空间。卡佛虽然崇尚用词平朴,但并不随意,实际上,无论小说还是诗歌,卡佛都讲究一种精准的叙述,一词一句乃至一个标点符号都恰到好处地嵌在它们的位置上,这些看似平实的词句在缓缓的流动中暗含着一种非凡的力量与完美的音乐性。故而翻译卡佛时,由不得人不小心翼翼,仿佛卡佛正从肩膀上看着你,看着他煞费苦心的一词一句一个个标点符号。

1987年,卡佛被诊断出罹患肺癌。他于死前两个月与同居九年的苔丝·盖拉格结婚,两人在最后的日子里汇编完诗集《通往瀑布的新路》。选译的两首诗《透过树枝》和《医生说的话》都是卡佛在得知自己患了肺癌后写的诗,一种平静的悲伤与留恋,读来令人恻然。让我们以卡佛最后的诗作《最后的断片》来缅怀一代大师吧:

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吗,即使这样?

我得到了。

那你想要过什么?

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上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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