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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鱼:半妖司藤

90、第⑨章
颜福瑞不懂,这佛前香,道观土,听起来都舒心适意,怎么会是要人命的东西呢?
司藤却悚然色变,僵了一两秒之后,伸手拔掉那根肋骨,指尖的藤条交替围匝着去填堵伤口,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她的长发就垂了下来,颜福瑞先还以为她变回了原形,下一秒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幻术失去功效了。
回头去看,果然,那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着的王乾坤,又是个绾着髻的道士了,不再复司藤的模样。
白英咯咯地笑:“还记不记得上一次我们中了观音水的招,是什么时候?”
当然记得,那还是在青城山,被邵琰宽半哄半骗着,意乱情迷间饮下那杯观音水,腹痛如绞,瞬间就现了藤身,再后来,沈银灯想对付她,也塞给秦放一粒类似的药丸——道门用来对付妖怪的,妖怪们又自己拿来互相算计。
“那一次,我们只是喝下去,这一次,我直接插了你的咽喉,溶了你的血,司藤,是不是觉得这血,奇怪的止都止不住啊?你我都是妖怪,我们都知道,如果这血都流干了,意味着什么。”
说着又看了看秦放:“这一次,他的血也救不了你了,他当然还可以给你,但是他给多少,你就会……流多少。”
颜福瑞听着听着,愤怒就超过了胆颤,不过咬牙切齿指着白英的时候,还是下意识躲到了司藤身后:“你这个……妖怪,怎么这么毒呢。”
白英嘿嘿干笑了两声,声音里充满了怨毒:“我毒?是谁背叛我在先的?我辛辛苦苦把她救活,她说她要做她自己……”
说到这,她突然愤怒,头颅咯吱咯吱晃动着转向司藤:“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你从来就没有自己,从来没有!”
她没有说完,因为司藤忽然笑起来,她喉咙受伤,笑得断断续续的,笑的白英有些发怔。
她说:“你说的对啊,从头到尾,我哪有我自己啊。”
她居然会直认白英的话,这一下大出意料,非但是颜福瑞,连王乾坤都抬起了头。
“起初,在囊谦复活,我什么都不想,只想着重新变成妖,我一门心思觉得,当初在华美纺织厂,我只是一时不察被你偷袭得手。”
“知道你被丘山镇杀之后,我反而很高兴,觉得事情变得简单,不需要再看到你,只要寻回你的尸骨合体就是了。”
“可是后来,我慢慢发现,一切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你暗地里安排了所有事情,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说,老天就是选了你,我是在两个半妖中势弱的一个,如果和你合体,你会反噬过来,主宰这具身体,我可能就再也不存在了。”
说到这,司藤轻轻笑起来。
什么叫自己呢?也许当她的脑子里频繁地出现和考虑“我”这个字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自己了,不管她是那个叫做“司藤 ”的妖怪的二分之一,还是四分之一。
“秦放同我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如果我就是以半妖的身份存活了,那么,就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对,我就是那个时候,有了不想和你合体的心思,或者说,我希望找个两全其美的,能保全自己的法子。”
“可惜的是,事情出了岔子,沈银灯的妖力让我半妖的骨架倍受煎熬,我必须把一半的妖力引渡出去,所以……”
她伸手指向白英,像是在引荐什么人:“所以,我就让你这个祸根,重见了天日。”
白英一字一顿:“这叫天可怜见,老天有眼,不叫包藏祸心的人奸计得逞。”
司藤觉得好笑:“奸计?白英,你不要一副委屈的受不了的样子,口口声声是我背叛,说什么我们从来就是一体,你真的有把我当成过一体吗?”
“你嫌我挡了你和邵琰宽比翼双飞,就眼都不眨把我杀掉,一滴滴放干了血,可曾有过片刻犹豫?”
“后来,你发现邵琰宽不是良人,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我突然就变得金贵起来,每日念上几遍,司藤长司藤短,就好像真的对我诸多情谊。”
“再然后,你突然发现我居然敢不合你心意,不跟你合体,你恼羞成怒,甚至都不愿意跟我面对面去谈,先杀秦放来警告我,接着机关算尽来杀我……”
“我是什么东西?挡路了就杀,需要了就招来,白英,说到底,你跟丘山没什么分别,分体之后,你就知道你强过我,我对你来说,就应该是言听计从的工具,就应该配合你亦步亦趋,最不该的就是把你抛在一边,痴心妄想什么‘自己’去跟你分庭抗礼。”
“在你看来,当初半妖险象,我们从来就没有分成两个一半,你才是主体,我只不过是一个部件,一只手,迟早要接回来的,是吧?所以一旦我反客为主,居然取了你的妖力,还要把你合体,你就受不了了,甚至不惜拿观音土来跟我同归于尽,是吧?”
她一边说,一边俯身捡起那根插喉的肋骨细看。
原来白英当时,只是情急掰断了肋骨,事实上,她的安排还要更多些。
那根肋骨的底部,有个略细的楔体,也就是说,白英肋骨的那一端,有个对应的插入凹槽,她之所以敢在自己的身体上涂抹观音水,是因为那一截,早就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了,如果事情顺利,白英可以用这取下的一截利器袭击她,即便事情不顺利,自己同她合体,也势必会把这一截涂抹观音水的骨头融入。
也就是说,不管怎样,她都一定会中观音水的毒。
司藤觉得好笑,却又止不住心灰意冷,喉部的细藤缠匝暂时起了作用,却仍然止不住血从藤缝处外溢,她抬眼去看白英,白英说:“怎么了,想杀我吗,你也不用费这个事了,妖力都被你抽走了,你以为还能撑多久?”
倒也是,被抽走了妖力的白英,也撑不了多久,也许再过片刻,她又会变成西湖水底无声无息的骨架,不过……
果然。
白英又开口了:“你既然要做自己,那你有骨气一点,不要用我的骨头,不要用我这一半。反正你的妖身也保不住了,你就老老实实打回你的藤形,也许再过个百八十年,你以半藤之身,再修成个妖怪也说不定呢。又或者……”
她看向秦放,声音诡异而又玩味:“又或者,你的血已经中毒了,皮肉也腐蚀了,但你的骨头暂时还没事,那里就有一具身体,甚至还有刚刚转移过去的妖力,趁着你妖力未绝,你还可以去穿上这件新衣服的。”
“但是我的,你一分一毫都别想用,我不会留给你的。”
白英嗬嗬地笑起来,她全身的骨架开始发出吱呀吱呀的散架声,再然后,焦黑的骨架开始扑簌簌往下散落灰尘,又像是偏白的灰烬。
半妖不会被杀死,除非被另一半合体,或者是,她自己想死。
这或许是白英觉得的最好的选择,连一片骨碴都不留给她。
她就这样,嗬嗬冷笑着,在司藤的面前,坍塌成灰。
***
司藤很久都没再说话,直到颜福瑞忽然口吃似的指着她尖叫了一声:“司藤小姐!”
她循向低头去看,原本乌黑油亮的发梢处,已经蜷曲泛起了苍色,中国古代有一句话,“发为血之余”,她的血越流越多,妖力慢慢失去,变化先从头发开始,再过一些时候,她就维持不住她的人身了,姣妍光滑的皮肤会开始发黑发干,整个人会像树皮包裹着骨头一样难看,再再后来,这具人身会像白英死时那样,轰然化作片片灰烬,风一吹就散了。
倒也没什么可惜的,她本来,也不是人。
颜福瑞结结巴巴问她:“那,埋到地里去,会好吗?”
“这次不行。”
颜福瑞张了张嘴,话又咽回去了,脸上的表情像要哭一样难看,司藤觉得好笑:“你难过什么?我跟你很熟吗,我对你又不好。”
说完了,目光落到边上的王乾坤身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步步走到床边,低头看着苍鸿观主,王乾坤从方才的惊惧中反应过来,再一次悲从中来,哽咽着抽泣了两声之后,听到司藤吩咐颜福瑞:“给我火。”
王乾坤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他看到密集燃烧着的藤条裹住了苍鸿观主的尸体,火头忽然很大,但周围的床品布帐并没有被殃及,王乾坤忽然反应过来,冲上去抓起枕头扑打着火苗:“你要把我师父就这样烧掉吗?”
“不然呢,这样一具尸体,你们两个蠢人,怎么处理?”
王乾坤被她一句话噎的说不出话来,也是,太师父的死状这么离奇恐怖,怎么样处理都很难瞒人耳目,搬弄颠簸似乎对死者不尊,这样烧掉是最好了吧。
他僵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扔掉手里的枕头跪下,扑通扑通拼命向着床边嗑头,听到司藤淡淡说了句:“你回去要是不好交待,就说是我做的,反正你们道门都知道有我这个妖怪,也都知道苍鸿观主是被我逼来的。”
末了,她停在秦放身边,半跪下身子,伸手去拭他额头,将触而未触到时,颜福瑞紧张地咳嗽了一声。
司藤抬头看他:“怎么,你怕我害了他?”
颜福瑞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咳嗽了一声,也许确实是有些紧张吧,白英把话说的那么明白,他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秦放的,毕竟……毕竟司藤小姐还是妖不是吗?
司藤的手在秦放额上停了好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向着门口走去,颜福瑞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眼睁睁看她拧开门,看着她走了出去,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拔腿追了上去:“司藤小姐,哎,司藤小姐……”
刚刚追到门口,一股大力涌来,像是之前白英撞开通往后院花园的门一样,颜福瑞整个身子都飞了进来,黑暗中,他听到司藤厉声的一句:“不准跟来!”
夜色融融,余音袅袅,再出去看时,人早已经不见了。
***
颜福瑞的一生跟普通人一样,劳劳碌碌忙进忙出,谈不上特别,唯一有些不寻常的,是经历过一段听来离奇实则也的确离奇的故事。
那个离奇的故事,以他看守了很多天的天皇阁小庙突然爆炸拉开序幕,以他抱着一部轰轰作响的电锯追赶武当山的小道士王乾坤为正式开始,以这个晚上平静落幕。
从此之后,颜福瑞再也没有见过司藤。
91、第⑩章
颜福瑞没有像司藤之前提过的那样留在杭州,他觉得还是青城山待着更舒服些,他在那里被丘山养大,又在那里养大了瓦房。
所以他还是回去了,房屋被拆掉了,那个所谓的“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的度假村项目已经敲锣打鼓的开始了,戴着安全帽的宋工正在工地上指手画脚,一抬眼见到他,怕不是以为他又要泼自己一桶串串香的汤料,异常敏捷的跳开了,见颜福瑞没有动手的意思,又觉得尴尬,伸手正了正被跳歪了的帽子,问他:“那个不讲礼貌的娃娃呢?”
……
反正没别的地方可去,颜福瑞在工地上留了下来,宋工让他给工地上的工人做饭,还许诺他将来度假村建成了,可以雇他看门什么的:“不过你要知道,我们是高档度假村,接待的都是国内外来宾,就算是看门的,也要会两句英语的。”
英语,说到英语,颜福瑞又想起王乾坤了,事情了了之后,王乾坤收起了那个八卦黄泥灯,说是要送还给安徽黄家门:“我太师父借的,有借就有还,这是我太师父的信誉。”
至于以后,王乾坤没说,之前想过的什么出国留学把道家推向世界之类的宏图伟愿也没再提了,不过最近一次发短信,他好像找到新的方向了,他跟颜福瑞说,我觉得我们道门现在太重视学术理论了,以前的那种方术技法反而丢了,你看看,那么多道门的人,都对付不了一个妖怪,丢不丢人!我必须得扭转这种局面才行。
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是要重振当年道门全盛时代的雄风,颜福瑞泼他冷水说,但是那些都失传了啊,你懂什么叫失传吗?
但是王乾坤自信满满,说得也很有道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山上地下,洞里海里,坟里墓里,你怎么知道就肯定失传了呢,再说了,又不是过了千年万年,这才几百年啊。
颜福瑞没词了,不过他还挺羡慕王乾坤的,有梦想总是好的,当然,他也有梦想,在工地上,他跟工人们聊起过,说是要努力赚钱,以后收养一个像瓦房那样的可怜孩子,再以后条件成熟了,说不定可以开个孤儿院。
工人们都笑疯了,说颜老头你是不是有病啊,你自己都穷成这样了还做慈善?
颜福瑞很生气,觉得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思想境界差的太远了,跟他们相处太费劲了,还是王乾坤啊秦放啊什么的好一些。
说到秦放,颜福瑞一直很奇怪,他原本以为,发生这件事情,最难过的是秦放,但是秦放醒过来之后,静静听他讲完发生的事情,居然也就那么接受了。
怎么能这样呢,至少也该难过一下,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醉个酒或者彻夜不眠几天才对。
***
几个月后的一天,颜福瑞推着小推车买菜归来,在临时搭起的简易工房前看到一辆开上来的新车,门口和水泥的工人拿嘴努努房间的方向,说:“有人找。”
尽管事先已经猜到来的是谁了,真的见到秦放,颜福瑞还是愣了好一阵子。
第一次见秦放,他从车上下来,穿黑色立领呢大衣,眼里带着淡淡的笑,周身一股子特无所谓的态度,看得出来是个家境很好没受过什么苦的年轻人,而后来的相处也证明颜福瑞料的不差,秦放人很好,对谁都很客气,没有那么多蝇营狗苟的花花肠子,所以即便司藤是个妖怪,他还是放心地把瓦房交给秦放,跟着王乾坤去了武当。
但是这一次,秦放有些不一样了。
他倚着桌子站着,两指间挟着一枝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还是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周身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懒散和冷漠,看见颜福瑞进来,秦放掐了烟,脸上第一次露出淡淡的笑容:“颜福瑞。”
颜福瑞有些激动:“秦放,你好啦?”
同司藤当时对沈银灯的妖力接收出现种种不适应一样,秦放虽然是白英的后代,有条件承继来自白英的妖力,但是毕竟是个普通人,苏醒之后还是出现了各种异常,直到颜福瑞离开的时候,秦放依然需要长时间的静养和休息,今天见到,居然已经行动如常,实在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
颜福瑞朝工头请了半天假,像当地所有尽地主之谊的普通人一样带着秦放去青城山上走走,给他推荐山上好吃的麻辣凉粉和凉面,张罗着买柱香拜玉皇大帝和太上老君,在香烟袅袅中仰头望经声悠悠不绝的上清宫老君阁,青城山正是季节,漫山苍翠,温度适宜,很多居住在附近的老人定期的进山活动腰骨,不算宽敞的上山道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颇有几分热闹。
秦放在上山台阶转弯处的一块指示牌前停下来,牌子上除了指明位置,还热情洋溢满怀自豪的把青城山夸赞了一通,大意是青城天下幽,这里的年平均气温16.8度,空气中的负氧离子含量高达91%,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天然大氧吧云云。
秦放逐字读完,低声说了句:“好地方。”
颜福瑞来了劲头:“可不是嘛,当年我师父处境那么不好,就因为住在这种地方,活了好长……”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刹住话头,此番见面,他们默契一般不提道门也不提司藤,没想到在这说漏了嘴了。
秦放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他朝林子里走了走,在一块树下的大条石上坐下来,拍拍身边的位置:“坐下聊聊。”
聊什么呢,颜福瑞无端觉得压抑,顿了一会之后,才迟疑着坐下来。
“你记不记得,九道街里,有个黄家门,有个叫黄翠兰的老太太?”
“记得。”
“死了。”
啥?颜福瑞猝不及防,激灵灵吓了一跳,腾一下从条石上站起来,秦放也不看他,伸手搭住他肩膀压他坐下:“慌什么,又不是我杀的。”
又说:“黄老太太活到八十多岁,瘫痪在床十多年,也算是寿终正寝,正常走的,我只是到的时候,正好赶上。”
原来如此,颜福瑞松了一口气,只是,秦放怎么会去找黄老太太呢?
秦放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我非但去找了黄老太太,什么马丘阳道长,张少华真人,白金教授,我都去找了一遍。”
颜福瑞愣愣看着他,等着他解释,谁知道他话头一转,又绕回黄老太太了。
“黄家处理老太太的后事,清了很多他们认为不值钱的东西……”秦放说着,俯身从背包里拿出一件物事,送到颜福瑞面前,“这个,不陌生吧?”
八卦黄泥灯。
“原本不卖,说老太太一直随身的,加了点钱就动心了,毕竟他们留着,也跟垃圾没什么两样。”
颜福瑞哦了一声,问他:“买来做什么呢?”
“没什么,留个念想。”
“那找马丘阳道长,张少华真人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秦放沉默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没什么,我去问他们,像司藤这样的情形,重新精变,需要多久。”
颜福瑞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个问题也是他关心的:“要多久啊?”
“说什么的都有,一千年,八百年,白金教授说的倒中肯些,他说像司藤这样精变过的妖怪,应该不需要再经历漫长的过程,但是,也说不清要多久。”
颜福瑞一下子泄了气:“应该很长吧,那我到时候……早就死了。”
说到这,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一下子奇怪起来:“那你呢,秦放,你不一样,你有了白英的妖力,是不是能活的……更久一点?”
“没有先例,我也不知道,不过,离开之前,我去做了一次体检。”
颜福瑞追着问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并没有把体检做完,再说原本也只是为了验证一些想法,那个负责检查的老医生纳闷地把金丝眼镜往上推,建议他做个完整全面的检查:“很多衡量指数随着年龄的增长是要降低的,你这个反常……按照这个推,你的岁数得是负的了……”
没有先例,没有来者,半妖会因为妖力的缺失而正常衰老,但他并不是半妖的妖骨,他能活多久?也许更长些,但是具体长多久?会不会老?不知道。
时间会给答案。
下山的时候,秦放看似不经意地问颜福瑞:“你师父丘山,是哪里人?”
哪里人?这个问题倒是把颜福瑞难住了,他记事的时候,丘山已经很老了,但师父一定不是川人,他不会讲当地的方言,也不喜吃辣,小时候,他倒是问过师父有亲戚没有,住在哪儿,丘山有口无心地回答:“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你师父有没有什么可能跟家乡有关的特别的习惯,或者喜好?”
依稀记得,丘山出身于名不见经传的门派,因为难于出头,才兴起了以妖助己的邪念,他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有自己的师父门派,说不定还有同门,而这些,一定会在身上留下痕迹,比如某种口味,或者起居上的偏好。
但是颜福瑞实在是没印象,他问秦放:“怎么突然问起我师父啊,他过世很久了。”
“司藤不能精变,是丘山帮她精变的。这一次,并不是司藤第一次中观音水的毒,很久之前,在青城,邵琰宽骗她喝下了观音水,但那一次她没事,为什么?”
是吗,还有这回事吗?颜福瑞如听天书,顺着他的话重复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有丘山在。他有自己的法子促成精变,观音水是用来对付妖怪的毒,有毒就会有解药。所以我去找了马丘阳道长、张少华真人,能找的我都找了,他们不懂,说是有些门派会有不传的秘术。”
如果能够知道丘山从哪里来,哪怕让他追到当地去,丘山的门派、朋友、同门,总不会凭空消失的干净,总有蛛丝马迹,总有一些人揣着……他需要的秘密。
颜福瑞终于恍然:“你是想救司藤小姐?”
秦放没吭声,目光似乎落在远的看不到的地方,颜福瑞磕磕巴巴:“可是,可是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哪啊。”
秦放笑起来:“不,我一直知道她在哪。”
“在哪?”
“青城。”
***
第一次见颜福瑞时,他抱着个电锯跑的虎虎生风,秦放先还纳闷,后来才知道,颜福瑞的房子前头忽然长出了无数藤条,他又锯又砍,直到轰的一声,地面塌陷出一个洞来。
司藤带着他下了洞,发现了那个被火烧被铁链锁起被无数道符镇着的藤根。
第二天,那个藤根就不见了,他知道是司藤藏了起来,她连死都不放心别人挖的墓穴,对自己的藤根的藏处,更是三缄其口——但那个时候,她再藏,也只能藏到青城山。
狐死首丘,叶落归根,司藤既然归去,必然依根而栖。
秦放当着颜福瑞的面,点燃了八卦黄泥灯,笔直的焰头像死板而没有表情的脸,直到秦放从内兜里,掏出一截很短的显然已经燃过的藤枝——那是颜福瑞试灯时剩下的,骨碌碌滚在桌脚下,很久之后才被他发现。
颜福瑞看着秦放将藤枝凑向焰头:“秦放,这个我也试过的,当时是为了找白英。不过有一脉焰头,一直是跟着藤枝走的,没法指向啊。”
秦放说:“那是你不会用。”
他将手里的藤枝残余抛了出去,那条带着火光的抛物线在半空中走了一程,微微颤动着,慢慢转了个方向。
那末梢迆逦着渐渐式微,遥遥指向了寂静无声的……青城深处。

第92章 尾声

颜福瑞留秦放住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他在蒸气腾腾的工地厨房里掀盖舀勺地给大家伙忙活晚餐的时候,秦放进来,看了他一会,说:“颜福瑞,你要是缺钱的话,跟我说一声,我有。”
秦放当然一直是有钱的,而且现在近乎半妖的处境让他对钱更加看淡,但并不是每一个有钱的人都会对朋友慷慨,颜福瑞挺感动的,腾腾的蒸气让他的眼都湿了,他借着掀盖敲锅的动静掩饰表情:“哦,哦,知道。”
颜福瑞决定跟秦放谈一下,像个朋友那样掏心掏肺的劝说。
吃完饭,他看着秦放最后检查车况,鼓起勇气说了句:“秦放,其实你现在可以过很好的生活,真的。”
秦放看了他一眼,颜福瑞像是怕被打断了就没勇气再说一样,急急继续下去:“你现在跟个正常人没两样,甚至更厉害,你又有钱,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啊?我记得你提过,最最初的时候,你都快结婚了,你可以再找一个……然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啊?”
颜福瑞没那个能力用华美的语言勾画美好未来,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实在的一句: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啊。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司藤小姐,真的。秦放,白英出现前后那一阵子,你一直都昏迷,你没有见到她。你不知道,司藤小姐跟我聊过,我觉得,她并不是那么想当人啊想做妖啊,她自己说,还不如做回藤,想开花就开花,想不开花就不开花。她毕竟是藤,跟我们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啦。”
秦放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他最后检视着踢了踢轮胎,拉开车门上车:“颜福瑞,我走了啊,有事电话。”
颜福瑞急了,车子发动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过去扒着摇下的车窗,小跑着和车子一起动:“哎呀秦放,我知道你暂时想不开,我都看出来了,你可能是喜欢司藤小姐,但是司藤小姐不喜欢你啊,你得想开一点,你想开的话,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没有啊……”
“别挡道,加速了,小心点。”
颜福瑞跟不上车子的速度,反应又慢了半拍,踉跄了几下,呛了好几口尘土尾气,再抬头时,车子已经去的远了,再目送一阵子,车子拐过一个弯,就看不到了。
颜福瑞叹了一口气,但也并不很担心,他觉得,应该给秦放一些时间,慢慢的,他就会想通了,自己当时,不也因为瓦房的事颓废难受了好久吗。
当然,他还是想不通秦放怎么会莫名其妙喜欢上司藤了,司藤小姐也不温柔,说到长相嘛……
反正,颜福瑞是不喜欢司藤这样的,他更喜欢胖胖的圆滚滚的那种,福态,光是看看想想,就觉得心情好。
***
一大早的青城山道分外安静,轮胎和道路摩擦,发出有节律的沙沙声,秦放开了一阵子,缓缓靠边停在了山壁下,有一棵不知道什么种属的树,低压压斜长着,一丛枝叶正挨到车玻璃边,绿油油的叶片下,密密簇簇紧挨在一起的紫色浆果,像是一伸手就可以摘到。
颜福瑞说,白英出现前后那一阵子,他一直都在昏迷,没有见到司藤,这话,并不尽然。
司藤离开前,是同他告别了的。
***
昏迷的那一阵子,整个人的感觉像是浮在混沌的半空,不上不下,不挨不靠,再然后,像是听到什么召唤,睁开眼睛,意识苏醒,身体慢慢向下,脚终于触到实地。
梦里,他清楚知道,这是个梦。
只是,这次不同。
以往见到司藤,似乎总在夜里,或嘈杂或寂静的戏台子,高跟鞋噔噔噔的足音,阴郁又找不到出口的氛围。
这次不一样,空气清新,林叶沙沙的拂动,是在几乎没有人迹的深山密林,不知名的虫鸟唧唧啾啾,远处有溪流潺潺,似乎无分四季,枝头的树叶明明苍翠,漫天却有黄叶飞舞,司藤就站在通往密林深处的入口,穿着长到膝上的风衣,两手插在兜里,长发被风吹的扬起、再扬起。
秦放隐约觉得,会发生一些什么。
司藤说:“秦放,我答应你的,都已经做到了。”
答应他的?他都要求什么了?秦放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在最初的最初,他说,想要做回人。
那司藤呢,做回妖了吗?
“我要做回藤去了,秦放,我想了很久,也许,我其实并不那么想做妖,也不想做人,我被丘山忽然推到人世,做了很多不喜欢的事,好生厌倦,我要回去,长长久久的休息了,我,你,还有其它所有人,都各归各位吧。”
秦放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那我还能见到你吗?”
司藤笑起来:“你要见我做什么?”
白英说的没错,司藤是个没有感情的妖怪,是他们理解错了,他们总以为,没有感情就是阴狠冷漠没有人性,其实并不是。还有一种,像司藤这样,她会笑,会难过,也会对人格外的照顾和好,但是她没有抛不下的东西,她可以下一秒就离开,还会奇怪问他:“要见我做什么?”
就像她对颜福瑞说的:“你哭什么,难过什么,我对你又不好。”
他和颜福瑞,乃至王乾坤,都对司藤有着深深浅浅不同的感情,但是司藤没有,所以颜福瑞气急败坏的大叫:“但是司藤小姐不喜欢你啊……”
司藤叹了一口气:“我做回藤,没有眼睛,没有感官,你来了我也看不到,见我做什么,有这个时间,你去见见老朋友。”
秦放忽然红了眼圈,固执地说了句:“我就是想见你。”
风大起来,半空中的叶片相碰,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司藤的衣角被风吹起来,秦放盯着翩飞的那一角看:他没有碰过她的手,甚至不敢去攥她的衣角,这样滑稽的像是孩子气的话,如果不是在梦里,大抵也是不会说的。
司藤笑着说了句:“真是个傻孩子。”
说完了,她转身向着密林深处走,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秦放固执地跟了上去,梦里,他觉得委屈极了,真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司藤无奈地停下来:“秦放,你信不信我一巴掌,就能把你从这个梦里打出去?”
秦放不说话,司藤对他很头疼,想了想说:“我也没办法啊,我已经做回藤了。不知道再精变要多少年,也没有人帮我精变,又不是我不想见你。”
秦放眼前一亮,因为她话里话外的微末希望简直是在惊喜了:“你的意思是,你也愿意精变的?”
“没有丘山,没有白英,没有人害我烦我,精变了我也一样自在啊,只不过不是我想就可以啊。”
秦放脱口说了句:“我会想办法的。”
司藤说:“那好啊,你想到了办法,就来找我啊。”
她转身继续向里走,秦放一直看着,她走到一半,忽然又回过头来,莞尔一笑:“秦放,你来找我的时候,要多带些新衣服,你们的衣服,我喜欢穿的。”
***
身后有车子过,擦身时,像是对秦放在这么狭窄的山道上停车不满,狠狠地摁了几下喇叭,秦放从恍惚中反应过来,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再次发动了车子。
他开的很慢,脑子里芜杂地掠过一个又一个念头。
——能找到丘山的来历吗?也许吧,反正,他有长长久久的时间,去打听,去询问。
——即便打听到了帮助精变的方法,司藤就可以很快精变吗?不一定,也许,她还需要时间恢复元气,也许,他不一定能活到那一天。
——再次精变的司藤,会是现在这个司藤吗?还是重新精变之后,她又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惊奇地看着他说:“噫。”
太多的未知,太多的不确定,人不可能前后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世上也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叶子,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知道,那个他所认识的司藤,半妖司藤,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秦放的眼前模糊起来,又到了岔道了,他打转方向盘,驶向另一个方向。
***
——人活在世上,得有个目标,有个奔头,连小学生写作文都写,我的梦想。秦放,你有梦想吗?
——想重新做回人。
——现在呢?
——想重新见到司藤。
那个未来,遥远的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或许颜福瑞说的对,他只是暂时想不开,或许司藤说的也对,所有人都各归各归。
舍得的,提前离开,不舍得的,孤独地挣扎挽留,他给自己定了个方向,就固执地往这条路上走了,至于会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产生什么改变,是不是事从人愿,那都交给以后吧。
……
行人多起来,车子多起来,青城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熙熙攘攘的城市遥映入眼帘,秦放的车子慢慢驶入了车流之中,几个转弯,几个变向,就再也分不清了。
(全文完)

第93章 引子

五年后,儿童福利院。

阳光很好,操场上,孩子们正在年轻志愿者们的带领下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颜福瑞眯着眼睛坐在走廊下看报纸,时不时扫一眼嘻嘻哈哈玩闹的孩童: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这游戏就已经很流行了,老鹰和小鸡,到底什么魅力?曾经年少的和现在年少的,都这么乐此不疲。

脚步声蹬蹬的,有个小孩儿跑过来,叫着:“颜大爷,你识字吗?报纸不要拿倒了!”

颜福瑞虎着脸撵他:“去!去!去!”

这些小屁孩儿,他还没到六十呢,怎么就成了大爷了,他前两天刚看过新闻,人家联合国都说了,没到六十的,那还都是中!年!人!

走廊一侧传来小刘的声音:“颜大爷,你来看看,今儿送来这菜,不新鲜啊。”

又不新鲜?这龟儿子的奸商,上次就跟他们说了,都是给福利院的娃娃们吃的,亏着谁都不能亏了娃娃!

颜福瑞忙放下报纸:“来了来了。”

***

颜福瑞是三年前进这家福利院帮忙的,当时的院长急招个食堂工人,面试的时候被颜福瑞要开个孤儿院的“梦想”笑乐了:大爷,在我们国家,孤儿院福利院什么的,那不是想开就开!

颜福瑞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跟大部分面试者一样表情局促:“不是有钱就能开?”

院长给他举最简单的例子:这么跟你说吧,要是有钱就能开,那些个拐卖儿童的犯罪分子,打着孤儿院的幌子拐卖儿童怎么办?所以一定得政府审批,层层监管!

颜福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国家就是国家,比他想的长远多了。

看来是当不成院长了,那就干食堂吧,反正都是陪娃娃们。

颜福瑞在这家“阳光福利院”待了下来,院长骄傲地给颜福瑞介绍福利院名字的寓意,大致是万物生长靠阳光,孩子们就像幼苗,缺了阳光,就不能茁壮成长。

颜福瑞在心里默默地说,那缺了水也不能长啊,真要较真,应该改叫“阳光与水”福利院才是。

在他的起初想法里,就此开始了和孩子们相亲相爱的幸福生活,但事实远非如此,事实上,他每天要被这群熊孩子们气八遍,经常在操场上跳脚,抑或拎着大汤勺撵着去追,孩子们喜欢他,更喜欢欺负他,即便他安稳看着报纸,也要跑过来撩拨他一句:“颜大爷,你识字吗,报纸不要拿倒了啊。”

这都是一群什么素质的小树苗啊!

***

颜福瑞匆匆进了小食堂的后门,帮工小刘正气鼓鼓地等着他,面前放着一筐青菜土豆,送货的小伙子吊儿郎当,头发染得跟锦鸡似的,耳后还夹着一根烟。

颜福瑞随手在筐里翻了翻,气不打一处来:“这菜叶子都烂了,土豆也发芽,上次我跟你们怎么说来着?”

锦鸡头斜眼看着他,话说的漫不经心的:“哎呀老大爷,菜叶子在汤水里煮煮,反正也要烂的,发芽你削了就是嘛,佐料多加点,味道不还是一样啊,你们价钱压那么低,还想要进口的啊?”

颜福瑞气坏了:“这是给娃娃们吃的!”

“给谁吃不是拉啊,颜大爷,不要太讲究了,到处都食品问题,这是在锻炼孩子的抵抗力,吃的太好太干净,以后适应不了社会的……”

特么的这叫人话吗,颜福瑞操起一坨青菜,撵着锦鸡头就砸。

锦鸡头抱着脑袋躲闪,他只是送货的,拿他出什么气啊,再说了,福利院出的价钱低,商人图利,老板总不能把好的货往这发吧,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砸,好在这老头知道轻重,每次都只拿青菜白菜摔他。

他一边躲闪一边争辩:“大爷,这菜还是不错的,你不知道街上那些大排挡,用的料更差呢……”

搁着以往,颜福瑞八成会把自己早年卖串串香的那段拿出来反驳他,但是这次不同,撵着撵着,他忽然挨着条桌趴下,哎哟哎哟痛呼起来。

这是几个意思?锦鸡头瞪大了眼睛,院长带着保育阿姨匆匆过来的时候,他还在条桌上站着,脑袋上顶片菜叶子,投降似的举手,气急败坏:“我没碰他,我也知道尊老爱幼的,我一个手指头都没碰,你们可不能讹我!”

院长见多识广,知道这个年纪老人的多发病,脸色有点慌:“快,快,这可能是血栓,赶紧送院,闹不好会瘫的。”

***

救护车被一群脸色惊慌的孩子追赶着,哇唔哇唔驶出了福利院,拐上直道没多久,一辆黑色途观车迎面驶来,跟车的院长赶紧看后视镜:那车拐弯了,没错,是往阳光福利院去的。

她赶紧给留守的人打了个电话,叮嘱有人来咨询要好好接待,又从包里翻出了颜福瑞的手机。

分组栏里没有亲戚家人,除了阳光福利院的同事,只有“朋友”和“好朋友”两类。

想来“好朋友”是比“朋友”要更进一步的,院长迟疑着点了进去。

两个名字,一个是道长王乾坤,另一个是秦放。

道长?电视里的道士?院长暗自嘀咕着这个不靠谱,果断钦下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通了,是个略带低沉的男人声音:“喂?”

***

阳光福利院。

留守的保育阿姨耐心地给前来咨询的人解释:“不是你们随便捡了个小孩送到福利院就行的,这不符合规定,得看她有没有法定监护人,如果亲生父母还在世,或者有养父母,福利院是不能收的。”

咨询的人是对情侣,年纪才二十出头,听了有点发懵:“我们是进山玩,爬山的时候捡到的,小女孩怪可怜的,才三四岁,问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笑,这肯定是被父母遗弃的,深山哎!你们不管谁管啊?”

福利院里总会遇到这样没什么经验但振振有词想当然的咨询者,保育阿姨失笑:“那你们应该先报警,或者送到派出所,警方会首先联系小孩的父母和家属,如果确认是孤儿或者弃婴,公安机关会转交政府相关福利单位的。怎么能一捡到就送福利院呢,万一是被拐的,或者走丢了的呢,那父母该多着急啊。”

听着很有道理,那个小伙子挠着脑袋不好意思的笑,边上的女朋友嗔怪似的发嗲:“我就说该先报警吧,木头脑袋!”

……

院子里,好多孩子们围着途观车叽叽喳喳,他们对这种情况不陌生,要么是送来新的小伙伴,要么是有小伙伴会带走,有几个胆子大的眼睛几乎不曾粘在车窗上……

车后座上,坐了个约摸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白色新买的裙子,齐刘海,长长的头发齐齐垂在胸前,脚上是双漆皮的小皮鞋,脸庞精致的很,眼睛水亮水亮,一看就讨人喜欢。

几个小孩热情地跟她挥手打招呼:“嗨,嗨!你好啊。”

我要求你们口径一致,车窗的拍打声终于引起了那个小姑娘的注意,她朝这边偏了一下头,孩子们更加兴奋了,正要扯着嗓子跟她喊话……

刷的一声,车帘被拉上了。

玻璃外窗上,一张张笑脸的影像顿时变作了面面相觑,半晌,有人低声嘟哝了句:“真不友好。”

94 第①章

颜福瑞住院住的很忐忑,他听病友说了,医院的床位,一天要上百呢,娃娃们可以吃上顿肉了,他这种单人病房的,价位还得往高了飚。

他跟福利院的院长提了几次想出院,院长没同意,说是这病可大可小,要是真延误了致瘫,那可不是现下这大几百块钱的事了。

颜福瑞问她:“那这费用……”

院长手挥的跟要撵谁似的:“你甭管,你甭管了。”

怎么能不管呢,颜福瑞急的要命,阳光福利院院如其名,穷的就只剩下阳光雨露——他花的可都是钱哪。

不过,忘记了是第几天的晚上,院长把秦放领进来的时候,颜福瑞就全明白了。

***

院长笑的合不拢嘴:“看不出来啊,颜大爷这么低调,有这么有钱的朋友,平时嚷嚷都不嚷嚷一句的。”

出去之前,又压低声音跟他耳语:“老颜,你这朋友给咱阳光院捐了钱了。”

言外之意是,请务必代咱们院好好感谢他。

说完了,把病房留给他们单聊,出去时顺手把门给带上,锁舌哒一声轻响,屋里就安静了。

热络的空气好像也随着院长一起出去了,颜福瑞讷讷的,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距离上一次见到秦放,已经……好久了啊。

秦放先笑起来,他拖了椅子坐下,说:“我跟你熟,不客套,你想说话就说话,不说话,我借地抽根烟。”

他真的就掏出了烟和银质的打火机,咔哒打出焰头,凑着点上,深吸一口,然后仰着头,阖上眼睛,慢慢吐出烟气。

烟气缓缓飘着,千奇百怪的形状,四下迤俪,分割着病房的空间。

颜福瑞打量着他,秦放变化很大,虽然他依然停留在过去的年纪,但整个儿,从里到外,似乎变了个人。

从前,秦放给人的感觉是谦和尔雅没有距离感的,穿着整齐考究,像上个世纪的英伦绅士,摘下礼帽低头致意,抑或掏出质地上好的手绢递给身边的女伴。

现在,他多了好多桀骜和阴郁,一脸的不耐烦和生人勿近,像大拓荒时代的西部牛仔,风尘仆仆不拘小节,衣领敞着,衬衫的袖子挽到胳膊……

颜福瑞惊叫了一声:“秦放,你的手臂……”

他胳膊靠肘的地方,很深的一道疤,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疤痕,而是绕肘一周,乍看像是个手环。

秦放向那道疤瞥了一眼,很是轻描淡写:“让人砍的。”

让人砍的?那得整条胳膊都被砍下来吧?

秦放似乎不想伸发这个话题:“有时候管点闲事,难免的。”

又说:“要用钱的话,就跟我讲——一定要忍着吞糠咽菜,我也不会觉得你多有节气多高尚,这一点,你真该跟司藤学学,她花人家的钱,从来不含糊的。”

颜福瑞有些尴尬地笑,见面以来,他还是尽量避免去触及这个话题的,不过看秦放聊的随意,他也就没那么多小心了,犹豫了一下问他:“司藤小姐……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秦放沉默了一下,他把烟头在病床的架子上摁灭,很久才说了句:“算是有吧,我找到……丘山的老家了。”

***

说的如此平淡,但这轻飘飘的“找到”,着实花了他很多功夫,但秦放就是有那么点认死理:一个人不会凭空从石头里冒出来,只要你活着、存在过,这世上就一定有飘渺勾连的痕迹可循,从出生,到死亡。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遍访当年可能和丘山有关联的道门,去了靖化县,也去了当年爆发大洪水的武汉三镇,一点一滴,上下求索,终于和丘山同门师弟的孙子辈坐到了饭馆的同一张桌子上。

这人生如戏,点菜的时候,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人姓余,余大通,40来岁,难得的“承祖业”,是个假道士,儿女双全,不忌荤辛,专在穷乡僻壤十里八村讨生计,上工时道袍一裹,道冠斜抹,振一柄贴了黄纸的桃木剑,跳大神样东奔西窜,然后两眼一瞪,嗡嗡有声:“天条决斩,如律令!”

事毕的酬劳,有时是百十块钱,有时是一只母鸡,有时是一筐鸡蛋。

跟秦放吃饭的时候,他刚做完法事,得了只母鸡,拿细绳子把母鸡腿拴在桌腿上,那母鸡惊惶不已,怕不是以为下一刻就要上刀俎,但凡有客人点什么大盘鸡、宫保鸡丁,它就扑棱棱一阵双翅乱扇,地上灰尘乱飘,然后四下依附,桌上的菜亦不能幸免。

秦放食欲全无,余大通却吃的津津有味,手里握一根油晃晃鸡腿,咬着嚼着吐字含糊:“丘山……不知道隔了几辈子了,当年跟我爷还是太爷来着,同门学艺,都是道观里的小道士,混口饭吃呗……”

“其实丘山跟我太爷都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的师父,是个云游道士,不知道怎么的最后挂冠到我们小地方的道观,后来还死在这了。教了丘山一些本事,丘山不知足,心大,不听他师父劝,要出外闯荡……”

说到这,忽然停止咀嚼,神秘兮兮凑近秦放:“我跟你说,我太爷他师父,绝对是个高人。说得一口好官话,我太爷听他讲过八旗的事,八旗你知道吗?那个时候还是封建王朝,满人当皇帝,我猜我太爷他师父,说不定是伺候王爷皇帝的。”

“你别不信,我太爷说,他师父有个宝贝箱子,挂了碗大的铜锁,有一次他从门缝里偷看过,说是箱子打开,拎出一个黄澄澄的包袱,里头银锭子、东珠、玉牌,啧啧。”

他压低声音:“你说,那包裹会不是是电视上说的黄马褂啊?我太爷他师父没准是伺候皇帝的,后来慈禧太后不是□□吗?太爷师父肯定是那个时候靠山倒了,被清算来着,所以逃到我们小地方隐居了。”

这余大通,想来是清宫戏看得多了,秦放失笑间,蓦地念头一转:那时邵琰宽帮助丘山对付司藤,据说很大原因是因为华美纺织厂要倒闭,而丘山对邵琰宽许以财物,自己当时很是纳闷,觉得丘山不过是个穷道士,有什么了不得的财物能让少东家看得上眼的,难道……

他坐直身子:“你太爷的师父,是不是对丘山很好,衣钵什么的都传给了丘山?”

余大通一拍大腿,“可不就是吗!要知道……”

说到这,他忽然顿了一下,犹豫了几秒之后,对秦放竖了个巴掌:“加五十。”

秦放哈哈大笑,把钱包甩到桌上:“讲的好,都是你的。”

奇怪,并不觉得余大通贪婪,反而觉得他这种掰着指头的精打细算分外可爱。

余大通喜的心痒痒的,清了清嗓子重回正题:“也是我太爷不争气,脑子又笨,啥真传也没学到,丘山就不一样,刻苦好学,脑子又灵光,那个师父也很喜欢他,据说什么都给他了,衣钵呀法宝啊钱啊……然后呢……”

他义愤填膺:“然后,丘山就像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再也不回来了,最后还是我太爷给他师父养的老送的终,买棺材下葬还欠了人家两吊钱。要么说老实人受欺负呢……哎兄弟,你怎么想起打听丘山来了?他后来怎么样了啊?”

阖着这儿的人,对丘山后来如何也不甚了了,反向他打听来了,秦放忽然起了戏谑的念头:“五十。”

余大通赶紧摆手:“那算了,算了,我连丘山的面都没见过,我不关心他。您问,您问。”

秦放的眸光渐渐收紧:“你刚刚提到……法宝?”

***

颜福瑞听到这儿,也是紧张的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匀:“法宝?”

秦放反而大笑起来:“你觉得真有法宝?”

“余大通是陕西人,他所在的县叫昭和县,光绪十九年的《昭和县志》,有这么一段话。”

“说是光绪十九年九月二日巳时,火光现于西北,陨星一,其大如斗,轰然雷鸣,坠于密林,黑黄云如幕,乡人惴惴不敢动,越两日临看,但见一坑,入地尺许,四围焦黑如炭,寸草不生三载有余。”

半文不白的说辞,听的颜福瑞一头雾水,秦放知道他听不明白:“光绪十九年是1893年,县志记载,天上掉下一块陨石,坠落在密林之中,黑黄烟气不散,过了两天乡民去查看,看到地上有个尺许深的大坑,周围都已经被烧焦了,后来那块地方,连续三年寸草不生。”

颜福瑞终于听明白了,但也更不明白了:不就是掉下块陨石吗?很稀奇吗?

秦放说:“这是后来《昭和县志》的记载,因为天现火光,有黑黄烟气,当地的乡人害怕有毒,不敢靠近,两天之后才去查看。但是余大通说,陨石坠落的当晚,他太爷的师父,就带着当时还只十多岁的两个徒弟进了密林了,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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