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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张恨水

第一百三回 对坐无卿愁城生怨色 远来有意情海起新澜
第一百三回对坐无卿愁城生怨色远来有意情海起新澜

凤举兄弟在客厅里吃饭,悲极转喜,大家笑了一阵。就在这时,李升由外面走进来,走到凤举身边,低声道:“老太太请。”凤举看李升有一种郑重的样子,似乎不是什么好消息,便跟着走了出来,也低声问道:“又发生了什么问题吗?看你这样子,倒好像有什么大事。”李升道:“老太太刚才由客厅外面过,脸色很不好看。到了屋子里,就分付我请大爷。”凤举也猜不出这是什么事,一走到屋子里,就看到金太太沉郁着脸色,端坐在那大椅上,凤举进来,她许久不作声。凤举虽是不畏惧母亲,然而在这家难期中,母亲心里悲痛之时,自不能不加上一分小心,因走近前来,低声道:“有什么事吗?”金太太又将脸色一沉道:“你们都是些毫无心肝的东西!到了现在这种时间,你们还能够大吃大喝大乐?”凤举远远地坐下道:“你是听见我们刚才在客厅里说话吗?这都因为刘二爷这班朋友,今天一早就来了,家里的便饭,留着他们吃一顿。我们有什么可乐的?不过因话答话,笑了两声。”金太太道:“还笑得出来吗?”凤举道:“我们家里不幸,朋友家里没有遭不幸,自己不笑罢了,难道还……”金太太手一拍椅子靠道:“我恨透了你们这班东西了,事到如今,你还强辩?我坐在这里,是日坐愁城,今天下午,我就到道之那里去住些时,这家不管了,由你们闹去罢。好在也就只剩了这一所空房子。”听到这里,凤举不觉得颜色一正道:“你若是气头上的话,我就不说了,若是你真有这个意思,我可要说一句,这是行不得的。无论怎么样说,多少还有四个不中用的儿子,难道家境一不好起来,这四个人就是如此无能,娘也供养不了,让你到亲戚家过活去吗?你可别去。”金太太道:“我愿到哪里去,我身体上的自由,谁管得着?我到她那里去,她能给我一种安慰,你们呢?昨天晚上这一场火,我看不是无缘故的。我这一所房,还值几万块钱,我要保留着,我得想法子保留。”金太太说着话,脸上可是变成了红色,似乎很生气。凤举用右手五个指头在桌上轮流地敲了一阵,眉头紧锁着,这样子约摸有三分钟之久,在沉默的当中,极力地思索,终于是想出了一句话,冷冷地道:“这样说,你是要大家搬出这一所房子去?”金太太一点头道:“对了。到现在,我为什么不打一打算盘呢?我的几个存款,已经全分给你们了。我不但没有了进款,而且也没有了积蓄。现在排场虽然小了许多,但是每月伙食用费,依然得拿出一两千块钱去,这样下去,不到三年,我要穷个精光了。管他呢,只要大家好好地过日子,我也就能对付一日,就过一日。现在你们在一处,除了用小心眼儿之外,快活的还是快活,胡闹的还是胡闹,这不闹到大家同归于尽,你们不会觉悟!我勉强维持这一大家人,那不是维持大家,是送大家上死路了。”凤举听母亲这一顿申斥,羞惭之下,不免愤激起来,突然向上一站道:“你这话说得是对的。不过真是大家要过下去,决计不能这样没有办法的向下过,除了老七现诨姑挥惺杖攵外,我们兄弟三人,当然每人每月要摊出一笔款子来,维持家用,以后就不至于要你出钱了。”金太太道:“现在的家用,就算每月一千块钱罢。我问你们,每人能摊三百块钱出来不能?”凤举顿了一顿,又坐了下去。右手伸了一个食指,在茶几上连连画着圈圈,缓缓地道:“这总可以的吧?”金太太冷笑一声道:“这总可以的吧?”凤举不敢说了。那手指头依然在茶几上去画圈圈。母子都默然了一会子,金太太道:“老实说,我并不希望你们有这样一天,只要你们自己养活着自己,不再闹什么亏空,我也就觉得是福星高照了。我叫你来,并不是商量这一件事,我早有了这个意思,还没有决定哪一天实行。现在就是叮嘱你一句,家门的祸事,重重叠叠而来,虽然你们抱了那种达观主义,满不在乎,不过也只宜放在心里,不可摆在表面上。人家说你们一句全无心肝,我也不去管他,若是人家说到我和你死去的父亲,会养出你们这种儿子,可是替我们添了一行罪,我想你们总也有些不忍心。我话说到这里为止,外面还有你们那些好朋友在那里等着,你快去高谈阔论罢。”凤举听了母亲的教训,看她的脸上,又是没有一丝笑容,觉得母亲真是气极了。便踌躇着不敢走。金太太看了凤举刚想起身一站,复又坐下,便冷笑道:“你不用做出这种样子来。你们弟兄,对于我的话,只要十句肯听一两句,我们家里,又何至于冰山一倒,大家就落成这一步田地?要好也不在现时这一下子工夫,你去罢。”凤举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直跟着说下去,又怕把话说僵了。只得还是站起来,缓缓地向外走去。到了客厅里,原人都在,只差了鹏振。凤举便问鹤荪道:“老三呢?”鹤荪道:“他说要出去一趟,但是没见出门,似乎是到屋子里换衣服去了。”凤举道:“他哪是要出去?……”说到这里,一看屋子里,还有许多的朋友,把话突然忍耐下去了。朋友之间,谁也明白大爷是个最要面子的人,三爷是个最会打算盘的人,大爷只这一句话,已经把他对三爷的态度,完全表示出来。这话不好让大爷再说下去,再说时,三爷的面子就要不好看的了。大家就趁着凤举说话顿了一顿,抢着说着些别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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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听了这话,也就明白十之八九,心里想着,果然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要分散了。倒剩了我一个孤独者,这应当和谁去混在一处?母亲是不大满意我的,几位哥嫂,既是说各立门户了,我哪能去附和他们?二姨太,两个姐姐,更是不能合作的了。燕西由前想到后,真是全家散了的话,谁也不能和自己同在一起住着。一个人住着呢,又寂寞不堪,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秀珠,一同到德国去。到了德国有事就作事,无事就读书,总比在家里捧着膀子赋闲好得多了。他如此一想,心里无限的烦恼,似乎又解除了一点。最好是马上到白家去,和秀珠谈上一谈,更是安定。然而这个时候出门去,未免令人注意,要到秀珠那里去,更是招物议。心中一不耐烦,坐在许多人一处,人家说些什么,都未曾听到。有心事不如自己到一边想去,如此一转念头,马上起身到书房里去。走进房,先静静地躺了一会,躺着不能安定,爬起来又在走廊上徘徊着。徘徊了好久,依然走到屋子里,在睡榻上躺着。伸手一按电铃,金荣走了进来,不等他开口,燕西便道:“你知道吗?我们快散伙了。”金荣听到这话,不明他用意所在,站在一旁,倒愣住了。燕西又问道:“你没有听见说吗?”金荣笑道:“听见说的,这不过是老太太一时气头上的话罢了,你别多心。”燕西道:“决不能是气头上的话了,一定要成事实,你看要怎样办?”金荣哪知道燕西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停了一停,慢慢地道:“我向来就是伺候七爷的,当然还是伺候七爷到头。”金荣总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燕西摇了一摇手道:“唉!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不是问你的事,我是问我自己的事,你有什么办法没有?”金荣真不料七爷会说出这话,竟要自己作军师,便笑道:“你这是笑话,怎么叫我出什么主意哩?”燕西道:“那要什么紧?真知道我事情的人,为数就不多,所以能替我想法子的,也就只有几个人,你说对不对?”金荣听了他如此说,虽然也可以出一点主意,但是一想到主仆之分,以及燕西的为人,还是不乱说话为妙。因此笑了一笑,向后退着,作个要出门的样子。直退到门边,才道:“你也别急,再过两三天,大家心里一安,就不会这样烦恼的了。”说毕,他反带着门就退出去了。

燕西为了没有法子,才想到叫金荣来问,不料金荣也是说不出所以然的。一人便静静地在屋子里躺着,也不叫人,也不出门。因为听到冷太太留下了的话,回家去看看,下午还是要来的。不料这天下午,冷太太却不曾来,而且也没有派人向这边来打听消息。心想,这可怪了,在这样紧急的时候,他们那一方面,竟会突然地停止打听消息,难道放弃了干涉主义,听其自然了?想了一阵,在屋子里又坐不住了,便踱着步子,缓缓地走到金太太院子里来。先在院子门口站了一站,听听金太太在屋子里有什么表示没有?听了许久,却是寂然,不知道金太太在休息着,还是不在屋子里?因此虽然缓向里面走,却极端地放重着脚步,但是一直走到窗户边,依然不听到屋子里有一点声音。这样看起来,简直母亲不在屋子里了,于是放开脚步走进去。他将门帘一掀,走进门来一看,这倒出乎意料以外,原来除了屋子里坐着金太太而外,还有二姨太和敏之姊妹仨。大家都是愁眉不展,对面相向,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燕西进来了,梅丽向他脸上望了望,问道:“怎么脸上出那些个汗?”说着,在身上掏了一条手绢,向燕西身上一扔。燕西道:“我没有出汗啦。”说着,拿起手绢,向脸上去揩,揩了几揩,并没有什么汗。因道:“我照着镜子,也看到脸上是黄黄的,这不是出汗,是出油。”他这一说,大家都笑了。燕西道:“这是真话,笑什么?天气太热,或者是人过分地着急,脸上都会出上一阵黄油的。”金太太已是不笑了,便道:“据你这样说,你倒是很着急的了?不过要打你去出洋的算盘,倒是这样大家散了伙的为妙。你应该快活才是,怎么倒会着急呢?”燕西皱了眉道:“你老人家,一天到晚地嚷着散伙,真是散了的话,可合不起来。”金太太冷笑道:“你以为我愿办到九世同堂呢!”说完了这句话,她又不说了。她斜靠了躺椅坐着,正了颜色,并不看人。敏之姊妹,也是各靠了椅子背,仿佛各人都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二姨太手上找了一张报纸,很无聊地看广告上的图画。因为她虽然认识几个字,却不通文理的。大家都是这样地闷着。燕西要一人打起精神来说话,也是很勉强,自觉坐着无味,站起身来,便向外走。走到房门口,手一掀帘子,金太太道:“哪里去?多坐一会子,要什么紧?”燕西被母亲这样一喊,只得转回身子,依然在原处坐了。皱着眉道:“我在这里,看到大家都是很发愁的样子,我坐不住。”金太太道:“岂但这屋里你坐不住,我看乌衣巷这一所房子,都没有法安顿你的大驾了。”燕西听了,却不敢作声。金太太又道:“到了现在为止,清秋的消息,还是渺然。你虽不管这些,我总不能不担一点心,我已经出了一个赏格。虽不便登报,请亲戚朋友口头传说出去,把她母子寻回来的,酬洋一千元。有报确实消息的,酬洋五百元。同时,你也可以做一则广告,登到报上去。就说无论什么事,都好解决,只要她回来就行。至于这报登出去,不用彼此真姓名,要怎样使她知道,这却在乎你。”燕西道:“闹来闹去,还是要闹到登报,我认为不妥。”说时,两手环抱在胸前,昂了头,只管出神。金太太道:“你打算听其自然吗?不必说什么感情不感情了,就是敷衍敷衍面子,你也应该有点表示。”燕西昂了头,还是在想着,不过他的脚,却随着颠簸起来,正是更想出了神。梅丽抢着答道:“这是应该的。假使七哥不肯出这个面子,我金梅丽不在酰报上用我的名字得了。”二姨太手上兀自看着广告,这时突然将它向下一放道:“回头你又要怪我多事了。只要是登报,管是谁出面子,不总是会闹得无人不知的吗?”梅丽站了起来,头一偏道:“倒要你帮着他说,他更要不听大家的话了。”金太太向梅丽瞪了一眼道:“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还是这样的呢?你要知道,以后大家分开着来过了,你就得全靠着你妈一个人。她虽比你少认识几个字,比你多活二十年,这见识就多着呢,你若是不听她的话,还是这样子闹脾气,你母亲一伤心,不理会你了,你才是苦呢。这大岁数了,你还当着你是小孩子吗?”梅丽对于她亲生母亲,实在是很怜惜的,只是让这位老实的二姨太惯坏了,一点子事,就使小性儿。而这位二姨太每逢说话,又不免露怯,梅丽一番好心,总要纠正过来,所以常是在人前抢白她母亲。今天这几句话,本来也不能说是坏意,现在金太太于伤心之余,切切实实地说了这几句话,也正是字字打入梅丽的心坎,一念母女二人,果然离开了家庭,那种情形,自己正是冷清秋第二。而这位老实的母亲,晚景也就不可以言宣了。心里想着,低头不语,不知不觉地,竟会掉下几滴眼泪来。敏之笑道:“一说你娇,你更是娇成一朵鲜花了。说你这样几句,你会哭起来,怪不怪呢?”梅丽听到这句话,既不便否认自己撒娇,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只是低了头垂泪。燕西望了她许久,叹了一口气道:“这就够瞧的了!你还趁着这个时候,来上一分,那是什么意思呢?”金太太道:“什么是够瞧的?谁说了你什么来着吗?到了现在,我看你没有发别人脾气的余地吧?”燕西道:“我当然不能不担点忧愁,但是说我一定要负什么责任,我是不承认的。你想,?br>

燕西也明知道母亲不会有什么事可以对着许多人说,倒不能对儿子说,因此也就走回书房里去。一推门,有一个客笑面相迎,却是谢玉树。燕西道:“好久不见,今天何以有工夫来?”谢玉树道:“我听到府上有点不幸的事情,所以,我赶来看看。”说着,偏了头看着燕西的脸色,呀了一声道:“你的气色不大好。”燕西一拍手又一扬道:“当然好不了,人财两空,气色还好得了吗?”谢玉树道:“伤了谁?”燕西道:“不是伤了,是跑了。你老哥总算是个有始有终的,她来的那一天,有你在此,她走的这一天,又有你在此。”谢玉树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还假装着不知道,就对燕西道:“你和我打什么哑谜?你说的这话,我全不知道。”燕西道:“我们少奶奶趁着起火的时候跑了。不但是她跑了,还带走我一个小孩呢。”谢玉树正着脸色道:“这话是真?”燕西道:“跑了媳妇,决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我还撒什么谎?”因把大概情形,对他说了一遍。谢玉树道:“你们是完全恋爱自由的婚姻,都有这样的结果,这话就难说了。”燕西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才叫是婚姻自由呢。”谢玉树道:“或者是嫂夫人一时气愤,急于这样一走,出她一口气,在亲戚家住个三五天,也就回来了。”燕西道:“你这话,若在旁人,或者可以办得到,至于这位冷女士,她的个性很强,恐怕不是这样随便来回的。”燕西说着话,可就躺在藤椅上,腿架了腿,只管摇撼着,口里哼着道:“都说千金能买笑,我偏买得泪痕来。”谢玉树突然将脸向燕西一偏,问道:“你这是说嫂夫人的吗?未免拟于不轮吧?”燕西依然摇着他的腿,淡淡地道:“这里头的原因,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谢玉树笑道:“不是我老同学说话不知轻重,在你满嘴文章之下,也不应该说这话。纵然你对这位嫂夫人,不免十斛量珠,你所得的,恐怕也不止一副泪痕。天下人都是这样的,只会朝前想,可不会朝后想。”燕西道:“若是照你这个说法,我以前不成其为人了。”谢玉树道:“这是笑话,你别多心。现在既是嫂夫人已出走了,当然要想个善后办法。在这个办法之中,你有用着我的地方没有?若是有的话,我可以效劳。”他说着这话,脸上现出很诚恳的样子,决不是因话答话的敷衍之

词。燕西心里想着,这位先生却也奇怪,我和他的交情究竟不过如此,至多也还是我请他当过一回傧相之后,才略微亲热。不料他常是和我表示好感,这次还由城外远远地跑来慰问。慰问了不算,而且还愿效劳,这未知是何理由?谢玉树见他在一边沉吟着,倒以为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相托,便道:“我们这样交情,当然用不着什么客气,只要是我可以办的事,我一定去办。”他一面说着,一面望了燕西的面孔,静等着他的回答。燕西何曾有什么事要拜托他?经他如此很郑重地一问,倒不能置之不答,便故意沉吟的样子,心里去想着主意。因也放着很郑重的脸色道:“只是这一件事,未免令你为难一点了。”谢玉树道:“为难不要紧,只要是办得到的。不要是为难而又办不到的就得了。”燕西道:“冷家那方面,我当然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可是他们执着什么态度,我又不知道。我那位岳母,就是早上来过一趟,以后并无下文。我自己既不便去探听他们的意旨,非找个朋友去问问不可。你对于我们的婚姻,总也有点关系,所以我想请你去一趟。”谢玉树不待燕西再向下说,将身子一站,慨然答道:“可以可以!若是这一点事,我都不能效劳,那也不成其为朋友了。什么时候去呢?”燕西道:“那方面说了,今天下午,再来给我的回信。既是他们答应来,我们先别忙着去。要不然,倒好象我们只管将就人家了。”谢玉树听了这话,也摸不清燕西是什么意思,既然是叫我去打听消息,可又说是今天别忙着去,却不知道是去好还是不去好?因笑道:“你觉得那些话应当怎样地辗转说的为妙,我就怎样的说。现在我已经把演说这一道本事,练习了多次,总不至于见人说不出话来的了。”燕西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难得你老远地跑进城来,今天不必回去,我们痛痛快快地谈一下子。这一次长谈,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因为我打算出洋了。”谢玉树也仿佛听到人说,他要和另一个爱人,一同到德国去。在他夫人走失之后,他说得如此肯定要出洋去,这里当然不无问题,自己却不便跟着问下去。断章取义的,只能答他上半截的话,便道:“好极了,我也很愿意和你谈谈。但不知你有事没有?可不要为陪了我闲谈,耽误你的正事。”燕西道:“我有什么正事?正事不过是伤心罢了。”说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这时,金荣进来换茶,燕西道:“谢先生老远地到城里来,大概肚子也饿了,你到上房里去看看,有什么点心没有?装两碟子出来请请客罢。”

金荣答应着走到上房里来,便向金太太要点心。金太太屋子里坐着谈闲话的这班人,依然不曾走开。金荣走到廊檐下,见他姐姐正出来,便迎着道:“请你向太太问一声,有什么干点心没有?七爷来了客。”金太太在屋子里已经听到了,倒插嘴道:“什么干点心湿点心?叫他少高兴罢,什么人来了,他特别恭敬?”金荣走近窗户道:“是那位当过七爷傧相的谢先生来了。”金太太道:“他怎么会来了?平常是不大肯来往的呀。”梅丽道:“妈这里有点心没有?我们那里,倒还有些西洋饼干和陈皮梅,倒可以凑两个碟子。”金太太道:“未免俗气,客来了,摆什么干果碟子?”梅丽道:“人家的学校在乡下呢,老远地跑了来,大概也就饿了。陈二姐,你到我屋子里那玻璃格子里去找一找,那玻璃罐子里有些吃的。”她站起身来,脸向了窗子外,这样地说着。润之笑道:“你倒这样子热心。老七来了客,与你什么相干?”梅丽脸一红道:“这算什么热心?七哥叫人进来要东西,一点也要不出去,岂不扫了他的面子?”金太太道:“不用什么干点心了,金荣可以问问那小谢吃了饭没有?若是没有吃,干脆让厨房里和人家下碗面吃。”润之道:“妈又好象跟人家很熟似的,怎么叫起他小谢来?”金太太道:“我听到老七和别人谈到他的时候,总是叫他小谢,不知道倒有多大岁数了?”梅丽道:“比我们七哥……”她一个不留神,又插嘴了,等到自己感觉到不对时,不免顿了一顿,下半截话就说不出来。金太太望了她的脸道:“怎么说了半句又不说了?”梅丽道:“我也是听到七哥说过,说这个姓谢的比他小一岁,知道准不准呢?”二姨太道:“说起和老七当傧相的,我看他们,都不会比老七年纪大的,不知道你们说的是哪一个?”润之道:“别研究这年龄问题了,还是先让金荣到厨房里去要点心,人家可还饿着呢。这个人和我可没什么交情,我不过白说一声。”说着话时,眼光可就向梅丽瞟了一眼,梅丽脸子只朝着窗外,没有理会。金荣站在外面,屋子里所说的话,都听见的了,便道:“太太,我就到厨房里看看去罢。”说着,便走了。金太太道:“这个人来了,我想老七应该有点感触才对。当日娶新媳妇儿的时候有他,于今新媳妇跑了,又遇见了他。倒是这两个作傧相的,有一个人占了便宜去,把我们佩芳的妹妹讨去了。”润之道:“两个之中,只有一个占便宜,那还不足为奇,那个没有占便宜的,可是也在打着糊涂主意呢!”金太太道:“这小谢也有什么意思吗?你说是谁吧?”润之向屋子里的人,都看了一眼,笑道:“有是有一个人,不过我不知道猜的对不对?”梅丽听润之说到这里,坐在二姨太身边,把她母亲看的那张报,她倒拿过去看了。金太太是个周游世界,经过两个朝代的人,从幼也是金粉堆里长出来的,虽然时代思潮不同,然而儿女之情,总跳不出那一个依样葫芦的圈套。这会子她看了梅丽的举动,和润之的口吻,已是昭然若揭了。一个作母亲的人,当然不便将女儿的隐秘,在人前突然宣布出来。所以金太太心里虽然明白,这时却也不便跟着说什么,只微笑了一下。敏之究竟持重一点,她怕太说得明白了,二姨太夹枪带棒一阵乱嚷嚷,就更是不好收拾。因之找了别的几件事来谈着,把这话扯了开去。本来金太太心中烦闷得很,也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不提也就不提了。
第一百四回 上室迎宾故谈风土好 大庭训子严斥羽毛丰
第一百四回上室迎宾故谈风土好大庭训子严斥羽毛丰

到了这天晚上,冷太太那方面,依然不曾有人来探问消息。金太太心里倒纳着闷,难道这位亲母,对她姑娘倒是如此不注意?莫非这里头别有作用?但是以作用而言,也不过是在法庭起诉。然而看这位亲母,又不是那种人物,倒真的有些猜不透,金太太一人闷想了一会子。到了晚上,究竟放心不下,便把燕西叫了进来,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他。燕西道:“他们家里几个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不会有什么意外,只是拿不出主意来罢了。我已经托了谢玉树,明朝到冷家去走一趟,看看他们有什么意思没有?好在我已经照妈的话实行,在好几家报纸上登启事了。稿子是小谢拟的,说得很恳切。那末,明天拿了这张报到冷家去,说话也更好说一点。”金太太道:“留了底子没有?先给我看看。”燕西道:“留了的,我原打算先送给你来看呢。”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稿纸,交给金太太。接过来看时,是一张玉版笺,上面写着行书带草的几行小字,觉得清秀灵活极了。金太太道:“这就是那个姓谢的亲笔字吗?现在学新文学的人,写出好字来的,倒是很少。有些人简直不用毛笔,全是用钢笔写字呢。”说着,看那启事道:

二松轩主人鉴:君抱幼子不辞而别,大难之余,倍增悲痛。某反躬自问,数月以来,对君虽有不德,而出入参商,君亦有所不谅。去留死生大计,苟意已决,非他人所可阻遏。君果以某为不足伍,欲另觅生机,从容商议,以瞻其成可矣。若以一走了之,于事既无可结束,徒增两家堂上之忧,非计之得也。君从兹与某绝,不愿晤乎?果尔,某亦不必相强,请于书面提出意见,以示标准,某自当于力可致处,尽量照办。夫叶落不起,水覆难收,事已至此,岂能强求,君殊不必有所顾虑也。纸短情长,不尽欲言,谅之察之!知白

金太太念了两遍,笑道:“咬文嚼字,未免有点酸气。”燕西道:“文字虽然酸一点,我的意思,倒都已包括尽了。我看他起草的时候,倒有点费劲。”金太太道:“这不去管他了,这二松轩主人,就是清秋的别号吗?”燕西道:“她以前写东西闹着玩,喜欢署这个下款,只要她见着报,一看就明白的。”金太太道:“咳!启事只管登,我看也是白费力,尽尽人事而已。姓谢的既答应了明天到冷家去,你请他过来,我有几句话当面嘱托他一番。”燕西道:“他怕见生人的,有什么话我代说得了。”金太太道:“我还是见不得你的朋友,还是怎么着?你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和我说话?”燕西道:“你没有听清楚我说吗?他是见生人说不出话来的。”金太太道:“你更是胡说了。既是他见生人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你倒推他去代表呢?”燕西道:“这也不懂什么原因,他对于我们家里少奶奶小姐,都格外不好意思相见,我想也许是那回当傧相让人看怕了吧?”金太太道:“这话不通,你把他请进来。”燕西见母亲一定要见,只得到书房里去对谢玉树说了。谢玉树脸一红道:“这又是你和我惹下来的麻烦。我还是去见不去见呢?”燕西道:“你若不去,连我都要受申斥的,说我不会传话呢。”谢玉树听了这话,面子上虽然很是害羞,可是心里想着,果然金太太要见我作什么,这倒不能不持重一点,免得人家说我不郑重。于是站了起来,整了一整西服领子,又摸摸领带,最后,还扯了一扯衣摆。燕西笑道:“你这样郑而重之的,倒象是戏台上唱戏,小官要见大官一般。”谢玉树道:“老伯母特意来叫我去,我怎好不整齐衣冠?宁可费事一点,也不要失仪呀。”他口里如此说着,对了壁上悬的镜子,又照了一照,他分明是整齐形态的决心,虽然是有人在一旁议论,却也是不顾的呢。燕西看他如此,心里也就明白一点,于是不再去说破他。引着他到金太太这院子里来,自抢上前一步,替他掀着帘子,同时笑着点点头,意思是告诉他只管进去。谢玉树听了这话,连忙伸着手向头上一举,打算把帽子取了下来,不料是自己过于小心了,原来头上并没有戴帽子,自己倒不由得好笑起来。然而第一个感觉如此,第二个感觉,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错误,赶快忍住了笑,一低头走了进来。刚一抬头,便见金太太含着笑容,由一个内室走了出来。谢玉树远远地立定了脚,便向前行了个鞠躬礼,然后才慢慢地移步上前。当他这样向前走路时,脸上不免有点红色,然而他自己也曾感觉到,竭力地镇静着,不让红色晕上脸来。金太太早已知道他是善于害羞的人,不必让他难为情,先就向他道:“请坐请坐,谢先生和燕西是多年的老同学,到这里来了,也象家里一样,请不必客气。”谢玉树点着头,连说:“不客气,不客气。”这个大屋子里,算是金太太招待内客的,桌椅很多。燕西怕他不知道向哪里坐下去才好,便伸着两手,带拦带推,把他引到金太太向来喜欢坐下的椅子边坐下。谢玉树一看这屋子里,有湘妃竹的桌椅,有红木大理石的桌椅,有细藤的桌椅,四处罗列,并不带一点洋气。绿纱窗配着绿色的细竹帘子。映着这屋子里自然有一种古雅之气。虽然是这种天气,屋子里自然凉风习习的。他心里想着,不说别的什么,只看这一点布置,这位太太就不是平常人的胸襟。金太太在他对面一张藤椅上坐下,对他更是二十四分的注意。燕西总也怕谢玉树回答不出话来,只得为他先容,因道:“我托你到冷家去的事,已经和家母说了,家母很同意。”金太太道:“谢先生为我们家的事,老远跑了来,又要耽误了功课。”谢玉树笑道:“伯母太客气,小侄也不是那用功的学生,这样进城一趟,哪里就算耽误?”金太太道:“不必那样说,你看我们老七,不是和谢先生同学同班吗?谢先生在大学好几年了,他的成绩又在哪里呢?”挥袷鞯溃骸罢庖蛭燕西打算出洋去,所以耽误了。”金太太一看燕西脸上,有些难为情的样子,究是自己的儿子,也不便让他十分难堪。于是转过一个话锋,就问谢玉树道:“谢先生还有几年毕业哩?”谢玉树道:“早哩!还有三年半。”金太太道:“好在年轻,那也不要紧。”谢玉树微微皱了眉道:“只是在经济一方面,支持不过去。”说着话时,偷眼看看金太太的脸色,看她对于人的贫寒,是不是表示同情?金太太点了点头,又叹一口气道:“天下事都是这样。有钱读书的人,书偏是读不出来。这极肯读书的,经济上又维持不了。府上现在还有什么人呢?”谢玉树道:“就是家母在堂。还有一位家兄,在省城中学校里当教员,除了养家而外,还要帮助小侄,简直周旋不过来了。”金太太点头哦了一声道:“令兄贵庚是?”谢玉树道:“三十岁了。小侄倒只有十九岁,兄弟的年龄,相差得是很远的了。”金太太道:“令兄有了家眷了吗?”谢玉树踌躇道:“家寒……”金太太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便笑道:“这很不算什么,哪一个富贵人家,能荣华一辈子?哪一个清寒人家,又会穷苦一辈子?天下的事,还不是在于人为吗?”谢玉树道:“不过象愚兄弟,才学疏浅,年事又轻,恐怕救不了自己的穷。但是小侄自己也很明白,决不能自暴自弃的。”金太太听他于说穷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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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见母亲并没有什么话说了。究竟看不透这是何原故,只好又陪着他回到书房里去。这样一来,燕西心中,固然是纳闷,就是谢玉树自己,也未尝不纳闷。这位老伯母,无缘无故地把我叫了进去,不曾谈一句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谈些闲话,用意安在呢?燕西叫了我进去的,是什么意思,自然他一定知道。因笑问道:“伯母今天考了我一顿风土人情,我是样样照实说。你在旁边听着,我有什么失仪的地方没有?”心里想着,燕西说话,从来是不大留神的,如此一问之后,多少总可以探得他一些口风。便望着燕西的面孔,看他如何回答?燕西躺在藤椅上,倒很自在,笑道:“我看家母很同情你的话,你有什么失仪?”谢玉树原坐在他对面椅子上,这时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闲闲地道:“明天到冷家去的事,我倒想请示一二,可是你不提,我也不敢冒昧先说。”燕西道:“就是我,也不知道家母请你去说话,是何用意呀,你叫我又说些什么呢?”谢玉树听了如此说,这话倒有点不便追求,不过自己心里,对这事已是很欢喜的了。因道:“这样一来,明天到冷家去的事情,倒现着又重大些,更是让我不胜其任了。”燕西道:“那也无所谓,我们是预备最后一着棋的了,这都是些陪笔,办得不好,没有关系。”谢玉树道:“最后一着棋,是怎样一着棋呢?”燕西微笑一笑道:“暂时倒也不必发表。”谢玉树向来是抱沉默态度的,便也付之一笑。这天晚上,在金家住了一宿,次日用过早点,便向落花胡同冷家去。到了那里一问,冷太太不在家,宋润卿也不在家。韩观久出来说了几句话,牛头不对马嘴,一点没有结果。谢玉树只得无所得回来,向燕西报告了一番。燕西态度冷冷的,却也不作什么表示。谢玉树急于要回学校去,只对燕西说,请代向伯母告辞,便走了。燕西自然把这话回复了母亲,金太太听说,却也是很淡淡的,倒不明原因何在?只是她随后叮嘱了一句,今天你无论有什么大事,也不必出去,可在家里吃晚饭,我有要紧的话说。燕西料着是为清秋的事,便答应了。

这一餐晚饭,因为兄弟们都在家,还有几位朋友,大家又都在客厅里聚餐。吃过饭,闲谈了一阵,金荣进来说:“老太太叫大爷二爷三爷七爷都去,四姑爷也去,有话说呢。”凤举一听,便知大有原因,对在客厅里的拱拱手道:“各位请便罢,我们不定什么时候出来了。”燕西先走了出去,一会又走了回来,向在座的刘宝善道:“二爷,你若是没事,先别忙着走,我还有话对你说呢。”刘宝善道:“可以。就是我回家去了,你打一个电话给我,我就来。”燕西也不曾多说,就随着兄长们,一块儿到上房来了。到了金太太屋子里,只见外屋坐满了人,金太太漆下子女,竟不曾缺一个,另外还有位平辈的二姨太。这样看起来,一定是有什么重大事情商量。心想,自己的乱子,惹得大了,母亲若发起脾气,当然是找着自己先申斥一顿。这样看来,倒不如坐远一点,省得首当其冲。金太太坐在靠椅上,将全屋的人看了一周,大家坐定了,便先开口道:“很好!都在这里。我叫你们来,你们心里应该也明白。”说着,又向大家看了看。大家都觉得情形非常严重,哪个敢插嘴说话?因之虽然满屋子是人,屋子里却是一点声息没有。然而大家不作声,形势又非常之僵,更是不便。只是刘守华是个外姓人,不在严重情形之下,受什么恐惧,便微笑道:“这话说别人可以,我就不大明白。”金太太道:“无论明白不明白,当然我不能说那样一句就算了事。”说着,想了一想,因道:“昨天我不是提议大家散了吗?你们不要以为我是一句气话,这是实话。你们想,这一大家子人,每月叫我拿出一两千块来养活着,那算一回什么事?我不想儿女养活我,老实说一句,我一个寡妇,也不能这样挥霍去养活一群儿女。”金太太说到这里,脸色又是一正。大家心里已是恐慌,还敢说什么?依旧是默然无语。金太太道:“一切过去的旧帐,现在不必算了,算也是无益。你们弟兄和你们姊妹,除了梅丽而外,大家都可以自立的了。先说凤举,你父亲在日,你就在政界里混着,你父亲所认识的人,你认识一大半。纵然世态炎凉,现在差你父亲一点力量,然而人家总不好意思绝对不帮忙。要不然,以前你在外面交际,忙些什么?佩芳也是很识大体的,撑起门户来,将来在我以上。你两人应当有办法。鹤荪呢,办事能力虽差一点,守成是行的。有慧厂大刀阔斧地帮着他,生活也不成问题,而且慧厂很羡慕西洋的小家庭生活,自然分出去有办法。”说到这里,就应该轮着鹏振夫妇了。玉芬搭讪着自起身倒了一杯茶,手捧了杯子,慢慢喝着。金太太先望了一望她,然后对了鹏振微笑道:“你处事很精明,不过用起钱来,也就有点糊涂。这一件事,我不免替你发愁。好在玉芬很能补你这点不足,你也非要她来帮助你不可。”玉芬偷眼看婆婆的脸色,有很严肃的样子,于是又把手上那个茶杯,依然送到茶几上去。不敢在原来的地方坐,坐到更远的一把椅子上去。金太太也很镇静,当她走动的时候,并不说话,及至她坐下了,才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过犹不及,无论什么事,太做过分了,总也是不妙。我告诉你们大家一句话,以后做事,总要适可而止。”大家听了这话,虽然知道是指着玉芬说的成分居多,然而言外之意,未尝不兼指着大家。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谁也觉得面子上难看,都不能作声。金太太道:“我这几句话,还得补充两句,就是这个年月,人跟着人学,大家都学机灵了。自以为机灵,要去把人当傻子。结果,也许傻子玩机灵人。多少人都是自作聪明,结果是聪明自误了。”这几句话,分明是指着玉芬了。玉芬虽极力地镇静着,然而脸上总是不断地一阵一阵发热,跟着自然也有些红了起来。金太太见她虽泰然坐着,眼皮下垂,可是不能平了视线看人,知道她已够受的了。于是鼻子哼着冷笑一声道:“燕西不必我说了,一天到晚,都是计划着出洋。出洋也是好事,不到外国去镀一回金回来,是不值钱的。不过也要看是什么东西镀金?象你现在这样学问,未必需要镀金吧?可是总而言之一句话,在你们自己,都以为自己了不得了。我好比一只燕子,把这一窠侞燕都哺得长着羽毛丰满了。那末,这一个燕子窠,也收藏不下,大家可以分开来,自己去筑巢,自己去打食。老燕子力有限,不必再来为难它了。哺长大了一窠燕子,老燕子已经去了一春的心血,也该让它休息一下。自己会飞自己会吃,还要老燕子一个一个来哺食,良心也不忍吧?我这样说着,话总算很明白D忝且膊槐毓于孝顺了,有话只管当面说。我现时是在气头上,也许我的话不对。”所有在座的人,都受了一顿教训了,哪个还敢在这个时候去向金太太回话,都默默地低了头。凤举究竟是个居长的人,对于这件事,本来不能漠然置之,现在母亲又再三声明了一回,大家有没有话说?若是不作声,不但是对分居的事,业已承认,就是母亲刚才所申斥的那一大段话,也完全承认了。只得将身子挺了一挺向着金太太道:“母亲这段提议,本来好几次了,我们晚辈除了自己承认无用而外,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母亲昨日所说每月贴出家用一两千元的事,那是一时的情形,当然不能永久这样下去。这件事不妨我弟兄几个来商量一下子,?br>
第一百五回 得意让花骄权门夜叩 失踪惊屋闭旧巷空来
第一百五回得意让花骄权门夜叩失踪惊屋闭旧巷空来

燕西这一股子劲,跑到了白家。不料一进大门,偏是那门房的嘴快,第一句便迎着问道:“七爷今天怎么坐洋车来了?”燕西一想,不料偶然改坐一辆车子,都令人人注意,以后还是坐汽车来罢。一路想着,一路走了进去。白家现在是来得很熟的了,只管进去,也用不着什么通报。走到上房走廊下,恰是正面遇到了白秀珠。燕西是低了头的,并不曾看到人。秀珠先笑道:“你想什么心事?到了我家里来,还是这样地低着头想了去。”燕西一抬头笑道:“我在街上看到一件事,所以想着不断。”秀珠道:“什么事?这样的耐人寻味。”燕西想了一想笑道:“不说也罢。”秀珠笑道:“还是我不问也罢。”说着话,她引着燕西到她的小书房里来坐,由这小书房过去,便是秀珠的卧室,原是一年以来不曾引燕西进来过的。燕西忽然见她今天特别优待,倒不明用意何在,不过自己正想与她合作之时,这样地接近,自是可喜。坐下来,首先叹了一口气。秀珠道:“你这个人真是合了那句迷信的话,现是在倒运的时候了。家里失了火,哪里也没有损失,偏是烧掉你住的几间屋子。”燕西道:“咳!这也许是合了那句话,在劫的难逃罢。”秀珠道:“这就不对了。又不是遭了劫遇了难,怎样提得上在劫的难逃这一句话起来?”燕西用一只手撑了头,斜靠了椅子坐着,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秀珠道:“我听说,除了东西之外,还有别的损失,是真吗?”燕西点了头,又突然问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秀珠道:“你们家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燕西笑道:“你不知道我家的事,怎么昨天你会打电话去安慰我呢?”秀珠道:“照你这样说,倒是我多事,安慰你坏了?”燕西听说,连忙站起身来,向秀珠作了几个揖。笑道:“这实在是我的不对,连个好歹不知道,用话把你冲犯了,我这里和你赔礼。”秀珠说过话以后,原是将脸绷着的。燕西作了两个揖之后,也笑了一笑,立刻又把脸绷住了。燕西道:“你难道还生我的气?”秀珠道:“我也不能那样不懂好歹呀?人家对我用好话来表示,我倒怪上人家了。”燕西觉得秀珠这句话,依然是骂着自己,可是再要反问两句时,秀珠更会生气的了。因之向秀珠一笑,自坐到一边去。秀珠不作声,燕西也不作声,屋子里倒静默起来了。秀珠究竟是忍耐不过,便道:“你冒夜而来,必有所为吧?”燕西道:“没事呀。”秀珠道:“你自己家里许多事,都要去办善后,没有什么事,怎能够跑了来?”燕西向她微笑了一笑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有两三天没见面了,又劳你的驾,打好几次电话去安慰着我,我应该来看看你,和你道谢。”秀珠笑道:“就是这个事吗?你也太客气了。”燕西听了她的话音,又看看她的颜色,心里自觉得是老大的不舒服。可是要象一年以前,她有话来,便给他顶了回去,现在却没有这种勇气。然而不顶回去,再和她赔笑脸,实在又有些不甘心,因此靠了椅背坐着,架起右腿,只管摇撼,象是沉吟什么事似的。秀珠看窖辔饔幸恢趾懿蛔栽诘难子,便道:“你晚饭是吃过的了,要不要喝杯?”燕西见她说话时,脸上已经带有一种笑容,也就跟着笑了,便道:“不必费事。”秀珠道:“这也不费什么事呀?”燕西笑道:“我这话有一种别解,以为我到府上来,最好就是你一个人知道,不要放大家去注意。若是一来之后,又是要吃的,又是要喝的,四处八方都惊动了,我很觉得无味。”秀珠笑道:“回头又要说我批评你了。彼此正正堂堂地交朋友,一年来一回,不见为稀,一天来一回,也不见为密,这就看彼此相处的感情如何?为什么你来了,只许我一个人知道?而且你一进大门,就有门房看到,你要不让人知道,也是不可能的事。我听了你这话,我真有点不高兴。”说着话,脸上立刻又呆板起来。燕西真不料秀珠这样容易生气,若是驳她,固然是怕因此在友谊上发生了裂痕,若是向她赔小心,又实在有些不甘心。心里在顷刻之间,起了好几个念头,结果还是忍住了这口气,一句话没有说。秀珠见他又默然了,笑道:“你为什么现在这样斯文了?”燕西道:“我肚子里既没有中国墨水,也没有西洋墨水,怎么斯文得起来?这两天,我魂不守舍,人有一半成了呆子了。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我一点东西,都烧光了,我想到将来,一点根基也没有,也许有挨饿的一天呢。你想想看,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还有什么事高兴,蹦跳得起来哩?”秀珠听了他的话,又看了他那种发愁的样子,又不忍跟着向下和他为难了。便伸手抓住他一只手,握了一握,笑道:“我和你闹着玩的,你急些什么?你真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我也很愿意帮忙。”燕西等了许久的机会,才得着一点话缝,而且秀珠执着自己的手,表示非常的诚恳,于是向她笑道:“你总算是我的好朋友,别人看到我发愁,谁肯说句帮忙的话?求着他,他还要推三阻四呢。这只有你慷慨,用不着我说什么,我心里的一番意思,你早就一宝押中了。”秀珠笑道:“也并不是我押中了,不过我和你相识这多年,彼此的情形,都是知道的。第一你没就事,第二你的积蓄,现在让火一烧,自然是更加困难。再说,你那一位……”燕西两手乱摇着:“你又提到?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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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对于她这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然而心里就立刻麻醉了一下,然后笑嘻嘻的,走出大门,依然雇了车子回家去。坐在车上,便一路想着如何到德国去作事,如何和秀珠作共同生活,到了外国去,要洗心革面干自己的事,不要象在北京一样,糊涂瞎混了。他如此想着,到了家,由大门口直想到钻进几重院子去,一直回自己那个二松轩去。不料到了那院子门口,漆漆黑的,竟没有一盏电灯,猛然一抬头,却看到星头满天,原来是房子烧光了,只剩一院子残砖败瓦。自己这才想起来,经过了一次大火了。于是转身,走向自己书房里来。因为在秀珠家里谈话谈得久了,肚子里倒有些饿,很想吃点东西,便按着铃,把金荣叫了进来。金荣道:“你这时候才回来,老太太找你好几回了。”燕西道:“反正是那几句话,我听腻了,我肚子饿了,你到厨房里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有?”金荣道:“厨房今天又去了一个人,除了两餐饭,一餐粥,不另外预备什么了。”燕西道:“难道稀饭这时候也没有吗?”金荣道:“稀饭刚开过去,也不知还有没有?我瞧瞧去。”燕西道:“不必去瞧了,有了这几句话,我就够饱的,还吃什么?我马上就要睡觉了。”说毕,和衣就向床上一倒,脚拨着脚,脱了鞋子,拖着枕头来枕了头。金荣看他这样子,自是有满肚子的牢蚤,不便再在这里唠叨了,转身出去给他带上了门。燕西一人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用手连拍了几下床,心里可就想着,这个家庭真是越过越坏,到了晚上竟会吃不着点心,真是末路了。如此想着,掉转身子向里,就这样地睡了。

一觉醒来,还是半夜。屋子里悬的电灯,亮灿灿的发着白色,窗纱眼里,一阵阵地向里冒着凉气,睡着觉得很是衣单,赶忙起床,把窗户关了。然而在人挡住窗口,向外关着窗子的时候,恰好又是一阵很大的凉风,向人身上刮了来。初睡醒的人,身体是疲倦的,不觉得打了一个寒噤,赶忙再躺下来。当时并不觉得怎么样,及至天亮的时候,自己待要抬起头来,便觉昏沉沉的,有些昂不起来,同时胸中说不出来有一种郁塞难受的情形,觉得要吐出来才算痛快。于是伏在床沿上,也不管是不是对着痰盂子没对着痰盂子,哇啦哇啦,向地上一阵大吐。吐过之后,一个翻身向里,才觉得舒服一点。然而这时候太早,全家都未起床,他吐了一阵,并没有一个人知道,鼻子里有一种臭味,闻到很不好受,同时,嘴里又干又苦,很想点清水漱漱口,再喝一杯茶。然而电铃不在床面前,既不能起床,就无法去按。轻轻叫了两声,也没有人答应。这时,心里恨极了,这样的家庭简直不如住旅馆还舒服些,大家主张散,我也散罢。燕西一人在床上发狠,他家里人有谁知道?依然还是静悄悄地。直待过了一个多钟头之后,才听见走廊上有了步履声。燕西不由得骂了一声道:“总也算是有人还阳了,真气死人!”外面人答道:“七爷,你醒得这样早?要什么吗?”说着,已推门进来,原来是李升。燕西道:“我昨晚要是死了,恐怕到今天上午,才有人收尸呢。我昨晚上就病了,简直没有人理会。你瞧瞧床面前,我吐了那么多。”说着,将手向床下面一指,李升一见,先呀了一声,因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乱来呀。”说时,眼睛对了燕西脸上,很注意地看着。燕西道:“你以为我急得服了毒吗?凭怎么着,我也犯不上如此。我是半夜起来关窗户,受了一口凉风了。嘴里渴得要命,先去给我弄口水来喝罢。”李升口里说着话,眼睛依然望着燕西的脸,便点头答应着道:“好!我去叫金荣来给你收拾屋子,我自己去弄水。”李升走出书房门来,先不叫金荣,一直就向上房跑。正好遇到陈二姐,猛然问道:“老太太没醒吗?七爷不舒服了。”说毕,转身向外走。陈二姐见他如此来去匆忙的样子,也是吃了一惊。赶快跑到屋子里去,就走到金太太床面前叫道:“老太太,你快起来罢,七爷人不舒服呢?看看去罢。”金太太被她惊醒,一个翻身向上坐了起来。望着她道:“你说谁病了?”陈二姐道:“刚才李升跑了进来,说是七爷不舒服,也没有说第二句话,就跑步了。大概……”金太太听说,也不问个详细,穿好了衣服,赶紧就向外走。只走到燕西书房门口,先问了一声道:“老七,你身体怎么了?不大要紧吗?”说着话,已是很快地走进屋子来。这时金荣在屋子里扫地,李升捧了一壶茶来,倒了一杯,放在床面前。不问燕西有病无病,倒是绝象一种害病的样子。因道:“孩子,你还是怎么了?可别乱来呀!”燕西道:“这很怪,我不舒服,你怎么会知道呢?没事,我不过吹了一口凉风,受了一点感冒罢了。”金太太虽然听他如此说,究竟不大相信,又走上前,用手摸了一摸燕西的额头,坐在床沿上,低着头,看了一看他的面色,然后掉转脸来向金荣问道:“你看看七爷的情况,是哪里不舒服?”金荣道:“昨晚上一点钟了,七爷要吃点心,厨房里没有,精神还挺好的。今天我还没起来,李爷就来告诉我,说七爷不舒服了,我哪里知道呢?”金太太笑道:“这样说,他是馋出病来了,哪有这样的事呢?”金太太一说,大家都笑起来了。金太太见燕西一样地有笑容,料着他的话是真的,不过是感冒而已,这倒算解除了一种心事。便站起身来道:“只要你果然是受感冒,那倒没有什么要紧,可以好好儿地在床上躺一会儿,还有一件,你可别乱吃东西。我还没洗脸呢,回头我再来瞧你罢。金荣,你照应着他一点儿。”说着,缓缓走出房去,到了房门,又回转头来道:“老七,你可别乱动,只管躺着。”陈二姐因金太太不曾漱洗,匆匆忙忙地就跑出来瞧七爷的病,自己也跟着出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站在门外边听了许久。及至金太太走了出来,她就微笑道:“你实谑翘鄱女的人,这几位少爷,谁不是生儿养女的人了?可是你还这样地挂心他们。”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这也只怪我的心太慈善了,我这些儿女,谁是这样挂心我的呢?”陈二姐笑道:“你嘴里又是这么发牢蚤,只要哪位少爷有事,你就不知道怎么好了?”金太太听说,倒是一笑。走回房去之后,陈二姐就忙着运茶运水,一面又陪着金太太谈心?br>

金太太喝了一杯茶,静坐了一会,究竟是按捺不住,复又起身走向燕西这书房里来。这时他已起了床。拿了一床薄毯子盖着下半截,斜躺在一张沙发上。口里还衔着一支烟卷,很自在的两手捧了一张报纸在看。金太太道:“你瞧你这孩子,现在全没有事了,倒吓了我一大跳。”燕西放下报,便伸脚到地板上来踏鞋。金太太连连摇着手道:“你和我拘这些礼节,只要少放荡些,少让我担一分心,什么也就够了。你现在好一点子了吗?”燕西道:“哪里好了?头还在发晕呢。”金太太道:“既是头在发晕,你还怞着烟瞧报作什么?”燕西道:“我哪是瞧报?我找找报上,我登的那个启事,清秋有答复没有?”金太太道:“你傻了,她又不是无处通信,有答复的话,她不会写信来吗?何必花那笔钱,还登一道广告呢?”燕西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自我们启事登出以后,如石沉大海,她竟是一点响声没有。我猜着这个里头,多少总有点原因,所以我在报上找找看,或者她有些反响。她是每日非看报不能过瘾的人,我所登的这几家报,又都是她常看的报,不能没有见着我们的启事呀。”金太太道:“这话也怪,今天三天了,你那岳母,她也不曾再来过一次。她母女二人,是相依为命的,难道把这样大一个女儿跑掉了,她也象你一样,置之不问不成?”燕西道:“你这话,我不能承认啦,我又何尝置之不问呢?”金太太道:“我们自己,也用不着去抬这些杠,我就问你,你私下去打听过冷家的消息没有?”燕西道:“我打听作什么?他不来找我,我倒要去找他吗?”金太太道:“你瞧!听你这话,你就是不大挂心了。孩子,你别糊涂,天下没有这样容易了结的事,你不理会人家,也许人家正在安排巧计动你的手哩。等到人家的锤子打到你的头上,你再来想法子挽回,那可就迟了。”燕西听了这话,仔细一想,也觉有理。冷太太和清秋,是彼此十分亲爱的,清秋走失了,就是丢了她半条命,她如此放过金家,不向金家找人,决无此理。既然没有这个道理,一定是在想什么法子,来摆弄金家了。于是两手一拍腿道:“母亲这话,说得是很对的,我马上到她家去看看,她若有什么表示,我们也好想法子对付她。”金太太道:“你这孩子,总是这个脾气,哪一件事情,是不爱办的,就不怕延长到周年半载,哪件事情,若是要办的,立刻就办。”燕西道:“并不是我说要办就办,无奈我想起了这件事,心里就拴了一个老大的疙瘩,非解除不可。”金太太道:“又不是今天拴的疙瘩,为什么忙着今天立刻要解除呢?”燕西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不这样是不痛快的。我吃点东西,早上就去罢。我还有车,坐了车子去,虽然有点毛病,也没有多大关系。”金太太道:“我也知道你的毛病,你要去,就先去罢。谁让咱们亏着理呢?见了你的丈母娘,你可得好好地说几句话,别火上加油,又惹出麻烦来。”燕西答应着,就按铃叫金荣进来,分付他随便弄点吃的。金太太一看他身体也不怎样难受,上房里还有事,便先走了。

燕西见金太太一走,哪里坐得住?在衣架上抓了一件长衫,帽子也来不及戴,披在身上,一面扣钮扣,一面就向外走。到了门口,自己叫了德海开车,车子由车房开到大门口,刚刚停住,燕西就自己开了车门坐上车去,敲着玻璃板道:“走!走!”德海回转头来道:“你上哪儿?不说一声,我向哪里走呢?”燕西道:“上落花胡同冷家。你不是常去的吗?还有什么不知道呢?”德海知道七爷脾气上来了,不便多问,开了车机,直向落花胡同而来。燕西在车上,憋着一肚子心事,见了冷太太,要说些什么话,自己都预备好了。不料汽车开到了冷家门口,在车上看到是双扉紧闭。燕西急忙跳下车来,要上前去按门铃,忽然一张红纸条,映入眼帘,这却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上面大书有招租两个字。原来通到外面的电灯线,也割断了,电铃的机钮,也不见了,这只好用手去拍门。拍了好几下,里面才有一个老头子出来开门,向着燕西问道:“是瞧房的吗?”燕西道:“我不是看房子的,我是来拜访朋友的。原来住在这里的冷家,现时搬到哪里去了?”那老人摇着头道:“这个我说不上,我是看房的。”燕西道:“这冷家是哪一天搬走的,你总知道吧?”那老人道:“我是昨天来看房的,以前的事,我全不知道。”说着,他两手就要来关上门。燕西一看,这个倔老头子,似乎无甚话可对他说了。心想,这里关了门,隔壁自己作诗社的那所房子,以前让给邱惜珍家赁下去了,不如到邱家去问问。于是不坐车子,步行绕到圈子胡同来。胡同口上停着的人力车,那些车夫,是常年停着车在这里,作老主顾生意的。这时看到燕西步行过来,两三个人呀了一声,有个多嘴的,还抢着上前,向燕西请了一个安,笑道:“七爷,好久不见你啦,你好?”燕西点了一点头,走过去几步,又回转身来,问道:“我们亲戚搬家,是你们拉的车吗?”车夫道:“坐汽车走的,用不着我们啦。那天搬家,我们没瞧见你。”燕西本想再打听,然而明知这些车夫嘴快,让他们知道了所以然,也是不好,于是点头走开。燕西转到了圈子胡同这边,一看邱家的大门,也是紧紧的关上。原来这大门口,有灿亮的一块铜牌,刻着邱寓两个字,现在牌子没有了。只是那牌子原钉的地方,还有个钉牌子的印迹,在那印迹之下,也是照样的贴了一张红字招租贴子。这样看来当然也是一所空屋子,不用得上前去敲门了。自己打算将车夫找来问一问,然而又怕车夫看破了情形,消息外漏起来,更是与体面有关。踌躇了一会子,汽车已由隔壁胡同追了过来。燕西想着,当了汽车夫的面,胡乱打听,也是不好。他分付汽车开到胡同口去等着,自己一人缓步而行,只是出神。后面忽然有人叫七爷,叫了过来,看时,却是看房人王得胜。他抢上前请了个安,笑道:“老见不着你。”燕西皱了眉道:“我家运不好,总理去世了,不大出门。房子让给邱家以后,他们不短房钱吗?”王得胜笑道:“七爷介绍过来的,那还错得了吗?怎么上个月,邱家说是回南,就全家都走了?”燕西这才知道邱惜珍家回南了。便笑道:“他们走的时候,我正不便出门,为了什么,我也不大清楚。”王得胜道:“怎么你外老太太,也是走得很忙?第一天辞房,到第二天就搬走了呢?”燕西听他的话音,也是不知道底细,便装出故意反问,让他猜的样子,因道:“你知道他们搬上哪儿?”王得胜道:“说是搬出大城去住了,我想不能吧?”燕西和他说话,却见街旁停的人力车夫,很是注意,又怕露出什么马脚,只笑着点点头。王得胜也摸不清他是什么用意。跟着说了几句话,告辞去了。燕西一人在胡同里转了一阵子,并不能得有什么结果,只好转出胡同口,坐上汽车,垂头丧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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