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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的匠心独具:用不起眼的贾迎春,下出推倒贾府的棋

贾迎春这个人,乍一看,是《红楼梦》中可有可无的点缀。她是大观园诸姐妹中最无趣的,比李纨和惜春还无聊。李纨还热心诗社,也能帮着贾府持家,惜春多少能画《大观园行乐图》,迎春呢?被叫做“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曹雪芹额外送迎春一个称呼,“有气的死人”。

作为“原应叹息”四春中的二小姐,她才华有限,御下无方。但她在《红楼梦》中的意义却极其重大。她恰恰和姐姐贾元春相对应,贾元春省亲入大观园,象征着贾府之盛贾迎春出阁离大观园,象征着贾府之败。贾迎春的身份和性格,使她成为小说中贾府由盛转衰的关键人物。

曹雪芹的匠心独具:用不起眼的贾迎春,下出推倒贾府的棋

(一)与大观园格格不入的二小姐

林黛玉初进贾府时见到一个姑娘,长得“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这就是迎春了。后续章节里,曹雪芹为迎春用的笔墨不多,她是一个比较边缘的人物,在荣国府中属于“异类”。

首先,迎春虽然住在荣国府,但她是大房贾赦的女儿。贾赦袭爵,地位和人品却远不如弟弟贾政。挂着御赐“荣禧堂”大匾的正房是贾政住着,贾赦另住在一隔断开的黑油大门的宅院,去荣国府还要出大门再坐车乘轿。荣国府家政虽然是贾赦的儿媳妇王熙凤管着,但王熙凤的主要汇报对象是王夫人而不是亲婆婆邢夫人。

迎春本应由贾赦和邢夫人养育,是贾母极爱孙女才到荣国府这边。她的大丫鬟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进入大观园后,迎春实际代表着大房在大观园的影响力,原本就与贾宝玉等出生二房或亲近二房的人有着天然的隔阂。荣国府各位长辈、管事,对她都不很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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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之父贾赦

其次,迎春是贾赦“跟前人”养的,属于庶出。嫡庶的地位相差极大,今日是主子,以后嫁人很可能并非正房。与同样嫡出却心高气强的妹妹探春相比,迎春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做法。她像鸵鸟一样藏着掖着,以逆来顺受来安慰自己

为什么迎春不肯像探春一样“挺起腰杆”?因为她和探春的情况还不一样。贾赦年纪很大却依旧声色犬马,时不时买个小妾,对子女毫不关心,与迎春谈不上父女之情。而贾政则重视子女教育。探春的妈赵姨娘和弟弟贾环在贾府中还活得好好的,迎春的娘在她出生不久后就去世了,可谓无依无靠。此外,迎春本人的才华和性格撑不起她的脊梁,这就是迎春作为“异类”的第三个原因

贾府各位姐妹,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才情最高,迎春最差。贾元春所制的灯谜,只有迎春和贾环猜不着,没得到所赐下的宫制诗筒和茶宪。论吟诗作对,迎春完全上不得台面。元妃省亲时迎春勉为其难作了首寡淡的诗,元宵节时写了个咏算盘的灯谜,此后她再也没什么诗作。结海棠社时,迎春觉得不大会诗,连别号都懒得取,还是宝钗根据她的住处取了个“菱洲”。众人写诗,她不用写,她负责限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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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结海棠社

迎春爱棋,贾府四春的丫鬟名字按琴棋书画排行,迎春的丫鬟叫司棋,可见她的兴趣在棋上。周瑞家的送宫花时,见到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贾府元宵节时猜灯谜,迎春出的谜是:“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谜底是算盘,但更像是说围棋的黑白子。迎春出阁了,贾宝玉再去紫菱洲,感慨地说“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但迎春棋艺高明吗?小说中没有提,显然并不高,否则多少能得众人一句夸赞。

出身大房,份属庶出,无依无靠,才华不足,再加上身体不好——第十四回里提到“迎春染病,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启帖、症源、药案等事,亦难尽述。”第三十五回,王夫人令请姑娘们吃饭,迎春身上不耐烦,可见身体素质堪忧——迎春在大观园中虽然也常掺和姐妹们的活动,却没个能说话的人,内心相当孤独。因此,她在大观园里的住处也游离于欢乐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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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景区中的紫菱洲

迎春住在靠水边的紫菱洲,岸上蓼花苇叶,池内翠荇香菱,说好听点是武陵桃源仙境,说不好听是一片萧疏惨惨戚戚。汪洋在《<红楼梦>中的古典园林艺术》中将芦雪庵、凹晶溪馆、栊翠庵等区分为“寒塘区”,这是大观园最清冷的地方,住着妙玉等世外之人。建筑简陋、景色荒凉,园林花木也不是高档次的名贵艳丽花卉,而是野杂的芦苇荻花等大片任意生长的水生植物。迎春所居的紫菱洲和惜春所居的藕香榭位置就在寒塘区左右,水面景观和园林设计也属于清幽孤寂一类,正是“寒塘区”的格调。

这样的环境,就适合迎春荒疏平淡的心境,否则曹雪芹何必称她“有气的死人”。她确实生活在大观园里,但并没有融入到大观园的喜乐里。

(二)颟顸的小姐,无状的丫鬟

《红楼梦》中主要表现贾迎春事迹的只有第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懦小姐不问累金凤》,这一回活灵活现地勾勒出懦弱近愚、一味缩头的贾迎春形象。先是被查出迎春的乳母是大观园里聚赌的大头家,就连邢夫人都觉得丢脸,专程来责怪迎春为何不管教好奶妈子,迎春竟然回答说:“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这番话由贾府中有主子身份的小姐说出来,简直荒唐。

接着又发现了书架上匣内里的攒珠累丝金凤丢了,这是逢节日时候要配合身份的重要穿戴。大家都知道是被乳母偷去做赌本,迎春也说“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接下来迎春一步一步的反应,堪称整部《红楼梦》中靠只言片语就勾勒出生动形象的妙绝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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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步,绣橘要通过王熙凤之手把这个金贵的东西索回来,迎春的反应是“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

第二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儿媳妇来求迎春讨情,正好听见说金凤的事情,居然诬赖邢岫烟用了她们下人三十两,要向迎春讨还。绣橘和病中的司棋与王住儿媳妇争论,迎春劝止不住,竟然走开去拿了一《太上感应篇》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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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步,探春等人来了,要镇镇王住儿媳妇,迎春笑道:“你们又无沾碍,何得带累于他。”意思这事与探春无关。但探春和迎春同为庶出,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被恶仆所欺,探春必然会出头。

第四步,探春要王住儿媳妇去找凤姐自首,平儿也来了,问迎春如何治刁仆,迎春笑着说了一段极有意思的话:

“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

这段不辨黑白的话一说,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

这里还要再说说,邢岫烟有没有用迎春屋里这些下人的钱?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侄女,来贾府后,王熙凤送去和迎春同住。但迎春“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邢岫烟连“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都有亏乏。不但不敢很使房里的妈妈丫头,因为这些下人“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甚至还“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实在穷得不趁手,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亏得薛宝钗帮她把绵衣服取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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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不知道邢岫烟的窘境吗,她不知道奶妈的劣迹吗,她不知道自己的丫鬟们都是些没有规矩的吗?——和林黛玉、贾宝玉等房中温和体贴的丫鬟不同,迎春房里从大丫鬟司棋到莲花儿等一众小丫头,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因为管理后厨的柳家的不肯额外给炖鸡蛋,莲花儿张口就是“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还添油加醋在司棋面前告状,司棋居然带着一群小丫头子,喝命“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一群人果然动手把厨房砸了

但迎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她的“缩头哲学”、“瞎子经验”。自卑懦弱、自甘奴辈的小姐,才纵容出这么胆大包天的奶妈和丫鬟。

 (三)大观园之败,始自紫菱洲

曹雪芹为什么会安排这样的迎春、这样的主仆关系?

读者常常会认为,这样安排只是为了表现迎春的懦弱,体现出人物形象的多面化。这样理解本也没错,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当然要丰富多彩,写出善恶正邪般般面相。探春之精明,宝钗之机巧,黛玉之聪敏,湘云之娇憨,每个姑娘都有自己的性格特征,属于迎春的特征就是怯懦无能,偏于负面色彩的形象。

但是从结构上来看,迎春所处的位置却非常微妙,她的意义极其重大。

《红楼梦》这部小说,写的主线是什么?宝黛之恋只是其中之一,贾家从盛转衰,这才是最重要的主线。贾家转衰是由于外部原因比如宫廷斗争的失败吗,是政敌的打压吗?刘心武认为是,它索隐出的结果将贾家败落归于外因,但《红楼梦》是虚构出的文学作品,而不是生活现实的复印(何况刘心武的索隐也不过是猜测)。我们再回头体会第二回中冷子兴的一段话,就会知道曹雪芹将家亡原因归于祸起萧墙:

“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这里有脂批说,“二语乃今古富贵世家之大病。”“文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可见在小说中,大家族内部的争斗才是大厦倒颓的根本原因。

曹雪芹的匠心独具:用不起眼的贾迎春,下出推倒贾府的棋

内部争斗何来?主要体现在荣国府大房与二房之争。

大房是贾赦一支,二房是贾政一支。贾母偏向贾政,贾赦两口子心有不甘,不但不配合二房管理家政,还要时时挑些事端。邢夫人在贾府中是个平地生风波的人物,王熙凤对邢夫人的判断是“禀性愚犟,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就连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不是善茬。贾赦更是贾府一大毒。元妃省亲,修建大观园时,贾赦“只在家高卧”,毫不关心。为了坑石呆子的二十把古人写画真迹的旧扇子,不惜把弄得石呆子坑家败业,连贾琏都看不过眼。贾赦要纳贾母面前的鸳鸯做姨娘,鸳鸯姿色并不出众,但她替贾母管着财物,贾赦的心思究竟如何就很明显了。偏偏贾赦自己恶迹昭彰,还只怪贾母偏心,对贾母极为怨恨。

贾府完全垮塌的开端,大观园破败的因由,必然要由大房挑起。于是迎春的作用就显出来了:她是无知昏蛮的大房掺进大观园这个理想世界中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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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内部的动荡,由抄检大观园开始。抄检大观园的直接原因,是傻大姐捡到绣春囊,且被邢夫人发现。这个绣春囊究竟是谁的,小说中没有明说,徐仅叟说是薛宝钗的,刘心武说是香菱的,这都是脱离文本的想象。蒙府本第七十四回回前总批里说得很清楚:“司棋一事在七十一回叙明,暗用山石伏线,七十三回用绣春囊在山石上一逗便住”,傻大姐在在山石背后得了绣春囊,恰好与第七十一回中鸳鸯在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撞见司棋与潘又安的好事有关,何况第二十七回里,小红寻找凤姐时还遇到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既然前文中给出了般般线索,抄检大观园时又从司棋的箱子里搜出了男子鞋袜和潘又安的书信,这些线索就能串联起来了。无中生有地把绣春囊安到薛宝钗和香菱身上,何必呢?

抄检大观园的直接原因,来自司棋。司棋放肆作为、无法无天,敢打砸厨房,敢在大观园里私通,仗的是大房的势。只有这样的贾迎春,才能管带出这样的奶妈和丫鬟,只有这样的司棋,才能导致 “抄检大观园”这样一出大戏,引得探春愤懑说出:“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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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检大观园

贾府外部的衰败,由迎春出阁为开端。迎春是诸位姐妹中第一位离开大观园的。迎春出阁前,大观园偶有波澜,总体还和平喜乐,大家以为贾府还是风光无限的贾府。直到迎春嫁给“中山狼”孙绍祖,贾府的败象才分明展露出来:为了五千两银子,贾赦就能把唯一的女儿卖给现袭指挥之职的孙绍祖。孙绍祖全没把国公府嫁过来的迎春当回事,百般凌虐。孙家当年希慕荣宁之势,拜在贾家门下,如今孙绍祖却无耻地对迎春说“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这意味着贾家局势大大地不妙。迎春回贾府时说,“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可见迎春丧命、贾家树倒猢狲散就在眼前。

曹雪芹对迎春的判词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中山狼指孙绍祖恩将仇报。孙绍祖这个人物直到第七十九回才突然出场,曹雪芹不可能只是让他闪现一次,折磨死迎春就销声匿迹。孙绍祖显然在贾府败落过程中还会“出一把大力”,狠咬贾家一大口。可以试想一下:

孙绍祖的五千两银子,一大笔钱怎么会放到贾赦手里去收着,而孙绍祖又认为贾赦“不该使了他的”?

这笔银子与孙绍祖在兵部候缺题升有没有关系?

贾政说,当初孙家“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是怎样一桩“不能了结之事”?贾政在这里抖出来,在后文必然有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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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贾元春相比,贾迎春地位不高,才智不足。贾元春离开贾府,使贾府能够“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而贾迎春离开贾府,却意味着贾府的衰落。贾迎春并不是大观园的中心人物,但她是情节发展的枢机。大房与二房,嫡出与庶出,府内与府外,贾家的过去与当下,种种矛盾都汇聚在贾迎春身上。《红楼梦》构思的巧妙,在贾迎春这么个边缘人身上也展现得淋漓尽致。

贾迎春爱棋,其实她本就是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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