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董竹君依旧忘不了惊心动魄的那一天，与她衾枕相伴十余年的丈夫挥舞着泛着冷光的菜刀，将她逼至弄堂的尽头。若不是侄子夏迺赓恰巧遇见，拦住了那凛冽的刀锋，或许这位传奇女企业家还未开始她的创业之旅，便已倒在暗巷的血泊之中。

后来，那一幕凝成了一段哑剧，在董竹君筚路蓝缕的创业之路上，无声地咆哮着、敦促着，伴着她走过个人与时代的风雨后，平静成沙。

那年，她逃出青楼的火坑，随丈夫夏之时从上海远渡日本时，才十四岁。大她十二岁，身材颀长、器宇不凡的革命党人夏之时，曾是她想委身一世的良人。怎奈世事变迁，人心不古，从相约白头到污蔑谋害，不过十几个春秋。

图 | 董竹君

“要怎么才会有钱呢？”

锦江饭店首任董事长董竹君女士的传奇故事，绕不过她年少时在青楼当“清倌人”的那段经历。

在那之前，她是住在上海贫民区中的阿媛。

为了养家，阿媛的父亲给人拉车当苦力，母亲则给人当“粗做”娘姨。可尽管父母日夜操劳不敢停歇，阿媛的弟妹还是在贫穷与饥饿中夭折了。

阿媛成了父母的独苗，便成了父母唯一的指望。六岁的阿媛被送进了私塾，父母希望她能学些文化知识，将来嫁一个好人家，以解救这个贫困的家庭。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阿媛的父亲病了，严重的伤寒症不仅让父亲无法工作，还需要大笔的钱来医治，这让本就捉襟见肘的阿媛一家雪上加霜。

1912年的春节，上海法租界的中国人按照旧俗“兜喜神方”，穿红戴绿、珠光宝气的人们朝着当年喜神的方位走去，以期在新的一年里能交上好运。

站在角落里，身穿“半件”新衣的阿媛，望着一群群的有钱人说笑而过，小小的心灵受到了冲击：“我们这家人为什么这样穷苦？别人又为什么阔气有钱？要怎么才会有钱呢？”

除了命运归宿论，她得不到满意的答案。

为了还清家中累累负债，阿媛被父母抵给了长三堂子，成了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三年期限，看似有望，殊不知从她跨过青楼门前的火盆，寓意烧掉穷人晦气的那一刻起，就落入了风月场所的层层套路之中。

图 | 董竹君14岁时

“你大概能感觉到我对待你和别的客人不一样吧？”

当“清倌人”时，她被叫做杨兰春。

生得标致可人的她，“局票”（即叫姑娘的请帖）很多，成了“红姑娘”。也因此认识了各色的人物。

夏之时便是其中之一。和别的轻佻蛮横的客人不同，他关心她的身世，同情她的遭遇。夏之时俊朗的外表和追随革命的英雄事迹也让她心生爱慕。

1888年，夏之时生于四川省合江县的一个大家族中，幼时顽劣，却在听闻清政府腐败和外强入侵辱华的时事后，毅然发奋，赴日留学，并积极追随孙中山先生的革命理念，入同盟会，参加革命工作。

学成归国后的夏之时，配合辛亥革命，在成都带兵起义，几经战役，骁勇无敌。遂在重庆成立的蜀军军政府中担任副都督。

后因袁世凯背叛革命，同盟会改组讨袁却遭失败，不得已，夏之时等革命人士借着烟花之地的掩护，商讨革命事宜。

在了解夏之时的身世和经历后，她更加对他倾慕了。

图 | 彼时一表人才的夏之时

此时，在长三堂子里顶着杨兰春名字的阿媛，原本还盼着三年期满，重新回到父母身边一家团聚。可是，当她得知一旦她“发育成大人”，就不能只做“清倌人”卖艺不卖身了，火坑中的日子忽然变得遥遥无期。这让她十分焦虑。

堂子里有位好心的阿姨给她出主意，让她找个人嫁了。她立马想到了夏之时，可她毕竟身处烟花之地，夏之时对她会是真心的吗？

“我是真喜欢你哟！你看那么多人中，只有我叫你读书，叫你做好人，你大概能感觉到我对待你和别的客人不一样吧？”

夏之时合时宜地给了她答案。面对他真诚的表白，她对镜自视：“以我的相貌，是应当配一个爱国英雄的！”

两情相悦，只差临门一脚！可从长三堂子里带走一位当红姑娘，这哪里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祸不单行。袁世凯为了实现他的皇帝梦，大肆捕杀革命党和爱国人士。夏之时不得已躲进了上海日租界中，并计划赴日本避难。

这也许是个好时机。二人在反复确认彼此心意后，决定一起离开上海，奔赴日本。

而早已打听过杨兰春赎身价格的夏之时，为三万块赎金犯了难。不曾想，她却说无论如何不要用赎金赎她，她会自己想办法出来的！但她提出了三个条件：

“第一，我不做小老婆。第二，你要送我到日本留学。第三，将来从日本读书回来，我们要组织一个好好的家庭。”

这三个条件，足以看出她长远的眼光：一是要掌握命运的主动权；二是知道学习先进文化的重要性；三是有着与夏之时共创美好生活的期待。

夏之时同意后，她便开始筹划如何脱身，她先是装病推了许多局票，挨了打骂也不屈服，后又被关押监视了起来，这给了她逃走的机会。聪慧的她设计将看守人支开，连夜逃至夏之时的住处，正赶上准备起身赴日本的夏之时一行人在收拾行李。

二人不顾一切地相拥。一个是飞出牢笼雀跃的鸟儿，一个终于在最后时刻盼来了心上人。

图 | 董竹君与夏之时的结婚照

混乱时局中，二人举行了简单的婚礼，随后共同乘船赴日。到达东京后，他们在郊区租到一幢风致雅韵的独门小院。在日本的生活就此展开。

此时，摆脱了杨兰春身份的阿媛，又有了新名字：董竹君。

夏之时是董竹君危难时刻的一棵稻草，但与其说夏之时救董竹君于水火，不如说董竹君狠狠地抓住了这一缕命运投射在她黑暗人生中的微光。

然而，樊笼之外，是董竹君新的人生，也是她新的考验。

到达日本后，夏之时履行了对董竹君的承诺，为她请来了家庭教师，让她学习先进的文化，二人在日本度过了和谐而幸福的一段时光。

如果是童话，他们的故事理应到此为止，但“王子和公主历经磨难，最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的场景只会出现在孩子的世界里。

“如果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儿，你就用它……”

原本董竹君在日本时，是每日乘电车进城补习各科文化知识的，可是夏之时却担心她受外界诱惑而做出不忠之事，所以为她请了家庭教师，让她在家里学习，以减少她外出的机会。

不仅如此，夏之时的疑心病非常严重。连董竹君交朋友也会被限制。

盛夏黄昏时分，远方的青年人吹一曲悠扬婉转的爱尔兰民歌《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引得热爱文艺的董竹君驻足静听。

“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

在阳光下渐渐枯萎

爱情曾轻轻拂过我的心扉

为何却又独自风中憔悴”

然而，正沉浸在美好感受中的她，却被望见这一幕的夏之时揶揄，生怕她爱上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吹箫人似的。

随着国内形势的变化，讨伐袁世凯的“护国战争”开始了。1916年，夏之时接到了返回四川参与革命的命令。

那时，他们的大女儿夏国琼已经一岁多了。考虑到母女的安全，夏之时在临出发时给了董竹君一把手枪，让她防身。末了又加了一句：“假如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儿，你也用它……”

董竹君明白他未说出口的决绝。这份不信任从婚后就一直存在于他们的婚姻之中，是夏之时对董竹君的爱的占有欲，还是对董竹君出身堂子的芥蒂，无从考究。但这份不信任无疑是隐藏在衾枕之下的一把锋利的小刀，一点点割裂了他们相互依存的美好。

不仅如此，夏之时还让四弟夏西逵从上海来到日本陪董竹君读书，监督她的用意昭然。

图 | 董竹君与大女儿夏国琼

夏之时回国后加入了护法战争，职务为靖国招讨军总司令，率精锐队伍从贵州赤水一路打到四川老家合江、永川等地，最后驻防合江。

1917年秋天，已经从东京御茶之水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的董竹君，接到了丈夫夏之时要求返回国内老家的电报。

董竹君在日本期间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为了支持丈夫革命，以及出于对国内亲人的牵挂，她毅然带着大女儿国琼踏上了回国的轮船。

董竹君四年的日本生活结束了。这四年里，她不仅获得了自由身，和夏之时组建了新式家庭，喜迎长女夏国琼的出生，还学习了新的知识，结识了许多有文化有思想的朋友……

这些最终成为她人生的宝贵财富。

而与这些一同刻在她记忆深处的，还有和夏之时相濡以沫的苦中作乐。初到日本时，来自家中的接济很少，夏之时的大哥还侵占了一大部分应属于夏之时的财产，这让二人的生活雪上加霜，只能靠典当度日。

有时，连买香烟的钱都没有，董竹君就在垃圾篓里翻些烟蒂，拆开并倒出残留的烟叶，卷了纸烟给夏之时过瘾。

这件事儿，夏之时也记得清楚。在后来二人夫妻关系出现裂痕时，他屡次提起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弥漫着的烟蒂味道。那段困苦时光，在回忆里变得格外甜。

可是，往事只能回味。

图 | 董竹君（左一）

“你晓得吗？娘和大哥喜欢你了！”

董竹君带着孩子，先是从东京到上海，见过了父母及亲戚后，又赶赴四川老家，期间听到家中派来的丫环谈及夏之时家中的各种人际关系，让董竹君意识到，她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十足的封建大家庭。

封建观念意识极强的家庭中，讲究“出身清白”。董竹君在长三堂子里的经历，自然会给她带来不小的偏见和阻碍。

果然，板着脸的婆婆、冷脸摆架子的大哥以及对着董竹君窃窃私语的各色人等，让董竹君意识到她将面对的是一系列复杂的家庭关系。

好在，聪慧的董竹君在前往老家大院之前，采购了许多的小礼品，照顾到家中的每个人。拿人手软，这些人的态度也就缓和了些。夏之时也对董竹君这一做法极为赞赏。

但小恩小惠只能得一时的风平浪静，距离获得这个家庭的真正接纳还远着呢。婆婆经常暗地里指使夏之时休掉这个“卖唱出身”的姑娘，重新再娶，或者续娶二房。不过都被夏之时拒绝了。

董竹君听说这些后，感念丈夫对她的好，也明白她必须努力的去证明自己。于是她不辞辛苦的操持家务、照顾国琼和夏之时与已故前妻的儿子夏大谟、做好各种亲友招待、协助家族财务和教孩子们学习等。

由于任劳任怨和管理得力，再加上丈夫的威望，董竹君终于迎来了家中人态度的实质转变。

“你晓得吗？娘和大哥喜欢你了！”为了表达这份接纳，夏之时和董竹君在婆婆的主持下，又举行了一次传统的婚礼。

封建大家庭这一关，董竹君算是平安渡过了。

在合江老家生活了不到一年，四川战争形势发生变化，董竹君和众多家属随着夏之时迁居成都。不曾想到了成都后，夏之时的军队被想要整编川军的川军总司令熊克武收编，夏之时陷入事业低潮期。

也是从此开始，二人的关系开始走向了下坡路。

图 | 离开四川的最后一张全家合照

夏之时没了军权，还沾染了打牌和抽鸦片的坏毛病，脾气也愈发暴戾和古怪：经常因为小事对董竹君发脾气，甚至殴打威胁；即便家中收入减少需要缩减开支，依旧大操大办各种寿宴和喜丧之事；如仆人一般使唤董竹君的父母，还诬陷他们偷了东西；受重男轻女思想影响，不顾生病女儿的死活……

如此之事，无法一一列举。这让在日本接受了新文化教育的董竹君无法忍受，这一切激发了她的女性意识，董竹君开始尝试创业，以期做到经济独立。

从1923年开始，董竹君开始筹划“富祥女子织袜厂”，1926年，又开办了飞鹰黄包车公司。这样的经历，给董竹君离开夏之时，自力更生创办企业积攒了许多的经验。

“如果你不弄得走投无路，我手板心煎鱼给你吃”

彼时的夏之时，还做着他的政治梦，纵然董竹君多次劝他要转变观念，无果。1928年，夏之时带着追随蒋介石的想法，起身赴上海准备活动一番，看看有无东山再起的时机。

1929年，在动荡的时局下，董竹君在四川的生意也陷入僵局，于是她关停了两个公司，带着父母和大儿子夏大谟以及四个女儿出发去上海了。

此时，她和夏之时已共育四女一儿，小儿子夏大明按照封建礼教过继给了三弟夏畴五，无法带走，不得已将他留在了四川老家，却不想这一别便是十多年。

当时，董竹君带走的还有一个青年学生文兴哲。因为反对反共分子当校长，文兴哲曾和同学们一起抗议，遭到逮捕，幸而被董竹君救下。为确保文兴哲的人身安全，他住在董竹君家中，在与他沟通的过程中，让董竹君对共产主义有了更多的了解。

此次去上海，董竹君带上了文兴哲，有意协助他去法国留学。

图 | 董竹君与女儿

出发去上海之前，董竹君期待与夏之时通过商量和谈判来解决婚姻中存在的问题。当然，她也做好了谈不拢的准备。

一见面，便冷面相待的夏之时，对董竹君进行了各种指责。指责她关了可以挣钱的黄包车公司和织袜厂，埋怨她滥用家中钱财资助亲戚婚礼，反对她答应包括营救文兴哲在内的各种社会上的求助，而且还嘲笑她让孩子们读大学……

看到夏之时已冥顽不化，董竹君离意已决，她惦记着将小儿子夏大明从四川带出来，然后彻底与夏之时决绝。却不曾想，夏之时因长女国琼和文兴哲走得太近，而对她言辞侮辱和殴打，并有意让国琼自我了断，幸亏被董竹君遇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同时，夏之时又因为董竹君一位女性友人的一封来信，而引发吵闹。暗中拆开他人信件的夏之时不但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适当，更以信中内容挑拨二人夫妻关系为把柄，生出各种事端。

董竹君暗中取回被夏之时私自扣起来的那封信，反倒被夏之时说是她偷了他的信。“你最好看看信封上是谁的名字，就可以证明是谁偷了谁的。”董竹君强硬的回道。

这句话戳了夏之时的气管子，他蛮横无理的一面暴露无遗，一脚将董竹君踢倒在地后，又拿起箱子砸向她，董竹君不得已只能往外跑，经过厨房时，丧心病狂的夏之时竟然操起了一把菜刀……

文章开头那不堪的一幕出现。明晃晃的菜刀，横亘在二人之间，切断了那根早已抽丝欲断的姻缘线。

随后，寄宿在亲戚家中的董竹君，正式向夏之时提出了离婚。出于要志气，她只提出带走四个女儿，没有任何附加的离婚条件，她怕重男轻女的夏之时毁了四个女儿的一生。

夏之时没有料到董竹君如此刚性，他软硬兼施，一方面威胁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自力更生不现实：“如果你不弄得走投无路，带着四个孩子跳黄浦江的话，我手板心煎鱼给你吃。”一方面，他又反复提起曾经的美好：带着她逃出青楼火坑，在日本时的同甘共苦，在家人面前对她的维护……

如今，那些美好的时光，都浸染了一层锋利的刀光，令人心碎如割，连妄言一句为何人生不能只如初见，都觉难堪。

夏之时反复劝说董竹君不要离婚，董竹君只好折中，提出先分居五年，给彼此一个缓冲。五年内夏之时要支付四个女儿的学费和生活费——这一条夏之时虽然答应了，但是却没有履行。

图 | 远赴菲律宾路上筹措资金路上

这五年间，董竹君创建了群益纱管工厂、远赴菲律宾筹措资金、创办杂志、参与各种社会活动，又经历了因政治关系被捕入狱等多重苦难，但她没有自暴自弃，也没有放弃对四个女儿的教育。

随着五年期限已到，二人在律师事务所正式调解离婚。董竹君只提了两个条件：一是为了让孩子们知道自己还有个父亲，建议夏之时不时地给孩子们汇些零用钱；二是一旦董竹君有所不测，希望夏之时能念及骨肉亲情，培养孩子们完成学业。

众人感佩董竹君的气节和人格。夏之时也假惺惺地说佩服她，无非是因为董竹君并未图他钱财。离婚后，夏之时同样没有给孩子们汇过分毫，还设法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请求当时的政府对董竹君进行驱逐和拘捕。

事实上，夏之时不止一次设计栽赃陷害董竹君，企图对她赶尽杀绝。但失道寡助，他的阴谋均未得逞，却无一不说明董竹君决意离开他是英明而正确的决定。

图 | 与女儿国瑛

从蜜糖到砒霜，董竹君和夏之时之间的爱恨情仇，源于思想境界上的背道而驰，一个积极地接受新思想，关注国家命运、贫苦百姓和女性运动，有着顽强意志；一个注重个人利益得失，坐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即便参与革命，骨子里却饱受封建思想的荼毒，保守顽固。他们的感情结局，注定是悲哀的。

离婚后的董竹君开启了属于她的时代，几经磨难，创建了锦江饭店，不仅把自己的子女培养成才，还资助了一部分夏家的子孙。

而夏之时又续娶了一位妻子，虽然他时常在第三任妻子面前念着董竹君的好，但终究是旧人往事了。

1950年，63岁的夏之时因被诬陷而遭枪决。

1997年，97岁的董竹君在她的个人专访节目播出后，安详离世。

董竹君用她的一个世纪，演绎了青楼女的人生逆袭。她和夏之时这段感情更不亚于秦淮八艳的情感传奇，只是缘分的帷幕落下时，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文 | 艾莉卡